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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

第二部

「擾亂!難道您沒有看我的信嗎?我跟您說……」
「哎呀,你真是殺人兇手!信在哪兒呢?拿來給我!」奧勃洛莫夫說。
「沒有人來嗎?」奧勃洛莫夫問道。
「拿回去!」她說,「省得我一看到它就要哭半天。」
她眼淚流得更厲害了。她控制不住流淚,便用手帕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坐在一張長凳子上。
他心驚肉跳地等待著她的腳步聲,可是周圍一片靜寂,大自然依舊生機盎然,無形地涌動著熱火朝天的日常的細微工作,一切都好像處在莊嚴平靜之中。
「如果我將來愛上別人,我的情況當然會很好,就是說我會幸福!可是您說,預見到我的幸福在前頭,準備為我犧牲一切,乃至生命。是不是?」
「對,珍惜!」她嘆口氣說,「不,伊里亞·伊里奇,您大概是嫉妒我平靜的幸福,所以要急急忙忙地擾亂這種幸福。」
「信交出去沒有?」
「看在上帝分上,吻我一下吧,作為無法表述的幸福的保證!」他夢囈般地小聲說道。
記憶突然又響起了「我愛,我愛,我愛!」心裏變得熱乎乎的,可是立即又冷卻了。奧麗加的接連三遍「我愛」是什麼意思呢?是她的眼睛受了騙?是她那至今空虛的心在作祟?那不是愛,那只是愛的預感!
「但願您將來再次得到幸福!」奧勃洛莫夫懇切地說。
他的眼睛睜得比平時都大,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而我昨晚睡得好,沒有苦惱,您就覺得遺憾,是嗎?」她打斷他的話說,「如果我今天沒有哭的話,您今天就會睡不著了吧?」
「不,我只是單純一些,勇敢一些。您怕什麼呢?難道您真的以為有可能不再愛了?」她驕傲而自信地問道。
為什麼他自己卻不能給自己說清這個道理,而要由一個剛開始生活的女子說出來呢?她的長進多快啊!可不久前她還像個孩子。
但是他不願意肯定她這種想法,所以他沒有說話,只搖動了一下槐樹。
她哆嗦了一下,回過頭來,驚訝地打量著他,接著轉過臉去,繼續往前走。
「為什麼說這封信很有必要呢?」奧勃洛莫夫問道。
「您走吧,」她小聲地說,「到您想去的地方去吧!」
他遠遠地看見,奧麗加正沿著山坡走去,卡嘉趕上了她並把信交給了她。他還看見,奧麗加停了片刻,看了看信,想了想,然後向卡嘉點了點頭,便走到公園的林蔭道上去了。
花招是短視的:它只能看到鼻子底下的東西,卻看不遠,因此常常掉進自己為別人設下的陷阱里。
「我晚上也沒有睡好覺,奧麗加,我一夜都很難受……」
「您聽,它跳得多厲害!」她說,「您嚇壞我了,讓我走吧!」
扎哈爾把信遞過來,信已經被弄得很髒了。
「不對,這封信很有必要。」她堅決地說。
「你來幹什麼?」扎哈爾啞著嗓子說。
他在品味著這一天的前景和這一情況將會引發的各種新現象……他提心弔膽地傾聽著是否有敲門聲,是否有人來了,奧麗加是否已看過信了……可是,門廳里一片寂靜。
第二天,奧勃洛莫夫早上起來臉色蒼白、陰沉,現出失眠的痕迹:額上布滿皺紋,眼睛黯然無光。忙於事務的人的那種自豪感、快樂而有朝氣的眼神、適度的自覺的急促感——全不見了。
「我這樣的人是不會有人愛的!」他說。
奧勃洛莫夫瞪了他一眼。
「只有孩子或者在人群中踩了別人的腳時,才請求原諒,在我們這裏,原諒是於事無補的。」她又用手帕扇著臉說。
我幹嗎要寫這封信呢?幹嗎不來當面跟您說:我想與您見面的願望與日俱增,卻又不應該見您呢?您自己想一想吧:當面對您說——我有這種勇氣嗎?有時我想說類似的話,可是說出來的卻完全不一樣。也許是您臉上露出了悲傷的表情(如果您真的不厭惡跟我在一起的話),或者是您沒有理解我的善意而感到受了委屈——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我都不能忍受,所以我就沒有把真心話說出來,真誠的意願也成了泡影,最後還是決定第二天見面。如今,您不在我面前,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我面對的不是您那溫柔的眼睛和善良、美麗的臉龐,而是一張容忍一切、沉默不語的紙,我可以平靜地(這是謊話)寫道:「我們別再見面了!」(這不是謊話)
她又靠近了他,而且頭垂得更低了,眼帘也完全耷拉了下來……她幾乎全身發顫。他把信給了她,而她沒有抬頭,也沒有走開。
她在路上走著,臉色逐漸開朗了,呼吸也慢慢趨於平穩,步子又不慌不忙了。她看到,她的「決不!」對奧勃洛莫夫來說是多麼的神聖,於是怒氣也一點點消下去,而被憐憫代替了。她走得越來越慢……
「扎哈爾!」他一早醒來便喊道,「如果伊林斯基家有人來請我去,你就對他說,我不在家,進城去了。」
草叢裡的活物一直在動、在爬、在忙。瞧,螞蟻在四面八方爬著,多麼繁忙,時而聚在一起,時而散開,就像從一個高處觀察人類的任何市場一樣,同樣是成群結隊的人,擁擠不堪,亂跑亂動。
她向他投去羞怯的、親切的一瞥,拿起他的雙手,緊緊握住,然後把他的手貼在自己心上。
「好嗎?」他膽怯地問道。
