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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一

第二部

十一

至於他不能對她的每一個眼神都報之以理解的目光,有時他的聲音跟她不知是在夢裡還是在清醒時所聽到的聲音不一樣……這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是一種想象,是神經作用,何必去聽信它們並胡思亂想呢?
男人們都嘲笑這種怪物,而女人們卻立即理解了他們。純正、貞潔的女人喜歡這樣的人,是因為與他們有共鳴,墮落的女人喜歡他們,則是為了洗滌自己的靈魂。
「我們回家吧,奧麗加,」他勸導說,「你不舒服。」
忽然煙消雲散,他的眼前出現了奧勃洛莫夫田莊,一片喜氣洋洋,像節日一樣,整個田莊沐浴在陽光中,那翠綠的山岡,那銀色的小溪。他和奧麗加沿著漫長的林蔭小道默默地走著,他摟著她的腰,在亭子里或露台上坐下來……
她戰慄著向四周張望。
「我是一個勾引女人的人!只是還沒有像那個眼睛淫|盪、鼻子通紅的老惡棍塞拉東那樣,把從女人那裡偷來的玫瑰插到自己的扣眼裡,並且湊近朋友的耳邊吹噓自己的勝利,為的是……為的是……」
「還是回家吧!」奧勃洛莫夫不安地說,「你得躺著……」
她朝他的臉頰吐著熱氣。
不論她臉上的表情是多麼的平靜和明朗,那條皺褶總是舒展不開,那眉毛也依舊不能放平,但她沒有顯露其外在的力量、過激的做法和任性,她的堅持和倔強並沒有使她越出女性範圍的雷池一步。
就是現在他有時也還陷入這種遐想。有兩次在等待遲到的奧麗加時,他竟在樹林里睡著了……不料突然飄來一片雲。
「快把我的眼睛蒙上……蒙緊點!」她小聲說,「好了,現在沒事了……這是神經作用,」她激動地補充說,「瞧,又來了,你看,這是誰?我們找張凳子坐下來吧……」
樹木和灌木叢混合成了一個黑團,兩步之外便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彎曲的沙石小路泛著一條白帶。
他從未很好地弄明白,流傳在民間語言中的善、真、純的隻言片語有多重的分量,又要經過多麼深遠多麼曲折的途徑。他也沒有想過,不帶虛偽的赧顏勇敢地大胆地說出來的話,決不會被上流社會那些色情狂們的不體面的叫喊所淹沒,而會作為珍珠沉入社會生活的大海,並且總能找到接納它的貝殼。
奧勃洛莫夫有時也還會做噩夢,疑慮也還會叩擊他的心扉,但是奧麗加像天使一樣守護著他,只要她用明亮的眼睛看上他一眼,弄清他心裏有什麼負擔,一切又會平靜下來,感情又像小河一樣從容地流瀉,反映出新的天象。
他知道的也僅僅是在奧麗加家裡每天談到的那些事,以及他那裡收到的報紙上的消息。由於奧麗加的堅持,他也相當勤奮地注意了當代的外國文學。其他的時間就消磨在純愛情的氛圍里了。
她是因為有什麼事情才感到害羞的,而且在抱怨什麼人,不知是抱怨自己,還是抱怨奧勃洛莫夫。有時她又覺得奧勃洛莫夫變得更可愛、更親近了,她對他的愛慕達到流淚的程度,似乎從昨天晚上起,他們之間就已經有了一種秘密的親屬關係了……
這本來沒有什麼,可是這些先生們和太太們卻把他看作是怪人。這也算不了什麼,因為從前他老是睡眼惺忪、寂寞無聊的樣子,而且衣冠不整,人家一貫是把他當作怪物看的。
不然,施托爾茨就叫奧勃洛莫夫下鄉去清理他的田莊事務,使荒廢農活的農民振作起來,並弄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收入,同時還要親自安排新宅的建造事宜。
奧勃洛莫夫手足無措,用樹枝給她扇臉,但她用不耐煩的手勢叫他別管她,自己卻痛苦萬分。
奧麗加留心地注視著黑夜,緊緊地依偎著奧勃洛莫夫。他們默默地無目的地走著。
有時,在炎熱的中午,她挽著奧勃洛莫夫的胳膊,懶洋洋地靠在他的肩上,機械地走著,全身疲憊不堪的樣子,沉默不語。她的朝氣不見了,目光倦怠,毫無生氣,獃獃然,老盯在一個地方,read.99csw.com懶得移到別處去。
