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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第十章-1

也就是這個貝蒂埃神父認識的兩個人,不知道為什麼都想跟我攀交;毫無疑問,在他們的喜好和我的喜好之間,是沒有多少關聯的。他們都是麥爾基色代克的子孫,人們不知道他們的籍貫、家世,也許連他們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他們都是讓賽尼優斯教派的,一般人都認為他們是化裝的教士——也許是因為他們把頃刻不離身的長劍佩帶得那麼可笑的緣故。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這就使他們有著派系領袖的神色,我一直懷疑他們是辦《教會日報》的。他們一個是身材高大,和顏悅色,甜言蜜語,叫費朗先生;另一個矮矮胖胖,似笑非笑,搖唇鼓舌,叫蜜拿爾先生。他們彼此以表兄弟相稱。他們本來跟達朗貝一起住在巴黎,寄宿在他的奶娘盧梭太太家裡。他們曾在蒙莫朗西租了一套公寓房子,在那裡過夏。他們親自做家務事,沒有僕人,也沒有代購日用品的包工。他們一人一星期,輪流出去採購、留家燒飯、打掃房間,他們料理得相當好,我們有時也彼此往來吃吃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對我感興趣,我對他們感興趣只是因為他們常下棋,而我為了插上去下一盤,就得花上一天里一的四個鐘頭。因為他們到處鑽,什麼都要插一手,所以戴萊絲管他們叫「長舌婦」,這個名字就在蒙莫朗西流傳下來了。
首先,我有我那可敬的老朋友羅甘先生。他是我幸福時代的一個朋友,不是由於我的作品交結上的,而是憑我自己的為人交結上的,也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我把這份交情一直保留下來。我還有我的同鄉,那老好的勒涅普,以及他的女兒,當時還健在的朗拜爾夫人。還有一個年青的日內瓦人,叫做庫安德,當時我覺得是個好孩子,很細心、殷勤、熱誠,但是無知,自信心強,好吃好喝,自命不凡,我一住進退隱廬,他就來看我了,過了不久,儘管我不願意,也沒有別人介紹,自己就住到我的家裡。他對圖畫有點興趣,認識些藝術家。在給《朱麗》製版畫方面,他對我還算有點用處。他負責指導插圖和刻版,頗能不負所托。
我的《給達朗貝的信》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所有的作品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是這次的成功卻比較於我有利。它使社會大眾都知道霍爾巴赫小集團散布的那些謠言是絕對靠不住的。當我住到退隱廬的時候,霍爾巴赫小集團就以其慣常的自滿態度預言我在退隱廬待不了三個月。當他們看到我竟待了二十個月,而且被迫搬出之後,還是定居在鄉間,他們就肯定說我純粹是出於執拗,說我實際上在隱居生活中悶得要死,不過驕傲成性,寧願吃執拗的虧,悶死在鄉間,也不願表示反悔,回到巴黎來。《給達朗貝的信》里洋溢著一種溫和氣味,誰也感到不是偽裝出來的。如果我真是在隱居生活中懷著滿腹牢騷的話,我的筆調總會受到感染的。我在巴黎寫的作品都是滿篇牢騷,而我到鄉間后寫出的第一篇作品就不是這樣了。對於有觀察能力的人來說,這一點是有決定意義的。大家都看到,我到了鄉下,真是如魚得水。
這次晚宴,雖然有伯蘭維爾夫人的惡意揶揄,還是對我大有好處,我深自慶幸不曾謝卻。我在這次晚宴中不但看出了格里姆和霍爾巴赫一夥的那許多陰謀活動都沒有把我的舊交踉我離間開;更使我高興的是我發現烏德托夫人和聖朗拜爾的感情並沒有象我原先想象的那樣有很大變化。最後我了解到,聖朗拜爾之所以要使烏德托夫人跟我疏遠,出於醋意者多,出於鄙視者少。這就使我得到了安慰,也使我安了心。我既確實知道,在我所敬仰的人們面前,我並不是一個藐視的對象,我也就比以前更有勇氣,更加成功地努力克制我自己的感情。固然,我沒有能夠把我心裏那種有罪的、不幸的痴情完全撲滅,但至少我把那殘餘的痴情控制住了,所以從那時起這點余情就不曾使我再犯錯誤。烏德托夫人要我繼續抄寫的那些稿子和我繼續寄贈她的那些新出版的作品,都還不時地從她那裡給我帶來若干信息和短箋,誠然都無關緊要,但也卻美意殷勤。她並且還有進一步的表示,人們在下文就可以看到;在我們斷絕往來之後,我們三人之間彼此相處的態度足為正人君子在彼此不宜相見時如何分手樹立楷模。
還有杜賓先生那一家,這家的豪華雖然已經比不上杜賓夫人盛年時代的情景,但由於兩位主人的聲望,也由於來此聚會的賓朋均屬上選,仍不失為巴黎最好的門第之一。由於我沒有因趨附別人而拋棄他們,又由於我離開他們只是為著能自由生活,所以他們一直對我友好相待,我有把握隨時會受到杜賓夫人的歡迎的。自從他們夫婦在克利什置了一處別墅之後,我甚至還可以把她算作我的鄉下鄰居之一;我有時也到她這處別墅里去住一兩天,而如果杜賓夫人和舍農索夫人相處得更融洽些的話,我還會到那裡多去幾次呢。但是在同一個人家,兩個女人彼此情感不相投,是叫人左右為難的,這就使我感到在克利什太不自在了。由於我跟舍農索夫人之間的關係比較平等,比較隨便,所以我喜歡比較自由地在德耶看到她——德耶差不多就在我門口,她在那裡租了一所小房子——甚至在我家裡見到她,因為她來看我也相當勤。
我不願意繼續為烏德托夫人抄繕了。如果已抄繕的部分她覺得不宜於保存,她盡可以還給我。我把錢還給她。如果她要保存已抄部分,就該派人來把剩下的紙張和錢都拿回去。我請她把存在她手裡的那份大綱也同時還給我。別了,先生。
