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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二

第四部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施托爾茨仔細地久久地看著他。
「怎麼那麼急,下星期走?」奧勃洛莫夫想申辯一下,「你是在旅途中,我卻要準備一下……這兒有我的許多家務事,我哪能全扔下呢?我什麼也沒準備。」
「那好!我們到你田莊去吧,你不是要蓋房子嗎?現在是夏天,寶貴的時間就要過去了……」
「你是從哪兒來,怎麼樣,能久留嗎?」他一連提出了許多問題。
「記不得了。不過,我有賬單,不知道擱在哪兒了,我一定給你看。」
吃飽喝足的客人們凌晨才勉強離去,家裡的一切又平靜下來,直到聖以利亞節。
「來得真巧,趕上吃飯!」施托爾茨說,「給我飯吃吧,我餓著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不,是羞愧加悲痛!」奧勃洛莫夫嘆口氣說。
他用空心餡餅代替了油膩的大烙餅,在上湯之前先上牡蠣,地菇烤雞子用小紙圈包裝,還有鮮肉,精緻的青菜,英國肉湯。
「沒有,她沒有忘記你,而且似乎永遠不會忘記,她不是那種女子。你還應該到她田莊去做客。」
「好吧,我對她撒個謊,說你還惦念著她,」施托爾茨最後說,「說你在尋找嚴格的、認真的生活目的。你記住,生活本身和勞動才是生活的目的,而不是女人。在這一點上你們兩人都錯了。她聽到這些會很高興!」
「我現在……跟以前不同了,安德烈,」他終於說道,「我的事情,感謝上帝,現在正常了。我不再躺著無所事事了,規劃差不多就要完成,我訂了兩份雜誌,你留下的書我也幾乎全部讀完了……」
「多少?」
「我身體不好,安德烈,」他說,「我有氣喘病,麥粒腫又長出來了,時而在左眼,時而在右眼,而且我的腿也浮腫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時好像被人在頭上或背上打了一拳,使得我跳將起來……」
「我家主人可是世襲貴族,」他驕傲地說,「而這位算什麼客人!」
施托爾茨邊聽他說邊鼓掌。
「我聽說,她和嬸嬸出國了,」奧勃洛莫夫說,「就在……」
奧勃洛莫夫嘆了一口氣。
奧勃洛莫夫臉紅了。
「所有的一切,甚至連丁香枝的事我都知道,」施托爾茨說,「你,伊里亞,就不慚愧嗎?不痛苦嗎?不因懊悔和遺憾九*九*藏*書而難過嗎……」
他們告別了。
「有話對奧麗加說嗎?」動身前施托爾茨問奧勃洛莫夫。
特大的淡水鮭魚,填餡的仔雞,鵪鶉,冰激凌和上等的葡萄酒——這一切都是為慶祝這一年一度的節日準備的豐盛食物。
「我不怪你,伊里亞,」施托爾茨友好地溫和地繼續說,「我看過了你的信,我的過錯最大,然後是她,再其次才是你,你的過錯不大。」
「算了吧,這裏還不是和奧勃洛莫夫田莊一樣,只不過更糟。」施托爾茨看了看周圍說,「我們到鄉下去吧,伊里亞。」
「生活真煩人,不讓人安寧!真想躺下睡覺……永遠不再醒來……」
「你安靜地坐下!」施托爾茨笑著說,「她現在很快活,甚至很幸福,讓我問候你,並且想給你寫信,但我勸阻了她,我說這會使你感到不安。」
「哪裡有什麼翅膀呢?」奧勃洛莫夫沮喪地說,「我什麼也不會……」
「難道你都知道了……」奧勃洛莫夫說,羞愧得無地自容。
「你聽著,伊里亞,我嚴肅地對你說,你必須改變生活方式,不然你會得水腫病或者中風,那就無可救藥了。既然奧麗加這位天使用自己的翅膀都不能把你從泥沼裡帶上來,我就更無能為力了。不過,給自己選一塊小小的活動的地方,把一個小田莊安排好,跟農民打打交道,參与他們的一些事務,建築,種植——這些事總是可以做到吧……我不會把你丟下的。如今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願望,也包括奧麗加的:她希望——你聽見沒有——你不要完全死去,不要把自己活活埋葬了。我也做了要把你從墳墓里挖出來的保證……」
奧勃洛莫夫沒有說話。
「怎麼不可逆轉!」施托爾茨生氣地反駁道,「沒有什麼,只要你聽我的,照我說的去做,就可以挽回。」
「一千五百多呢,」奧勃洛莫夫更正說,「他從糧食進款中提取了一筆酬金……」
「又是考慮!我知道你會怎麼考慮,就像兩年前考慮出國不出國那樣。我們下星期就走。」