馬車停了下來,所有這些先生們和太太們全都下了車,圍住奧麗加,相互問好,接吻,大家立即說起話來,好久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奧勃洛莫夫。後來他們突然把目光轉到他的身上,有一位先生舉起帶把眼鏡看著他。
「這是誰?」索尼奇卡問道。
他精疲力竭了,哭得像孩子一樣,因為他的彩虹般的生活忽然褪了色,奧麗加會成為犧牲品,他的整個戀愛是一種犯罪,是良心上的一個污點。
「我連你也害怕!」她小聲地說,「不過好像害怕得很舒服!好像心都要停止跳動了。把手伸過來,摸摸我的心,看它跳得多麼厲害!」
後來她慢慢地平靜下來了,呼吸也平穩了……她靜默著。他卻在想,她是否睡著了,害怕一動會把她驚醒。
晚上她許久沒有睡著,早晨便一個人來到公園,在林蔭道上來回走了很久,心情激動。她想啊,想啊,卻還是茫然,時而愁眉苦臉,時而又突然滿臉通紅,不知對什麼發笑,但始終不能得出答案。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認真、嚴肅。
其實,奧麗加也只能從表面上觀察奧勃洛莫夫的活動,並且還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例如,他看上去是否高興,是否願意到各處去走走,是否按時應約到小樹林里去,對城裡的新聞和大家的議論關心到什麼程度。她最關注的是他有沒有忽略生活的主要目的。即便她過問過他關於法院的事,那也只是為了在給施托爾茨回信時,能說出他的朋友做些什麼事。
「怕什麼?」他問道,「別害怕,奧麗加,我跟您在一起呢。」
奧勃洛莫夫與奧麗加之間建立了一種別人看不見的秘密關係,每一個目光、每一句在別人面前說的不重要的話對他倆來說都有特殊的含義。任何事物在他倆看來都包含著對愛情的暗示。
其實許多女人都是這樣,不過有許多人一碰到具體情況卻不知道怎麼辦,即使知道,也只是一些書上看到的或聽來的知識,而且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她們都不過是把七大姑八大姨的權威搬出來罷了……
「現在……過去了……」她疲倦地說,「我輕鬆些了,呼吸也自由了。」
天氣又悶又熱。從森林里吹來呼呼的熱風,天空布滿烏雲,周圍越來越黑了。
特別是有一天晚上,她好像患了戀愛夢遊症一樣,陷入恐慌不安的狀態,以一種新的面貌出現在奧勃洛莫夫眼前。
他摸了摸她的頭——頭也是燙的,胸部呼吸困難,並且不斷嘆氣。
她感到越來越難受,胸口堵得慌,心神不安。她取下披肩和三角巾,還是沒有用,仍覺得憋悶,她很想躺在樹底下,躺上幾個小時。
許多人說起善良的話來是囁囁嚅嚅,羞羞答答,而說起淺薄的話來卻肆無忌憚,大喊大叫;不幸的是,他們沒有料到,淺薄的話同樣不會白說,它會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迹,有時還是無法磨滅的。
「對,對,就應該這樣開始!」他又害怕地想,「那說了三遍的『我愛』,那丁香花,那表白——都應該是畢生幸福的保證,在一個純潔的女子那裡是不再重複的。那麼,我呢?我又是什麼呢?我是誰?」這個問題像一把鎚子敲擊著他的頭。
「伊里亞·伊里奇·奧勃洛莫夫!」奧麗加介紹說。大家步行來到別墅。奧勃洛莫夫心裏感到不自在,他沒有跟上這群人。當他正要抬腳跨過籬笆,穿過黑麥地溜回家去時,奧麗加遞個眼色叫他回來。
「我害怕!」當他們幾乎摸索著在猶如兩面不透光的森林牆如此黑暗的林蔭道上穿行時,奧麗加忽然顫抖了一下說。
她不想做交際花,不想用激烈的言辭使她的笨拙的仰慕者感到難堪,不想用自己的機敏讓所有客人震驚,去博得客廳里某個角落的人的叫好聲。
「不,不,別管我,別碰我……」她有氣無力地說,聲音弱得幾乎聽不見,「我這裏面燒得很……」她指著胸口說。
他面紅耳赤了。
「今天晚上奧麗加就會知道,愛情賦予我們多麼嚴肅的義務。今天是最後一次單獨幽會,今天……」