我相信,掌握著我命運的那班人後來付諸實施的那套計謀,就是在這個時期制訂出來的。這套計謀進展與見效之速,如果一個人不知道一切助人為惡的事是多麼易於搞起來的話,一定會驚為奇迹。現在我必須把我在這套陰暗而深邃的計謀中所能看得清楚的部分,努力用三言兩語來說明一下。
正是憑著這個高超的本領,感到他從我們雙方不同的地位中所能取得的優勢,他就策劃著要把我的名聲徹底地毀滅掉,並給我製造一個截然相反的名聲,而同時又不牽累到他自己。入手的辦法就是先在我的周圍築起一道陰影之牆,使我不可能鑿通這道圍牆來看見他的陰謀活動,揭開他的假面具。
最後,經過長期思考,我終於推測出是這麼回事:我們最後一次相見的時候,他請我在他熟識的幾個姑娘那兒吃飯,那次是跟幾個外交部的職員在一起,他們都是些很親切的人物,絕無浪蕩漢的態度或派頭;我可以發誓,在我這方面,那整個晚上都是在悲天憫人地默想著那些可憐蟲的不幸命運。我沒有出聚餐費,因為是戎維爾先生請我們吃飯的;我沒有拿錢給他的那些姑娘,因為我沒有象跟帕多瓦姑娘在一起那樣給她們以我應該付出報酬的機會。我們出門時大家都歡天喜地的,情感十分融洽。這次晚宴之後,我沒有再到那些姑娘那兒去,也沒有再見到戎維爾先生。過了三四天,我到戎維爾先生家去了,他就給了我上述那種接待。除了關於這次晚餐有點誤會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同時又看到他不願意解釋,就採取了我的決定,不再去看他了;但是我還繼續把我出版的作品寄贈給他,他也還常託人問候我,並且有一天我在喜劇院的烤火間里碰到他時,他還很客氣地責怪我為什麼不去看他,但也並沒有使我重登他的家門。由此可見,這件事,樣子倒象是鬥氣,不象是絕交。不過,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再見到他,也沒有聽人談到他。隔絕了好幾年之後,若是再回頭,就未免太遲了。所以我在這裏不把戎維爾先生列在我的知交的名單里,雖然我曾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常到他家去。
自從我擺脫了那些暴君的桎梏后,就過著相當平靜而愉快的生活;我固然嘗不到那些太強烈的依戀之情的妙趣,但是也就解脫了這些依戀之情的枷鎖。我的那些充當保護人的朋友拚命要支配我的命運,不由分說地要把我置於他們的所謂恩惠的奴役九九藏書之下,真叫我厭惡透了,我決計從此只要以善意相待的交情,這種交情並不妨礙自由,卻構成人生的樂趣,同時有平等精神作為基礎。象這樣的交情,我當時是很多的,足以使我嘗到相互交往的甜美滋味,而又不感到受人支配之苦;我一嘗到這種生活的滋味,便立刻感到它確實適合我這樣的年齡,可以使我在寧靜中度過餘生,遠離不久前使我險遭沒頂的風暴、爭吵和煩惱。
以上這些人,再加上我的居停主人馬達斯先生——他是一個好人——就是我在鄉間的主要熟人。我在巴黎還有一些熟人,如果我願意住在巴黎的話。是可以住得舒舒服服的。這些熟人都是文壇之外的;在文壇之內,只有杜克洛這麼一個朋友。至於德萊爾他還太年青,而且,雖然他就近看到那個哲學幫對我耍的那些手腕之後,已經完全脫離那個哲學幫了,我還是不能忘記他過去曾那麼輕易地就做了那班人在我面前的代言人。
在我們相處得正融洽的時候,有一天他對我的接待是那麼淡漠、冰冷,那麼不合他平時的風度,以至我在給機會讓他解釋,乃至請求他解釋之後,就走出了他的家門,決心不再涉足,並且我一直就實踐了這個決心。我在任何地方只要受到一次冷遇,人們就絕不會在那裡再見到我的面了,而且這裏又沒有狄德羅出來替戎維爾先生辯護。我當時苦思苦想,到底有什麼事對不起他,可是想來想去總想不出。我絕對相信,我跟別人談到他和他的家人,從來都是稱許備至的,因為我實心實意地喜歡他;而且,除了我對他只有好話可說而外,我的最不變的原則始終是,凡是我常來往的人家,我談到時總是禮敬有加的。
我住在退隱廬的時候,以及遷居蒙莫朗西以後,就在附近認識了好幾個人,我覺得他們都很稱我的心,而又絲毫不束縛我。在他們中間首先要推那年青的洛瓦索·德·莫勒翁,那時他初當律師,自己還不知道將來會在法律界佔到什麼地位。我那時就不象他那樣疑慮,不久就向他指出他是會做出輝煌的事業的。這點今天已經成了事實。我向他預言,如果他能對承辦的案件嚴加選擇,如果他永遠只做正義與道德的保衛者,他的天才將從這種崇高的精神得到培育,會跟最偉大的雄辯家的天才相媲美。他照我這個忠告去做了,並且感到了這個忠告的效果。他為波爾特先生作的那篇辯護詞可以與狄摩西尼相匹敵。他年年來到距退隱廬四分之一里約的聖伯利斯村,在莫勒翁采地上度假,這片采地是屬於他母親的,當年那偉大的包許埃也在那裡住過。象這樣的大師聯袂而出,真使這片采地的高貴聲名難乎為繼。
天下事有幸有不幸。人倒了霉,彷彿任何勇敢行為都成了罪狀。同樣一件事,孟德斯鳩做了,人家就讚美,我做了,就只能引起呵斥和責難。我的作品印出來后,我剛收到一批樣本,就寄了一本給聖朗拜爾,因為他頭天晚上還以烏德托夫人和他自己的名義寫了一封充滿最纏綿的友情的信給我呢(乙札,第三七號)。請看他把贈書退還給我時的這封信吧(乙札,第三八號):
一七五八年十月十日,于奧博納
還有克雷基夫人,她在虔信宗教之後,就停止跟達朗貝之流、馬蒙泰爾之流以及大部分文人見面了,我相信特呂布萊神父是個例外,當時他是一種半真半假的虔信者,但她甚至也相當討厭他。至於我呢,她原是找著要跟我結識的,我一直沒有失掉她的關注,一直和她通信。她曾送給我幾隻芒斯雞來做年禮。並且計劃開年來看我,只是由於這時盧森堡公爵夫人的一次旅行把她的旅行打斷了。我在這裏應該為她特別提一筆,她在我的記憶中將是永遠佔有一個優越地位的。
第十章
