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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一

第四部

她默默地承擔了對奧勃洛莫夫的義務,她認得出奧勃洛莫夫的每一件襯衣,數得出多少雙磨破了後跟的襪子,也知道他下床時哪只腳先下地,他的眼睛是否要長麥粒腫了,他喜歡吃什麼菜,吃多少,他高興還是煩惱,他的睡眠怎麼樣……她就像是已經這樣做了一輩子,也不問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做,奧勃洛莫夫是她的什麼人,為什麼要如此地為他奔忙。
她好像突然改信了另一種宗教,盲目地信奉它,卻不問它的教義是什麼。
夏天、秋天和冬天過得很平淡,很無聊,奧勃洛莫夫期望著春天的到來,嚮往著鄉村之行。
奧勃洛莫夫同房東太太一家人三點鐘吃午飯,唯有穆霍雅羅夫自己一個人吃,而且多半在廚房裡吃,因為他下班回來已經很晚了。
房東太太跟哥哥談了。第二天奧勃洛莫夫廚房裡的東西便全部搬到了普舍尼琴娜的廚房裡,他的銀器和餐具也進了她的櫥櫃,而阿庫林娜則被貶去餵雞種菜。
「我也不知道是哪兒弄髒的。」
「您會愛上我嗎?」他又問。
伊里亞·伊里奇病後很長時間都心情憂鬱,往往幾個小時都陷入病態的沉思中。有時扎哈爾問他,他也不回答;扎哈爾的茶杯掉在地板上,或者不擦桌子上的灰塵,他都沒有注意。每逢節日房東太太給他送餡餅來時,總看見他滿臉淚痕。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從前很少見過像奧勃洛莫夫這樣的人,即使看見過,也只是從遠處,也許那時她就喜歡他們,然而他們過的是另一種生活,不在她的圈子裡,而且沒有任何機會接近他們。
可是現在呢?伊里亞·伊里奇已成了她家的一員,她搗起東西,篩起什麼來也跟從前不一樣了。現在織花邊的活她幾乎完全忘記了。當她剛坐下來縫衣服時,忽然聽見奧勃洛莫夫叫扎哈爾送咖啡,她便兩個箭步跑進廚房裡,睜大眼睛,瞄準要拿的東西,抓起一把小勺,在亮光下盛出三勺咖啡,看煮得好不好,有沒有渣兒,再看看酸奶油上有沒有奶皮。
「您老是那麼忙碌!」他走到她的跟前說,「這是什麼?」
「酸白菜燴鮭魚肉,」她說,「鱘魚現在哪兒都沒有,我把所有的店鋪都找遍了,家兄也去問過,都沒有。要是碰上有活鱘魚,馬車市場上的一位商人就預訂了——他答應分給我一塊。然後還有小牛肉、炒飯……」
這副擔子好像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肩上,她既不退縮,也沒有主動迎上去。她愛上奧勃洛莫夫是如此簡單,就像一個人得了感冒,患了無法醫治的熱病一樣。
他是老爺,光彩照人,地位顯赫!何況他又是那麼善良。他的步態和動作都是那麼柔和,碰到他的手就像接觸到天鵝絨一般。可亡夫的手碰人一下,則像打人一樣。他看人和說話也是那麼溫和,那麼善良……
初夏,家裡人便談起了即將來臨的兩大節日:聖約翰節(也是房東太太哥哥的命名日)和聖以利亞節(也是奧勃洛莫夫的命名日),這是人們心目中的重要日期。房東太太在市場上碰巧買到或看到一塊頂好的小牛肉,或者是烤出了特別好的餡餅時,總會說:
奧勃洛莫夫對她的態度則簡單得多。對奧勃洛莫夫來說,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這個人,她那晃動的胳膊肘,她那關注一切的眼睛,她從食櫥到廚房、從廚房到儲藏室、從儲藏室到地窖的不停地走動,她對一切家務和一切家庭設備的精通和了解——全都體現了他那像海洋一樣廣闊的打不破的寧靜生活的理想,這一理想的景象早在他童年時代父母庇蔭下的生活中就不可磨滅地印在他心上了。