「你在說什麼,安德烈!」他站起身來說道,「看在上帝分上,我們走吧,現在就去,我要跪在她腳下求她原諒……」
他根本不給坐在末座的塔蘭季耶夫上菜,或者是read.99csw.com隨便地往他盤子里扔點兒飯菜,想扔多少就是多少。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他聲音沙啞地高興地喊道。
「這裡有什麼?是愛情嗎?」施托爾茨問道。
「就在她發現她犯了錯誤之後不久。」施托爾茨替他把話說完。
「到鄉下去……也好,那裡很快就要蓋房子了,只是不能馬上走,安德烈,還得讓我考慮考慮……」
「做事……」
「這裏舒適、安靜,安德烈,誰也不會來打擾……」
他們各人喝了一大杯香檳酒。
阿尼西婭節日前夕整晚沒有睡覺,只有扎哈爾大睡特睡,對這些準備工作不僅不重視,而且還帶幾分蔑視的樣子。
「這麼說,你是『永遠不起來』了?」
「自然是拒絕了。她很傷心,就離開了。現在就得我去把事情辦完!下星期便可結束。你怎麼樣?你為什麼要躲到這偏僻的地方來呢?」
但是施托爾茨還是一個人下鄉去了,奧勃洛莫夫留了下來,答應秋天再去。
「唉,伊里亞,你真的已經死了,完蛋了!」施托爾茨說,「你穿衣服,到我那兒去!」
「聽你這麼說,好像你連給局裡寫個文件,給房東寫封信都不會,可你給奧麗加不是寫過一封信嗎?那封信里並沒有把連接詞弄亂吧?紙張很好,墨水是從英國商店買的,筆跡流暢,對嗎?」
「也就是說,你不想會?」施托爾茨打斷他的話,「什麼也不會的人是沒有的,真的!」
「安德烈,你說的這一切也許都是對的,但是毫無辦法,不可逆轉了!」伊里亞嘆口氣斷然地說。
吃飯時施托爾茨說話很少,但吃得很多,顯然,他真的是餓了。別的人,不用說,就更不吭聲了。
「安德烈!」奧勃洛莫夫大聲招呼他,並跑過去擁抱他。
「在我們奧勃洛莫夫田莊,」扎哈爾對從伯爵家請來的兩位廚師說,「每個節日都得做五道甜點心,調味汁什麼的就更多得不計其數了!主人們一天吃不完,第二天接著吃,而剩下來的也還夠我們吃五天。剛剛吃完,瞧,客人們又來了,又得再做了。可這裏一年就只有一次。」
餐桌中央擺上一隻大風梨,顯赫華美,四周則用桃、櫻桃、杏陪襯,還有一瓶鮮花。
宴會完了,客人們互相擁抱,天花亂墜read.99csw.com地誇獎一番主人的不凡品味,然後坐下來打牌。穆霍雅羅夫向大家鞠躬致謝,說什麼為了款待貴賓,他不惜花掉了三分之一的薪俸。
「現在在瑞士。秋天她要和嬸嬸回自己的田莊去,我就是為此事來這裏的,還需要到法院去辦最後的手續,男爵沒有把事辦完,他忽然想到去向奧麗加求婚……」
於是他在施托爾茨面前吹起牛來,說什麼他不需要動一動,就可以把事情辦得很好,說什麼他的代理人正在調查逃跑的農民,糧食也賣出了好價錢,已送來了一千五百盧布,代役租年內也可能收到並送來。
施托爾茨要辦事回來兩個星期,並要到鄉下去,然後要到基輔和別的什麼地方去。
「她現在在哪兒呢?」
「你都被剝光了!」他說,「三百個農奴才收到一千五百盧布!代理人是誰?他是什麼樣的人?」
「只是現在還不行,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是現在,安德烈!讓我忘記吧!唉,我這裏還……」
「你是另一種人,安德烈,」奧勃洛莫夫反駁說,「你有翅膀,你不是在生活,而是在飛,你有才幹,你很自愛,你不會發胖,不會長麥粒腫,什麼也難不住你,你生來就與眾不同……」
「那你就說,我完了,死了,消失了……」
「別說了,別提了!」奧勃洛莫夫連忙打斷他的話,「我總算熬過了這一場熱病,看清了我和她之間有多大的距離,認清了我確實配不上她……啊呀,安德烈!你如果愛我的話,就別折磨我了,別提她了。我早就向她指出了錯誤,可她不肯相信……說真的,我的過錯不算太大……」
「就是說把火滅了,永遠待在黑暗裡!生活多美好呀!唉,伊里亞,哪怕你能空泛議論議論也好!真的!生命一閃即逝,你卻要躺著睡大覺!讓生命之火不停地燃燒吧!要是能活上二百、三百年,可以做多少事情啊!」
「我打攪你們了。」施托爾茨站起來說。
「她不會相信的。」施托爾茨反對說。
奧勃洛莫夫低下頭,悲戚地沉默著,然後嘆了一口氣。
聖以利亞節這一天,來奧勃洛莫夫家做客的外來客人,只有伊萬·格拉西莫維奇和那位沉默不語、唯命是從的阿列克謝耶夫,在本書開始時,此人曾經邀請奧勃洛莫夫五月一日read.99csw.com去葉卡特琳娜宮。奧勃洛莫夫不僅不願把宴席辦得比穆霍雅羅夫的差,而且儘力要以這裏的人從未見過的精美而講究的菜肴來炫耀自己一番。
