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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十一

第三部

十一

半小時后,奧勃洛莫夫沿走廊來到女僕室問卡嘉:
「天哪!整個上午她都高高興興的……她怎麼啦!」卡嘉小聲說,從嬸嬸的桌子上拿了酒精,並趕忙倒了一杯水。
「怎麼樣,伊里亞,我說得對不對?」
他沒有勇氣給自己的幸福以最後的一擊。
她又痛哭起來。
「奧麗加,奧麗加!我有話對你說,」他把嘴貼著門縫說,「你根本料想不到……」
她也還想說點什麼,但也是什麼也沒有說,只向他伸出了手,可是她的手還沒有碰著他的手便垂下了。她本來同樣想說「別了」,但只說了半個字就語塞了,並且變了調,臉也由於抽搐而變了樣。她把手和腦袋搭在他的肩上哭了起來,好像有人從她手裡奪走了武器一樣。這時她已不再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而是被悲傷壓倒了的、無助的女子了。
「不要緊,」卡嘉說,「她躺下了,也把我打發走了,後來我進去了,看見她坐在圈椅里。」
「我更糟,」奧勃洛莫夫回答說,「不過,我這是罪有應得,可是你幹嗎要受罪呢?」
她一直看著腳下,抖動著鞋尖。
「你走吧!」她最後雙手捏著濕手帕說,「我受不了啦,我還在珍惜過去……」
「是的,嬸嬸到皇村去了,她本來叫我也去。今天差不多就咱們兩人吃飯。瑪麗婭·謝苗諾夫娜說要來,否則我就不能接待你了。今天你又不能向嬸嬸說明我們的事。真令人掃興!不過明天……」她笑了笑補充說,「如果我今天去了皇村,又怎麼樣呢?」她開玩笑地問道。
奧麗加清醒過來了。在卡嘉和奧勃洛莫夫的幫助下,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回自己卧室里去。
奧麗加垂下眼瞼坐著,沒有說話。
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決定,究竟是什麼樣的決定,他還不清楚,只是他的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厲害。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的時刻。
「我不會悔恨,我是多麼痛苦,多麼痛苦……」她說,然後停頓一下,換了一口氣。
他沒有說話。
他坐下來,陷入了沉思。在這一個半小時里,他反覆想了許多,思想上有許多變化,作了許多新的決定。他終於決定和代理人一起到農村去,不過首先得徵得嬸嬸對婚事的同意,同奧麗加訂婚;托伊萬·格拉西莫維奇去找房子甚至借錢……先借一些錢辦婚事。
她說的話很殘酷,深深地刺痛了奧勃洛莫夫,就像從內部燒他五臟,從外部灌他寒風。他不能回答,只好可憐巴巴地、病態而又羞愧地笑一笑,就像一個乞丐,因赤身裸體而受到指責一樣。他帶著這種無奈的微笑,由於激動和委屈而變得全身無力。他那read.99csw.com極度疲憊的眼神明明是在說:「是的,我貧弱,我可憐,我是個乞丐……打吧,打我吧……」
「因為,」他低下頭說,「你做錯了,所以恨我……你以後回想起我曾經提醒過你時,你會感到羞愧和悔恨……也許,那時你會原諒我。」
他否定地搖搖頭。
「現在怎麼辦?」她沉默了一會兒后問道。
他沒有說話,吃驚地聽著她哭泣,不敢去勸阻她。不論是對她還是對自己他都沒有感到惋惜,他只覺得自己太可憐了。她坐在圈椅里,用手帕掩著臉,靠在桌上傷心地哭泣,那眼淚不是像當時在公園裡由於突然的短暫的痛苦引發的一股熱流,而是一種凄苦的寒流,像秋雨那樣無情地灑向田野。
「你會一天比一天睡得更熟——不對嗎?可我呢?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嗎?我青春永駐,永遠不會厭倦生活。而和你在一起,我就會一天一天混日子,等來聖誕節,再等謝肉節,串門做客,跳舞,什麼也不想;躺下睡覺時,感謝上帝一天過得很快,第二天早晨醒來,希望今天能過得像昨天一樣……這就是我們的未來,對嗎?難道這是生活?我會凋萎,我會死去……為了什麼呢,伊里亞?你是否幸福呢……」