這封信真叫我心跳得厲害。一年來我已經成了巴黎的新聞了,一想到要我去跟烏德托夫人面對面地擺出來給人家看,我就渾身發抖,簡直很難找到足夠的勇氣去經受這場考驗。然而,既然她和聖朗拜爾都一定要這樣,既然埃皮奈是代表全體客人說話,既然他所提到的客人沒有一個不是我想見面的,我就覺得,歸根結蒂,接受一次可以說被大家邀請去的晚宴,總不會叫我怎樣難堪的。因此我答應了。星期日,天氣很壞。埃友奈先生派自己的車來接我,我就去了。
先生,十二月十七日函我昨天才收到。它是裝在一口大箱子里送來的,箱子里裝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整個這段時間都是在路上走著。我只能回答你的附註;至於信的本身,我不很理解,如果情況許可我們當面解釋的話,我倒想把全部經過都當作是出於一種誤會。現在再談那附註吧,你可能還記得,先生,我們本來是約好了的,退隱廬園丁的工資要經過你的手付給他,使他能更好地感覺到他是依靠你的,以免他再和他的前任一樣,跟你鬧那些不成體統的笑話。事實可以證明:他的頭幾個季度的工資都已經交給你了,並且在我走之前不多天,我還跟你約定,將來你預付他的工資,我還是要歸還你的。我知道,你先曾推辭,但是這筆工資是我請你預付的,當然要歸墊,彼此都有約在先。卡烏埃曾通知我說,你沒有肯接受這筆錢,這裏面必然有些誤解。我現在叫人再把這筆錢給你送去,我就不懂為什麼你會不依成約,硬要為我的園丁出工資,甚至付到你住在退隱廬的那一個季度以後。因此,我深信,先生,你想到我很榮幸地對你說的這些話,會不拒絕收回你惠然為我預付的那筆工資的。
我不想再拿別的熟人來把我這個名單搞得太臃腫了。這些熟人都不那麼親密,或者是由於我不在巴黎就不再那麼親密,不過我有時還免不了在鄉下見到他們,或者在我自己家裡,或者在鄰居家裡,比方吧,象孔狄亞克和馬布利兩位神父,象梅朗、拉利夫、波瓦熱魯、瓦特萊、安斯萊諸先生,還有其他許多人,一個個地數出來就未免太多了。我只順便提一下馬爾讓西先生跟我的交往,他是國王的內待,以前是霍爾巴赫小集團里的人物,後來和我一樣脫離了;他以前也是埃皮奈夫人的朋友,後來和我一樣撒手了;還有他的朋友德馬西先生也跟我認識,我也順便提一下,他是喜劇《冒失鬼》的作者,曾名噪一時,只是一陣風就過去了。馬爾讓西先生是我的鄉下鄰居,因為他的馬爾讓西地產就靠近蒙莫朗西。我們本來早就見過面,但是鄰居關係或閱歷上的某種相契之處使得我們更接近起來。德馬西先生不久之後就死了。他有能力,有才華,但是有點象是他那篇喜劇的模特兒,在女人面前頗有點自炫,而死後並沒有受到女人們的極端惋惜。
在巴黎他們就比較困難些。我在巴黎比較知名,同時,巴黎人不那麼傾向於仇恨,因而也就不那麼容易接受仇恨的影響。為了更巧妙地打擊我,他們先宣揚說,是我離開了他們(見德萊爾函。乙札第三號)。由此,他們就假裝著始終還是我的朋友,巧妙地散布著他們的惡意中傷,表面上顯得是對他們的朋友的不義行為的抱怨。
想起卡利榮,我就聯想起另一個鄉下鄰居,我若是不談到他,就大對不起他了,特別因為我還有一件很不可原諒的對不起他的事,需要坦白出來。這鄰居就是那位正派的勒·布隆先生,他曾在威尼斯給我幫過忙,這次全家來法國旅行,在離蒙莫朗西不遠的拉布利什村租了一所別墅。我一聽說他成了我的鄰居。就滿心喜悅,覺得去登門拜訪不但是一種義務,還是一件快事。第二天我就去看他了,路上遇到一些人正來看我,不得不同他們又走回頭路。兩天後我又去看他,那天他和全家連午飯都是在巴黎吃的。第三次他倒是在家:我聽到好些女人的聲音,又在門前看到一輛華貴的馬車。這叫我害怕。我想我第一次看他,至少要能看得從從容容的,跟他敘敘舊情。總之,我把我的拜訪一天一天地往下拖,最後覺得盡這樣一個義務未免太遲了。感到羞慚,便乾脆不盡這個義務了。我有膽子拖了那麼久,卻沒膽子再見九*九*藏*書他的面。這種疏忽叫勒·布隆先生感到理所當然的不滿,而且在他眼裡,我的懶惰就有了忘恩負義的跡象了。然而,我覺得我的心實在是無罪的,如果能為勒·布隆先生做點什麼真正能叫他開心的事,即使是不讓他知道,我可以保定他絕不會覺得我這人懶惰。不過,懶散、疏忽以及在小事情上的那種拖拉勁兒,往往比大的惡習對我還更加有害。我的最嚴重的錯誤一直都是由玩忽造成的:我很少做過我不應該做的事,同時,不幸得很,我更少做過我應該做的事。
一七五八年一月十七日,于日內瓦
我在蒙莫朗西還認識幾位奧拉托利會的教士,特別是貝蒂埃神父,他是個物理學教授,雖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學究色彩,我還是很喜歡他的,因為我覺得他有點老好人的味道。然而我又很難把他這種高度的純樸和他那種到處鑽——鑽要人、鑽女人、鑽信徒、鑽哲學家——的慾念與本領調和起來,他懂得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到處這樣誇他,我的話顯然傳到他耳朵里去了。有一天他微笑著感謝我誇他是個老好人。我在他那微笑里發現了一種說不出的嘲諷意味,這就在我的眼光里把他的面目完全改變了,並且從那時起我還時常想起他那嘲諷的意味。他那個微笑酷似巴努奇買妥擔到惱的綿羊時的那種微笑,這是我能找到的最恰當的比喻。我們兩人在我住到退隱廬之後不久就開始相識,他時常到退隱廬來看我。等我在蒙莫朗西定居以後,他才離開那裡,回到巴黎去了。他在巴黎常見到勒·瓦瑟太太,有一天我萬想不到,他代這個女人寫了一封信給我,為的是通知我說,格里姆先生建議負擔她的生活費,並且要求我允許她接受這份接濟。我聽說這是一筆三百利物兒的年金,條件是要勒·瓦瑟太太住到舍弗萊特與蒙莫朗西之間的德耶來。我不想說明這個消息給我的印象怎樣;這個消息也許不那麼令人吃驚,如果格里姆自己有一萬利物兒的年金,或者他跟這個女人有點什麼較易理解的關係,如果當初我把她帶到鄉下來時人家不加給我那麼多嚴重的罪名——而現在他又樂於把她送回鄉村,彷彿她已經返老還童了。我明白,那個老太婆之所以要得到我的允許,只是因為不想失掉我這方面的接濟,如果我不允許,她是很可以不顧我的允許就接受那筆饋贈的。雖然我覺得這種慈善行為十分異乎尋常,當時卻還並不象後來那樣使我感到驚訝。但是,即使我當時就料到後來所洞察的一切,我還是同樣要表示同意的,我當時就這樣做了,並且也不能不這樣做,因為若不同意,就是向格里姆先生討價還價了。從那時起,貝蒂埃神父就把我對他的那種老好人的看法醫好了一點,他曾覺得我這種看法那麼可笑,而我又曾那麼輕率地對他產生了這種看法。
