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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都對,索松特·伊凡諾維奇,」這回該李特維諾夫說話了,「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們經受這種考驗呢?這可是您自己說的,一開始簡直像個怪物!哦——萬一這種怪物一直保留下去呢?您自己也清楚,它是保留下來了。」
「真是亂鬨哄的。您說得真妙。我始終想請教請教這些先生,他們這樣忙忙碌碌,究竟為了什麼?」
「您很有耐性嗎?」李特維諾夫說,「相反地,我還以為……可以請教您的名字和父名嗎?」
「等等,索松特·伊凡諾維奇,至少也請告訴我,您住在哪兒,您是否打算在這兒長住?」
「是啊,是啊,」他帶著他特有的,雖然沮喪但並不過分痛苦的幽默,又開口說起來了,「這一切都很奇怪。我還要提請您注意一點。譬如,若有十個英國人聚在一起,他們立刻談起海底電報、紙張稅、灰鼠皮的鞣製法,也就是說,談論一些有益而明確的題目;若是十個德國人——唔,那麼出現的當然是石勒斯物霍斯丁和日耳曼的統一;十個法國人聚在一起——那麼不論怎樣閃爍其詞,談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風流韻事』;至於十個俄國人聚集一起嘛,立刻就出現這個問題——您今天有幸親自證實了這一點——關於俄國的作用及前途的問題,而且非常泛泛,從麗達的蛋講起,既無論據又無結論。他們把這個不幸的問題嚼來嚼去,像是小孩子嚼一塊橡皮似的:既無滋味,又無好處。哦,當然啰,逢到這種場合總要談到腐朽的西歐。想想看,竟有這等怪事!西歐,它在各方面都把我們打垮了——可還說是腐朽!如果我們真的是在藐視它也好,」波圖金繼續說,「否則這一切統統是空話和謊言。我們對它罵歸罵,可是偏偏只尊重它的意見,也就是說,實際上是那些巴黎浪蕩公子的意見。我有一個熟人,我看是一個好人,一家之主,已經不算年輕了。他有好幾天情緒低落,因為他在巴黎的一家飯店裡點了une portion de biftek aux pommes de terre,當時有一個真正的法國人喊道:『Garon biftek pommes!』我的朋友羞得滿臉通紅!後來他到處叫:『Biftek pommes!』而且還教別人也這麼叫。咱們從草原來的年輕人走進巴黎妓院的不名譽的客廳時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連娼婦看了都為之吃驚……我的老天!他們心想,我這是在什麼地方?真是在安娜·黛絲里昂家裡呀!」
「今天我有幸在古巴廖夫先生處見到您,」他說,「他沒有給我們介紹,所以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就自我介紹一下:波圖金,曾在聖彼得堡財政部任職的退職七等文官。希望您不會見怪……我,一般地說,沒有這種貿然和別人攀談的習慣……不過跟您嘛……」
「這麼說,我並沒有打擾您?」他又說了一遍,聲音柔和低沉,略帶幾分嘶啞,和他整個體形非常相稱。
「我極端愛它,也極端恨它。」
「您剛才講了那一番話以後,」李特維諾夫微笑著低聲說,「我就無須再問您屬於哪一派,以及您對西歐的看法了。但是請允許我對您提一點意見。您剛才說,我們應當借鑒、效法我們老大哥們的經驗。但是怎麼能不考慮到氣候、土壤、地區和民族特點等條件而去仿read•99csw.com效呢?我還記得,我的父親向布津諾普訂購了一座功效優良的生鐵簸谷機,這座簸谷機確實十分好——可是結果如何呢?整整五年擱置在棚子里,一點用處也沒有,直到美國木製的簸谷機代替了它——這種木製的簸谷機跟所有的美國機器一樣,更適合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我們的習慣。索松特·伊凡諾維奇,不能瞎仿效啊。」
「我叫索松特……索松特·伊凡諾維奇。為了紀念一個親戚,一位大司祭,給我取了這麼個絕妙的名字,我要感謝他的也就僅此而已。我,如果膽敢這樣說的話,我家世代都是牧師。至於您懷疑我的耐性,其實大可不必:我很有耐性。我曾在親叔叔,四品文官伊里納爾赫·波圖金手下幹了二十二年。您知道他嗎?」