「是因為我太高傲,」她說,「我太相信自己的力量,所以要受到懲罰。我的錯誤就在這裏,而不是因為你害怕什麼。我夢想的不是我的最初的青春和美,而是我以為能夠使你振作起來,以為你還能為了我而活著,而其實你早就死了。我沒有預料到我會犯這個錯誤,我一直在等待,在期望……而結果竟是這樣!」她艱難地把話說完,嘆了一口氣。
他輕輕地用手指敲了敲門,沒有迴音。
「那麼,我們就該分手了,」她決定地說,「趁現在還沒有人碰見你,還沒有看見我難過。」
他一下子變得全身輕鬆、愉快,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甚至彈著指頭,高興得幾乎要叫起來。他走到奧麗加的房門跟前,用歡快的聲音輕輕叫喚她。
「若是痛苦不能消失,」他說,「卻損壞了你的健康,怎麼辦?這樣哭泣是很有害的!奧麗加,我的天使,別哭了……把一切忘掉吧……」
「是的,」他說,「是真的……不過,也許……」他又猶豫地說,「一年以後……」
「不……不……」後來她好容易才說出來,「你不要為我和我的痛苦擔心。我了解我自己,我現在痛哭,把痛苦發泄出來,以後就不哭了。現在你別勸阻我哭……你走吧……唉,不,你等一等!讓上帝懲罰我……我真難過,啊!真難過……就這裏,胸口疼啊……」
「我愛你,這讓read.99csw.com你受到委屈!」
奧勃洛莫夫一個人待著。他把耳朵貼著門聽,從鎖縫裡往裡看,但什麼也聽不著,什麼也看不見。
他痛苦地兩眼望著天花板,真想立刻跑開,可是腿不聽使喚;想說點什麼,可是嘴裏發乾,舌頭不能轉動,發不出聲來。他伸出手給她。
「我今天跟房東太太的哥哥談過了,」奧勃洛莫夫回答說,「他給我推薦了一位代理人,名叫伊賽·福米奇·扎焦爾蒂,我將委託他代辦所有這些事務……」
「啊,多麼痛苦,多麼痛苦啊!」
「不然我就得親自去,」奧勃洛莫夫說,「我承認,我不想去,我已不習慣外出了,尤其是冬天……甚至從來沒有外出過。」
「其實這個代理人還管理過一個大田莊,」他繼續說,「只是由於他口吃,莊主才把他辭退了。我給他委託書,把計劃也交給他。由他去安排購買建房材料,收租,賣糧,把錢送來,到那時……我會多麼高興啊,親愛的奧麗加,」他吻著她的手說,「我就不需要離開你了!我可受不了分離。沒有你,我一個人在農村……多可怕啊!只是我現在要十分謹慎才行。」
「我站不住了,雙腿發顫。我所做的事,足以讓頑石都活起來。」她用疲倦的聲音接著說,「現在我什麼也不做了,一步也不邁了,甚至夏園也不想去了,因為一切都是白費力。你已經死了!你同意我的話嗎,伊里亞?」她停了一會兒后又補充說,「你永遠不會指責我,說我是因為高傲或者任性才跟你分手的吧?」
他甚至決定今天不離開她,等著嬸嬸回來。「我們今天就向嬸嬸宣布。等我離開這兒時,我已經是未婚夫了。」
「你做了什麼呢?」
他把信給了她。
「奧麗加,你聽我說,別這樣看著我,我害怕!」他說,「我反覆想過了,應採取另一種做法……」他接著說,聲音越來越低,時而停頓一下,竭力想領會她那眼睛、嘴唇和會說話的眉毛此刻所表示的思想,「我決定親自到農村去,跟委託人一起下去……以便在那裡……」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他嘆了一口氣,沉思起來,進行著思想鬥爭。她從他臉上看出了他這種鬥爭。
「如果你死了呢?」他忽然驚恐地問道,「奧麗加,你想一想……」
「假如你結了婚……以後又會怎麼樣呢?」她問道。
「為了我對你所做的一切……」
「奧麗加,」他終於說道,「你幹嗎要折磨自己?你是愛我的,你受不了這分離,你就接受現在的這個我吧,愛我身上好的東西吧。」
「別了,別了……」她邊哭邊說道。
「那你房東太太的哥哥為人又怎麼樣?你九*九*藏*書了解他嗎?」
