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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五

第三部

「是的……那是什麼教堂?」她突然指著遠處問船夫。
「我沒有忘掉羞恥、教養和本分。」她自尊地說,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
「唉,我的上帝,怎麼弄到這種地步!多大的石頭突然落到了我的身上啊!我現在該怎麼辦呢?索尼奇卡!扎哈爾!花|花|公|子們呀……」
「你在別墅時就說過這種話。」她若有所思地說。
然後他開始考慮如何使用這個漫長的無法忍受的後天。要是奧麗加在的話,這段時間通過心靈的無形的交流和唱歌,會過得很充實,沒料到鬼使神差地讓扎哈爾如此不合時宜地給攪了。
他決定到伊萬·格拉西莫維奇家去,並在他家吃飯,好讓這個無法忍受的一天盡量不知不覺地過去,這樣到星期天就能做好準備。到那時也許村裡也有回信了。
她一邊走一邊沉思著。
「你怎麼知道?」奧勃洛莫夫生氣地問道,「胡說!」
「在哪條街?你指給我看看。」
「你著什麼急呀?」她說,「等一等,我想和你再待一會兒。」
要是別人,憑衣服憑帽子就能認出她來了,可是奧勃洛莫夫哪怕是跟她坐了整整一個上午,事後卻從來也說不出她穿的戴的是什麼。
「也許能收到。不過明天你得來吃午飯,聽見了嗎?」
「我就說去了裁縫鋪。」
「我當時並沒有考慮到要準備的事竟有那麼多!」他嘆口氣說,「我們就等村裡的回信來了再說吧。」
「為什麼?」他吃驚地問。
「說明什麼?」她不耐煩地問道。
「那就等你收到信再說吧,同時也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是未婚夫和未婚妻,我們每天都要見面,我悶得很。」她又說,「我受不了這漫長的日子。大家都發覺了,大家都纏著我問,都狡猾地暗指著你……這一切使我煩透了!」
「好吧,明天見!」當他們來到僕人等候她的商店旁邊時,她說。
他的嘴唇在發顫。
「你不舒服嗎?你有什麼事?」她追問道。
「喏……你看,奧麗加……我老在想,我能否及時收到回信?」
「可我們是未婚夫和未婚妻啊!」她反駁說。
花園裡幾乎沒有什麼人。有一位年紀較大的先生走得很快,顯然是在體育鍛煉;另有兩位……不是闊太太,而是普通婦女;還有一個是保姆,她帶著兩個孩子,孩子的臉都被凍青了。
「為什麼?」
「就這些。」她盡情地觀賞著周圍的景物,隨意地說。
「從什麼商店來?」
他裝出一種吃驚的臉孔,她也故意做出同樣九-九-藏-書的臉孔。
她打量著他的臉。
「如果涅瓦河的水全流進大海了呢?如果船翻了呢?如果海員街和我們的房子全都塌陷了呢?如果你突然不愛我了呢……」她說,又往他臉上濺水。
「哪一座?是這座嗎?」船夫反問道。
「一早就來,待一整天。」
「等一等,奧麗加,你幹嗎這麼著急呢……」他連忙說道。
「好一些,奧麗加……」
「你來了,我多麼高興!」她說,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真有點兒害怕。」
「你是怎麼一個人到這兒來的?」奧勃洛莫夫不安地再次問她。
「如果她又去問裁縫呢?」
「不,最好後天見……不,或者星期五、星期六再見吧。」他回答說。
離戴面紗的女子越來越近了……
「我來。」他回答道。
奧勃洛莫夫的臉色白了。
「是的,都怪索尼奇卡。」
「你自己在兩星期前不就催促我了嗎?」她冷漠而又認真地看著他問道。
「你今天怎麼那樣愁眉不展、默不作聲呢?你不高興?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得發瘋呢,你卻像睡著了似的。醒醒吧,先生,奧麗加跟您在一起呢!」