晚上,奧勃洛莫夫像平時一樣,仔細地傾聽著自己的心跳,然後用手摸一摸,看看那個發硬的地方有沒有擴大,最後便專心地分析了自己的戀愛,忽然他嘗到了一滴毒汁,於是中毒了。
他同她並列地走著。
他看了看奧麗加——她垂下眼帘站在前面等他。
奧勃洛莫夫興奮地寫著,鵝毛筆在紙上飛舞,兩眼放光,雙頰發燙。信寫得很長。所有的情書都是這樣,戀人們聊起來就沒有完。
常有這樣的情況:夏天,你在晴空無雲、星光閃閃的靜靜的夜裡睡著了,以為第二天早晨陽光明媚下的田野會多麼美好!躲進森林深處去避暑會多麼愜意……突然,夜來的風雨聲把你驚醒,那陰雲密布的灰暗天空,又冷又濕……
他立即變得老實了。他現在面對的已不是溫柔的奧麗加,而是受了侮辱的、高傲而又憤怒的女神,她緊閉著嘴唇,眼睛里放射著電光。
不久伊林斯基家的女僕又來了。扎哈爾去給她開門,阿尼西婭想迎上前去,扎哈爾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伊里亞·伊里奇聽見有人說話,便從屋裡出來。
「你看看,扎哈爾都幹了些什麼?」他向她抱怨說,「你去把這封信交給伊林斯基家來的僕人,女僕也行,https://read•99csw•com叫他們轉交給小姐,聽見了嗎?」
「奧麗加,您怎麼可以這樣侮辱我呢?難道您不相信,為了能聽到您的笑聲而不看到您的眼淚,如今我可以獻出半條生命……」
「奧麗加,就讓一切還像昨天一樣吧,」他央求道,「我不再害怕『錯誤』了。」
「是的,您口頭上在懲罰自己,往深淵里跳,獻出半條性命,可是疑慮上來后,卻夜不成寐;您對自己是多麼柔順,多麼小心,多麼關切,真是高瞻遠矚……」
他默默地把信塞進口袋裡,在她身邊坐下來,垂下頭小聲地說:「這證明我是珍惜您的幸福的。」
「奧麗加,您……比所有的女子都好,您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女子!」他高興地說,並忘形地張開雙臂向她俯下身去。
「我都幹了什麼啊!」他驚愕地小聲說,抓住她的手,力圖把手從她臉上拉開。
她打開手提籃,拿出那封信交給他。
「阿尼西婭,阿尼西婭!」奧勃洛莫夫喊道。
他仰面躺著,回味著昨天幽會的情景,他的耳朵里還回蕩著奧麗加的比任何歌都好聽的聲音「我愛,我愛,我愛!」她那深情的目光留有餘波。他要繼續研究其中的含義,確定她的愛的程度,並慢慢地沉入了夢鄉,忽然……
瞧,一隻丸花蜂圍繞著一朵花嗡嗡叫一陣之後飛進花萼里去;瞧,一堆蒼蠅像是被粘在從椴樹裂縫裡流出來的一滴汁液周圍了;瞧,有隻小鳥在密林深處長久地重複著一種叫聲,可能是在呼喚同類吧。
他無精打采地喝了茶,既無意看書,也不想寫字,而是心事重重地點上一支雪茄煙坐在沙發上。要是過去,他早就躺下了,可現在已不習慣躺了,甚至連靠墊也不想用了,不過他還是一隻胳膊支在靠墊上,這使人想起他過去的癖好。
「您害怕沉到『深淵的底層去』,」她譏諷地說,「害怕將來因我不再愛您而受屈辱……您信里寫道:『我的處境將會很糟』……」
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本來我們常常見面,現在您卻不是見到我,而是接到一封信,您會覺得奇怪吧。您把信讀完后,就會明白,我只能這樣做。我本該一開始就給您寫這樣的信,免得我們日後受許多良心的責備,不過現在寫這封信也還不算晚。我們彼此相愛得如此突然,如此快速,好像我們兩人都突然病倒了,使得我們不能早一點清醒。當然,老是看著您,聽您說話,又有誰會樂意去接受那種從迷夢中清醒過來的沉重義務呢?又哪裡去獲得足夠的謹慎和意志力,以求一分一秒都不至於見坡就下,而能及時止步呢!我每天都在想:「不能再迷誤了,我得停住腳步。這取決於我。」可是我還是繼續執迷不悟。現在我正面臨著一場鬥爭,要求您幫助。我只有在今天,在昨晚才明白,我向下滑得多快。昨天我才向我跌進去的深淵的深處看了一眼,我決定止步。
「真奇怪!我現在倒覺得不煩悶了,不沉痛了!」奧勃洛莫夫想道,「我幾乎感到幸福……這是什麼原因呢?大概是因為我把心裏的重負卸到信里了。」
「全都搞砸了!這才是真正的錯誤呢!『決不!』我的天哪!丁香花蔫了,」奧勃洛莫夫一邊望著乾枯了的丁香花,一邊在想,「昨天就褪色了,信也褪色了;當一位女子第一次對我說我身上有好的東西(有如從天而降的聲音)時,這是我生命中最好的瞬間,如今這瞬間也褪色了……」
他就在原地站著,久久地目送著她像天使般地飛去。
這個推斷使他大吃一驚,因為他突然明白,事情正是如此。
「而您為之發瘋的幸福,」她繼續說,「那一個個早晨和晚上,在這個公園和我說的『我愛』——這一切都毫無價值,不值得為之犧牲,為之痛苦,是嗎?」
她回過頭來,看見他臉上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了,兩隻眼睛由於驚訝而睜得很大,不由得笑了出來。
「我說您不在家,進城去了。」
毒汁的作用非常厲害,而且非常快。奧勃洛莫夫迅速回眸了自己的一生,對過去日子追悔莫及的遺憾第一百次地湧上心頭。他想象自己當初要是勇往直前,今天會是什麼樣子;要是他過去積極上進,他今天會生活得更充實一些。接著他轉而考慮了另一個問題:他現在算什麼?奧麗加怎麼會、怎麼能愛上他?他有什麼值得她愛?