「我早就知道他了,先生。您瞧,我們這兒還有一種怪事:例如,有那麼一個文人,他整整一輩子寫詩著文譴責酗酒,抨擊專賣制度……可突然之間他自己買下兩座釀酒廠,承包了上百家小酒館——居然沒事!換了別人,人們早把此人徹底消滅了,可對他,連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就拿古巴廖夫先生來說吧,他又是斯拉夫主義者,又是民主主義者,又還是社會主義者,想是什麼就是什麼,可是他的產業,至今還是由他哥哥經管,這是一個老式地主,正是那種出名的愛動手的主人。再說那位蘇漢奇柯娃太太吧,她硬讓斯托夫人打堅捷列耶夫一記耳光,然而簡直是跪倒在古巴廖夫面前。其實他又有些什麼?無非是閱讀了不少智慧的書本,而且鑽得很深。至於他的口才,您今天可以自己判斷。謝天謝地,他今天總算說得不多,還有點躊躇。因為若是他興緻好,高談闊論,即使我這樣有耐性的人,也會無法忍受的。他總是先開幾句玩笑,然後大講其不堪入耳的故事——是的,是的,我們偉大的古巴廖夫先生大講其不堪入耳的故事,一邊講一邊還猥褻地笑著……」
「不,哪兒的話……為什麼這樣說呢?……不過有個姑娘跟我在一起。」
那可要祝賀您。不,我很有耐性。不過,『讓我們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去吧』,像我那位可尊敬的教友,被判了火刑的大主教阿瓦昆所說的那樣。我的同胞們使我驚訝,親愛的先生。他們都灰心喪氣,無精打采,可同時他們又滿懷希望,稍微有點什麼,就激動得要命。就拿這些斯拉夫主義者來說吧——古巴廖夫先生把自己也算在內——他們都是絕頂的好人,同時又是絕望與狂喜的混合物,把一切希望寄託于未來。一直在說:將來一切都會有的,會有的。可是現在什麼也沒有,在羅斯,整整十個世紀毫無創造,無論是在經營管理,在法庭,還是在科學、藝術,甚至手藝……可是別著急,耐心一點,一切都會有的。可為什麼會有呢,請問?那是因為我們這些受過教育的人——雖然糟透了;可是人民……啊,這偉大的人民!您看見過農民的粗呢上衣嗎?一切都出自於它。其他一切偶像都打倒,可是讓我們堅信這件粗呢上衣吧。噢,萬一這件粗呢上衣失敗了呢?不,他決不會失敗的,請您讀讀柯漢諾芙斯卡婭的小說吧,那真是令人大開眼界!真的,我要是個畫家,我就要畫這樣一幅畫:一個受過教育的人站在一個農民面前,對他深深鞠躬:救救我吧,農民老哥,我已經病得快要死了;而農民呢,也對受過教育的人深深施禮:教教我吧,他說,紳士老爺子,我愚昧得快要死了。但是他們,當然啰,雙方都在原地不動。其實只要真正的——不僅僅是在口頭上——謙虛一些,從老大哥們那裡少許借一些他們想出來的比我們早、比我們好的東西,而且向他們借用一點就成啦!僕役,noch ein Glschen Kirsch!您別以為我是酒徒,不過酒精能使我開懷暢談。」九_九_藏_書
「非常感謝您,」波圖金打斷了他的話,站起身來,微微一鞠躬,「不過,我已經跟您談了不少了,也就是說,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在談。而您,顯然,您自己也能發現,一個人老在獨自夸夸其談,總覺得有點難為情,不大自在。特別是初次見面:瞧,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下次再見吧……我,再重複一句,能夠認識您,我感到非常高興。」
「您好像也說得不多。」李特維諾夫指出。
「拜倫主義,」李特維諾夫打斷他的話,「三十年代的浪漫主義。」
真的,波圖金是既愛說又會說,不過,他像是一個已經被人生磨盡自尊的人,以哲學家的豁達在靜靜等候投合心意的機遇。
「您是怎麼認識古巴廖夫的呢?」李特維諾夫問。
「那麼是因為他的性格了,是嗎?」