「如果嬸嬸問你上哪家商店去了呢?」
「要是僕人轉了回來呢?」他問道。
她走得更慢了,靠在他的肩膀上,很近地看著他的臉;他卻沉悶而乏味地對她談起責任和義務來。她嬌慵地微笑著,漫不經心地聽著,低下頭,低低地或者又是很近地看著他的臉,想著別的事情。
「那僕人怎麼樣?」奧勃洛莫夫問。
她責備地輕輕地把他推開。
「我們偷偷地約會,這種做法很不好。」
「你瞧瞧!你當時不聽我的話,還生氣呢!」
「那你就會看到,」他接著說,「你嬸嬸會暈倒,女士們會急忙跑開,男人們則會不老實地放肆地看著你……」
「今天不是直接來的嗎?你到底從哪裡來的?」他急切地問。
「別管他,不要!」
「在別墅,從她那兒帶來的都是這樣的信。」扎哈爾強調說。
「也許僕人已經轉回去了,正在等著你……」他一面說,一面擦臉,「喂,船夫,靠岸!」
「什麼商店?我在花園裡不是說了從什麼商店來嗎……」
「沒有什麼,」她漫不經心地答道,「我派他去取手鐲。他回家去,我就到這兒來了。」
「是想說說你一個人怎麼到這兒來的吧?」他一面說一面環顧四周。
「是嗎?」
「原來真是你!你怎麼樣?」他拉著她的手九_九_藏_書問道。
「好冷的水,手都凍著了!天哪,多麼快活,多麼好啊!」她望著旁邊繼續說,「明天我們再來,就直接從家裡來……」
「對,我們快點兒走。」她也急促而小聲地說。
她沉思起來。
「從商店來。」她回答道。
「奧麗加,我是嚴肅的,不要開玩笑。」
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歡快地無憂無慮地直視著他,公開而又坦然地享受著從命運那裡竊來的瞬間,使得他甚至嫉妒她了,因為他還不能分享她那份快活的心情。但是不論他怎樣憂心忡忡,看見她那無憂無慮眉開眼笑的神情,也不能不暫時忘卻自己的心事。蹙眉凝神雖然能使她顯得老成,卻往往叫他惶惑不安。
「待一整天。」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無辜的天使,不過這些話並不是我說的,而是人們、上流社會的議論,而且這一點他們是永遠不會原諒你的。看在上帝分上,你要理解我所要說的是什麼。你是純潔的,無可非議的,我是希望社交界也這樣看你的……」
「不要,不要!」她命令船夫說。
「回家去了。」她望著對岸的樓房,勉強答道。
可是……步態好像是她,走起路來那麼輕盈而急促,好像她不是在邁步,而是在滑行,也是那樣腦袋和脖頸都微微向前傾,好像在腳下尋找什麼東西似的。
「為什麼不能說?」她平靜地說,「興許我就會說……」
「不,你沒有說……」他不耐煩地說。
「你要明白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個。你將來要是不幸福,責任全在我的身上。別人會說,是我引誘了你,是我不讓你看到深淵。你在和我的交往中是純潔的、穩重的,可是你能叫誰相信這一點呢?誰相信呢?」
「暗指著我?」奧勃洛莫夫勉強地說。
「那邊真好!我們不到那邊去嗎?」她用陽傘指著對岸問道,「你不是住在那邊嗎?」
「真想得出來!不是的。可是所有的問題都得考慮到。要告訴嬸嬸的是我們什麼時候結婚。所以我們現在要跟她談的不是我們的戀愛,而是我們還沒有準備好的婚事。」
「我沒有開玩笑,真的是這樣!」她平靜地說,「嬸嬸要我拿鐲子去商店一趟,我卻故意把鐲子忘在家裡。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一招吧!」她很自豪地說,好像她辦成了件大事。
「沒有必要老談這事,我們最好談談別的。」她淡淡地說,「你聽著……唉,我想說什麼來著,又忘了……」