接著他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個念頭:如果這封信達到了目的,如果她同意了他的想法,像他一樣怕犯錯誤,害怕遙遠的未來會發生風暴,如果她聽信了他的所謂經驗和理智並同意分手,同意彼此忘記對方,又會怎麼樣呢?
「是。」
「您就別管我了,我要跑去歌唱,歌唱,歌唱……」她滿臉緋紅地說,「我心裏憋得慌,幾乎隱隱作痛了!」
他鬆開了她的手,又像刀子剮在心頭上那麼難受。
「第三是因為,您這封信就像一面鏡子,裏面可以看到您的柔情,您的謹慎,您對我的關心,為我的幸福的擔憂,您的純潔的良知……總之是安德烈·伊萬內奇向我提及的您的一切。正是因此我愛上了您,而忘記了您的慵懶……消極無為……您在信里無意中表白了自己。您不是利己主義者。伊里亞·伊里奇,您寫這封信全然不是要分手,您不願意分手,而是因為害怕欺騙了我……這說明您誠實,否則這封信就會傷害我,而我出於自尊是不會哭的!您看,我知道我為什麼愛您,並且不怕犯錯誤,我沒有看錯人……」
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等到我和您難解難分了,等到我和您的見面已不是一種生活的奢侈,而是生活的必需了,等到愛情深入到心中了(難怪我覺得心裏有一塊發硬的東西),我會怎麼樣呢?那時我將如何脫身呢?能經得住這種痛苦嗎?我的處境將會很糟!就是現在,想到這一點時,我也不能不寒心。要是您經驗多一點,年紀大一些,我也會感謝上帝賜給我幸福而把手永遠伸給您了。可是……
要是換了別人,也許會加上一句:「我一邊寫,一邊熱淚盈眶。」但我不想在您面前故弄玄虛,假裝悲戚,因為我不想加重痛苦,徒增懊惱和傷感。這種故弄玄虛通常都掩飾著那更深地扎入感情土壤中的意圖,而我卻要消除掉您我心中的感情的種子,況且哭泣只適合於那些用花言巧語抓住女性不謹慎的自尊心的誘惑者,或者是那些慵懶的幻想家。我說這些話向您告別,就像人們告別一個即將遠行的好友。若再過三星期或九九藏書一個月後再說,就太遲了,也太難了。因為愛情發展的速度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壞疽病。我現在就像是丟了魂似的,沒有了時間概念,不知道日出日落,只知道:見到了您——沒見到您;會見到您——不會見到您;您來了——您沒有來;您會來……這一切對於年輕人沒有什麼,不管愉快還是不愉快,他們都能承受,而我卻只適合於平靜的生活,雖然百無聊賴、渾渾噩噩,但卻是我熟悉的生活,我可對付不了暴風驟雨。
「她說的都是實情。真理是多麼樸素啊!」奧勃洛莫夫想道,但又羞於說出口。
「瞧,竟得出什麼樣的邏輯!」他小聲地說,「必須承認,我真沒料到……」
「信已經褪色了!」他悲戚地說,把信遞給她。
「你怎麼說?」
「這是不是一個錯誤呢?」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直落在他的心裏,把他擊倒了。他呻|吟起來。「一個錯誤,是的……原來如此!」他反覆在想。
「決不!決不!別過來!」她吃驚地、幾乎恐懼地說,並伸出雙手和陽傘在前面擋住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屏住呼吸,石頭般威嚴地怒目斜視著他。
她沒有說話。
「我本可以做一個普通而又幸福的人,我卻毒害了自己,也毒害了您……」他小聲地追悔道。
「這裏多麼忙碌啊!」奧勃洛莫夫一面在想,一面在觀察大自然這種繁忙的活動和細微的聲音,「可是表面上卻又是多麼的安靜、平和……」
「去喝克瓦斯吧,您就不會中毒了。」她尖刻地說。
她想緩和一下緊張氣氛,並想找出一個說話的借口。
奧勃洛莫夫真的變得快活了。他盤腿坐在沙發上,還問起早飯有什麼可吃的。他吃了兩個雞蛋,抽了兩支雪茄,於是心靈和腦袋都充實了。他在享受著生活,他想象著奧麗加如何收到了信,如何吃驚,看完信后臉上是什麼變化,然後又會怎樣……
奧勃洛莫夫頓時漲紅了臉。
「您這麼急著上哪兒去呢?」他說,「我累了,跟不上您……」