正因為如此,普舍尼琴娜家餐桌上常有上等小牛肉、琥珀鰉魚、白松雞。穆霍雅羅夫有時也親自到市場或米留京小鋪去,像只獵犬那樣,巡視並嗅遍每一個角落,弄上個把最好的閹母雞藏在衣襟下面帶回來,或者不惜花四盧布去買一隻火雞。
普舍尼琴娜家在飲食方面是頗講究的,這不僅因為房東太太是一位模範九九藏書主婦,她把這種家務看作是自己的天職,還因為伊萬·馬特維耶維奇·穆霍雅羅夫在美食方面是一位享樂至上主義者,他在穿著上很馬虎,一件衣服可以穿上幾年,最討厭買新衣服,平時也不把衣服好好地掛起來,而是隨便扔在角落裡堆著,襯衣穿得像干粗活的人一樣,只在禮拜六換一次,但在飲食方面他卻不吝嗇花錢。
房東太太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好像長高長大了,阿尼西婭則像老鷹展翅,生活沸騰起來,如江河奔流。
「您大概是在門上蹭的吧?」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忽然想起來了,昨天剛給合頁上了油,因為那門總是軋軋響,「快把它脫下來,我去把油漬去掉,明天就什麼污跡也沒有了。」
關於鋪路架橋問題,他說此事不急,因為農民情願翻山越嶺到貿易村去,也不肯出工去修新路架新橋。
她微微笑笑。
「沒有什麼!」他回答說。
奧勃洛莫夫看見房東太太對他很關心,有一天便半開玩笑地建議她把他的膳食也管起來,讓他省去一切麻煩。
如果聽見有人敲門,她就穿上裙子,跑到廚房裡去推醒扎哈爾和阿尼西婭,叫他們去開門。
「您瞧,桂皮都要撒出來了,那您的餡餅里就沒有桂皮可放了。」她說。
從她對他的飲食、衣服和房間的忙碌操勞中,奧勃洛莫夫看到了她的基本的性格特徵。這在他首次來訪時就注意到了。當時阿庫林娜提著一隻拚命掙扎的公雞跑進房裡來。這種不得體的熱心雖然使得房東太太很難為情,但她還是告訴阿庫林娜不給小老闆這隻公雞,而是給那隻灰的。
他猶如一棵珍貴的植物被一隻無形之手栽在沒有炎熱的陰涼下,在風雨打不著的屋頂下,並受到精心的照顧。
「等我縫完這一行,」她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就吃晚飯。」
奧勃洛莫夫在花園裡轉悠。人們已開始在菜園裡種菜。節日一個接一個地來了:聖三一節、悼亡節、五一節,為慶祝節日,人們插樺樹枝,編花環,到小樹林里喝茶。
他的臉不粗糙,不發紅,而是白白的,細膩的;他的手也不像她哥哥的手,不發抖,也不發紅,而是白凈的,小巧的;他坐下來,就將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用手支著腦袋——這一切都做得十分瀟洒、安詳、漂亮;他說起話來也不像她的哥哥和塔蘭季耶夫,也不像她的亡夫,雖然有許多話她不明白,但她感覺得出,那都是些聰明的、美好的、異乎尋常的話,而那些她聽得懂的話,他說起來也和別人不一樣。
三月份人們要烤雲雀形小麵包,四月份取下冬用的雙層窗扇,涅瓦河宣告解凍,春天來了。
窗戶下面又發出了抱卵母雞的低沉的咕噠聲和新一代雛雞的嘰嘰聲。用雛雞肉和鮮蘑菇做餡的餡餅、新腌的黃瓜都上了桌,草莓不久也要出來了。
房東太太還像從前那樣走過來問他是否買什麼東西,或想吃點什麼;她的兩個孩子也常常跑過來。他淡漠而又親切地跟房東太太說話,給孩子們指點功課,聽他們朗讀;對孩子們的閑話,他只是報以一種有氣無力的勉強的微笑。
後來劇烈的痛苦慢慢地讓位給了無言的冷淡。伊里亞·伊里奇一連幾個小時都望著外面怎樣地降雪,怎樣地在院子里和街道上堆起雪堆,怎樣地蓋住了木柴、雞舍、狗窩、花圃、菜地,怎樣在圍柵的一根根柱子上築成一個個小金字塔,好像一切都死去了,蓋上了屍布。
自從伊里亞·伊里奇生病後,時間已過去一年了。在這一年裡,世界各地都發生了許多變化:這裏動蕩不安,那裡卻平安無事;這邊一顆世界巨星隕落了,那邊卻升起另一顆巨星;這裏人們掌握了生活的新奧秘,那裡則是幾代人及其家園被毀。在舊生命敗落的地方,新生命便像幼苗一樣破土而出……