「不,我很健康,也很幸福,」他read•99csw.com連忙說,生怕他心裏的秘密被挖出來,「我只是擔心,怎麼你一個人……」
「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他不知所措地問道。
「怎麼沒做什麼?你欺騙了嬸嬸,偷偷地從家裡出來,與男人單獨幽會……你星期天當著客人把這一切說出來試試看……」
在這一時刻,她的面容表現出一種對命運、對幸福和對他的一種孩子般的信任……她顯得非常可愛。
「僕人在哪兒呢?」奧勃洛莫夫追問道。
「瞧什麼?我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你是個膽小鬼……我才不怕這些暗指呢。」
「現在不是談手鐲!」奧勃洛莫夫打斷她的話說,「那後來呢?」
「是她!」奧勃洛莫夫說,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吃驚地站住了。
「我不想等到星期三(她寫道),好久不見您,我感到很寂寞,明天三點鐘在夏園,我一定等您。」
「沒有說?真奇怪!我忘了,我帶了一個僕人出來,到首飾鋪去了……」
「不說這個,這有啥好問的?沒有意思!我想見到你,我就來了——如此而已!」
「要你……明天上我家來……」
「我叫人告訴他讓他等我一下,我到別的商店去,而我卻到這兒來了……」
後天終於到了。那隻被鏈子拴著的狗的狂跳狂吠聲驚醒了他。有人走進院子來打聽什麼人。掃院工叫了扎哈爾。扎哈爾把一封城市郵局來的信交給了奧勃洛莫夫。
「現在感覺不新鮮了,你開始感到乏味了……」
不過他又想到,她可能是與嬸嬸或另一位太太,比方很喜歡很欣賞她的瑪麗婭·謝苗諾夫娜一同來的,於是他又放心了,他希望有她們在場,這樣多少也可以掩飾一下自己的慌亂,顯得健談和殷勤一些。
奧勃洛莫夫不知道再到奧麗加那裡去時,該如何面對她,她會說些什麼,他又該說些什麼,於是他決定星期三不去她家,把會面時間推遲到星期天,因為那時會有很多人,他們倆就不會有機會談話了。
「我們做了什麼啦?」她停下來問道。
「是的,不過我當時著了迷,一隻手推開你,另一隻手又抓住你不放,你太輕信,而我……卻好像在……欺騙你。當時的感覺還是新鮮的……」
「到這兒來?」她漫不經心地重複一遍,「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我就是這樣來的……等等……這有什麼好說的呢!」她用手舀了一些水,灑在他的臉上。他眯縫著眼睛,震顫了一下。她大笑起來。
她拉著他跑起來,他不肯去,說read.99csw•com埋怨話,但還是不得已坐到船上去了。
「是的。」
「我的天哪!」奧勃洛莫夫想道,「她好像猜到了我明天不想去她家的想法。」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她就是奧麗加!就一個人!不可能!她不會,而且也沒有離開家的借口。
「是沒有,也不可能有!」奧勃洛莫夫申辯說,「可是,你怎麼一個人……」
恐慌情緒又從心底里冒了出來。又是因為不知怎樣去跟奧麗加說話和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她而輾轉不安起來。
「你怎麼啦?」她問道。
他不想把下人們的一些蠢話告訴她,免得那些令人憎惡而又無法挽回的事情驚擾她,但是不說也很難,他不會對她作假,而且不論這些事情在心裏埋藏得多深,她都一定能把它們挖出來。
樹葉凋落了,四周透亮;樹上烏鴉的聒雜訊令人討厭,不過陽光明媚,天氣很好,如果衣服穿厚一點,也暖和。