她也不怕穿堂風,黃昏時穿著單薄的九-九-藏-書衣裳在外面散步也沒有事!她身體很健康,食慾很好,她特別喜歡吃幾道菜,而且自己會做。
奧勃洛莫夫跟上了生活的步伐,就是說,他又掌握了過去荒廢了的東西。他知道法國公使為什麼要離開羅馬;英國人為什麼調軍艦運兵到東方;德國和法國什麼時候要修新公路他也很感興趣。但是關於要修一條經過奧勃洛莫夫田莊到村裡去的路的事,他卻不加考慮,也不去法院認證委託書,連寫給施托爾茨的信也沒有送出去。
在瑣碎事情中,在關於日常事務的交談中都貫穿著除了他們之外誰也看不見的愛情。誰也不敢用目光去侮辱他們……
而奧勃洛莫夫呢?昨晚他為什麼對她沉默不語,不敢動一動呢?當時她呼出的熱氣燙著他的臉頰,她的熱淚滴落在他的手上,他幾乎是把她抱回家去的,而且聽到了她內心的不顧體面的私語……換了別的人,會怎麼樣呢?別的人準會大胆地……
夏天漸漸過去了,早晚變得陰暗而又潮濕。不僅丁香,連椴樹花也凋謝了,漿果也收完了。奧勃洛莫夫和奧麗加卻天天見面。
「唉,索尼奇卡!」她懊喪地想道,「你是多麼幸福!你立即就能得出答案!」
他們變得敏感了,小心謹慎了。有時奧麗加同奧勃洛莫夫見面也不告訴嬸嬸。奧勃洛莫夫在家裡說他進城去,其實是到公園去。
他們手挽手在花園的林蔭道上默默地走了許久。她的手又濕潤又柔軟。後來他們走進了公園。
奧勃洛莫夫直到第二周都沒有給他答覆。這期間,連奧麗加也問過他有沒有去法院。前不久施托爾茨也給他和奧麗加來過信,問他現在在做什麼。
「我在這兒,奧麗加在那兒,這裡是卧室,那裡是育嬰室……」他邊想邊笑,「可是農民呢,農民……」笑容從臉上消失了,憂慮使他的額頭布滿了皺紋。「鄰居來信詳細地談到各種具體事,耕地啦,脫粒啦……真煩人!還建議集資修建一條通到商業村的道路,並在河上架一座橋,要我出資三千盧布,還要我把奧勃洛莫夫田莊抵押出去……可是我怎麼知道是否有必要這樣做呢……將來有沒有好處?他是否在騙我……假定他是誠實的人,因為施托爾茨認得他,可是他也有可能受騙,這樣我的錢就白扔了!三千盧布,這可是一大筆錢!我到哪裡去籌呢?不行,真可怕!來信還說,要把一些農民遷到荒地上去,要求我儘早做出答覆——什麼都要儘早。他說他自願負責把抵押田莊所需的一切文件送到監護院去,而我『只需要給他一份委託書,再到法院去認證一下』。這就是他對我提出的要求!可是我連法院在哪兒,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
為什麼會有幸福不完滿、不滿足的感覺呢?她在尋找這個答案。她還缺少什麼呢?還需要什麼呢?愛奧勃洛莫夫——是命中注定的。他的溫和、真正信仰善和特別多的柔情(她從未見過哪一個男人有如此溫柔多情的目光),證明了這一愛情是正確的。
儘管奧麗加有很強的自信心,可是有時在席間有人談起某人的戀愛史,並且與她的相似時,她就會臉紅;可是一切戀愛史都是很相似的,所以她經常臉紅。
「對,對,」他高興得發抖地說,「她會用羞澀的目光表示同意……她會不說一句話,她會滿臉通紅,樂到心底,然後熱淚盈眶……」
她依舊帶著那種微笑望著他,讓他吻自己的手,並目送他到門口。
現在這個問題已不在於她愛上他,即愛上奧勃洛莫夫是不是一個錯誤,而是整個的他倆的愛情,他倆在樹林里的幽會,以及有時在深夜裡的單獨見面,是不是一個錯誤。
「奧麗加!奧麗加!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響起了一陣呼喚聲。
「那我們走吧。」他說。
「什麼也沒有……」他說,也感到毛骨悚然。
她把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奧麗加對生活,對愛情,對一切事情的觀點變得越來越清楚,越明確了,read.99csw.com她對周圍事物的判斷也比以前更有信心,不再對未來擔憂了。她的心智向新的方面擴展,性格上也有新的特點,時而表現出詩意般的多姿多彩和深邃,時而又表現為遵規守紀、開朗、循序漸進、合乎自然……
「走吧,」她不情願地說,「親愛的!」她緊握他的手,溫柔地小聲說,並靠在他的肩上,邁著不堅定的步子回家去了。