「她現在怎麼樣?」奧勃洛莫夫膽怯地問道。
「你為什麼沒有出國?」施托爾茨問道。
「不需要什麼準備。你需要什麼呢?」
「怎麼樣?憂鬱、哭泣,眼淚是無法安慰的,她還詛咒你……」
「大概是過去認識的某個人突然想起了我的命名日吧,」奧勃洛莫夫說,「告訴他,我不在家,不在家!」他小聲地對扎哈爾喊道。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每一個詞都使奧勃洛莫夫臉上顯露出驚慌、同情、恐懼和懊悔的表情。
「伊里亞,怎麼樣?」他終於說道,但口氣嚴厲,像是質問。奧勃洛莫夫看著地下,沒有說話。
「唉,生活啊!」他說。
「需要的時候,思想和語言都有了,哪怕是寫小說出版也可以。不需要的時候,你就說不會,眼睛看不見,雙手發軟!你在童年跟姑媽、姨媽、保姆、叔叔、伯伯住在奧勃洛莫夫田莊的時候,就什麼也不會了,從不會穿襪子直到不會生活。」
在餐桌上,他首先給奧勃洛莫夫端菜,怎麼也不肯給那位脖子上掛著大十字章的先生端菜。
「不,我有代理人。他現在就在鄉下,我可以以後再去,等我準備好了,考慮好了再去。」
「你就別向她提起我!」最後他不好意思地說,「就說沒見到我,也沒聽說什麼……」
一輛馬車駛進了院子,有人打聽奧勃洛莫夫。大家都張大了嘴。
「生活怎麼樣?」
「她還沒有忘掉我!我值得她牽挂嗎?」奧勃洛莫夫動情地說。
「打擾什麼?」
施托爾茨沒有回答他,而是繼續看著他,窺視他的內心深處。
「怎麼,你都聽說了?……她現在在哪裡?」他直視著施托爾茨,急忙問道。
「真的嗎?真有這回事嗎?」奧勃洛莫夫問道,「那麼,她怎麼樣?」
「謝天謝地!」奧勃洛莫夫幾乎流著眼淚說,「我真高興,安德烈,讓我吻吻你,讓我們為她的健康干一杯吧。」
「什麼『永遠不起來』?」奧勃洛莫夫問道,好像沒聽懂話。
伊萬·馬特維耶維奇的同僚都來了,約三十人。
「唉,得了吧!人生下來就是要自己打造自己的,甚至改九九藏書變自己的天性。有些人長得大腹便便,還認為這是老天爺給他的包袱。你曾經有一雙翅膀,你卻把它們收了起來。」
施托爾茨一出現,塔蘭季耶夫第一個快速翻過籬笆,溜進菜園裡去了。伊萬·馬特維耶維奇也躲進了涼亭後面並跑回自己的堂屋裡。房東太太也站起身來。
大家正要喝湯,塔蘭季耶夫剛剛因為包子沒有餡而大罵廚師出餿主意時,那隻拴在鏈子上的狗就狂吠亂跳起來了。
「來,來,請坐!」奧勃洛莫夫趕忙說,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
他們的宴會設在花園的涼亭里。扎哈爾正要跑出去謝絕來客,小徑上就碰到了施托爾茨。
「你的收入可以增加兩倍,」他說,「只是我不打算長期租你的田莊,我有我自己的事兒。我們現在就到鄉下去,或者我先去,你隨後就來,我要先到奧麗加的田莊去,它離你的田莊有三百俄里。我去把你的代理人趕走,把田莊的事安排好,然後你就來,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他躊躇起來。
「上哪兒去,為什麼?伊萬·馬特維耶維奇!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奧勃洛莫夫喊道。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一連三天只喝咖啡,單給伊里亞·伊里奇做了三道菜,其他人就隨便有什麼吃什麼。
吃完飯,桌子都收拾乾淨后,奧勃洛莫夫吩咐留下香檳酒和礦泉水。他和施托爾茨二人留下來。
奧勃洛莫夫臉紅了。
聖約翰節過得莊嚴隆重。伊萬·馬特維耶維奇前一天就沒有上班,不住地往城裡跑,每次回來,不是帶一包東西,就是帶一筐東西。
「她會哭,而且久久不會平靜。幹嗎要去傷她的心呢?」
他讓房東太太坐在原地方,而伊萬·馬特維耶維奇和塔蘭季耶夫卻沒能留住。
「因為奧麗加?」施托爾茨意味深長地瞅著他說。
「我沒有出國是因為……」
奧勃洛莫夫本想反對,但是施托爾茨幾乎強行把他拉到自己住的地方,並寫了一份讓自己做委託人的委託書,硬要他在委託書上簽名,然後向他宣布:他租下了奧勃洛莫夫田莊,直到奧勃洛莫夫親自到鄉下並且熟悉了田莊事務為止。
奧勃洛莫夫深深感動地沉思起來,眼睛充滿淚水。
「我就不會!」奧勃洛莫夫說。
「你已經忘記了:『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