「扎哈爾!」他喊道,「等有人來的時候,就讓他把這封信給小姐送去。」
瞧,兩隻蝴蝶在空中相互追逐著轉圈,彷彿在跳華爾茲,在樹榦旁邊飛。青草散發出濃郁的香氣,草叢裡還發出經久不息的小蟲的唧唧聲……
「對,不能自作主張地生活——這是很清楚的,」他內心有個憂鬱的固執的聲音在說,「你會墜入矛盾的混亂之中,而這種矛盾靠一個人的智慧是解決不了的,不論你有多麼聰明和勇敢。你昨天說出了願望,今天竭盡全力去促其實現,後天你卻為此而感到臉紅,接著你就詛咒人生,不該去實現這個願望——這就是人生道路上自作主張和膽大妄為的結果。應該摸索著走路,對許多事情都閉上眼睛,別胡謅什麼幸福,別抱怨它溜走了——這才是生活。誰妄說生活是幸福,是享樂?簡直就是瘋子。奧麗加說:『生活就是生活,是職責,而職責有時是很沉重的。我們在盡義務』……」
「唉,要是有地縫,我就鑽進去了!」他想道。奧麗加把意思說得越明白,他心裏就越痛苦。
「你把手洗洗乾淨,你瞧!」奧勃洛莫夫指著他的手生氣地說。
她沒有吭聲。
「都是倒霉的信!」他懊喪地說。
他看了看她的臉,內心裡直詛咒自己。
她不贊成地搖搖頭。他走在她的後面,暗自思考著那封信、昨天的幸福和蔫了的丁香花。
「很有必要?」他慢悠悠地說,那吃驚的目光直盯著她的背脊。
「補充什麼?」
「把信給我吧!」她小聲地說。
然後他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
「如果您,」她激越地說,「就像厭倦了書本、公務、社交界一樣厭倦了這次愛情呢?如果您將來沒有情敵,沒有下一次戀愛,您睡在我身邊就像睡在沙發上一樣,連我的聲音也不能把您叫醒呢?如果您心裏的那塊東西終於也消失了呢?如果不僅是我,甚至別的女人也不如您那件長袍珍貴呢……」
「她要從這裏經過,」他想道,「我只要偷偷地看她一眼,然後就永遠離開她。」
「您還要我幹什麼呢?您懷疑我愛您是個錯誤,我無法消除您的懷疑。也許是個錯誤吧,我不知道……」
天哪,萬萬不可!和她分手,回到城裡去,搬進新居!這之後便是漫長的夜,寂寞的明天,不可忍受的後天,以及連續不斷的越來越平淡乏味的日子……
剎那間,她倒退了一步,得意的光彩消失了,臉上的紅暈也沒有了,溫順的眼睛里閃出了雷電。
他照了一下鏡子:臉色蒼白、蠟黃,兩眼無神。他想起了那些幸運的青年,他們像奧麗加一樣,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眼神若有所思,有力而且深邃,還閃動著火花,微笑中顯出勝利的自信,走起路來,精神抖擻,說話聲音洪亮。總有一天,他們當中的一個會出現在她的面前,那時她會突然漲紅了臉,打量一下他奧勃洛莫夫后,便……哈哈大笑起來!
「這意味著什麼?」他不安地想道,「竟沒有人來,怎麼會這樣?」
「您怎麼不知道呢?難道您感覺不到嗎?」他又滿臉狐疑地問道,「難道您懷疑……」
「這話我最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好像是在歐仁·蘇的書里,」她突然轉過身來譏諷地對他說,「只不過那裡是女人對男人說的……」
當我們的愛情表現為一個飄忽的微笑的幻影的時候,當愛情通過「聖潔的女神」傳達出來,並在丁香枝的芬芳中、在沒有流露的同感和羞澀的目光中翻飛的時候,我並不相信它,而是把它當作一種想象的遊戲和自尊心的私語。然而玩笑過去了,我卻犯了相思病,感覺到了狂熱的種種癥狀。您變得心事重重,變得嚴肅了。您把空閑時間都獻給了我。您開始有點神經質了,容易激動了!這時,也就是現在我才驚慌起來,感覺到我有責任就此中止,並把這事說清楚。
「丁香花已經謝了,」他又想道,「昨天就謝了,充滿幻想的、窒息人的夜晚也過去了……是的,這個瞬間也會過去的,就像丁香花一樣!不過當今宵漸漸消逝的時候,早晨也就到來了……」
「奧麗加,奧麗加!」他在她身後溫柔地喊道。
「您怎麼會這樣想呢……」他責備地說,但沒有說下去。
「那我現在究竟該怎read.99csw.com麼辦呢?求您原諒?」他溫順地說。
我的天哪!活在世界上多好啊!
