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四

第三部

「您找到房子了嗎?」扎哈爾問道。
她皺起眉頭看所有的客人。奧勃洛莫夫有一天午飯後有兩次煩悶得拿起帽子就要走了。
「這是幹嗎?那邊太擠了,我在這兒也聽得見。」扎哈爾固執地站在門邊說。
「誰讓您走的?您不是想回去睡覺吧?」她輪流地先盯著他一隻眼睛,再盯著另一隻眼睛,嚴厲地問道。
一陣沉默。奧勃洛莫夫在欣賞她的兩隻圓圓胖胖的胳膊肘。
「您說些什麼呀?」奧勃洛莫夫連忙申辯說,「大白天睡覺?我只是覺得無聊。」
「所有的人!」奧勃洛莫夫說,「你就會拿我同別人,同所有的人比!這不可能!現在和過去都不可能!結婚是很平常的事……什麼話?你知道結婚是怎麼回事嗎?」
家裡的餐桌已經擺好,菜肴那麼香甜,乾乾淨淨地端上來;有時則是從門縫裡伸出一個裸|露的胳膊肘,端著盤子,請他品嘗房東太太烤的餡餅。
「你進來!」奧勃洛莫夫用一種莊重而又神秘的聲音說,並指著扎哈爾該站的地方,可是他所指的地方離他太近,幾乎就要坐在老爺膝蓋上了。
「這麼說來,婚禮就要等到聖誕節后才舉行啦?」扎哈爾說。
「難道你們還吃晚飯?」
「哪能不吃晚飯呢?我們吃晚飯。逢節日我們都做徹夜祈禱。」
「真的。」奧勃洛莫夫補充一句。
「跟你說你過來!」奧勃洛莫夫嚴厲地說。
「這個尼基塔真是一個傻瓜!」奧勃洛莫夫說。
「那又是誰告訴他們的呢?」
「我沒有編造,」扎哈爾說,「是伊林斯基家的下人說的。」
房東太太有時也叫女兒瑪莎來告訴奧勃洛莫夫有白蘑菇或者黃蘑菇賣,問他要不要買一小桶;或者是奧勃洛莫夫把房東太太的兒子萬尼亞叫來,問他學習了什麼,要他念出來或寫出來,看他學好了沒有。
毫無辦法,他來到劇院,不斷打哈欠,好像要把舞台吞下去似的。他不時搔搔後腦勺,交替著把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上。
有一天,庭院內外都十分寧靜,既沒有馬車的轆轆聲,也沒有開門和關門的砰砰聲,只有前廳那座鐘滴答滴答有節奏地響著和幾隻金絲雀在歌唱,給這種寧靜氣氛增添了幾分生命的色彩。
「扎哈爾!」奧勃洛莫夫命令式地喊了一聲。
扎哈爾本想看一眼奧勃洛莫夫,但他看見對方正狂怒地盯著他,便立即把目光轉到右邊的角落裡去了。
奧勃洛莫夫無法鎮靜下來,依然佇立在那兒,吃驚地望著剛才扎哈爾站著的那個地方,接著他絕望地用雙手抱著頭坐在圈椅里。
「不,我今天不去了,」他想,「得快點把事情辦完,然後……鄉下的代理人怎麼還不回信呢?否則我早就可以走了……動身前就與奧麗加訂婚……啊,她一直望著我,真糟糕!」
他回憶起他曾想象過自己詩一般的理想婚禮:長長的婚紗、橙黃色的花冠、群眾中的竊竊私語……他曾經為此微笑過。
「您看書嗎?」
阿尼西婭也是一樣。一旦目睹了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在廚房裡如何駕馭一切,用沒有眉毛的鷹眼察看著愚笨的阿庫林娜的每一個遲鈍的動作,吩咐她取東西、放東西、加熱、放鹽;目睹了她如何在市場上只看一眼,頂多是用手指碰一碰,就能準確無誤地斷定那隻母雞長了幾個月,那條魚死了多久,那香菜和生菜新鮮不新鮮——阿尼西婭便以驚訝和敬畏的目光看待房東太太了,並且也醒悟到她自己的才能過去是被埋沒了!她,阿尼西婭的活動舞台,不應該在奧勃洛莫夫的廚房裡,在那裡她忙忙碌碌、天天發瘋似的操勞幹活,最終目的不外是為了及時地接住從扎哈爾手裡掉下來的托盤罷了,她的豐富經驗和精明頭腦還要受到丈夫的陰鬱嫉妒和傲慢而粗暴的壓制。兩個女人相互理解,並變得形影不離了。
在沒有約會的日子里,奧勃洛莫夫見不到奧麗加,聽不見她的聲音,不能從她眼睛里看到她那始終不變的溫存、愛情和幸福,心裏感到很煩悶。