「有誰告訴您,我對這些熟視無睹呢?」波圖金接著說,「不過請原諒我,您的意見使我回憶起克里米亞戰爭中我們那些倒霉的新聞記者,他們揚揚得意地指責英軍指揮失策,其實這是《泰晤士報》自己揭露過的。我本人並不是樂觀主義者,我絕不至於用玫瑰色來看待全人類,看待我們整個人生,這出以悲劇告終的喜劇。但是為什麼要把那些也許是生根於我們人的本性之中的東西偏偏去硬加給西歐呢?這賭場確實不像話,呣,可我們土生土長的賭博的騙局莫非更好看些?不,敬愛的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咱們還是更謙虛一點,平靜一點吧:一個好學生能夠發現自己老師的錯誤,但是恭恭敬敬地保持沉默,因為正是這些錯誤對他有所裨益,使他走上大道。如果您一定想用腐朽的西歐作為消遣的話題,那麼您瞧,正好珂珂公爵騎著馬小步跑過來了。他一定在那張綠呢桌上,一刻鐘之內輸掉了從一百五十個家庭壓榨出來的代役金,他很愛激動,此外,我今天看見他在瑪爾克斯的書店裡翻閱一本維里奧的小冊子……您可以找他談談,他挺合適……」
波圖金抬起手來抹了抹臉。
「您結婚了?」李特維諾夫突然問道。
「不僅在語言方面——這可意義深長!這是我們的人民做的,不是我做的;他們註定要通過這種考驗,這也不是我的過錯。斯拉夫主義者大叫大嚷:『德國人的發展是正常的,讓我們也能正常的發展吧!』可是這種發展從何而來呢,因為我們民族最初第一個歷史行動——從海外召來一位大公——就是不正確,不正常的,至今我們每一個人還在重複這種錯誤。我們每一個人還在重複這種錯誤,我們每一個人,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肯定會對某些外來的、非俄羅斯的事物說:『來呀,來管理我,統治我吧。』我可以同意這種說法:當我們把外來事物的本質裝進自己的軀體時,絕不可能預先知道,我們裝進去的是一塊麵包還是毒藥?但是眾所周知:從『壞』進展到『好』,向來不是通過『較好』,而永遠是通過『較壞』的過程——毒藥在醫藥上往往是有益的。唯有蠢漢和滑頭才會揚揚得意然而彬彬有禮地指出,農奴解放以後農民更加貧困,取消專賣之後他們更加酗酒……只有經過『較壞』才能走向『好』!」九*九*藏*書
波圖金兩頰通紅,眼睛卻暗淡無神,真是怪事!他的話,雖然是辛酸的,甚而還有些狠毒,然而並不使人惱怒,更多的是引起哀傷,一種真摯而誠懇的哀傷。
波圖金伸手摸摸臉。
「人家已經說得夠多了。我聽著。那麼,」他沉默片刻,然後有趣地揚起雙眉,說道,「您喜歡我們這種亂鬨哄的嘈雜嗎?」
「在此地您覺得高興,您覺得愉快,我也感覺不錯,」李特維諾夫說,「雖然我是來學習的,但是並不妨礙我看到這一類玩意兒……」他指指兩個過路的娼婦,身旁有幾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說起話來口齒不清的跑馬俱樂部的成員;他還指指賭廳,儘管天色已經很晚了,依舊是水泄不通。
說到這裏波圖金有些躊躇,叫侍者給他拿一小杯櫻桃酒來。「壯壯膽。」他笑著添了一句。
「好的。不過,我並非獨自一人。」
「您錯了,對不起,先生。第一個指出這兩種感情的混合的人是卡圖爾,兩千年之前的羅馬詩人卡圖盧斯。我是從他的作品里讀到的,因為我稍懂一些拉丁語,這是由於,如果我膽敢這麼表達的話,由於我家世代都是牧師的緣故。是的,先生;我對自己的俄羅斯,這個奇怪、可愛又可憎的親愛的祖國,是又愛又恨。我現在離開了它,因為我在政府機關里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需要出來散散心。我離開了俄國,在此地感到非常愉快和快樂,但是我已經預感到,不久即將回去。俗話說,花園的土地雖然肥沃……但是野莓果在這裏長不好!」
波圖金似乎有點厭煩了。
李特維諾夫聳聳肩膀。
波圖金抬起了頭。
他把帽子低低地壓在長滿鬈髮的頭上,疾步走去,在通往李赫頓泰勒林蔭道的煤氣燈光暗淡的小路上,他的身影閃現了一兩次。
確實不一樣。他面前坐著一個寬肩膀的人,兩條短腿,上身寬闊,長滿鬈髮的頭無精打采地低垂著,兩道濃眉下是一雙絕頂聰明而又非常憂鬱的眼睛,線條分明的大嘴,不甚整齊的牙齒,還有一個被人稱作「土豆」的純粹俄國式的鼻子。他那兩隻纖瘦的手正依次撫摸著桌沿。這個人,外表看來有點笨拙,甚至粗野,但肯定不是一個平常的人。他衣著隨便:老式的禮服穿在他身上像條麻袋,領帶也歪在一邊。李特維諾夫對他那種突如其來的信任不僅沒有感到冒昧,反而暗自得意:不能不覺察到,這個人並沒有跟生人糾纏的習慣。他給李特維諾夫的印象很奇特:在他心裏激起了尊敬、同情,還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惋惜之情。