我的到來引起了轟動。我從來沒受到比這更親熱的接待。看來,全堂賓客都感到我是多麼需要得到鼓舞和安慰啊。也只有法國人的心才懂得這種體貼入微的感情。然而我見到的客人比我所預料的要多:其中有烏德托伯爵,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有伯爵的妹妹伯蘭維爾夫人,是我以不見為妙的。她上年到奧博納來過好幾次;她的嫂子在我們倆獨自散步的時候常讓她一個人等得不耐煩,她心裏早就對我不滿,這次在席上可就能痛痛快快地出氣了。可以想見,有烏德托伯爵和聖朗拜爾在場,嘲笑的人是不會站在我這一邊的,而且,象我這樣一個在最隨便的談話中都還感到尷尬的人,在這種談話里自然是不會很神氣的。我從來沒有感到那麼難受,顯得那麼手足無措,受到那麼意外的奚落。最後總算散席了,我趕快離開了那個潑婦,我高興地看到聖朗拜爾和烏德托夫人走到我跟前來,我們在一起消磨了下午的一部分時間,談的誠然都是些無所謂的事,但是毫不拘禮,跟在我走入歧途之前完全一樣。這種友好態度不可能不使我受到感動,如果聖朗拜爾能看見我的心的話,他一定也會感到滿意的。我可以發誓,雖然我來的時候一看見烏德托夫人心跳得幾乎暈了過去,我走的時候,差不多連想也不想她了。我滿心只想著聖朗拜爾。
在比聖伯利斯更近的地方,我還認識了格羅斯來村的司鐸馬爾陶先生。如果是才能決定地位的話,這個人本來是該做政治家和大臣而不該做鄉村司鐸的,至少應該讓他管理一個大教區。他曾充呂克伯爵的秘書,跟讓-巴蒂斯特·盧梭特別熟識。他一面對這位赫赫有名的被放逐者追懷景仰,一面對陷害他的騙子手梭朗深惡痛絕。關於這兩個人,他知道很多珍奇的軼事,都是色圭沒有收進他那部待印的盧梭傳記里的。他常向我保證說,呂克伯爵對他絕對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地方,一直到死都還對他保持著最熱烈的友誼。這個相當好的退休之地,就是在他的東家死後由凡蒂米爾先生贈地的。馬爾陶先生還曾辦過許多事務,現在雖然年老,還記得清清楚楚,並且評論得十分恰當。他的談話,既有趣又有教益,沒有他那鄉村司鐸的氣味,因為他把社交界人士的口吻和讀書人的知識結合起來了。在我所有那些長住的鄰居之中,跟他交遊最使我喜悅,我離開了他,也最感惆悵。
這次宴會給我的另一個好處,就是人們在巴黎都談到它,它為我作了一個不容置辯的闢謠機會;本來我那些仇敵到處散布謠言,說我早就跟那天所有參加宴會的人,特別是跟埃皮奈先生,都無可挽回地鬧翻了。其實我在離開退隱廬的時候還給埃皮奈先生寫過一封很客氣的謝函,他回信也同樣客氣,彼此禮敬之意一直不曾斷絕,甚至他的兄弟拉利夫還到蒙莫朗西來看過我,並且還把他的版畫寄給我。除了烏德托夫人的一姑一嫂外,我跟那家的人沒有一個處得不好的。
我讀了這封信,憤慨有過於痛心;在我痛苦到極點的時候,我終於又恢復了我的自豪感,給他的複信如下:
真的,先生,我不能接受你剛給我寄來的這個贈品。當我看到你在序言里為狄德羅引用的那段《傳道書》(他弄錯了,是《教士書》),書就從我的手裡掉下去了。經過今年夏天的幾次談話之後,我覺得你似乎已經確信狄德羅是無辜的,你怪他的那些所謂泄漏秘密的事都是放不到他頭上的了。他可能有些對不起你的地方:這一點,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知道那些對不起你的地方並不能使你有權給他一個公開的侮辱。你不是不知道他現在所遭受的迫害,而你還要把一箇舊友的怨言雜到忌妒者的叫囂中去。不瞞你說,先生,這種殘酷的行為是多麼使我憤憤不平。我跟狄德羅相處並不親密,但是我尊敬他,這個人,你在我面前一直只怪他有點兒軟弱,而你現在竟使他這樣苦惱。先生,我們倆在為人處世的原則上太不同了,所以永遠不能相投。請忘掉我的存在吧,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我對別人,從來也沒有做過什麼能使他們永誌不忘的好事或壞事。我呢,先生,我向你許願,我將忘掉你這個人,只記住你的那些才華。
他在地道中行走,要想腳步穩,就必須走得慢。他依計行事已經十二年了,而最困難的部分現在還有待完成,那就是欺騙整個社會。社會上還有許多隻眼睛盯著他,比他所料想的要嚴密些。他就害怕這一點,所以還不敢把他的陰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已經找到了不太困難的辦法,那就是把那股支配著我的勢力拉進他的陰謀。在這股勢力的支持下,他就可以向前邁進而少冒一些風險了。既然這股勢力的爪牙們通常都不很以正直自炫,更不以坦率自豪,他就再也不怕有什麼好人會泄漏風聲了;因為他所特別需要的就是把我蒙在濃密的黑影之中,讓他的陰謀永遠不跟我打照面,他很知道,不論他的機關設置得多麼巧妙,我也能一眼看穿。他最大的詭巧就是一面毀壞我的名聲,一面又顯得要顧全我,給他背信棄義的行為披上一件慷慨好義的外衣。
一七五八年十月十一日,于九九藏書蒙莫朗西