「您還應該結婚,」奧勃洛莫夫說,「您是一位出色的主婦。」
「怎麼會沒有活呢?活永遠都是有的,」她說,「上午做午飯,午飯後縫衣服,然後就做晚飯了。」
「你忘了未婚夫和未婚妻有多麼繁忙。誰替我去跑裁縫店、鞋店、傢具店?是你嗎?我不能分身四處跑吧!城裡的人都會知道:『奧勃洛莫夫要結婚了,您知道了嗎?』『真的嗎?娶誰?她怎麼樣?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奧勃洛莫夫用各種不同的語調說,「到處都是這種談話!僅僅這一點,就夠使我難受,就會使我病倒,而你還憑空編造什麼結婚!」
「你聽見沒有,扎哈爾?你竟然不僅敢這麼想,而且還說出來。」
「怎麼是胡扯呢,我連想都沒想過,哪能胡扯呢!」阿尼西婭喋喋不休地說,就像在劈小木柴一樣,「絲毫沒有,我今天還是頭一回聽說,我可以在上帝面前發誓,我要是說謊,我就陷在地里!老爺對我講的時候,我還很奇怪,吃了一驚,甚至全身發抖!這哪能呢?什麼結婚?連做夢也沒夢見過。我什麼都沒跟人說過,一直待在廚房裡,跟伊林斯基家的僕人也有一個月沒見面了,連他們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在這兒我能跟誰胡扯呢?跟房東read.99csw.com太太只談家務事,跟老奶奶無法說話,她老是咳嗽,而且還耳背,阿庫林娜是十足的蠢貨,掃院工是酒鬼,剩下的就只有小孩子了,跟他們有什麼可談的呢?再說,我連小姐的模樣都忘記了……」
接著他點上一支雪茄煙,留心地聽著抱卵母雞沉厚的咕噠聲、小雞的嘰嘰聲、黃雀和金絲雀的啼囀。他也沒有叫人把禽鳥拿走。
「我還沒有完全收拾好,餐具、衣服、箱子都還堆在儲藏室里,是不是要收拾一下呢?」
「僕人都知道!」這句話在他頭腦里翻轉,「在下人房間里、廚房裡到處都在議論!瞧,都到了何等地步!他竟敢問婚禮什麼時候舉行!嬸嬸都還沒料想到,即使料想到什麼,也可能是別的事,不好的事……唉呀呀,她會怎麼想啊!而我呢?奧麗加呢?」
「怎麼啦?」奧勃洛莫夫奇怪地望著他,問道,「是不是餡餅烤好了?」
為此阿尼西婭得到的獎賞是:一頓午飯、早晚各六杯咖啡、與房東太太坦誠地長談和有時甚至是相互信賴的竊竊私語。
「我明白什麼呢?」扎哈爾說,打量著房間里的牆壁。
「等一等吧,」奧勃洛莫夫不經意地說,「我在等村裡的回信。」
「明天我們上劇院去,那裡有我們的包廂。」她說。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如果孩子們走後沒有把門帶上,他便看得見房東太太裸|露的脖子,偶爾也看見她那永遠活動著的胳膊肘和背脊。
奧勃洛莫夫回過頭來,用手指警告他。扎哈爾眨眨受了驚的眼睛並踮著腳尖朝門口走去。
「天哪!」他恐懼地想道,「我只有三百盧布了。」
「噓……」奧勃洛莫夫又對他噓了一聲,威脅地揮了揮手,「別說了,永遠別說了!聽見沒有?」
「你去訂一張池座票吧,」她補充說,「下星期馬耶斯基一家要來,嬸嬸請他們到我們的包廂里看戲。」
「別說了!」奧勃洛莫夫威嚴地看著他,指著門重說了一遍。
「還沒有,怎麼啦?」
「我結——婚?我跟誰結婚?」奧勃洛莫夫用驚奇的目光盯著扎哈爾,吃驚地問道。
「怎麼是男爵?」伊里亞·伊里奇突然跳起來說,他不僅心涼了,手腳也發冷。
「我怎麼可惡呢?主啊!」扎哈爾退到門邊說,「哪兒來的?伊林斯基家的僕人早在夏天就說了。」
奧勃洛莫夫停了一下,看看這些對結婚的描述對扎哈爾起不起作用。
她直視著他,想看到他高興的樣子。
奧勃洛莫夫不在家吃飯的時候,阿尼西婭便待在房東太太的廚房裡。她喜歡幹活,跑來跑去,一會兒把鐵鍋放上,一會兒又取下來,幾乎在同一瞬間,阿庫林娜都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她已打開了櫃門,取出所需的東西,並把櫃門關上了。