也許有人會說,這說明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家庭主婦,她不願意她家裡弄得紊亂不堪,不願意房客夜裡在門外待到掃院子的醉鬼聽見read.99csw•com再去開門,況且長時間的敲門聲會把孩子們都鬧醒……
他穿柔軟的細布襯衫,每天換洗,用香皂洗臉,清洗指甲,總之他整個人都很好看,很乾凈,他可以什麼都不幹,也真的什麼也沒幹,一切都有別人幫他做,他除了扎哈爾,還有三百個扎哈爾……
那時候,父親、祖父、兒孫們、客人們都是懶洋洋地坐著或躺著,都知道家裡有無微不至的眼睛永遠關注著他們,有許多勤快的手為他們縫衣服、做飯、燒茶、穿衣、脫鞋,安排他們睡覺,臨死時幫他們合上眼睛。現在在這裏也是一樣,奧勃洛莫夫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看著有人積極靈活地為他奔忙,即使明天不出太陽,旋風颳得天昏地暗,暴風從宇宙的一端席捲到另一端,他的餐桌上照樣有湯有菜,襯衣照樣洗得乾乾淨淨,牆上的蛛網會被掃掉,他不必去過問這一切是怎樣做的,也不必費力地思考他需要什麼,自有人會想到並把一切送到他的鼻子底下,而且不是扎哈爾用他那雙臟手懶洋洋地粗魯地遞給他,而是由一雙乾淨的、露著胳膊的白|嫩的手在生氣勃勃的溫柔目光伴送下,帶著無限忠心的微笑捧給他的。
一切都變得闊氣多了:不論是買糖、茶葉、食品、腌黃瓜、漬蘋果、漬櫻桃還是做果醬——全都是大批大批的。
伊里亞·伊里奇明白自己對這塊小天地——從她哥哥直到被鏈子拴著的狗,具有什麼樣的意義。自從他來了之後,那隻狗得到了比從前多出兩倍的骨頭,但他卻不知這種意義有多麼深遠,以及他多麼意外地征服了房東太太的心。
就這樣,他像靠近暖烘烘的一爐火一樣,逐漸地靠近她。有一次他靠得她非常近,差一點釀成了火災,至少火已經燃起來了。
儘管愛情被稱作是一種變幻莫測的、不知不覺的、像疾病那樣的情感,可是它也像所有的事物一樣,有自己的規律和原因。如果說這些規律至今還很少得到研究的話,那是因為人一旦染上了愛情,他就不再用學者的眼光去探究諸如印象是如何潛入靈魂的,它怎樣像夢一樣禁錮著感覺,怎樣先把眼睛弄瞎,從某一時刻起又使脈搏、心跳加劇,而昨天突然又產生了至死不渝和自我犧牲的精神,自我慢慢地消失了,變成了他或者她,頭腦也變得非常笨拙或非常敏銳,一個人的意志服從另一個人的意志,垂下腦袋,雙膝發顫,流出眼淚,害上了熱病……
「您告訴我,要是我……愛上您,怎麼辦?」
他之所以這樣,部分地是由於他自供職以來就遵循著他自己建立的一條邏輯:「吃進肚子里的東西別人看不見,不會有閑話,而沉甸甸的錶鏈、新的燕尾服、鋥亮的皮鞋卻只會引來不必要的議論。」
一天,他在房間里踱步,轉身走到房東太太的房門口,看見她的胳膊肘在快速地轉動。
葡萄酒他從市場買回來藏著自取自飲,餐桌上從來只擺出一瓶醋栗葉浸泡的伏特加,葡萄酒則放在他堂屋裡獨自享用。
他們常常談論聖以利亞節,談論一年一度去火藥廠郊遊,談論科爾平諾的斯摩棱斯克公墓的紀念活動。
「您的袍子上怎麼又有了一個污點呢?」她提起袍子的下擺,關心地問道,「好像是油漬吧?」她聞了聞,「您是哪裡弄的?是長明燈上滴下的油嗎?」
好吧。那麼為什麼奧勃洛莫夫在恢復健康時期,由於整個冬天心情憂鬱,很少跟她說話,沒有到她房間里去看她,不關心她做什麼事,也不跟她一塊兒笑——她就變得消瘦了,忽然對一切都不關心了、心不在焉了呢?磨咖啡時她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而放了許多菊苣粉進去,致使咖啡不能喝,她卻毫無感覺,好像沒有了舌頭似的;阿庫林娜沒有把魚燒熟,穆霍雅羅夫嘮叨起來,離席而去,她卻像一塊石頭似的,不聞不問。這都是為什麼呢?