這項工作是困難的,因為必須蒙蔽那些配角,使他們看不見其中的不義之處。必須欺騙那些正派人,把所有的人都從我的身邊拉開,不給我留下一個朋友,不論這朋友有無地位。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半句真話透露到我的耳朵里。只要有一個仁人君子對我說:「你還充有德行的人呢,可是人家是這樣看待你的,人家是根據這個來評判你的,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那麼,真理就勝利了,格里姆就完蛋了。他也知道這一點,擔是他探測過自己的心,而且對人們的能耐估計得一清二楚。我為人類的光榮感到遺憾的是:他計算得太準確了。
一時的憤激給了我非常的精力,使我離開了退隱廬;我一遷出退隱廬,這種精力就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在新居里剛勉強住定,我的尿閉症就複發了,頻繁的劇痛又加上一個疝氣病的新麻煩,這個病已經叫我苦了若干時候了,我還不知道是一種病呢。不久我就落到了極其難堪的陣痛的境地。我的老朋友蒂埃里醫生來診視我,給我說明了病情。探條呀、捻子呀、繃帶呀,老年病痛所需要的全部器械都聚集在我的周圍,嚴酷的事實使我感覺到,人不年輕了,而有一顆年輕的心,是不會不吃苦頭的。明媚的春光一點也沒有把我的精力恢復過來,整個一七五八年,我都是在有氣無力中度過的,這使我相信,我的生命已經接近尾聲。我懷著一種急不可待的心情看著生命末日的來臨。我從友誼的幻象中醒悟過來了,一切使我熱愛生命的東西,我也都解脫凈盡了,我在生命中再也看不到一點東西能使我感到人生的樂趣。從此,我只看到痛苦和災難在妨害我的各種享受。我渴望著使我獲得自由並逃開我那些仇敵的那一剎那的到來。不過,我們還是循著事態發展的線索來敘述吧。
通過霍爾巴赫那個小集團的暗中指責,我感覺到這套計謀的初步效果,卻不可能知道、乃至不可能推測到那些指責的內容究竟如何。德萊爾在他歷次的信里都對我說,人家把許多罪惡都栽在我的頭上;狄德羅也告訴過我,不過更加神秘些;而當我向這兩個人追問的時候,又都不外乎上述的那幾條罪狀。我在烏德托夫人的歷次來函中感覺到她對我逐漸冷淡了。我又不能把這冷淡歸咎於聖朗拜爾,因為聖朗拜爾還以同樣的友情繼續給我寫信,甚至遠行歸來后還來看我。我也不能歸咎於自己,既然我們分手時彼此都很滿意,分手后在我這方面除搬出退隱廬外又沒有發生任何事故,我搬出退隱廬,她自己也覺得是必要的。因此,這種冷淡——她並不肯承認,但是我的心是騙不過去的——我既不知道何所歸咎,就對一切都感到惴惴不安了。我知道她是極端敷衍她的嫂子和格里姆的;因為他們倆跟聖朗拜爾都有關係;我生怕他們倆在搗鬼。這種極度不安的心情又揭開了我的瘡疤,使得我寫起信來總是牢騷滿紙,竟至叫她完全討厭我的信了。我隱約望見無數令人痛心的事,卻又一點也看不清楚。我陷入了對一個想象力極其敏感的人來說是最難以忍受的境地。如果我一直是完全孤獨的,如果我索性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會平靜一些的,但是我的心仍然是舊情難捨,而我的仇敵們就抓住我這點舊情,造成無數的口實來攻擊我。透進我的幽居的那點微光,我只能看到人們瞞住我的那些神秘勾當的黑暗。
在一個相當嚴酷的冬季,在二月的天氣里,在上述的那種種狀況下,我天天跑到我住的那個園子盡頭的一座四面通風的碉樓里,早晨呆兩個鐘頭,午飯後又呆兩個鐘頭。這座碉樓在一條台坡路的盡頭,俯瞰蒙莫朗西的幽谷和池塘,遠望則見那座簡樸而可敬的聖·格拉田城堡,這是賢德的加狄拿退隱之所。就是在這個當時冷得象冰窖一般的地方,既無屏障以蔽風雪,又除我心頭的熱情外別無其他取暖之物,我只用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寫成了我那篇《給達朗貝論戲劇的信》。這是我寫作時感到了樂趣的第一篇作品(當時《朱麗》連一半還沒有寫完)。直到那時為止,都是道德的憤激之情做了我的阿波羅,而這一次做我的阿波羅的則是溫存敦厚之心。以前只是從旁見到的那許多不平激起我的惱怒;此時是以我自己為對象的不平引起我的悲哀,而這種不含惱怒的悲哀,只是一顆太多情、太軟弱的心被它原以為品質相同的心欺騙了以後而不得已收斂時所感到的那種悲哀罷了。我的心當時還充滿著我新近所遭受到的一切,同時那麼多的激烈動蕩也都餘波未平,所以我就把自己的苦痛感覺和思考主題時所產生的概念都一下子混合起來了;在我的作品中也就可以感到這種混合的影響。我不知不覺地在作品里把我當時的處境描寫了出來;我在裏面刻劃了格里姆、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聖朗拜爾和我自己。我寫這部作品時曾流了多少甘美的眼淚啊!唉!人們在這部作品里很容易感覺到,愛情,我所努力醫治的那個致命的愛情,還沒有從我心裏排除出去。在這一切當中,還摻雜有我的自憐之感,因為我那時覺得自已奄奄待斃,以為這就是我向公眾的最後一次告別了。我絕不是怕死,我看到死朝漸近,反而感到快樂;但是我惋惜我離開人群而人群還沒有感到我的全部價值,還不曉得如果他們知我較深的話,我是多麼值得為他們所愛。這就是瀰漫在我這篇作品里的那種特殊筆調的秘密原因,這種筆調跟前一部作品的筆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不幸中所表現出來的勇氣,通常總是使卑怯的心靈惱怒,而使高尚的心靈喜悅的。我這封信似乎使聖朗拜爾醒悟過來了,對他所做的事感到後悔;但是,他太驕傲了,所以不便公開承認,於是抓住了也許是製造了一個機會,來緩和他所給我的打擊。兩星期後,我收到埃皮奈先生的下面這封信(乙札,第一號):