「幸福呀,幸福!」他譏諷地說,「你是多麼脆弱,多麼不可靠啊!披紗呀,花冠呀,愛情呀,愛情!可是錢在哪兒呢?靠什麼生活呢?愛情是純潔的,合法的,可也得用錢買。」
「得啦,准沒有好事。」扎哈爾在前室惶恐地思量著。
但是,隨著冬天的日益臨近,他們的單獨會見就越來越少了。伊林斯基家經常有客人,奧勃洛莫夫一天也跟她說不上兩句話,他們只能交換眼色,而她的眼神有時卻表現出疲倦和不耐煩。
她邀請幾位花|花|公|子看完戲後去喝茶,答應重唱戲里唱過的那支抒情曲子,並叫他也去。
「她知道什麼?你說,你現在就說……」
「你把煎鍋放下,到老爺那兒去!」他對阿尼西婭說,用大拇指指著門。阿尼西婭把鍋交給了阿庫林娜,從腰間把衣服的下擺扯出來,用兩隻手掌拍拍大腿並用食指擦了擦鼻子,到老爺那裡去了。她用五分鐘就讓伊里亞·伊里奇平靜下來。她告訴他,誰也沒有說過結婚的事,什麼也沒聽說過,她可以向上帝發誓,甚至可以把聖像從牆上取下來起誓,她還是頭一回聽到這件事。人家說的完全是另一碼事,似乎是說,男爵向那位小姐求婚……
「而開銷又多大啊!」奧勃洛莫夫繼續說,「可是錢在哪兒呢?你看見了,我有多少錢呢?」奧勃洛莫夫近乎威嚴地問道,「房子又在哪兒呢?這兒就要付一千盧布,另租一套,又得三千盧布,裝修還得花多少錢!還有馬車、廚師、日常開支!我到哪兒去弄錢呢?」
「在聖誕教堂。那是我們教區的教堂。」
「你怎麼能向主人提這種不合情理的問題呢?」奧勃洛莫夫問道。
然後他坐下來把在別墅時就開始看的幾本書接著看下去,有時則躺在沙發上隨便翻翻它們。
「真嚇人!真嚇人!」他接連地說,掩著耳朵,離開驚訝的管院子的人。他還得付給普舍尼琴夫人一千多盧布,嚇得他沒來得及計算總數,便加快了腳步,跑回奧麗加家裡。
「您老是在幹活。」有一次他對她說。
「讓我回家……」
她微微笑一笑,仍舊專心致志地搖著咖啡磨的手把。她的胳膊肘如此靈活迅速地轉著圈子,讓奧勃洛莫夫看得眼花繚亂。
「你就對所有的人泄露了!我得收拾你!」奧勃洛莫夫威脅地小聲說,「竟誹謗你的主人,啊!」
「我不過……」他說,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了。
於是他把帽子交給了她。
「你過來九-九-藏-書!」奧勃洛莫夫慢條斯理地但堅決地說。
「難道是我編造的嗎?」扎哈爾說。
他又激動地發狠地搔後腦勺,又把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上。
「家兄有書,但他不看。我們到小飯館去買報紙,有時家兄念給大家聽……萬尼亞倒有很多本書。」
奧勃洛莫夫在天氣好的時候就戴上帽子到附近轉一轉,但不是踩一腳污泥,就是碰上惡狗,於是又折回家去了。
「伊里亞·伊里奇,我什麼時候散布過?那不是我,是伊林斯基家的下人說:老爺求婚了……」
「我怎麼知道?卡嘉告訴謝苗,謝苗告訴尼基塔,尼基塔告訴瓦西里薩,瓦西里薩告訴阿尼西婭,阿尼西婭告訴我……」扎哈爾說。
「您的兩隻胳膊肘真好看,」奧勃洛莫夫忽然說,「馬上就可以入畫。」
「我去叫阿尼西婭來好嗎?」扎哈爾說。
「是您叫我站著的!」扎哈爾說。
奧麗加和嬸嬸飯前便外出訪友去了,奧勃洛莫夫便去附近看看房子。他看了兩處房子,其中一處是四間一套的,租金四千紙盧布,另一處是五間一套的,租金則要六千盧布。
扎哈爾移了一步,又像雕像似的立在那兒,望著窗外走動的雞群,把刷子般的連鬢鬍子的半邊臉頰對著主人。由於激動,伊里亞·伊里奇在這一小時里也起了變化,臉彷彿一下子變瘦了,眼睛不安地轉動著。
「我問你,你怎麼能把這麼荒謬的東西裝進你的腦袋瓜里呢?」奧勃洛莫夫重複地說。
「我可以走了嗎?」扎哈爾問,把臉轉向門口。
扎哈爾假裝沒有聽見,想偷偷地溜進廚房裡去。他輕輕地推開門,想從半扇門裡側身進去,可是肩膀碰著了另一扇門,結果兩扇門都砰的一聲打開了。