「別忙,別忙,」李特維諾夫看見波圖金要從座位上抬起身來,急忙說道,「我跟珂珂公爵一點不熟,再說,我當然寧願跟您談談……」
「問題正在於此,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明白。若在過去的時代,就會這樣說他們:『他們哪,是崇高目的的盲目工具。』而現在,我們採用的形容詞就更不客氣。請注意,我一點也沒有責怪他們之意,我只是想說,他們全都……就是說,幾乎、幾乎全都是些好人。就說蘇漢奇柯娃太太吧,我知道她有許多優點:她把自己最後的錢財統統給了兩個貧苦的侄女兒。即使她是出於好虛榮、愛出風頭的動機吧,可您也得承認,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一種驚人的自我犧牲,因為她自己並不富有啊!至於畢沙爾金先生那更是沒得話說:他那區里的農民們一定會送給他一個西瓜般大的銀杯,也許還有一張把他畫成天使的聖像。雖然,他會在答謝詞里說,他不配享有這種榮譽,但他說的不是真話:他完全應當享有這種榮譽。至於您的朋友龐巴耶夫先生,他的心非常好,他就跟詩人亞茲珂夫一樣——據說,這位詩人捧著書本喝著白水,一邊卻在歌頌豪飲——雖然沒有什麼可高興的事,但他仍是興高采烈。渥羅希洛夫先生也是最善良的,跟他學校里所有的人,所有榮譽榜上有名的人一樣,他確實是科學的傳令官,文明的傳令官,甚至連沉默的時候都有一種要辯論的神情,可他還那麼年輕!是的,是的,這些人都非常優秀,可是毫無出息。原料都是第一流的,可是做出菜來不中吃。」九_九_藏_書
「啊!」李特維諾夫擺出一副客氣的樣子,道歉似的在嘴裏哼了一聲,垂下了眼睛。
「哪兒的話,」李特維諾夫說,「相反,我很高興。」
「我真沒料到您會有這種反對意見,最尊敬的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他稍稍停頓一下,又說了起來,「誰在逼迫您瞎仿效呢?您採用別人的東西,並不是因為它是別人的,而是因為它適用於我們,所以您一定會考慮,一定會選擇。至於說到結果嘛——那麼您大可不必擔心:它們的特點就在於能適應您剛才提到的地域、氣候等條件。您只需提供良好的食品,人民的胃會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消化它,當機體日趨健壯,它就會長出自己的果實。就以我們的語言為例吧。彼得大帝引進了成千上萬的外來語:荷蘭的、法國的、德國的,等等。俄國人民必須去熟悉這些詞句所表達的概念,彼得毫不客氣,老老實實地把這些詞句大盆裝,大桶盛,一股腦兒倒進我們的肚子。一開頭,當然啰,簡直像個怪物,可是後來——出現了我剛才對您說的那種消化過程。新的概念嫁接成活了,被吸收了。外來的形式逐漸消失,語言在自己本身之內找到了代替外來形式的東西,現在即使是您的恭順的僕人——我這個極為平庸的作者,無論翻開黑格爾著作的任何一頁,都能翻譯出來——是的。先生,是的,先生,黑格爾的著作——而且不用一個非斯拉夫的詞。應當希望在別的領域也能發生類似語言所經歷的變化。全部問題在於——本性是否健壯?而我們的本性——沒什麼,承受得住:沒有什麼可傷腦筋的。唯有神經不健全的、病弱的民族,才會為自己的健康,為自己的獨立而擔憂。正如唯有那些無所事事的人,才會一講到什麼我們是俄國人呀就興奮若狂。我非常關心自己的健康,但絕不因它而狂喜,因為不好意思,先生。」
