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從「出入兩難」到「進退自如」 四 想得開與想不開

第九章 從「出入兩難」到「進退自如」

四 想得開與想不開

所以後世文人(包括蘇東坡、辛棄疾輩)但凡失意,幾乎言必稱陶令。然而當真學陶和官場決裂的卻幾乎沒有(也包括蘇東坡、辛棄疾輩),這又是為什麼呢?
真正想得開的是陶淵明(最想不開的是李白,資先生的文章中已有盡述)。如果說,蘇東坡的「想得開」是因為看透了人生,那麼,陶淵明的「想得開」則是因為看透了官場。陶淵明是做過幾天小官的,但很快就受不了,迫不及待地「自免去職」,而且再也不踏入官場一步。我們讀他的《歸去來兮辭》,聽他說「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這些話,就知道陶淵明之於官場,可謂「徹底決裂」。歷史上的讀書人,有幾個會https://read.99csw.com說仕途是迷途呢?也就陶淵明吧?
再說「際遇」。
蘇東坡和辛棄疾的想得開似乎不成問題,至少他們沒有整天哭哭啼啼、唉聲嘆氣、怨天尤人,倒是寫了不少豁達豪放的詞章。不過兩人的「想得開」並不相同。蘇東坡是身處治世卻又「滿肚皮不合時宜」,政見總與當權派相左(王安石搞新法時他反新法,司馬光搞復辟時他又反覆辟),每每「不相與謀」,因而一貶再貶。遇到這種情況,傳統讀書人的選擇往往是兩個極端:要麼見風使舵隨波逐流,要麼堅持到底以死相爭,不願意走極端的則忍氣吞聲牢騷滿腹。蘇東坡卻完全不同於這三者,因為他是一個真正融會九_九_藏_書貫通了儒道釋三家,對宇宙人生有著透徹了悟的人。有一件小事頗能說明問題。宋神宗元豐五年三月七日,因「烏台詩案」而謫居黃州的蘇東坡在外出途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唯獨坡公滿不在乎。蘇東坡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風雨任平生。」實際上,所謂「一蓑風雨任平生」,表達的恰是蘇東坡的人生觀。因此,儘管朝廷上風雲變幻天威難測,他自己也顛沛流離身不由己,但在他的心中,卻是風平浪靜,甚至「也無風雨也無晴」的。
辛棄疾則不同。他是身處危世,憂國憂民,而且滿腹韜略,滿腔熱情,卻又無能為力徒喚奈何。所謂「read•99csw•com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云云,與其說是「想得開」,不如說是「氣不過」。畢竟,他念念不忘的,是「壯歲旌旗擁萬夫」;耿耿於懷的,是「竟須賣劍酬黃犢」;痛心疾首的,是「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心馳神往的,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所以,辛棄疾在出處問題上其實是進退兩難的。他不像蘇東坡,看透了宇宙人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既然成敗榮辱都不過過眼煙雲,那又有什麼好爭的(爭底事)?辛棄疾卻沒有這種「境界」。他的想法,仍不出「建功立業,功成身退」的窠臼。因此,他雖以隱居山林自相期許(雲山自許,平生意氣),也明白「意倦須還,身閑九-九-藏-書貴早」的道理,不願落得在官場奔命被人恥笑(衣冠人笑,抵死塵埃)的結局,但總認為歸隱應該是「整頓乾坤事了」以後的事情,所以六十高齡時還寫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詩句。蘇辛二人的態度誰更可取,當然可以討論。但辛棄疾並不那麼「想得開」,或者「想得開」當中有「想不開」,恐怕也是事實。
際遇好的,仍可以諸葛亮、謝安為例。因為際遇好,所以雖身處亂世,仍能有作為。不好的,則也有兩種。一種是想不開的,如屈原、賈誼;一種是想得開的,如蘇東坡、辛棄疾。賈誼的想不開前面已經說過,屈原是不是自殺則很難說,依我看是被人謀殺(裝在麻袋裡捆得像粽子一樣扔進汨羅江,國人吃粽子即祭奠他九_九_藏_書的冤死,有如基督徒之吃麵餅和紅酒)。所以屈原和賈誼就不說了,這裏只說蘇東坡和辛棄疾。
因為陶淵明其實學不得。
際遇也是很重要的,它甚至比時世還重要。因為你即便「生逢盛世」,如果「不得其君」,便也是枉然。比如孟浩然,原本是很想做官的,否則不會有「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的「干謁詩」(干謁就是求請、走後門)。可是沒想到,一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得罪了皇帝。萬歲爺說,明明是你不來求朕,朕又何曾棄過你?沒法子,孟浩然便只好回家一輩子當農民。柳永也一樣,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惹翻宋仁宗,批出最高指示「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也只好一輩子去淺斟低唱。際遇實在比時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