扎哈爾立刻跑了出去,以非常的速度跑進廚房裡。
「當然是您的婚禮!」扎哈爾斷然地說,就像談及早已決定了的事情,「您不是要結婚了嗎?」
「也不上劇院?」
「你又說『別人』了?你要當心!」他用手指威嚇他說,「『別人』只住兩間屋,頂多三間,飯廳、廚房都在一起,有些人還睡在那兒,孩子就在旁邊;一個女僕侍候全家,女主人還自己上市場!而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會上市場嗎?」
「算啦,算啦,算啦!」奧勃洛莫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她走。
伊里亞·伊里奇早晨九點鐘起床,有時能透過圍柵的格子看到房東太太的哥哥腋下夾著紙袋子去上班,然後喝咖啡。咖啡總是那麼香香的,鮮奶油也是稠稠的,甜麵包則是軟軟的鬆鬆的。
她笑了笑,把咖啡倒進一個大玻璃瓶里。
奧勃洛莫夫停了一下。這種嚴峻的凄慘的情景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那玫瑰色、橙黃色的花朵,光輝的節日,群眾中驚奇的竊竊私語——忽然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您是說阿庫林娜?」她驚訝地說,「那怎麼可以?沒有我,她能做什麼?晚飯到第二天早晨也做不出來。況且鑰匙都在我身上。」
他看了一下包廂,發現奧麗加的望遠鏡正對著他。
「您呢?」
委託書重抄了一遍,經過認證後送郵局去了。奧勃洛莫夫揚揚得意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奧麗加,並從此心安理得了。
「那是某某奧勃洛莫夫。」另一個回答說。
她獃獃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晚上,要走泥濘路,又那麼遠!」奧勃洛莫夫在想,但是看了看她的眼睛后,便以同意的微笑回答了她的微笑。
上帝啊,她們相互切磋了多少家務方面的知識啊!不僅是在烹飪技術方面,而且涉及織布、紡線、裁縫、洗襯衣、洗外衣、洗絲織花邊、洗普通花邊、洗手套、各種織物的去污以及使用各種家庭常備藥劑、藥草——凡是在生活某方面具有洞察力的智慧和世代積累的經驗,她們都談到了。
「這也是胡扯!」阿尼西婭眼看自己就要惹出大麻煩了,便趕忙說,這是卡嘉對謝苗說的,謝苗對馬爾法說了,而馬爾法對尼基塔說時,卻把事情全弄錯了,尼基塔說:「要是你們家老爺伊里亞·伊里奇向小姐求婚就好了……」
「別人有三百個農奴是怎麼結婚的呢?」扎哈爾辯駁道,但立即就感到後悔,因為老爺幾乎從圈椅里跳起來了。
「是卡嘉對謝苗說,謝苗又告訴尼基塔,」扎哈爾小聲說,「尼基塔又告訴瓦西里薩……」
「典當銀器?她們沒有錢?」奧勃洛莫夫想道,眼睛驚恐地環顧四壁,最後停在阿尼西婭的鼻子上,因為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停留。而她的那些話則好像不是用嘴說的,而是用鼻子說的。
「叫阿尼西婭幹嗎?是你編造了這荒唐事,而不是阿尼西婭。」
「唉,快點死了吧!」扎哈爾啞著嗓子說,往屋裡走去。
「真是傻瓜!」阿尼西婭附和著說,「他在出門跟車時也好像睡著了似的,瓦西里薩也不相信他。」她快嘴快舌地說,「他在聖母升天節那天還告訴我,說是保姆對他說的:保姆說,小姐並沒有考慮出嫁的事,說要是你們家老爺想結婚還不早就找到未婚妻了,說不久前她還看見薩莫依拉,後者甚至對此事嗤之以鼻:舉行什麼婚禮喲!還不如說葬禮更合適!說嬸嬸總是頭痛,小姐老是哭泣,而且不說話,家裡也沒有準備嫁妝,小姐那裡還有一大堆沒有織補的長襪,九_九_藏_書並且也沒有打算織補,還說上星期她們甚至拿銀器去典當。」