這玫瑰色的氛圍雖然經常有所變化,它的基調卻是那萬里無雲的地平線。如果奧麗加有時還必須費神去思考奧勃洛莫夫其人,思考自己對他的愛情,如果這愛情在她的心中還留有空蕩的時間和空間,如果她的問題在他的頭腦中得不到完全的和現成的解答,他的意願對她的意願的召喚不作回應,她的蓬勃朝氣和勃勃生機碰到的只是一種凝滯不動的痴情目光,那麼,她就會墜入痛苦的沉思之中,一種蛇一樣的冷冰冰的東西就會爬進她的心裏,使她從夢幻中清醒過來,而那個溫馨的神話般的愛的世界就變成了一個萬物蕭索的秋天。
他摸索著凳子並扶她坐下。
「什麼?」她小聲回答說,並響亮地嘆一口氣。
「是的,」他跟自己說,「這就是正直、高尚而又穩固的幸福世界!天哪!真叫人羞愧,直到現在我還像個孩子似的藏著這些花朵,沉醉於愛情的芬芳,找機會約會,月下散步,竊聽少女心跳,捕捉她的縹緲的夢……」
「我還想過吻她,」他驚恐地想,「這在道德法典里可是刑事罪行,而且不是最輕的第一種,前面還有好多種,如握手、表白、寫信……這些我們都做過了,但是,」他昂起頭,繼續往下想,「我的心意是真誠的,我……」
他扶她坐在沙發上,自己則在她身邊跪著,深為感動地吻了她的手。
後來他就一直沉浸在夢幻里了,他幻想著她那羞答答的應允,她的微笑和眼淚,默默地伸出的手,長久的秘密的私語,以及在眾人面前的接吻。
他不止一次地為某個男人喪失了尊嚴和人格而感到難受,為某個陌生女人淪為妓|女而流淚。但是他保持沉默,因為他害怕上流社會。
「不行,我的手指發顫,好像很悶氣,」她對奧勃洛莫夫說,「我們到花園去走走吧。」
「奧麗加!」他輕輕地喚了一聲。
她緊握著他的手,不時地挨近他,看著他的眼睛,久久地沉默著,然後便哭了起來,開始是啜泣,後來大聲痛哭。他不知所措了。
她說話有時也閃現出譏刺的火花,但同時也顯露出如此嬌媚、如此溫柔可親的智慧,所以任何人都樂於接受。
「哎呀,我的天哪!我太出格了,那才是深淵啊!奧麗加也不是在它的上空飛翔,而在它的底層……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周圍的人都仰慕地向奧麗加低頭致敬。總之,這一切都是他對施托爾茨說過的。
她貼得他更緊了。
此外,她還極富同情心和憐憫心。她很容易流眼淚,她的心很容易被打動。在戀愛中她是那麼溫柔,她對所有的人都是那麼溫和、那麼關切。總之,她是個女人。
「要下雨了。」男爵說著便回家去了。
「那是小小的神經系統的失調,」她連忙說,「嬸嬸說,要早一點上床睡覺。我最近才有這種毛病……」
「看在上帝分上,奧麗加,我們快回家吧!」他不安地說。
「感謝上帝,好了!今天請過去吃飯,晚上大家一起坐車到五俄裡外的地方去看焰火。」
她就這樣地學著愛,嘗試著愛,並且用眼淚和微笑去迎接她將跨出的任何新的一步,反覆地思考它。接著便出現了專註的表情,眼淚和微笑都隱去了。這使奧勃洛莫夫大為吃驚。
第二天,他派人去打聽她的健康情況。她吩咐僕人轉告說:
「不,別急,會過去的……」
「現在,現在,現在!」奧勃洛莫夫重複道,「安德烈並不知道,我的生活正發生詩一般的變化。他還要我幹些什麼呢?難道我什麼時候能像現在這樣投入嗎?該讓他來試一試!書上寫到的法國人、英國人,好像他們全都在工作,好像心裏就想著工作!其實他們是在歐洲遊玩,如今甚至游到亞洲和非洲了,而且什麼正經事九*九*藏*書也沒有,有的在畫畫或發掘古董,有的在獵獅子或捕蛇,要不就待在家裡過優雅的無所事事的生活,有好友們、女士們陪伴著進早餐,吃午飯——這就是他們的事業!幹嗎偏偏我就要服苦役呢?安德烈只知道叫人『幹活,幹活!像馬一樣!』為了什麼呢?我不愁吃不愁穿。不過,奧麗加也問我是否打算到奧勃洛莫夫田莊去……」
他不相信,便親自登門看望。他看見,奧麗加像花一樣鮮艷,眼睛閃著亮光,精神飽滿,兩頰緋紅,嗓門清亮!奧勃洛莫夫走到她的跟前,她突然感到很難為情,差一點叫出聲來。他問她昨晚分別後怎麼樣,她竟滿面通紅。
奧勃洛莫夫心裏感到難受,但沒有吭聲,他不敢把自己的疑慮告訴奧麗加,怕驚擾她,嚇壞她,而且要說就得說實話。他也怕自己,怕如此嚴重的問題擾亂了這個平靜的萬里無雲的世界。