他滿臉憂愁,不時嘆口氣,忽而又聳聳肩膀,傷心地搖搖頭。
他嘆了一口氣。
於是,她沒有看他,轉身便沿著小道跑去,稍稍提起連衣裙的前襟。
花招卻是一隻老鼠,走起路來兜圈子,東藏西躲……奧麗加也不是這種性格的人。那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這裏還有什麼蹊蹺嗎?
這怎麼可以呢?這是死啊!要真是那樣,他一定會病倒。他不想分手,他忍受不了,他會去求見她。「我為什麼要寫這封信呢?」他自問道。
您不愛我,但您也沒有撒謊——我得立即補充說——您沒有欺騙我。當您內心裡說「不」的時候,您是不能說「是」的。我只想向您證明,您現在所說的「我愛」,並不是現在的愛,而是未來的愛;這隻是愛的一種下意識的要求。它是一種由於沒有真正的養料,由於沒有火種而燃起的虛假的沒有熱度的光,有時就表現為女性對幼兒的撫愛,表現為對另一個女人的撫愛,甚至乾脆表現為哭哭啼啼或歇斯底里的大發作。本來我一開始就該嚴肅地對您說:「您錯了,您現在面對的不是您所期待和夢想的人。等著吧,他會到來的,那時您就會清醒過來;那時您會為自己的錯誤感到懊喪和羞愧。而您的懊喪和羞愧又會使我痛苦。」這就是我應該對您說的話。如果我的頭腦更敏銳一些,心胸更豁達一些,特別是更真誠一些,我早就該說了……其實我也說了,不過您還記得我是怎麼說的嗎?我說了,又怕您真的相信我的話,害怕事情真像我說的那樣。我提前說了別人以後才會說的話,就是想讓您不去聽這些話,不去相信這些話;我急於要和您見面也是因為想到:「另一位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到來,暫時我是幸福的。」這就是熱戀和激|情的邏輯。
「現在小姐在哪兒?」
「您哭了?」他問。
半小時后,他把和車夫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扎哈爾叫了進來。
她笑了笑,走開了。不過她又從另一個門縫裡望著,看扎哈爾是否按主人的吩咐辦。
「你有什麼事?卡嘉!」他問。
「是。」扎哈爾說。
我只談我自己。這並不是出於自私,而是因為在我落在這深淵的底層時,您仍舊是高翔天際的純潔的天使,而且我不知道,那時您還願不願意朝這個深淵看一眼。請您聽著,我就簡單明了地直說吧:您並不愛我,也不可能愛我。請聽聽我的經驗之談,並無條件地相信我吧!要知道,我心裏早就動過這個念頭,即便有假,不合適,卻也使我學會了分辨什麼是真的動情,什麼是偶然的。您不能,而我卻可以而且應該知道,什麼是真情,什麼是誤解,而且我有義務警告尚未了解這一點的人。所以我現在警告您:您錯了,請回頭吧!
「您把我嚇壞了。」她溫和地說。
「而您卻只看到前面的黑暗,對幸福不當一回事……這是忘恩負義,」她接著說,「這不是愛情,這是……」
「不,人們只能相愛一次!」他像小學生背書一樣地說。
「那又怎麼樣?」她看著他問道,目光里含著深深的諷意,好像是把他看穿了似的,使他感到不安。
她望著他的目光是那麼自然,那麼自信,看來她是胸有成竹了。
「這又是什麼呢?」他懵懵懂懂地說出聲來,「連愛情也……是愛情嗎?我卻認為,愛情像暑天正午的太陽,高掛在戀人們的頭上,在這種氛圍里一切都靜止了,屏息了。連愛情中也沒有寧靜,它總是在不斷向前,向前……『就像整個生活一樣』,這是施托爾茨說的。能夠對生活說『站住,別動!』的約書亞還沒有出世呢。明天又會怎麼樣呢?」他恐慌地問自己,並若有所思地懶洋洋地回家去了。
「請原諒,奧麗加。」他小聲地說。
「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他說。
但是他只看見她披肩上的兩條穗子。
「我什麼也沒有懷疑。我昨天對您說了我現在的感覺,至於一年之後會怎麼樣——我不知道。難道一次幸福之後,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同樣的幸福嗎?」她睜大眼睛看著他說,「您說吧,您比我有經驗。」
「這個好厲害的『決不!』……」他悲傷地說,並嘆了一口氣。
「可是,奧麗加,如果事實真是如此,如果我的想法是對的,就是說您愛我真是錯誤的——怎麼辦?倘若您以後愛上別人,那時您看見我,就會臉紅……」
「您瞧,我也相信這一點,」她補充說,「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我將來真會不愛您了,也許我會為這個錯誤而痛苦,您也是一樣;也許我們要分手……愛兩次、三次……不,不……我不願意相信這個。」
他坐到寫字檯前,迅速、衝動而又急躁地寫起來,不是像五月份給房主寫信那樣,這回,兩個連接詞重疊的現象一次也沒有出現。
女僕走了。
「奧麗加,那是不可能的!」他打斷了她的話,不高興地離開她一點。
「現在我也不怕了!」他精神抖擻地說,「跟您在一起,命運也不可怕了。」
他看了她一眼:她眼淚已經幹了,若有所思地看著腳下,用陽傘在地上畫著。
在極度的苦惱中,我略感快慰的是,我們這個短短的人生插曲,給我永遠留下了純潔、溫馨的回憶,它足以使我不再回到從前的那種心靈昏睡的狀態中去,對您也不會帶來害處,而是在將來的正常生活中對您有指導作用。別了,天使,快快飛吧!猶如一隻驚弓之鳥從一根誤棲的樹枝上飛走,您也像它那樣,輕盈、矯健而又快活地從這枝偶然落腳的樹枝上飛走吧!
