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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輯 精神尋找形式 純粹藝術:精神尋找形式

第六輯 精神尋找形式

純粹藝術:精神尋找形式

這次研討會的論題之一是全球化對於藝術的影響。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帕氏有一個即席發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用激烈的口吻表示,他對全球化不感興趣,藝術家無須像大經理們那樣每天跑一個國家,而應該毫不妥協地堅持自己的個性,用個人的力量來對抗全球化。我十分欣賞他所表達的這種純粹藝術家的立場。他還談到,美國的威廉斯、比利時的瑪格洛特都是一輩子未嘗離開所居住的小鎮。在德國期間,我們曾到帕氏的家裡做客,他的家位於一個名叫Nuembrecht的幽靜的小鎮,居室明凈樸素,他自己也是在這樣一個遠離塵囂的環境里潛心從事藝術創造的。
在中國,我常常聽到一些當代畫家的悲嘆,他們說,藝術的一切形式幾乎已被西方的大師們窮盡了,創新近乎不可能了。但是,儘管如此——更確切地說,正因為如此——他們越發竭盡全力地在形式上追求新奇。於是,我們有了許多好新騖奇的前衛製作品,給我的基本印象是熱鬧,躁動不安,但缺乏靈魂。所以,帕氏藝術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的那天,因為聽說帕氏是一位西方著名的當代畫家,我差不多是抱著一種成見走進展廳的。

三、藝術家的個性和藝術的人類性:與全球化無關

全球化主要是一個經濟過程,這一過程對於不同文化之間的接觸和交流當然是有促進的作用的。但是,我也傾向於認為,真正的藝術家對於全球化是不關心的。在一切文化形態之中,藝術是最不依賴於信息的,它主要依賴於個人的天賦和創造。藝術沒有國別之分,只有好壞之分。一個好的中國藝術家與一個好的德國藝術家之間的距離,要比一個好的中國藝術家與一個壞的中國藝術家之間的距離小得多。真正的好藝術都是屬於全人類的,不過,它的這種人類性完全不是來自全球化過程read.99csw.com,而是來自它本身的價值內涵。人類精神在最高層次上是共通的,當一個藝術家以自己的方式進入了這個層次,為人類精神創造出了新的表達,他便是在真正的意義上推進了人類的藝術。
我手頭有一本帕氏贈送的題為《色彩試驗》的書,在這本書中,帕氏把色彩分為紅、黃、藍和黑、白、灰兩組,對每一種色彩各用一篇短文和一首詩進行解說。在他的解說中,貫穿著一個明確的認識:色彩所表達的不是與自然客體的一致,而是與精神表象的一致,並非由物理屬性得到論證,而是由心靈狀態得到論證。我本人覺得,對於純粹形式包括純粹色彩與精神表象之間的關係的論證是一個極大的難題,困難在於難以徹底排除掉與經驗對象的聯繫,儘管這種聯繫多半是被象徵化了。不過,我在這裏要強調的是另一個問題:帕氏之所以能夠成功地拓展抽象繪畫的豐富的可能性,前提之一是內心擁有豐富的精神表象,這為他尋求形式上的突破提供了有力的動機。我很喜歡他關於色彩寫的那幾首詩,例如黃色:「在岸的弧棱中/天空彎下身子。/洞口大開。/收容我吧。/把我留在/天國快樂的彼岸!」白色:「蒼白的卵石灘上/駐著時間。」藍色:「時辰的衣裳。」灰色:「在不定型的/塵土之橋上/你領我們穿越歲月。」紅色:「風暴焦躁地沖向/做著夢的額頭。/無人應當在,/除了我。」黑色:「關於夜的來源/你知道什麼?/謙卑的寶地,/深度記憶。」這些意象離感性對象甚遠,有著深刻的精神內涵。對照之下,我認為中國一些當代畫家與西方同行的差距的確是在精神上的,當務之急是提高精神素質,首先成為真正具有內在需要的人。惟有如此,才能擺脫模仿與反叛的二難處境,才談得上尋找最適當的形式的問題。
2001.5read•99csw.com
有的論者把帕氏的作品與中國書法或中國傳統繪畫進行比較,尋找其間的聯繫。我在總體上不太贊同這樣的評論方式。毫無疑問,表面上的相似之處總是能夠找出來的,例如兩者都講究畫面的留有空白。但是,在這裏正用得上一句中國古語:「疑似之處,不可不察。」
2001年3月5日至6日,我在德國參加了由波恩藝術博物館主辦的中德跨文化研討會,這個研討會是圍繞帕騰海默的繪畫作品展開的。此前,我曾參觀過2000年1月在北京舉辦的帕騰海默藝術展。在這篇文章里,我想結合研討會所涉及的話題,談一談帕氏藝術給予我的若干啟發。
我的結論是,對於藝術家來說,只有兩件事是重要的:第一是要有豐富而深刻的靈魂生活,第二是為這靈魂生活尋找最恰當的表達形式。