他想起了所有的事:當時的幸福的戰慄,奧麗加的手,她的熱吻……於是他茫然了,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褪色了,消失了!」
於是她把玻璃瓶放進柜子里,跑進廚房裡去。奧勃洛莫夫也回到自己的書房裡,開始看書……
「你去求求男爵,他跟那裡的人都很熟,明天他就派人去訂池座票。」
他想嚇唬一下扎哈爾,沒想到自己反而被嚇得更厲害。他把結婚問題的實際方面仔細地推敲之後,發現結婚雖然富於詩意,但同時也是向重要而嚴肅的現實以及一系列嚴肅的義務跨出正式的實際的一步。
「聽著,我來給你講講這是怎麼回事。『結婚,結婚』——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各種各樣的女人、孩子們現在都在講,在下人的房裡、商店裡、集市上也在講;下人們都不再稱呼人家是伊里亞·伊里奇或者彼得·彼得羅維奇,而管他叫『未婚夫』。昨天還沒有人想看他,而明天卻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盯著他,就像看一個壞蛋似的,不論在劇院還是在大街上都不放過他:『瞧,這是未婚夫』——大家都小聲說。一天內有多少人走到他的跟前,全都擺出一副極其愚蠢的嘴臉,就像你現在這個樣子(扎哈爾立即把目光轉向院子),並說些盡量荒謬的話。」奧勃洛莫夫繼續說,「這還不過是開頭,你就已像是一個天地不容的人了,每天得一早就去見未婚妻,而且永遠戴著淡黃色的手套,穿著新做的衣裳,還要表現得殷勤,不能正常地吃喝,只靠空氣和花束活著,一連三四個月都是這樣,你瞧,我如何受得了?」
這時奧勃洛莫夫連錢的事也忘記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看見房東太太的哥哥腋下夾著大紙袋從窗前閃過時,才想起了委託書的事。於是他求伊萬·馬特維奇到法院去幫他認證一下。伊萬·馬特維奇看了委託書之後說,裏面有一點不清楚,並幫他寫清楚了。
「不行,你站住,你既然很善於散播謠言,那麼你也該明白,為什麼說它們是謠言。」
「你說什麼,可惡的東西?你哪兒來的這個想法?」奧勃洛莫夫一邊緊逼扎哈爾,一邊動情而又矜持地說。
「你有什麼事?」奧勃洛莫夫隨便問道。
扎哈爾走了出去,並嘆了一口氣,整個屋子都聽得見。
她不停地幹活,總是熨點什麼,搗碎什麼,擦點什麼;對他不再那麼拘禮了,發現他在半開著的門裡看她時,也不再披上披巾,只是笑一笑,照樣在大桌子上繼續忙忙碌碌地搗啊,熨啊,擦啊。
「原來這樣!」扎哈爾想,不停地眨著眼,陰鬱地等待著那些「令人難受的字眼」。
「走吧!」奧勃洛莫夫不耐煩地向他揮揮手。
「今天要去劇院。」她說。
奧勃洛莫夫在家吃飯的時候,房東太太也來幫助阿尼西婭,即用嘴和手來指點她一下:烤肉到火候沒有,要不要在調味汁里加點葡萄酒或酸奶,怎樣燒魚……
有一天,伊里亞·伊里奇到廚房去,看見房東太太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與阿尼西婭的關係非常親密。
「我知道了。」扎哈爾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他臉色變了,陷入沉思。後來稍許清醒了一些,一回頭看見扎哈爾。
「要給您拿什麼嗎?您說吧,我給您拿來!」他答道。
「不了。」扎哈爾小聲地回答說,他對主人的話半懂不懂,只知道那些話是「令人難受的」。
「那又有什麼?我們不是能彼此看見嗎?幕間休息時你過來,散戲后你來扶我上車。難道這些都沒有意思嗎……請您走一趟!」她用命令式的口吻說,「這有什麼新奇呢!」