「幹嗎不愛?上帝要我們愛所有的人。」
「那麼您就吻我一下吧!」
他沒有感到任何煩惱、失read•99csw•com眠,沒有甜蜜和痛苦的眼淚。他坐著吸煙,看她縫衣服,有時說上兩句話,或者什麼也不說,此時他的心情是平靜的,什麼也不需要,也不想到什麼地方去,他所需要的好像這兒都有了。
他仍舊抓住她胳膊肘不放,他的臉也貼近了她的後腦殼。
在維堡區,在普舍尼琴的遺孀家裡,雖然日子過得平和單調,沒有什麼激烈的突如其來的事變發生,雖然一年四季像去年一樣過著重複的生活,但是生活畢竟沒有停止,它的表現也總還是有所變化,不過這變化是緩慢的,逐步的,與我們地球的地質變化相似:這個地方的山在悄悄地崩塌,那個地方的海幾個世紀以來在不斷地泥沙沖積,海水退去,形成新的土地。
她為什麼、有什麼緣由愛上奧勃洛莫夫?為什麼她以前沒有愛情就嫁了人,就這樣生活到三十歲,而現在卻突然好像產生了愛情呢?
好吧。可是為什麼奧勃洛莫夫生病時,她要在他屋裡鋪滿氈子和地毯,掛上窗帘,不讓任何人進他的房間,要是萬尼亞和瑪莎大聲喊叫或高聲大笑,這個如此和善、溫良的她竟會狂怒起來呢?為什麼她對扎哈爾、阿尼西婭都不放心,要親自通宵達旦地守護在他的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直到午前祈禱時才披上大衣,用一張紙寫上「伊里亞」幾個大字,跑到教堂里,把寫上字的紙放在祭壇上,為病人祝福,接著又退到角落裡,跪下,長久地伏在地上祈禱,然後再急忙地跑到市場上買點東西,提心弔膽地回到家裡,望著奧勃洛莫夫的房門,小聲地問阿尼西婭「怎麼樣」。
海水退潮,高山崩塌,泥沙沖積,以及輕微的火山迸發——這類似的漸進的變化現象在房東太太的命運中表現得最為明顯,但誰也沒有發現這一點,尤其是她自己。這種情況只能從許許多多突然的和無數的後果中看出來。
當她的房門打開時,他喜歡盯著她那豐|滿的脖頸和圓圓的胳膊肘。要是房門久久不開的話,他甚至會用腳輕輕踢開門,跟她說笑話並和孩子們玩耍。
房東太太顯出滿臉高興,甚至有意地笑了笑。這樣就擴大了她們的活動天地。她現在不是管一個家而是管兩個家了,或者說,還是一個家,但這是多大的一個家啊!除此之外,她還得到了阿尼西婭。
如果有人問她是否愛他,她還會笑一笑,並且作出肯定的回答。不過,即使奧勃洛莫夫在她家裡只住一個星期,她也會這樣回答的。
「現在的動物內臟很不好,」房東太太對奧勃洛莫夫說,「昨天兩副小小的內臟竟要價七十五戈比。不過新鮮鮭魚也上市了,天天都可以做冷魚湯了。」
山峰會慢慢地崩塌,大海不斷地潮漲潮落。奧勃洛莫夫也逐漸地回到了原來的正常的生活中。
為什麼她近來會變得反常呢?