這筆賬可以用賣糧食的錢來補償。他幹嗎要這樣沮喪呢?天哪,這一切居然可以在一分鐘里就得到改變!等到了村裡,他就和代理人一起去收租。最後再給施托爾茨寫封信,施托爾茨會給他錢,然後會回來幫他把奧勃洛莫夫田莊打理得很好,並處理修路架橋和辦學校的事……而自己和奧麗加就住在這裏……我的天哪,這不就是幸福嗎……以前竟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門輕輕地打開了,奧麗加走了出來。他看了她一眼,立即泄氣了。他的高興心情喪失殆盡。奧麗加好像老了一些,臉色蒼白,不過眼睛還有亮光,緊閉著嘴唇,整個面容都隱匿著她內心的緊張活動,就像是被強制的鎮靜冰封起來了。
她惋惜地笑了笑。
「原諒我,我的朋友!」她溫柔地好像含著眼淚地說,「我已不記得我說什麼了,我發瘋了!你把一切忘掉吧,我們還像過去那樣,一切都像過去一樣吧……」
「即使我自己去,」奧勃洛莫夫接著說,「也決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我不在行,農民會騙我,村長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一切都得相信;他想給我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唉,安德烈不在這兒,要是他在,就能把一切辦妥!」奧勃洛莫夫痛苦地說。
「你有心事?」她接著問。
他沒有說話。
「就你一個人?」他問道。
「過一會兒就好了,」她有氣無力地說,「這是神經的毛病,我昨晚沒有睡好覺。卡嘉,把門關上,你們等一等,我好一些就出來。」
「我是個夢想家,幻想家!」她說,「這是我的倒霉的性格。為什麼別人,為什麼索尼奇卡就如此幸福呢……」
奧麗加微微一笑,也就是嘴唇笑笑,心裏不笑,內心是痛苦的。她稍稍眯起一隻眼睛,望著窗外,注視著每一輛經過的馬車。
「不,你就讓我哭吧!我不是為將來而哭,而是為過去而哭……」她困難地說道,「過去『褪色了,凋謝了』……不是我在哭,而是回憶在哭……夏天……公園……還記得嗎?我惋惜我們的林蔭道、丁香花……這一切都長在我的心上了,要割捨它們真叫人痛苦……」
「可以說清。」他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小姐怎麼樣?」
「你真的以為一年以後你就能把事情和生活安排好嗎?」她說,「你想想吧!」
她已經有些疲倦了,但還是像一尊雕像似的那樣平靜,那樣一動不動。這是一種超自然的平靜,即當一個人全神貫注於一個念頭,或者感情受到震撼時,他會忽然能夠獲得力量來控制自己。不過這種平靜是暫時的,就像一個受傷的人,用手捂住傷口,為的是把要說的話說完,九-九-藏-書然後再死去。
「奧麗加,你就別折磨我了!」他沮喪地央求說。
「不了解。不過他好像是個正派人,能辦事的人,況且我就住在他家裡,他忍心騙我?」
「為什麼一切都完了呢?」她突然抬起頭問道,「是誰詛咒了你,伊里亞?你幹了什麼啦?你善良、聰明、溫柔、高尚……卻……毀了!是什麼毀了你?這種禍害卻無法說清……」
奧麗加突然發覺自己的話太狠毒了,她急忙地跑到他的跟前。
奧勃洛莫夫兩腿發軟,在圈椅里坐下來,用手帕擦擦手和額頭。
「是的,」他開始慢吞吞地而且幾乎是結結巴巴地說,「我們要少見面。昨天房東太太那邊又議論起來了……我可不喜歡這樣,只有等一切事情辦妥,代理人開始蓋房子並把錢送來……一年左右的時間這一切都能辦好……到那時我們就不再分離,我們就去告訴嬸嬸,於是……於是……」
她絕望地搖著頭,哭喊著:
她哭了起來。
「我這樣理解對嗎?」他用變了調的聲音問道。
他把信從她手裡拿過來,念給她聽。她沉思起來。
「我等待的不是你對愛情的表白,而是簡短的回答。」她幾乎是乾巴巴地打斷了他的話。
「委託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奧麗加詫異地說,「讓他去收租,處理農民的事,監督糧食出售……」
「我一點兒也認不清這字。」她看了看信后說。
「這麼說就只好……」他壓低聲音說,但沒有把話說完,只用目光表示「別了!」