「你怎麼敢給我散布這種毫無道理的流言呢?」奧勃洛莫夫不安地小聲問道。
「沒有活的時候,您又做什麼呢?」
「其實這裏也可以住,」他想道,「只是離哪兒都遠。這家人過日子倒是有條有理的,家務事做得也很好。」
「唉,又來了!」扎哈爾想道,變得越來越陰沉了。
「上帝啊,上帝!都知道了!」奧勃洛莫夫吃驚地說,「這全是胡說、荒唐、謊言、誹謗——你聽見沒有?」奧勃洛莫夫用拳頭在桌子上捶了一下說,「這不可能!」
在有約會的日子里他過得就像夏天一樣,聽她唱歌聽得出神,或者直視著她的眼睛。有人在場的時候,只要她瞥他一眼,他就感到滿足,因為這一瞥對別人來說是無所謂的,對他卻具有深刻的特別重大的意義。
「我也常上市場。」扎哈爾說。
「帶著袖子不方便,」她表白說,「現在時興的衣服,袖子都很容易臟。」
「必須打消扎哈爾頭腦里的這個想法,使他認識到這是荒唐的。」他時而焦急不安,時而痛苦冥想,終於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又微微笑了笑,他也望著她微微笑了一下,並且微笑著求了男爵,男爵也微笑著答應派人去訂票。
「對不起,伊里亞·伊里奇,我還是把阿尼西婭叫來吧……」扎哈爾說著,就向門邊走去。
她又不作聲了。奧勃洛莫夫也沒有說話。
「您要什麼?」扎哈爾在前室應了一聲。
「不,我已經習慣了。」她一邊磨咖啡一邊說。
「為什麼不可能?」扎哈爾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說,「結婚是很平常九*九*藏*書的事,不光是您,所有的人都要結婚。」
這種寧靜是理想的。只有個把子士兵或一群腰間別著斧子的庄稼人在街邊走過。難得有個小販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站在圍柵跟前吆喝:「阿拉斯罕的蘋果、西瓜!」他喊上半個小時,你不想買也得買一些。
她家裡已聚集了許多人。奧麗加非常興奮,又說又唱,博得熱烈喝彩。只有奧勃洛莫夫沒精打采地聽著。其實奧麗加又說又唱都是為了他,為了讓他不垂頭喪氣,讓他也全身心地不停地說起來、唱起來。
奧勃洛莫夫告訴奧麗加,他已經同房東太太的哥哥談過了,並急忙聲稱,有希望在本星期把房子轉租出去。
他感到高興的是,在收到回信之前不必去另找房子了,也等於把要付的房租錢找補了一些回來。
「當心,可別胡扯!」奧勃洛莫夫用只手警告她說。
幕間休息時他來到奧麗加的包廂,好容易才從兩個花|花|公|子中間擠到她的跟前,五分鐘后他就溜走了,站在池座入口處的人群中。戲開場了,大家都忙著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從奧麗加包廂出來的那兩個花|花|公|子也在這兒,他們並沒有看見奧勃洛莫夫。
「剛才去伊林斯基家包廂的那位先生是誰?」一個花|花|公|子問另一個花|花|公|子。
「我哪裡有時間?晚飯怎麼辦?」她斜視了他一眼,說道。
「要把您累壞了。」他接著說。
他已經不知道舞台上在演什麼了,出場的又是哪些騎士和女人。樂隊在轟鳴,他卻聽不見。他環視四周,數了數劇院里的熟人,這裏、那裡,到處都有;他們都在問:「那位坐在奧麗加包廂里的先生是誰……」「是某某奧勃洛莫夫!」人人都這麼說。
「目前你先坐在池座里,以後,等你辦完事之後,」她又說,「你就有權坐到我們包廂里來了。」
「不,站住!」奧勃洛莫夫又叫住他。
「您要什麼?」他站在門口問道。
「現在該怎麼辦呢……」
「真倒霉,我都幹了些什麼!」奧勃洛莫夫說,在沙發上翻了個身,把臉對著枕墊,「婚禮!這是情侶們一生中最有詩意的時刻,是幸福的圓滿結果。現在僕人們、車夫們都在議論這個婚禮了,可實際上什麼也沒有定下來,村裡還沒有回信,兜里空空的,房子也沒有找到……」
「還是不能一起坐在包廂里。」他嘆口氣補充了一句。