奧勃洛莫夫對房東太太越來越友好了,卻根本沒有想到愛情,不久前的那次愛情使他像得了天花、麻疹或寒熱病一樣,至今一想起來就發抖。
後來她縫完了衣服,咬斷線頭,捲起針線活,拿到卧室去了。
「我在搗桂皮,」她回答道,眼睛像看深淵似的看著研缽,並用小杵使勁地搗著。
這樣的感情的確是無私的,因為她在教堂里點一支蠟燭為奧勃洛莫夫的健康祈禱,目的僅僅是為了要他康復,她自己根本沒有多想。她整夜守在他的床頭,天亮時才離開,事後也從未提起過。
「晚飯吃什麼呢?」他問道。
至於代役租,扎焦爾蒂則說,這筆錢無法收到,因為一部分農民已經破產,另一部分農民逃離在外,不知去向。他準備就地進行調查。
也許有人會說,那是她羞於自己在外人面前顯得自己在家務方面疏忽大意,因為家務是她唯一的用武之地,關係到她的自尊心。
她現在開始讓生活按自己的方式過得充實而又多樣化。
茶和咖啡房東太太親自端來,不再是扎哈爾送。
「您鬆手!我要搗糖塊,還要倒酒做布丁呢。」
奧勃洛莫夫恢復了健康read.99csw.com。代理人扎焦爾蒂去了農村,把出賣穀物的錢全數寄來,其中扣除了他的車馬費、按晝夜計算的出差費和酬金。
他長時間地傾聽著磨咖啡的噼啪聲,拴在鏈子上的狗的蹦跳聲和狂吠聲,扎哈爾的擦鞋聲以及鐘擺的均勻的嘀嗒聲。
「真棒!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您真可愛,還想得起來!要是阿尼西婭也別忘記就好了。」
可是奧勃洛莫夫剛剛康復,臉上剛現出一些善意的微笑,剛開始像過去那樣看她,溫柔地朝她門裡張望並且開開玩笑——她便又胖起來了,又生氣勃勃、精神抖擻、高高興興地操持家務了。不過也有一點小小的不同:從前她像一架精密的機器,整天均衡而準確地運轉著,走起路來從容不迫,說話聲音不大不小,磨咖啡,碎糖塊,篩東西,無不如此。縫衣服時,她手裡的針也像鍾錶的指針一樣有節奏。隨後她又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到廚房去,中途停下來,打開櫃門,取出什麼東西,帶走——一切都像機器一樣。
要是做奧勃洛莫夫愛吃的菜,她就親自監視,打開鍋蓋聞一聞,嘗一嘗,接下去就自己掌勺。要是為他磨杏仁或搗什麼東西,她也特別耐心,特別賣勁,幹得滿頭大汗。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您真好!」奧勃洛莫夫說,懶洋洋地脫下了袍子,「我說,咱們一起到鄉下去住好嗎?那邊有的是家務!那裡什麼都有:蘑菇、草莓、果醬、雞舍、牲畜棚……」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從來不催促人,從不要求什麼。奧勃洛莫夫也沒產生過任何要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從不因為虛度年華、浪費精力、好事壞事都沒做、遊手好閒、苟且偷安混日子而感到難過。
主要的是,這一切都進行得平平靜靜的,他的心裏沒有任何疙瘩,從未焦急不安地擔心能不能見到房東太太,她會怎樣想,怎樣回答她的問題,她會怎樣看等等。
代理人也安排了建房的事項。他同省建築師確定了建房所需的材料的數量,並吩咐村長一開春就運木材,還搭了一個堆放磚瓦的棚子。這樣,奧勃洛莫夫只要春天下去祈福一番便可開工了。預計到那時,代役租也能收上來。此外再把村子抵押出去,那麼所需的款項就能籌全了。
「現在不是復活節。」她笑著說。
總之,得到的信息和錢是令人滿意的。伊里亞·伊里奇沒有碰到非親自下去不可的絕境,因此他心安理得地等來年再說。
在過去,如果把肉烤焦了,魚湯煮過火了,湯里沒有放青菜,她會嚴厲而平靜、不失身份地責備阿庫林娜一下,過後也就忘了;而現在,如果發生了類似的事情,她會從桌邊跳起來,跑進廚房裡,把阿庫林娜痛罵一頓,甚至生阿尼西婭的悶氣,第二天還要親自下廚去查看湯里放青菜沒有,煮魚過了火候沒有。這是為什麼呢?
街上稍有一點動靜,她就會抬起頭來,有時甚至從床上跳下來,打開小窗口傾聽著:是否他回來了?