另一位貴婦人的情況也與此相似,而我也毫不知情,甚至我在寫那段文章的時候還不認識她呢,而她卻那麼不聲不響地、咬牙切齒地恨我,其最初的起因不也就在這裏嗎?書出版的時候,我跟她認識了,心裏便非常不安。我把這事告訴了羅倫齊騎士,騎士笑我多心,保證那位貴婦絲毫沒有感到冒犯,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也許稍微輕率了點,就信了他的話,並且十分不合時宜地就放心了。
這就使得一般人不那麼提防,較易於聽信他們而對我加以譴責了。他們對我背信和忘恩的暗中指責,進行得比較小心翼翼,唯其如此,也就越發有效。我知道他們栽誣我許多令人髮指的罪行,卻絕對無法打聽到他們說的這些罪行究竟有些什麼內容,我從甚囂塵上的傳聞中所能推測出來的一切,就是傳來傳去都不外乎的這四大罪狀:一、我退隱在鄉間;二、我對烏德托夫人的愛情;三、拒絕陪埃皮奈夫人去日內瓦;四、遷出退隱廬。如果在此以外他們還加上了些什麼別的怨嫌,他們採取的措施可真是太周密了,我一直就根本沒法知道怨嫌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先生,在拜讀你的來信時,我為自己的驚訝向你表示敬意,而且我還傻得居然為之感動,但是現在我覺得你這信是不值一復的。
還有一個人,除了羅甘以外,我是該把他放到第一位的,他就是我的老同事兼老朋友卡利約,前西班牙駐威尼斯大使館的秘書,后又駐瑞典,為他的宮廷代辦外交事務,最後真除了駐巴黎的大使館秘書之職。在我萬想不到的時候,他突然到蒙莫朗西來找我了。他佩了一個西班牙勳章,我忘記了勳章的名字,形式是寶石鑲成的一個漂亮的十字架。在他所提出的證件中,他曾不得已把「卡利約」這個名字改了一下,現稱為卡利榮騎士。我發現他還是那個樣子,心眼兒好,風度一天比一天更可愛。如果不是庫安德照他的老習慣插到我們兩人之間,利用我住得離巴黎遠,就代表我,並以我的名義贏得了他的信任,並且由於為我服務太熱誠,就把我頂掉了,我是會和他相處得跟從前那樣親密的。
我生性九九藏書是開朗、坦白的,正因為我不能掩飾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對於人家將感情向我掩飾起來也就疑慮萬端;對這樣一種天性的人說來,我當時的苦惱真是太大、太難以忍受了。如果不是萬分僥倖地又遇到一些事,足夠牽住我的心靈,對於我這些擺脫不開的心事,構成一種有益的排遣的話,我無疑會苦惱而死的。上次狄德羅到退隱廬來看我的時候,曾對我談到達朗貝在《百科全書》里寫的《日內瓦》那篇文章。他告訴我說,這篇文章是與日內瓦的上流社會人士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在日內瓦建立一個劇場;人們已經為此作好了準備,劇場的修建不久就會進行。狄德羅覺得這一切都很好,對它的成功毫不懷疑,而我當時跟他爭辯的事太多,不願在這件事上又發生爭辯,所以我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我對人家在我的祖國所要的這一套誘惑手腕感到憤慨,所以我急待載有這篇文章的那本《百科全書》出版,看看有無辦法寫篇答覆,好對這不幸的一著防患於未然。我住到路易山不久就收到了這本書,發現那篇文章寫得既巧妙又有藝術,不愧為該文作者的手筆。然而,這並不能轉移我打算駁斥的意圖;儘管我當時心灰意冷,儘管我憂愁多病,天氣嚴寒,再加上新居不便,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布置好,我還是拿起了筆,憑著我一片熱誠,克服了一切困難。
但是我不能漏記這個時期的一個新的通信關係,這個關係對我後來的生活影響太大了,不能把它的開端略而不談。我說的是拉穆瓦尼翁·德·馬勒賽爾卜先生,他是稅務法庭首席庭長,當時主管出版事業;他在這方面的領導既溫和又明智,文學界人士都十分滿意。我在巴黎時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然而我經常體驗到他審查我的作品處處從寬,非常令人感激;我知道,他曾不止一次很不客氣地對待那些寫文章反對我的人。這次關於《朱麗》的印行,我對他的盛情又有了新的證據;因為這樣大部頭作品的校樣要交郵局從阿姆斯特丹寄來,耗費是很大的,他有免費寄遞權,所以就答應把校樣先寄給他,然後又用他父親的掌璽大臣關防同樣免費有寄給我。作品印的時候,他不管我願不願意就叫人另印了一版,版稅歸我,這一版銷完之後才准那一版在法蘭西王國銷行。因為我的稿本已經賣給雷伊了,這筆收入就等於對雷伊的一種盜竊,所以我不得他明文批示就不肯接受這批專為增加我的收入而印的贈書,結果他很慷慨地批下來了;不但如此,這批贈書一共賣了一百個皮斯托爾,我要跟他均分,他又一點也不肯接受。為了這一百個皮斯托爾,我卻有過一件很不愉快的事:馬勒賽爾卜先生事先沒有通知我就把我的作品刪節得不成樣子,並且在這壞版本售完之前,一直阻止了好版本的銷售。
格里姆、狄德羅、霍爾巴赫則相反,他們都處在漩渦的中心,生活在最上流的社會裡,交際極其廣闊,整個上流社會的各部門,差不多就由他們三人全部瓜分了。顯貴呀、才子呀、文學家呀、律師呀、女人呀,他們到處都能串通一氣,叫所有這些人都聽他們的話。人們應該已經看到,這種地位,使緊密聯合在一起的三個人,對於處在我這樣地位的一個第四者,具有何等的優勢了。誠然,狄德羅和霍爾巴赫並不是(至少我不能相信是)搞什麼十分毒辣陰謀的人,一個無此險惡,另一個無此狡黠,但是唯其如此,他們也就搭配得更好。只有格里姆一人在腦子裡想他的方案,對其他三人,只把他們必須知道才能配合執行的部分告訴他們。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威信使他很容易獲得這種配合,而全盤計謀的效果也是跟他高超的本領相稱的。