「啊!施托爾茨的朋友。」另一個意味深長地說,「他來這裏幹什麼?」
「跟伊林斯基家的小姐……」扎哈爾還沒有把話說完,奧勃洛莫夫幾乎就撲過來了。
「那是……一位地主,施托爾茨的朋友。」
「您有書嗎?」他問道。
就憑阿尼西婭幹活的麻利,就憑她拿起火鉤和抹布、捲起袖子,五分鐘就把半年沒有生爐子的廚房收拾好,用刷子一下子就把擱板上、牆上、桌子上的塵土刷掉,乾脆利落地掃地、掃條凳,頃刻間把爐膛里的灰清除乾淨——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立即就看出了阿尼西婭是個人才,她家務上的好幫手。從此阿尼西婭在她的心目中就佔據了一個位置。
「是的,我是『某某!』」他想,心裏既怯懦又沮喪,「他們都知道我,因為我是施托爾茨的朋友。為什麼我要到奧麗加那裡去?『天知道!』……你看那邊,那些花|花|公|子先是瞧瞧我,然後再朝奧麗加的包廂看!」
伊里亞·伊里奇隨便地躺在沙發上玩他的便鞋——先讓它掉在地板上,然後又撿起來,在空中轉動它,鞋又落在地板上,再用腳把它從地板上舉起來……扎哈爾進來了,站在門口。
「它們使人想起鄉下,想起奧勃洛莫夫田莊。」他說。
「唉,戲快點演完吧!我好去跟她坐在一起,不要跑老遠到這兒來!」他想道,「如今,過了一個夏天之後,還是只能抽空偷偷會面,扮一個青年戀人的角色……說實話,要是結了婚,我今天決不會來劇院,這歌劇我都聽過五次了……」
扎哈爾迅速地朝門口走去。
「不再散布這一荒唐事了?」
「天知道!」另一個回答說,接著他們各自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但是奧勃洛莫夫聽到這一段無意義的談話后卻有點兒茫然。
「他們怎麼會知道的呢?」奧勃洛莫夫反覆地問自己,「奧麗加不會說,我連想也不敢想說出去,而這些下人卻把一切都定下來了!這都是那些單獨的幽會、早霞晚霞的詩情畫意、深情的目光和迷人的歌聲招致的!啊呀,這些愛情的詩篇從來都沒有好結局!必須先結婚,再到那粉紅色的空中去遨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應該跑去見嬸嬸,拉著奧麗加的手對她說:『這是我的未婚妻!』可是什麼都沒有準備好,村裡也還沒有來信,沒有錢,沒有房子!不行,要首先打消扎哈爾頭腦里的這個想法,要像滅火那樣撲滅這個流言,不讓它再傳播下去,要做到滅火又滅煙……婚禮,什麼是婚禮……」
「這很好,」奧勃洛莫夫稱讚道,「在哪個教堂?」
「我想跟您談,而不是跟阿尼西婭談,」奧勃洛莫夫不同意地說,「你幹嗎要編造這種荒唐的東西呢?」
家務確實管理得很好。雖然奧勃洛莫夫單獨起火,房東太太對他照顧得也很周到。
「我帶著兩個孩子,誰要娶我呢?」她說,心裏開始在估算什麼,「二十…read.99csw•com…」她若有所思地說,「難道要把這些全放進去?」
有一天,他從劇院回來,和馬車夫一起幾乎敲了一小時的門。狗帶著鏈子亂跳亂吠,聲音都變啞了。他凍壞了,非常生氣,聲稱第二天就搬走。不過,第二天,第三天,一個星期過去了,他仍舊沒有搬。
從這一刻起,奧勃洛莫夫再也沒有幻想和平靜了。他睡不好,吃得很少,整天無精打采,周圍的一切都黯然無光。
「難道您從來不休息嗎?」
「磨完咖啡,」房東太太自言自語地說,「再把糖搗碎,還不能忘了叫人去買桂皮。」
「你知道我們從奧勃洛莫夫田莊的收入是多少嗎?」奧勃洛莫夫問他,「你知道村長信里寫了什麼嗎?收入『要減少兩千』!並且還要修路、辦學,還要搬回田莊去!可那邊,房子都還沒蓋,我們住哪兒呢……結什麼婚?你胡說些什麼呢?」
「家兄在聖誕節期間去過。」
他又看了一眼扎哈爾。
一小時以後,他喊扎哈爾。
扎哈爾沒有吭聲,差不多是正面看著他。