「為的是什麼?」她忽然停止了哭泣,轉過臉對著他說,「您這樣做和您剛才躲在灌木叢里偷看我會不會哭以及會怎樣哭的目的是一樣的!如果您真的像您信里所說的那樣,如果您確實認為我們必須分手,您就到國外去了,就不會來見我了。」
「奧麗加!這太不寬厚了!」他說,「況且我已經懲罰了自己,已意識到……」
她本想加快腳步,但看見他那副臉相,便忍住笑,走得盡量平穩一些,只是身上還不停地打戰,兩頰一陣紅一陣白。
「不,我不去……既然一切都該結束了,又何必再動https://read.99csw.com感情呢……」奧勃洛莫夫一面想,一面卻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她搖了搖頭。
奧麗加卻是個聰明人。就拿今天這個問題來說,她處理得多麼輕鬆、明確!其他事情也是這樣。她立馬就能看出事情的實質,並毫不含糊地加以解決。
「哦……不,我最好給她寫封信,」他自言自語地說,「不然,她會感到奇怪,我怎麼會突然不見她呢。必須解釋清楚。」
於是他陷入了沉思。
「您現在既然同意我的看法,您剛才為什麼還責備我呢?」奧勃洛莫夫打斷她的話說。
「丁香花……已凋謝了,晚了!」她答道,「您看那邊,都剩下什麼了?全蔫了!」
其實是偶然的機會把他們拉在一起的。她本來沒有注意他,是施托爾茨介紹他來的。施托爾茨的同情心感染了她那顆年輕的易受感動的心,於是她也產生了對奧勃洛莫夫的處境的憐憫,出於自尊心的要求,她要把睡魔從這個懶惰的人的靈魂中驅除開,然後就不必再管了。
是什麼原因?是什麼風突然刮到了奧勃洛莫夫身上?吹來了什麼雲霧?他為什麼會帶上如此可悲的枷鎖?昨天他好像還窺視了奧麗加的心靈秘密,看到了裏面的光明世界和幸福的命運,讀出了自己的和她的星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這些眼淚、責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難道是一種花招嗎?可是奧麗加是不會耍花招的,這他很清楚。
他重看了一遍信,然後疊好,把它封上。
她走到他跟前,離得那麼近,使得他心臟和大腦充血,頭腦發暈了,他感到呼吸困難,情緒激動。她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又照了一下鏡子。
她慢慢地轉身向前走了,同時害怕地斜視著背後,看他會怎樣。他倒也沒有什麼,靜靜走在後面,就像一條被人跺了一腳夾著尾巴走的狗。
「我的手很乾凈。」扎哈爾眼睛看著一邊說。
她眼眶又湧出了眼淚。
「她們到村裡去了。小姐吩咐說,如果您看完了書,一點多鍾就請您到花園去。」
「都謝了,蔫了!」他看著丁香花重複說,「那封信也過時了!」他忽然說道。
只有那些目光短淺的女人才會耍滑,靠耍花招過日子。她們由於缺乏智能,只好靠耍花招來處理日常生活瑣事。她們對待家政就像織花邊,不知道周圍生活的主線在哪兒,伸向何方,在哪兒相會。
「小姐問您到哪裡去了?而您卻沒有走,待在家裡!我現在就跑去告訴她。」奧麗加的女僕說完,就要往回跑。
「可是來的不是男僕而是女僕。」扎哈爾不慌不忙地說。
「怎麼能交呢?您開頭叫我說您不在家,後來才叫我交信。等男僕來了后,我就交給他。」
「是,我交去!」
「別管我!」她說,「您走開!您幹嗎還到這兒來?我知道我不該哭,我幹嗎要哭?您說得對,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她又哭了起來。
花招——不過是一個小銅板,買不到多少東西。靠一個銅板可以活一兩個小時。靠花招也能掩蓋某些東西,矇混過關,欺世盜名,卻無法打開眼界看到遠方的地平線,弄清重大事件的始末。
「丁香花真的凋謝了!」他想道,「幹嗎要寫這封信呢?幹嗎整夜不睡,一早起來寫這信呢?瞧,現在心裏倒又平靜了……(他打了一個哈欠)……真想睡覺。如果不寫這封信,今天就什麼事也沒有,她也不會哭,一切都和昨天一樣,我們會安安靜靜地坐在這林蔭道上,相互對看著,談論幸福。今天如此,明天亦然……」他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
「別了,奧麗加,祝你幸福。」他最後說。
我的行為會使許多人奇怪:為什麼要逃跑呢?另一些人則會嘲笑我。就讓他們嘲笑好了,我已經決定了。既然我已決定不再和您見面,當然也就決定接受一切了。
她現在的愛就像她繡花,慢慢地、懶洋洋地在十字布上綉出花紋;她更加懶洋洋地把綉好了的東西展開,欣賞它,然後把它收起來,把它忘掉。對,這不過是對愛的準備,是一次嘗試,而他碰巧就是這第一個勉強可用來試驗的對象……