我始終把馬勒賽爾卜先生看作一個正直的人,他的正直是經得起任何考驗的。凡是我所遇到的事,從來沒有一點使我對他的公正能有片刻的懷疑;但是他的軟弱也和他的忠厚相當,他有時對他所關心的人,由於極力要保全他們卻反而害了他們。他不但在我的書的巴黎版里叫人刪掉了一百多頁,還在他送給蓬巴杜爾夫人的那一冊好版本里作了一個可以叫作不忠實的刪削。在我這部作品的某個地方有這樣一句話:一個燒炭人的妻子比一個王爺的情婦還更配受人尊敬些。這句話是我興之所至,信筆寫出來的,我敢發誓,沒有絲毫影射意味。然而,我有一個很不謹慎的原則:凡是我寫的文章,只要我捫心自問在寫出時沒有影射意圖,我就絕不因為別人可能指為影射而絲毫有所刪削,所以,我絕不肯刪去這一句話,只是把原來的「國王」一詞改為「王爺」。這個修改,在馬勒賽爾卜先生看來似乎還不夠,他乾脆把全句都刪掉了,特意叫人另印了一頁,儘可能整齊地貼在蓬巴杜爾夫人的那一本書里。可是她還是知道了這個偷天換日的手法:免不了有些好心人把內情告訴了她。至於我自己呢,我只是很久以後,當我開始感到這件事的後果的時候,才知道有這麼回事。
關於絕交,社會上有些所謂既成準則,這些準則似乎都是根據騙人與賣友的精神定出來的。你已經不是某人的朋友了,卻還顯出是某人的朋友的樣子,這就是你想留一手兒,好欺騙老實人以便來損害某人。我還記得,當那位大名鼎鼎的孟德斯鳩和杜爾納明神父絕交的時候,他趕快公開聲明,對任何人都說:「杜爾納明神父談我或我談杜爾納明神父,你們都不要聽,因為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這一舉動曾大受讚賞,大家都誇獎他的坦率與豪邁。我對狄德羅也決計學這個榜樣;但是我怎麼能從我的隱居之地把這個絕交決定公開出去,既明確無疑而又不引起人言嘖嘖呢?我就想起在我這篇作品里,以附註的形式把《教士書》中的一段話插|進去,用這段話宣布這個絕交,甚至連原因都說了出來,對任何了解內情的人這是相當清楚的,而對局外人則毫無意義;此外,在這篇作品里,我還特別留心,每提到我所拋棄的這個朋友,總還是帶著人們即使在友情熄滅之後還應該對舊友永遠保持的那種敬意。這一切,人們讀到這篇作品的時候,就可以看到。
二十六日,星期四
有了以前的那一切經歷,我既對埃皮奈夫人不能再有所信任,當然就不願再和她復交了。我沒有答覆這封信,我們的通信就到此為止,她看我作出了我的決定,她也就作出自己的決定了;這時候,她完全贊同了格里姆和霍爾巴赫那個小集團的意見,把自己的努力和他們的努力配合起來,好把我徹底打垮。他們在巴黎活動,她就在日內瓦活動。後來格里姆到日內瓦和她相會,就完成了她所開始的工作。特龍香被他們倆不費力地就拉了過去,他大力協助他們,成了我的最瘋狂的迫害者,而他也和格里姆一樣,從來沒有絲毫可以抱怨我的地方。他們三人沆瀣一氣,暗暗地在日內瓦撒下了種籽,人們四年以後就看到這種籽在日內瓦生出芽來。
雖然我在歐洲已經享有盛名,我還是保持了我初期喜好的那種淳樸。我對一切所謂黨呀、派呀、勾心鬥角呀,都恨入骨髓,這種恨就維持了我的自由、獨立,除了我的心靈有種種依戀而外,就沒有其他束縛。因為我是獨自一人.遠在異國,與世隔絕,既無依靠,又無家庭,只堅持我的原則和義務,所以我大胆地走著正直的道路,絕不有損於正義與真理而諂媚和敷衍任何人。而且,兩年來我退隱在孤寂之中,不通消息,斷絕世務,對一切外事既無所聞知,也絕無好奇之心,所以我雖住在離巴黎四里約的地方,卻由於我不聞不問,就彷彿住在提尼安島上,和這個京城遠隔重洋。
既然我又談起我在威尼斯的那些舊交,我就不應該忘記另外也與此有關的一個,這箇舊交,也和其他的一樣,已經中斷了,但是時間比較晚得多。這就是我和戎維爾先生的交誼;戎維爾先生自從熱那亞回來之後,一直對我非常友好。他很歡喜跟我見面,和我談義大利的事和蒙太居先生鬧的笑話,他在外交部有許多熟人,所以從外交部知九-九-藏-書道的有關蒙太居的故事就很多。我在他家裡又很欣幸地遇見了我的老夥伴杜邦,他在他的本省買了一個官職,有時也為公務來到巴黎。戎維爾先生漸漸變得太殷勤,老要我到他家裡去吃飯,竟使我感到他有些礙手礙腳了;雖然我們住在相距很遠的兩個地區,如果我有一星期不到他家去吃飯,我們就要吵幾句。他到戎維爾領地去的時候,總是要把我帶去;但是我有一次在那裡住了一星期,真叫我感到度日如年,之後,我就不願再去了。戎維爾先生這個人當然是既客氣又風雅,甚至在某些方面還很親切,但是他不夠聰明;他長得漂亮,多多少少有點納爾西斯顧影自憐的勁頭,相當乏味。他收藏了一套奇特的東西,或許全世界也只有他那一套,他自己非常欣賞,也拿出來給客人欣賞,而客人有時卻並不象他那樣感到興趣。那是很完整的一套滑稽歌舞劇,都是五十年來在宮廷和巴黎流行的,從中可以看到的許多軼事,在別的地方是無法找到的。這些關於法國歷史的真實記錄,在任何別的國家人們都絕不會想得出來的。
「你也在內呀,狄德羅!名不符實的朋友!……」我叫了起來。然而我還不能下決心去譴責他。我這個弱點也還有別人知道,可能是別人要他說出來的。我想懷疑……,但是很快我就不能懷疑了。不久之後,聖朗拜爾就做出一件事來,不愧是他的豁達大度的一種表現。他充分了解我的心,看到我被一部分朋友出賣了,又被另一部分朋友拋棄了,就推測到我是處在怎樣的一種境況之中。他來看我了,第一次他沒有多少工夫跟我談,第二次他又來了。不幸得很,我不知道他要來,沒有在家。戴萊絲在家,跟他談了兩個多鐘頭,在這次談話中,他們彼此都說明了一些事實,是他和我都有必要知道的。我從他口裡知道,社會上沒有人懷疑我曾經跟埃皮奈夫人有過現在格里姆和她那樣的關係,而我當時的驚訝,也只有他自己聽到這個流言竟然會毫無根據時所感到的驚訝可以與之相比。聖朗拜爾也曾使那位夫人大為不快,他在這方面的遭遇也和我完全相同。這次談話揭出來的一切真象,把我跟她決裂后的後悔心情完全消除凈盡了。關於烏德托夫人的事,他對戴萊絲說明了好幾個細節,而這些情節,戴萊絲固然不知道,連烏德托夫人本人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人知道,並且我也只告訴過狄德羅一人,請他以友誼為重,替我保守秘密,而他就單單選定了聖朗拜爾,把我這個秘密當作私房話告訴他了。這樣一來。我就下定決心和狄德羅永遠絕交。決心既定,我就考慮該用什麼方式絕交才好,因為我早就發現,暗地絕交反而於我不利,因為這種絕交把友誼的假面具留給我那些最險惡的仇人。