先是眼淚和微笑,默默地伸出她的手,接著是快活的歡笑,幸福的奔跑,然後是長久的交談和竊竊私語,那是相互信任的心靈的私語,是兩個生命合而為一的神秘的約定。
在客廳里,他打量了她一下。她很虛弱,露出一種奇怪的無意識的微笑,像在夢幻中一樣。
後來她忽然嘆了口氣,神智清醒地看看四周,打量了他一下,握握他的手,微微一笑,又恢復了朝氣和歡笑。她重新控制住了自己。
「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她顫抖了一下小聲說,緊緊地用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你沒看見黑暗中有一個人在晃動嗎?」
他趕忙寫啊,動腦子想啊,甚至跑去找了建築師。不久在他桌子上便擺上了房子和花園的設計方案。房子是一家人住的,寬敞,有兩個涼台。
「這是因為,」他想道,「她總是微微地聳起一道眉毛,不把它放平,上面有一條隱約可見的皺褶……她的那股倔強勁就藏在那條皺褶里。」
第二天,奧麗加雖然說了許多親熱的話,逗笑玩鬧,也沒有能使他快活。奧麗加向他提出種種問題,他也只是推說頭疼,並容忍別人在他頭上灑七十五戈比一瓶的花露水。
最後,如果她想擺脫這愛情,又如何能擺脫呢?事情已經發生了,已經戀愛了,這可不像是穿一件衣裳,可以隨便從自己身上脫掉。「一生不能愛兩次,」她想道,「據說愛兩次是不道德的……」
他不明白,她這股子勁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知道怎麼辦並且處理得當。
正是盛夏時節,七月漸漸過去,天氣好極了。奧勃洛莫夫與奧麗加幾乎形影不離。晴天他們在公園裡,炎熱的中午他和她便躲在樹林里的松樹中間。他坐在她的腳邊,給她讀書、念報。她已經在給他綉第二塊十字布了。
後來,他一時驚恐不安的頭腦漸漸平靜了。他醒悟到,解決這個問題,還有一條合理合法的出路,那就是給奧麗加遞上戒指,向她求婚……
嬸嬸回自己房裡了。奧麗加久久地若有所思地彈著鋼琴,然後也停了下來。
他把手貼在心上。它跳得很厲害,但也很平穩,就像一個誠實的人的心跳那樣。他想到,當他對她說他倆暫時不要幽會時,奧麗加起先會很傷心,所以他又激動起來;然後他膽怯地宣布自己的打算,不過首先得試探她的想法,欣賞她靦腆的樣子,到那時……
奧勃洛莫夫喝茶的時候,聽到這種暗示也會立即不知所措地抓起一大把麵包干,引得別人不由地笑起來。
大家應該料想到這一點。奧麗加就料想到了。
他屏住呼吸,連手指也沒有動一動,而她的頭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熱氣燙著他的臉頰……他也在發抖卻不敢用嘴唇去接觸她的臉頰。
他心事重重地走了。他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過這種微笑……不過不是考狄利婭……
但是他的性格又不足以使他公開地接受那種宣揚善和崇拜貞潔的說教。他暗自地陶醉著貞潔的芬芳,有時卻又公開附和那些唯恐有人以為他們貞潔或尊崇貞潔的玩世不恭之徒,跟著他們說些淺薄的話。
奧勃洛莫夫雖然是屬於這麼一種人,這種人的青年時代是在很早就解決了種種切身問題、什麼都懂得、什麼都不https://read.99csw.com信、對一切都採取冷漠的理智分析態度的青年的圈子裡度過的,但是,在他的靈魂中卻仍然對友誼、對愛情、對人格懷有熾熱的信仰。不論他在人世間犯過多少錯誤,以後還會犯多少錯誤,儘管心裏痛苦,卻對善和善的信仰的基本原則從未動搖,他暗自崇拜女性的純潔,承認它的權力和權利,並願為之做出犧牲。
他在門口又轉過身來,看見她仍注視著他的背影,臉上依舊是那種倦態,依舊是那種灼|熱的微笑,好像她控制不了這種微笑似的……
「沒關係,」她嗚咽著回答說,「別妨礙我,我要痛哭一頓……眼淚可以去火,哭完我會好受一些,這都是神經在作怪……」