「再不跟奧麗加見面啦……我的上帝!你使我睜開了眼睛,指出了義務,」他仰望著天空說,「我從哪裡去獲得力量呢?分手!現在還可以,雖然有痛苦,但事後將不至於詛咒自己為什麼不分手。不過,她派來的人就要到了,她要給我送……她不會想到……」
阿尼西婭從前室探出半個身子來。
「為什麼?」她猛地回過頭來,重複一遍,滿臉高興地欣賞著他那越來越發窘的樣子,「那是因為,」她一字一頓地說,「您一夜都沒有睡,全是為我寫的,我也是利己主義者!這其一……」
她狠狠地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一番。
「她想從我嘴裏掏點什麼東西!」他想,「伊里亞·伊里奇,你得堅持住!」
「如果不想說話,您就做個什麼暗示……一枝丁香花……」
有個秘密的聲音立即對他說:「你為什麼心情不安呢?須知,你不正需要沒有人來嗎?你不是要扯斷關係嗎?」但是他把這個聲音壓下去了。
「是,老爺,給我吧,我去交。」
「請原諒……」他難為情地、沮喪地小聲說。
「利己主義!」奧勃洛莫夫接過去說。他不敢看奧麗加,不敢再說話,不敢再求她原諒。
她說這些話時,奧勃洛莫夫看見她神采奕奕,她的眼睛閃爍著愛情的勝利和自信自強的光輝,兩頰泛起紅暈。而他,他就是這一切的原因!正是他把自己一顆誠實的心的活動,向她的心靈投下了這把火,引發了這種光彩,演示了這齣戲。
奧勃洛莫夫從山坡旁邊繞過去,從另一端走上這條林蔭道,走到半路,就在灌木叢中的草地上坐下來等她。
「會褪色的!」她臉帶愧色,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奧麗加靜靜地走來,用手帕拭擦著眼淚,可是邊擦邊流。她感到難為情,便把眼淚往肚子里咽,甚至不讓樹木看見,可又做不到。奧勃洛莫夫還從來沒有見過奧麗加的眼淚,也沒有料到她會哭,所以她的眼淚好像灼痛了他,但他感覺到的不是灼|熱,而是溫暖。
可是她剛走進前室,扎哈爾就把信從她手裡奪了過去。
「奧麗加,看在上帝分上,別這樣!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您別趕我走……」他拉住她的手說。
他嘆了一口氣。這個「也許」攪動了他的靈魂。他默默地跟在她後面走著,但每走一步,都覺得輕鬆了一些,他昨晚想出來的那個「錯誤」變成了遙遠的未來……「須知,不僅愛情是這樣九-九-藏-書,整個生活也是如此……」他腦子裡突然出現了這個念頭,「如果把一切機遇都當成錯誤而加以拒絕的話,那什麼時候才不是錯誤呢?我究竟怎麼回事?好像是個瞎子……」
他內心有一種東西在劇烈活動,但不是愛情。奧麗加的形象就在他面前,但又好像離得很遠,在雲霧中,沒有光彩,像陌生人。他病態地望著這個形象,並且不斷地嘆氣。
「不,來了。」扎哈爾回答說。
「只要您不這樣哭,我做什麼都可以,」他跪在她面前說,「您說吧,下命令吧,我什麼都願意做……」
奧勃洛莫夫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個人剛剛送別了落山的夏日,還在欣賞著它的餘暉,兩眼離不開落日的霞光,而沒有回過頭去看看後面正在降臨的夜色,只想著明天太陽的光和熱還會重新回來。
「我們再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她最後站起來說,「再見了,伊里亞·伊里奇,祝您……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吧,須知,這才是您的幸福所在。」
他還是不大明白她說的話。
還是沒有聽到腳步聲。終於來了……「喲!」奧勃洛莫夫輕輕地撥開樹枝,鬆一口氣說,「是她,是她……怎麼啦,她哭了!我的天哪!」
「一顆心在戀愛時是很聰明的,」她反駁說,「它知道它要什麼,它事先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家昨天突然來了客人,我不能到這裏來,但我知道您會等我等得很難受,可能晚上都睡不好覺。我現在來了,是因為我不願您那麼難受……可是您呢……看見我哭,您卻很開心。您就看吧,看吧,開心吧……」
「我現在和您分手,就是因為我預見到您的幸福還在前頭,願意為了您的幸福而犧牲自己啊……」他說,「難道這樣做我心裏就不難受嗎?難道我不是內心在哭泣嗎?我這樣做究竟為的是什麼呢?」
「奧麗加!」他說,兩個手指碰一下她的腰部(她停住了腳步),「您比我聰明。」