然而,也就是這篇作品,儘管它充滿了溫和氣味,也還由於我一貫的笨拙和倒霉,又給自己在文壇上添了一個新的敵人。我早就在彼普利尼埃爾先生家裡認識了馬蒙泰爾,後來這份交情又在男爵家裡維持下去了。馬蒙泰爾當時是《法蘭西信使》雜誌的主編。因為我一向高傲,不願把我的作品送給期刊的撰稿者,又因為我這次偏要把我這篇作品贈送給他,卻又不要他認為我是把他視為期刊撰稿人,更不要他在《信使》雜誌上談到這篇作品,所以我在送他的那份上寫著,不是送給《信使》雜誌的主編,而是送給馬蒙泰爾先生。我以為我把他恭維得很妙,他卻以為我把他侮辱得很苦,就成了我的不可調和的仇敵了。他寫了一篇文章反對我那篇長信,寫得很有禮貌,但是怨怒之氣也很容易感覺出來,並且從此以後,他就不放過任何機會在社會上損害我,在他的作品裡間接攻擊我。由此可見,文人的那種易受刺|激的自尊心是多麼難於應付,由此也可見,你恭維他們的時候應該如何小心翼翼,千萬不要說出稍微帶有模稜兩可意思的字眼。
也就是在這個聖伯利斯村,我還認識了書商蓋蘭,他是個才子,有文學修養,很可愛,在他那一行是第一流人物。他還將他的朋友、阿姆斯特丹的書商讓·內奧姆介紹給我,他們有通信聯繫,後來為我印行了《愛彌兒》
我正在修改並譽清這封長函並準備把它付印的時候,忽然在長久無消息之後收到了烏德托夫人的一封信,這封信又使我陷入了新的悲痛,陷入了我生平最傷心的悲痛。她在這封信(乙札,第三四號)里對我說:我對她的熱戀全巴黎都知道了,是我一定告訴了一些什麼人後才宣揚出去的;這些風聲傳到她的情人的耳朵里,幾乎使他送了命;最後他總算了解了她。他們已經和好如初了;但是,為對他負責,也對她自己和她的名譽負責,她必須跟我斷絕一切關係;不過她還保證,他們倆都永遠不會中止對我的關懷;他們將在社會上為我辯護、她還將不時地派人來探聽我的消息。
先生,你惠贈的書收到了;我讀著非常高興。凡是從你筆下出來的著作,我讀著總是感到同樣的喜悅。請接受我的謝忱。如果我的事務容許我在你鄰近的地方住一些時候的話,我早就登門致謝了,不巧的是今年我住在舍弗萊特的時間很少。杜賓先生和夫人要我下星期日在會弗萊特請他們吃飯。我打算還邀請聖朗拜爾、弗蘭格耶兩先生和烏德托夫人跟他們同席。如果你也肯來的話,先生,那我就欣幸之至了。我請的客人都希望你來,如果那他們能跟你一同度過一部分時間,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十分欣幸的。順致敬意。
我遷居蒙莫朗西,似乎使埃皮奈夫人有點不知所措;她很可能沒有料到我這一手。我的身體垮得那麼慘,天氣又那麼冷,又遭到了眾叛親離,這一切都使他們倆——格里姆和她——相信,他們一把我退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就一定能迫使我開口求饒,做出有失身份的事來:乞求人家允許我留住在那所我的尊嚴不容我繼續住下去的房子里。我搬得太突然了,他們沒有時間去防到這一著,剩下來的只有選擇孤注一擲這條路了,要麼索性把我完全毀掉,要麼努力把我再拉回去。格里姆採取了第一條路;但是我相信埃皮奈夫人倒是寧願採取另外那一條路的,我從她對我最後一封信的答覆,得到這麼一個結論,因為她在這封回信里把她在前幾封信里所用的那種語氣和緩了很多,並且似乎為和好敞開了大門。她這封信叫我等了整整一個月,這樣長久的拖延就足夠說明她為回信的適當措詞曾感到為難,並且在回信之前曾經過再三考慮。她要是把好話說過了頭就會牽累到她自己。但是在她前此寫的那幾封信之後,在我突然搬出她的房子之後,人們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是多麼仔細地要在這封信里不漏出半個難聽的字眼。我把這封信全部轉錄出來,好讓大家判斷一下(乙札,第二三號):
我從各方面都安定下來了,便利用空閑的時間和當時的獨立生活來比較有秩序地重理我的作品。這年冬天我把《朱麗》完成了,並把它寄給了雷伊,他第二年就把它印了出來。然而這個工作還被一個小小的、然而相當不愉快的插曲中斷了一次。我聽說歌劇院正準備把《鄉村卜師》重新上演。我看到那班人竟目中無人地支配我的財產,氣憤極了,便把以前寄給達讓森先生而沒有得到答覆的那份備忘錄再拿出來,修改了一下之後,就請日內瓦代辦賽隆先生把它交給接替達讓森先生主管歌劇院的聖·佛羅蘭丹伯爵先生,還附了一封信,也是由賽隆先生代交的。聖·佛羅蘭丹先生答應回我的信,但卻一直沒有下文。我把我所做的事通知了杜克洛,杜克洛就跟「小小提琴手」們讀了,「小小提琴手」們沒有答應把我的歌劇還給我,卻答應把免費入場券還給我,而這時免費入場券對我已經是毫無用處了。我看我從哪一方面都休想得到公平的對待,便把這事撇到了一邊;而歌劇院的主管部門對我所提的理由既不肯答覆,又不肯傾聽,一直就繼續利用《鄉村卜師》謀利,就跟利用自己的財產一樣,而實際上這部歌劇是不容置辯地只屬於我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