在黑暗中他聽見她困難的呼吸聲,感覺到她那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手上,她那痙攣的手緊握著他的手。
可是這些先生們和太太們也用同樣奇怪的目光看著奧麗加。這種對她的懷疑目光突然使奧勃洛莫夫的心變涼了,有一種什麼東西在咬他,使他十分痛苦、難受,他終於悶悶不樂地回家去了。
但是她並沒有讓奧勃洛莫夫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和內心鬥爭。
但是,不論奧麗加有多麼聰明,對周圍事物有自己明確的見解,健康而且有朝氣,她身上還是出現了某種新的病態癥狀:她漸漸地變得焦躁不安,心事重重,自己也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
然後是第三天,他們倆很晚才回家。嬸嬸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尤其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她那寬大的有點浮腫的眼瞼,可是眼睛好像仍舊透過眼瞼看著他們,並若有所思地嗅著酒精,差不多有一分鐘之久。
奧勃洛莫夫在家裡又看到了施托爾茨那封開頭和結尾都寫著「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的信。信里還充滿對他不愛活動的責備,還邀他一定要到瑞士去。施托爾茨自己也要去瑞士,並最後去義大利。
有一天,他們倆正從什麼地方懶洋洋地走回來,沒有說話,剛要穿過大路時,迎麵灰塵滾滾,一輛馬車從塵霧中疾馳而來,馬車上坐著索尼奇卡及她的丈夫,還有一位先生,一位太太……
「不,這裏空氣新鮮,我心裏堵得慌。」
她有一股子倔強勁,不僅能戰勝命運中的一切風暴,甚至能克服奧勃洛莫夫的慵懶和消極,一旦她有了某種主意,就一定會熱火朝天地幹起來,而且你會聽到她只談論這件事,即使沒聽見她嘴上說,也會看到她總在想著它,不會忘記,不會撂下,不會慌手慌腳,而是想方設法,力求達到目的。
「真的,我們回家吧……」奧勃洛莫夫催促道。
她甚至也有為許多女人所固有的那種膽怯。不錯,她見到老鼠不會犯怵,不會因一把椅子倒了而暈過去,但是她不敢離家太遠,她看見她認為是可疑的莊稼漢就往回走,夜晚要關窗戶睡覺,以免小偷鑽進來。這一切都是女士們正常的心理表現。
因此奧勃洛莫夫的行為是端正的,他良心上沒有任何污點,也不能指責他是沒有感情、沒有內心鬥爭、冷漠而又缺乏心肝的無恥之徒。天天都有人在講述某某人換了馬和傢具,某某人換了女人……為此他們花了多少錢多少錢……這類話他可聽不下去。
許多女人連自己也不知道她們想要什麼,就是決定了要做的事,她們也沒精打采,好像可做可不做似的。這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兩道弧形眉毛被手指理得彎彎的,很平整,額頭上也沒有皺褶的緣故吧。
她沒有把話說完便轉過臉去,好像表示歉意。至於她為什麼難為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昨晚的神經失調她就感到火燒火燎呢?
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像炎熱的夏天,有時飄過幾片雲彩,慢慢地也就過去了。
「記住,我們說好了: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他在信的結尾寫道。
奧勃洛莫夫卻沒有去學習愛,他曾在他所夢想的甜蜜的幻景中昏昏欲睡,這一點他曾經對施托爾茨口頭描述過。有時候他還相信生活中可以永遠沒有波折,於是他又夢見奧勃洛莫夫田莊,那裡的居民都有一張善良、友好、無憂無慮的面孔,他們都坐在露台上,由於富足和圓滿的幸福而閉目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