「唉,不是的,奧麗加,你這樣不公平。我說新鮮,是因為我們當時還沒有時間,也不可能明白過來。現在我良心受到責備:你還年輕,人情世故還懂得不多,況且你又是那麼純真,愛情那麼聖潔!你根本想不到,我們倆這樣做,將要受到多麼嚴厲的指摘——特別是我。」
「那我就不說。」
「她身體好嗎?這是什麼意思呢?」奧勃洛莫夫一邊想一邊拆信。
「要我說嗎?」船劃到河中心時,她調皮地逗他說,「現在可以說了。這裏你跑不了,而岸上你會跑掉的……」
「你怎麼啦,這麼冷的天氣,我可是只穿一件單棉衣……」
「瞧……」她開始嚴肅地說,「今天我叫你來就是想告訴你……」
「那邊…有很多非常好的東西……我看見一副好漂亮的手鐲!」
「我的天哪!」他不耐煩地打斷她說,「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就說了這些。
「是的,是的,親愛的奧麗加,」他握住她的雙手說,「這樣我們就更得嚴格要求自己,每一步都要更加小心。我希望能驕傲地與你手挽手在這條林蔭道上完全公開地而不是偷偷摸摸地走,希望別人在你面前尊敬地垂下目光,而不是不老實地肆無忌憚地盯著你看。我希望任何人也不敢懷疑你這個勇敢的姑娘會輕率地忘掉羞恥和教養,會頭腦發暈、不守本分……」
「什麼?」他驚慌地問道。
「靠岸吧,僕人已經回去了。」奧勃洛莫夫堅持說。
「啊呀,我多麼高興!多麼高興!」她反覆說道,微笑地望著他,「我還以為,我今天見不到read.99csw.com你了。昨天我心裏忽然非常煩悶,不知道為什麼,我就給你寫了信。你高興嗎?」
「我要是知道這樣,我就請她來了,」奧麗加生氣地打斷他的話說,並放開了他的手,「我原以為,對你來說,再沒有比跟我在一起更幸福了。」
「你聽著,奧麗加!」他終於鄭重地說,「儘管我可能使你懊喪,儘管你可能要責備我,但我還必須堅決地說,我們做得太離譜了,我有責任有義務向你說明這一點。」
「是伊林斯基家小姐寫的信。」扎哈爾說。
「我不會,我無法,」他說,「去問問施托爾茨吧。」
作了這樣的決定以後,他的心情稍許平靜了一些,並給村裡的鄰居,即自己的代理人寫了另一封信,懇請他儘快作出儘可能令人滿意的答覆。
「不是膽小,而是小心……不過,奧麗加,看在上帝分上,我們走吧,看,一輛馬車過來了,不會是熟人吧,唉,我都冒汗了……我們走,我們走……」他畏縮地說,使得她也害怕起來。
但是奧勃洛莫夫堅持要上岸,並急著要把她帶回花園去,她卻相反,倚著他的臂膀,慢吞吞地走。
「我穿的也是棉襯衣裙。那有什麼,我們走吧,走吧。」
「是,是,好吧,好吧!」他匆匆地附和說。她走進了商店。
「這是我的事,」她不耐煩地說,「難道我跟嬸嬸一起來倒好些嗎?」
他躊躇起來。
於是他們沿著林蔭道幾乎跑到花園的盡頭,一句話也沒說。奧勃洛莫夫不安地四處張望,她則完全低著頭,並蒙上了面紗。
「這是對的,」她震顫了一下說,「你聽我說,」她堅決地補充道,「我們去把一切告訴嬸嬸,讓她明天就來給我們祝福……」
「明天你到我家裡來嗎?」她用問話代替了回答。
「為什麼要等到回信來了呢?難道不同的回信會改變你的主意嗎?」她更認真地看著他說。
「不,你老提這事,煩不煩哪?我想說什麼來著……算了,反正以後我會想起來的。啊,這裏多好!樹葉全掉了,秋葉——你記得雨果嗎?瞧,那邊的太陽,涅瓦河……我們到涅瓦河划船去好嗎……」
「是斯莫爾尼!」奧勃洛莫夫急忙地說,「那麼,你進了商店,那邊怎麼樣呢?」
他剛走進長長的林蔭道,就看見一位戴面紗的女子從長凳子上起身朝他迎面走來。
「那你呢?」他說。
「正好是吃飯的時候,她真會找時間。」他一邊懶洋洋地往夏園走,一邊想道。
「你怎麼這樣呢?」奧勃洛莫夫說,睜大眼睛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