二、跨文化比較:相似點的不同

一、抽象繪畫:作為精神圖像的抽象形式

在這種評論方式背後,起作用的也許是一種較為一般的見解,即認為抽象繪畫是東方玄學對西方藝術發生影響的結果;甚至是一種更加一般的見解,即認為皈依東方文化是解救西方文化危機的出路之所在。至少在哲學領域里,類似的論調並不罕聞。譬如說,後期海德格爾之喜歡《老子》,這個例子常常被用做一個相關證據。始自柏拉圖的西方傳統形而上學從一開始就努力于以理性把握世界之整體,這一路徑在康德之後越來越陷入了危機之中,於是,通過對理性的批判性反省,有些哲學家便試圖另闢蹊徑,以非理性的方式來領悟世界整體(海德格爾的Sein)之意義。相反,中國的道家從一開始就放棄理性之路,把世界整體(「道」)看做不能被理性思維和語九*九*藏*書言所把握的朦朧(「恍兮惚兮」)的東西。這的確都是事實,但是,從中並不能引出西方哲學皈依中國哲學的結論,兩者之間仍有著根本的區別。毋寧說,西方哲學由理性走向非理性,由清晰走向朦朧,這本身即是理性思維的產物。相反,道家的朦朧卻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中國傳統思維在形而上學問題上始終停留于非理性而未達到理性。也就是說,在現代西方哲學的非理性之中已經包含了理性的成果,我們誠然不能斷言它一定比東方的原初性質的非理性高明,但至少不可把兩者混為一談。
然而,出乎意料地,我獲得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站在這一幅幅色彩單純和線條簡潔的構圖面前,我感覺到的是一種內在的寧靜和自信。如果說,中國某些前衛畫家的畫是在喧嘩,在用尖叫和怪聲引人注意,那麼,帕氏的畫則是在沉思,在心平氣和地說出自己深思熟慮過的某種真理。他的畫的確令人想起蒙德里安,但是,從色塊的細微顫動和線條的偏離幾何圖形可以看出,他更多地是在用蒙德里安的形式語言進行質疑,描繪了一種與蒙德里安很不同的精神圖像。我不禁想,如果換了某個中國前衛畫家,為了躲避模仿的嫌疑,將會怎樣誇張地渲染自己對於蒙德里安的反叛啊。事情往往如此:越是擁有內在的力量,在形式的運用上就越表現出節制,反之也一樣。
繪畫領域的情形與此十分相像,並且事實上也是以哲學上的差異為其根源和背景的。如果說中國傳統繪畫和書法的抽象是一種原初性質的抽象,與哲學上那種天人合一的混沌觀念有著密切的聯繫,那麼,西方繪畫卻經歷了一個由寫實到抽象的發展過程,正相應于西方哲學由實在論向現象學的轉變。在這裏,我是在比較廣泛的意義上使用這兩個術語的,用前者指那種相信在現象背後還存在著某種「物本身」的觀點,而用後者指read.99csw.com那種確認在意識中顯現為現象是事物存在的唯一方式的觀點。按照後者,以反映實在之本來面目為宗旨的寫實繪畫便失去了根據,而側重以意識建構精神圖像的抽象繪畫則獲得了充分的理由。因此,由寫實向抽象的轉折源自對於作為意識把握世界的方式的繪畫的反思,是屬於整個西方文化對於傳統形而上學的批判的總體範圍的一個過程。對於中國傳統文人來說,繪畫和書法更多地是一種道德修養的手段,他們藉抽象而超脫具體人事的羈絆,在空白中尋求淡泊的心境。