「您問過我對西歐的看法,」他又說了起來,「它使我吃驚,我對它的原則崇拜得五體投地,而且我毫不認為應該掩蓋這一點。我早已……不,不久以前……從某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再害怕說出自己的信念了……是啊,您剛才也毫不猶豫地對古巴廖夫先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謝天謝地,我早就不去顧慮談話對方的觀點、見解和習慣了。從實質上來說,我覺得再也沒有不必要的怯懦和可恥的阿諛奉承更壞的事了。您瞧我們有些達官貴人討好一個在他眼裡一錢不值的大學生,簡直是逗弄他,像兔子似的向他奔跑過去。嗐,就算這位達官貴人如此舉動是為了沽名釣譽吧,那麼咱們這位老弟,平民出身的知識分子,又為什麼要虛與委蛇呢?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是西歐派,我崇拜西歐。說得準確點,這就是說,我崇拜高度的文化,正是我們這兒現在如此親昵地拿來取笑的高度的文化——文明——對,九_九_藏_書對,這個詞更好些,我全心全意地熱愛文明,對它滿懷信心,我沒有,也不會有其他信仰。這個詞:文——明(波圖金一字一頓地說得清清楚楚)——又明確,又清楚,又神聖,其他所有的詞,民族性啦,還有什麼光榮啦,一股血腥氣……上帝保佑!」
「不是,不是,先生。他壓根兒沒有這些東西……」
「總之我應該知道您的住址。」
波圖金又嘆息一聲。
「她才六歲,」波圖金接著說,「她是孤兒……一位夫人……我的一位好朋友的女兒。我們還是在這兒碰頭的好。再見,先生。」
「哦,那麼俄羅斯呢,索松特·伊凡諾維奇,您愛自己的祖國嗎?」
「這是怎麼回事?有什麼了不起?這有什麼可怕的!老生常談!我可知道許多好的老生常談。比如說吧,自由和秩序——這是眾所周知的老生常談。照您看來,我們的什麼官位等級、紊亂無章啦等更好?此外,難道那些使得許多年輕腦袋迷醉的句子——可鄙的資產階級,souveraineté du peuple,工作權,等等,難道這些不是老生常談?至於說到愛,跟恨是分不開的……」
李特維諾夫特別注意地看了看這張新面孔,這是今天碰到的所有那些新面孔里最後的一個。他立刻心裏想:「這一個跟那些不一樣。」
「真的嗎?噢,那麼我也很高興。我聽到不少您的情況,我知道您在研究什麼,知道您的志願。不錯啊,怪不得您今天沒有說話。」
「他連這也沒有,先生,可是他有堅強的意志力,先生。人所共知,我們斯拉夫人,這種東西並不富裕,因而只得在他面前低頭。古巴廖夫先生想當首領,於是大家也就承認他是首領。這有什麼法子呢?!政府把我們從農奴的依從地位上解放出來,謝謝他。但是奴性的習慣已經深入我們的骨髓:我們不能迅速地擺脫它。我們處處事事需要主子。這個主子在大部分情況下是某個活人,有時可能是一種統治我們的所謂思潮……譬如說,現在,我們大家都成為自然科學的奴隸了……我們為什麼,憑什麼理由,甘心做奴隸呢,簡直使人猜不透。可見我們是天性如此。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們得要有個主子。好,我們有了主子啦,這就是說,是我們的,於是我們就可以唾棄其餘的一切了!純粹是奴才!我們的驕傲是奴性的,謙卑也是奴性的。新的主子出現了——舊的就滾開!過去崇拜亞可夫,現在膜拜西道爾;打亞可夫的耳光,拜倒在西道爾腳下!您回想一下,這類勾當在我們這兒搞過多少次了!我們經常談論否定,似乎否定是我們的優良特性。但即使我們在否定什麼,也並不像一個揮舞寶劍的自由人,只是像一個拳打腳踢的奴才,而且還是奉了主子之命去打人的。是的,先生,我們也是柔順的民族,想把我們攥在手心裏並不難。古巴廖夫先生就是用這種辦法成為我們的主人。他老在一點上鑿了又鑿,最後也就鑿穿了。人們一瞧:這個人非常自負,他有自信,他能發號施令——最關鍵的是他能發號施令,於是他就是正確的,應該聽從他。我們所有各種教派,無論是我們的昂努弗利耶夫教派還是阿庫琳娜教派都是這樣形成的。誰手裡有棍子,誰就是首長。」
「我在巴敦還要耽擱一個星期,其實,我們可以在這兒會面,在韋伯,或是在瑪爾克斯。或者還是我去看您吧。」
「這是老調,索松特·伊凡諾維奇,這是老生常談。」
李特維諾夫越來越驚訝地聽著波圖金,他講起話來不慌不忙,很有自信,無論從問題的提法,口氣的轉換,等等,都說明他不僅善於說話,而且願意說話。
「不知道。」
波圖金呷了一小口櫻桃酒。
「請您告訴我,」李特維諾夫問,「古巴廖夫對他周圍的人們有著不可置疑的影響,您認為原因何在?是因為他的才華,他的能力?」
波圖金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