「這封信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這種聲音早晚會發出來的,它是那麼響亮,就像是彈出一組洪亮的諧音,世界為之震動!嬸嬸、男爵都會聽見,這一聲轟鳴會傳得很遠!那情感也再不像小溪似的藏在小草叢裡靜靜地流淌,發出聽不見的潺潺聲了。
「無論如何我還要向您補充一句……」
「你幹嗎這樣說?」他問道,「我叫你等那邊來了人做什麼?」
「去,去!」扎哈爾呵斥道,「乾娘兒們的事去!」
「為什麼不可能?」她問道,「您說我犯了錯誤,以後會愛上別人。可我有時卻覺得,您將來乾脆不再愛我,到那時怎麼辦?我怎麼證明我現在做的是對的呢?且不管別人,不管社交界,我如何向自己解釋呢……為此我有時也睡不著覺,但我並沒有拿對將來的猜測去折磨您,因為我相信美好的東西。我的幸福感強於恐懼感。當您由於我而變得兩眼有神的時候,當您為了尋找我而竭力爬坡、忘卻慵懶,冒著暑熱急急忙忙進城去為我買花、買書的時候,當我看見,是我使您臉上露出笑容、讓您有了生活的願望的時候……我是多麼珍視這一切啊……我期待,我尋求的唯一的東西,就是幸福,並且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如果我錯了,如果我將來真的要為自己的錯誤而哭泣,那麼至少在這裏(她把手按在心上)我感覺不能怪我,那是命運的捉弄,上帝不作美。不過我不怕為將來流眼淚,我的眼淚不會白流,因為我的付出已有了回報……我曾經是那麼幸福……」她補充說。
他從奧麗加的窗戶旁邊走過時,聽見她在唱舒伯特的曲子。她那被壓抑的心胸舒展開來,彷彿由於幸福而放聲大哭了。
「這眼淚就是您要我流的,您可是沒有權利制止它流……您沒有這麼大的力量!放開我!」她用手帕擦擦自己的臉說。
「得,得,得!」他一面向阿尼西婭揮起胳膊肘,一面說,「一邊去!」
準是因為他吃了夜宵,或者是由於仰面躺著,從而詩意的心情便讓位給了恐懼。
「我沒有看完,因為滿眼淚水,我很傻!不過我已猜到了後面的內容,您別再說了,免得我又要哭起來……」
「我在家,這都是他撒謊,」奧勃洛莫夫說,「好,你把這封信交給小姐吧!」
他趕快迎了上去。
「什麼事?」
「是啊,您現在已經看見一個女人在為您哭了……」她補充說,「不,您沒有良心。您說您不想看見我的眼淚,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您就不會這樣做了……」
「就是這麼回事!」他吃驚地說,並從床上起來,用顫抖著的手點著一根蠟燭,「僅此而已。她本就到了該談戀愛的年齡,心裏焦急地等待著,如今偶然地碰上了他,就釀成了錯誤……一旦出現另一個人,她就會驚恐地從錯誤中清醒過來!到那時,她會怎麼看待自己,會怎樣轉過臉去……真可怕!我竊取了別人的東西!我是小偷!我在幹什麼,我在幹什麼啊!我真是瞎了眼——我的天哪!」
我對您說過,我愛您。您也用同樣的話回答了我。可是您聽見沒有,這裏面有不和諧之音。您沒有聽見嗎?那麼,您稍後,當我跌進深淵之後,就會聽到了。您看看我,想想我這個人吧,您能愛我嗎?您真的愛我嗎?您昨天說「我愛,我愛,我愛!」我卻要堅決地回答說:「不,不,不!」
「您再仰面躺著去吧,」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這樣就不會犯錯誤,『不會掉進深淵』了。」
「難道這個瞬間也會褪色嗎?」他幾乎悲傷地想,連自己也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繼續站著。
「我事先怎麼會知道呢……」他雙手捂住胸口,用疑問和驚嘆的口氣說。
「我只是來聽聽,看你……」
「俗話說得好:要按上帝的意旨生活,不要自作主張,不過……」
「對,」她肯定地說,「您昨天需要我說『我愛』,今天卻需要我的眼淚,而明天呢,也許就想看我怎樣死了。」
「是因為您虛構了痛苦。而我卻沒有虛構,我的痛苦是實際產生過的。我感到滿意的是,這些痛苦已經過去了,而您是提前製造痛苦,並且欣賞它。您太狠!所以我責備您。其二……您在信里動了思想,動了感情……您在昨晚和今晨都不是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是按您的朋友和我所希望的那樣生活了。其三……」
「什麼『怎麼樣』!」奧勃洛莫夫機械地重複了一遍,眼睛不安地看著她,猜不透她腦子裡想些什麼,她怎麼樣解釋她的「那又怎麼樣」;如果他們的戀愛真是錯了,她顯然是無法為這一錯誤的後果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