相反,在西方藝術家那裡,從寫實到抽象卻主要地是對世界的認知方式和解釋方式的變化。對於這一點,帕氏本人也有著十分明確的認識。他在《色彩試驗》的前言中寫道:繪畫「並不評註那被模寫的東西的缺席,而是指示那被感受到的東西的在場,並且是作為切中原因和原則的意識而在場」,「向我們提供了一個所見所思之世界的理念」。藝術對於假設的確定之質的拒絕乃是「面對規範化世界的自我肯定的形式」。由此可見,帕氏是自覺地立足於西方理性傳統及其現代反省之立場,而把抽象繪畫當做一種對世界的革命性的認識手段的。在我看來,中國哲學以倫理為核心,西方哲學以對世界的認識方式為核心,這種根本性的差別同樣也表現在繪畫中,在比較中西繪畫時尤其值得注意。
對於一切藝術來說,形式無疑是重要的。可是,我贊同康定斯基的看法:內在需要是比形式更重要的、第一重要的東西,對形式的選擇應該完全取決於內在需要。康定斯基所說的內在需要究竟指什麼,似乎不易說清,但肯定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按照我的理解,它應指藝術家靈魂中發生的事情,是他對世界和人生的獨特感受和思考,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他看存在的新的眼光和對存在的新的發現。正是為了表達他的新的發現,他才https://read.99csw•com需要尋找新的形式。西方繪畫之從具象走向抽象,是因為有感於形式的實用性目的對審美的干擾,因此而要儘可能地排除形式與外部物質對象的聯繫,從而強化其表達內在精神世界的功能。但是,一種形式在失去了其物質性含義之後,並不自動地就具有了精神性意義。因此,就抽象繪畫而言,抽象本身不是目的,也不是標準,藝術家的天才在於為自己的內在精神世界尋找最恰當的圖像表達,創造出真正具有精神性含義的抽象形式。
當我們談論藝術家的個性之時,我們不是在談論某種個人的生理或心理特性,某種個人氣質和性格,而是在談論一種精神特性。實際上,它是指人類精神在一個藝術家的心靈中的特殊存在。因此,在藝術家的個性與藝術的人類性之間有著最直接的聯繫,他的個性的精神深度和廣度及其在藝術上的表達大致決定了他的藝術之屬於全人類的程度。在這意義上可以說,一個藝術家越具有個性,他的藝術就越具有人類性。人們或許要在個性與人類性之間分辨出某些中間環節,例如民族性和時代性。當然,每一個藝術家都歸屬於特定的民族,都生活在一定的時代中,因此,在他的精神特性和藝術創作中,我們或多或少地可以辨認出民族傳統和時代風格對他發生的影響。然而,這種影響一方面是自然而然的,不必迴避也不必刻意追求,另一方面在藝術上並不具備重要的意義。我堅持認為,藝術的價值取決於個性與人類性的一致,在缺乏這種一致的情形下,民族性只是狹隘的地方主義,時代性只是時髦的風頭主義。凡是以民族特點或時代潮流自我標榜的藝術家,他們在藝術上都是可疑的,支配著他們的很可能是某種功利目的。全球化過程倒是會給這樣的偽藝術家帶來商業機會,使他們得以到世界各個市場上推銷自己的異國情調的擺設或花樣翻新的玩具。不過,這一切與藝術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