「不,為什麼呢?」她嘆一口氣說,「我們生在這兒,一輩子住在這兒,也應該死在這兒。」
「要是我吻您呢?」他小聲說,把臉湊近她的臉頰,致使呼出的熱氣燙著了她的臉。
他有點兒激動地看著她,不過他的眼睛里並沒有閃出亮光,也沒有充滿淚水,他沒有想去攀登高峰,去建立功勛,他只想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胳膊肘兒。
穆霍雅羅夫和塔蘭季耶夫到漁場上去時,大衣里總藏著一瓶上等的馬德拉酒,要是到「飯館」喝茶,他就帶上自己的羅姆酒。
「如果上帝讓我們活到復活節,我們就接吻。」她說道,既沒有驚訝,也沒有發窘和膽怯,而是挺直身子一動不動地站著,就像是一匹馬等著讓人給它套上羈絆。他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吻了一下。
午飯後,他樂意留在她房裡抽一袋煙,看著她把銀器和餐具放進櫥櫃里,拿出茶杯,斟上咖啡。她特別仔細地清洗並擦乾一個杯子,首先給他斟上一杯,並看看他是否滿意。
海水逐漸退九-九-藏-書潮或山巔逐漸崩塌的過程從各方面都有所表現,阿尼西婭也不會例外。阿尼西婭與房東太太的相互關係從相互吸引發展到不可分離,融為一體了。
所有的家務事——搗東西,熨東西,篩東西等等,全都獲得了新的現實的意義,即為了奧勃洛莫夫的舒適和方便。過去她認為這是她的職責,現在卻變成了她的享受。
有人說,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女人所特有的憐憫心和同情心罷了。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你的針在鼻子底下快速走動,縫得那麼麻利,我真怕您把鼻子縫到裙子上去!」
她笑了笑。
她並不知道她已經發生了變化,也從來沒有問過自己,而是無條件地挑起了這副甜蜜的擔子,既沒有反對,也不是熱衷;既沒有心跳和激|情,也沒有模糊的預感和苦惱,更沒有神經質的遊戲和音樂。
好吧。可是為什麼以前她常常一到八點鐘就睜不開眼睛,九點鐘安排孩子們睡覺,檢查廚房的火滅了沒有,煙道關了沒有,東西收拾好沒有,然後就躺下睡覺了,不到第二天六點鐘什麼炮也轟不醒她?而現在呢,如果奧勃洛莫夫出去看戲或到伊萬·格拉西莫維奇家久待不歸,她就會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不停地畫十字、嘆氣,閉著眼睛卻沒有睡意!這又是為什麼?
伊里亞·伊里奇不像她已故丈夫十品文官普舍尼琴那樣用碎步走路,忙忙碌碌,也不用沒完沒了地寫公文,不用膽戰心驚地害怕上班遲到,不用拿那種像是求別人騎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去看人。奧勃洛莫夫看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是那麼大胆,那麼自由,就像是要求別人聽命於他似的。
「那我是幹什麼的?」她把廚房門打開一點說,「您聽見噝噝的響聲嗎?已經煎上了!」
奧勃洛莫夫並沒有注意她對他的態度的真正實質,仍然認為她的性格就是如此。她的感情是那麼正常、自然、無私,這對奧勃洛莫夫,對她周圍的人乃至對她自己來說,至今都仍然是一個謎。
扎哈爾願意的時候便拭拭灰塵,如果不願意,阿尼西婭就會像旋風一樣飛進室內,或者是用圍裙,或者是用手,甚至幾乎是用鼻子,一下子就把灰塵吹跑了,拭掉了,然後把東西拉拉平,收拾一下房間便溜走了。不然房東太太也會趁奧勃洛莫夫去花園的時候,進屋看看,發現有不整潔的地方,便搖搖頭,一面自言自語地嘮叨著,一面動手把枕頭拍打得像座山似的,再看看枕套,又自言自語地說該換了,並把它們扯下來,再擦擦窗戶,看看沙發靠背,然後離去。
「啊呀,要是聖約翰節或聖以利亞節都能碰上這樣好的小牛肉,都能烤出這樣的餡餅就好了!」
從前誰也沒見過她沉思默想過,這種事對她不合適。她總是在走,在動,敏銳地觀察著一切,什麼都不漏過,而現在呢,膝蓋上放著研缽也忘記了,像睡著了似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然後又突然用杵使勁地搗起來,使得那條狗以為有人敲門而大聲地狂吠。
她自己也沒料到這一點。如果別人給她點破,她還會當作一條新聞,笑一笑,臉紅起來。
她沒有想過,也沒有意識到這一切,但是如果有人想追究和解釋自從奧勃洛莫夫在她的心靈中出現后的印象的話,那麼她也只能這樣說。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不僅沒有能力跟奧勃洛莫夫調情,用某種跡象向他暗示她內心發生的變化,而且正如前面所說的,她從來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不懂得這一點。她甚至忘記了不久前她心裏還沒有這些東西,那時她的愛只表現為至死不渝的無限忠誠罷了。
他接近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就像靠近一團火,使人感到越來越溫暖,但是人不能去愛一團火。
「要是我不讓您搗呢?」他說著並抓住她兩個胳膊肘,不讓她搗。
如果上午沒見到她,他也沒有感到寂寞。午飯後有時他也不待在她房裡,而是去睡上兩個小時。不過他知道,只要他一醒來,甚至就在他醒來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把茶端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