「是奧勃洛莫夫性格!」他小聲地說,然後拉著她的手,想吻它,卻又不能,只把它緊緊地按在嘴唇上,於是熱淚滴在了她的手上。他沒有抬頭,沒有把臉對著她,轉身就走了。
他看了一下奧麗加,發現她暈過去了。她的腦袋歪到一邊,從發紫的嘴唇里露出了牙齒。他由於過分高興和陷入了幻想,竟沒有注意到,當他說到「事情辦妥,代理人開始」時,奧麗加已經臉色發白,沒有聽見他後面說的話了。
奧勃洛莫夫又來到起居室,朝卧室看了看,也沒有什麼動靜。
她像幽靈一樣凝神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聽我說,」她說道,「我剛才看我母親的肖像看了許久,好像從她的眼睛里得到了忠告和力量。如果你現在還是一個誠實的人……就請你記住,伊里亞,我們已不是小孩,也不是在開玩笑,這是關係到一生的事!我相信你,我了解你,但你得認真地問問你的良心再告訴我:你這一輩子還能站立起來嗎?你會成為我所需要的那個人嗎?你了解我,所以你明白我想說什麼。如果你能勇敢地、深思熟慮地說:是!那我就收回我的決定,我就伸手給你https://read•99csw•com,我就跟你一起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出國,到鄉下,甚至就在維堡區都可以!」
「小姐暈過去了!」他對跑過來的卡嘉喊道,「快點拿水來……酒精……」
「不,」她打斷了他的話,抬起頭來,竭力透過眼淚看著他說,「我最近才知道,我愛的只是我想在你身上看到的東西,是施托爾茨指給我看的東西,是我和他一起臆造的東西。我愛的是未來的奧勃洛莫夫!你溫和、誠實,伊里亞。你溫柔得……像只鴿子,你把腦袋藏在翅膀里,別的什麼也不要,你準備一輩子都在屋檐下咕咕叫喚……我可不是這種人,我不能滿足於這一點,我還需要有別的,不過究竟需要什麼,我也不知道!你能否教教我,告訴我,我缺少的是什麼?並且給我這一切,使我……而溫柔……何處沒有溫柔呢?」
他模糊地猜測到什麼樣的判決在等待著他,便拿起了帽子,但又遲遲不敢發問,因為他害怕聽到致命的、可能是不可逆轉的決定。最後他終於戰勝了自己。
她不說話了,接著坐了下來。
「信呢?帶來了嗎?」
「奧麗加……我的天哪,她暈過去了!」他說著,並拉了拉鈴。
「不!」他忽然站起來,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來抵消她的衝動,「不會像過去一樣了!你不必因說了實話而驚慌,是我活該……」他沮喪地補充說。
「他說這是一位極其誠實的人,跟他共事過十二年……只是有點口吃。」
他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嚇得她哆嗦了一下,然後才溫柔地微笑著把手伸給他,但是眼睛好像還沒有離開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你恨我嗎?」他問道。
她滿眶淚水,詢問地看了看他。
「你是不是確信我們之間已徹底完了,沒有任何希望了呢?」
他還是沒有走。
她瞪著大眼睛看了他一眼,並等待著。
「對,」他清楚而又斷然地說,「你是對的!」
他沒有說話。
她再次用手帕捂住臉,極力抑制住慟哭。
「要是你知道我多麼愛你……」
「四個月!還有四個月仍只能偷偷地幽會,避開那些多疑的面孔和微笑,」奧勃洛莫夫一邊想,一邊登上伊林斯基家的樓梯,「天哪!什麼時候才算完呢?奧麗加又要催促了:今天呀,明天呀。她很固執,很倔強!很難說服她……」
「我接到了村裡的來信。」他淡淡地說。
她慢慢地,帶一種溫順的表情低下頭,表示同意。他雖然已經猜到了她的想法,但還是臉色發白、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
奧勃洛莫夫差不多走到了奧麗加的房門口,卻沒有碰上一個人。奧麗加坐在自己卧室前面的小起居室里,正埋頭看書。
「為什麼?」她虛弱無力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