「唉,我的天哪!」他想道,「她一直盯著我呢!她在我身上發現了什麼?寶貝一個!瞧,她好像在點頭,指著台上……花|花|公|子們好像在笑,在看著我……天哪!天哪!」
「一個多水靈、多健康的女人,又是多麼好的主婦!她真的應該結婚……」他自言自語地說,並想起了……奧麗加。
「上帝今天為何要懲罰我啊?」扎哈爾小聲說,深深地嘆了口氣,使得肩膀都翹了起來。
「您幹嗎老拿那些難受的字眼來折磨我呢?」扎哈爾說,「我去叫阿尼西婭來,她什麼都知道……」
「一會兒讓走,一會兒又站住!」扎哈爾一隻手扶著門埋怨道。
「您不在,廚娘也可以……」
「原來是這樣!連阿尼西婭也說,哪能有這樣的事?」奧勃洛莫夫把掌心合在一起,小聲說。
「注意,只要聽見有人說到這個,問到這個,你就說:這是胡說,從來沒有這回事,也不可能有!」奧勃洛莫夫小聲補充說。
奧勃洛莫夫開始分析那個一經扎哈爾說出就失去了光彩的詩意時刻,看見了一枚獎章的另一面,痛苦地在沙發上輾轉反側,然後仰面躺著,突然跳將起來,在房間里走了幾步,又躺了下去。
「聽見了!」扎哈爾膽怯地說。
奧麗加只不過稍稍地掀起那鮮花般的微笑覆著的誘人的遠方的帷幕,奧勃洛莫夫就已經感到十分幸福了。
他沒有把戲看完就回家了。前面的那些印象也慢慢淡忘,他同奧麗加單獨會面時又像從前那樣,因為幸福時而感到全身顫動,或者忍受著狂喜的眼淚和大家一起聽她唱歌。回到家裡后,則無須奧麗加的同意,便往沙發上一躺。不過也不是像死木頭那樣,躺下就睡覺,而是在想奧麗加,腦子裡浮現著幸福的幻景,激動地展望著未來寧靜的家庭生活;在未來的生活中奧麗加大放異彩,她周圍的一切都熠熠生輝。在展望未來的同時,他還有意無意地時而看看那扇半開著的門和房東太太晃來晃去的胳膊肘。
他有時拿著書走近門邊去看看房東太太,同她說說話。
「是誰第一個說這事的?」奧勃洛莫夫追問他。
「這個地方真安靜,真好,只是有一點兒寂寞。」奧勃洛莫夫去劇院的時候說。
在想象中,他與扎哈爾的談話並不是這樣的。他記得他曾經想莊重地向扎哈爾宣布這件事,而扎哈爾會高興得叫起來並撲倒在他的腳下,他要賞給扎哈爾二十五盧布,賞給阿尼西婭十盧布……
「你過來!」伊里亞·伊里奇說。
然而,色調變了。人群里有粗野而又骯髒的扎哈爾、伊林斯基家的一群僕人、一幫馬車夫、許多陌生人、冷漠而又好奇的面孔。然後,然後他彷彿看見同樣乏味、可怕的情景……
「你怎麼啦?」奧勃洛莫夫陰鬱地問道。
「那位先生是誰……是某某奧勃洛莫夫……他來這裏幹什麼……天知道!」這些話在敲擊著他的腦袋,「我是『某某!』我來這裏幹什麼?什麼話!我愛奧麗加,我是她的……可是社交界已提出了一個問題:我來這裏幹什麼?人家已經注意我了……唉,我的天哪!應該想點什麼法子……」
「噓……」奧勃洛莫夫伸出手指警告扎哈爾,向他噓了一聲,「別再說了!」
如果說真有心靈感應存在的話,如果說兩顆親近的心真能遠遠地相互感應的話,那麼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與阿尼西婭彼此間的好感就是最明顯的證明。只要看對方一眼、聽對方說第一句話、根據對方第一個動作,彼此就已理解,並且相互珍重。
她又像十分幸福的時候那樣坦然地笑了。
「什麼婚禮?」奧勃洛莫夫問道,立即站了起來。
「沒有的事怎麼能說呢?」阿尼西婭走出去時還在說,「至於尼基塔說了,這種傻瓜你對他可沒有辦法,我自己則想也不會去想,整天勞累得很,哪還顧得上呢?真是天曉得,牆上掛著聖像呢……」接著那會說話的鼻子就消失在門后了,可是門外還傳來她的說話聲,一分鐘之久還能聽見。
「奧勃洛莫夫是什麼人?」
「是的!」
扎哈爾沒有吭聲。
「為什麼?」她一道眉毛高一道眉毛低地問道,「您想幹什麼?」
「哪裡去?」奧麗加走過來,奪下他的帽子,吃驚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