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章 千年一夢 一 我們曾經擁有

第十章 千年一夢

—— 讀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

一 我們曾經擁有

這就帶來了三個問題:第一,武俠是夢嗎?第二,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夢?第三,這個原本要靠武力來圓的夢,為什麼竟是文人編造的?
這樣一種俠義和俠情真讓人神往,可惜並不討皇帝喜歡。事實上,正是由於王朝和官方的一再嚴厲打擊,俠才終於由現實變成了夢想。
武俠是夢嗎?是。這話的意思,不是說歷史上不曾有過俠或俠客。俠或俠客這種人,大約是有的,司馬遷和班固都給他們立過傳。不過司馬遷和班固並不管他們叫「武俠」,而叫「遊俠」。因為這些人並無蓋世武功,行俠亦不仗劍。仗劍的是刺客。刺客是要殺人的,因此要有武藝。如果武功不過硬(比如荊軻),還會讓人遺憾。不過刺客雖有武藝,卻不一定行俠。比如春秋時吳國的刺客專諸,為公子光篡位而刺殺王僚,就很難說有什麼俠義可言。俠客則相反。俠客一定要行俠,卻不一定殺人。漢初大俠朱家就不殺。另一個大俠郭解,雖然年輕時「所殺甚眾」,後來卻「折節為儉(克制約束自己),以德報怨(以恩惠回報怨恨),厚施而read.99csw.com薄望(奉獻多,要求少)」。直到這時,他才被人們視為大俠,也才有了威望。胡亂殺人那會兒,是只能被看作「愣頭青」的。
先說第一個問題。
這就是本來意義上的俠了。這樣一種俠,我們是曾經擁有的。他們或在朝為俠士(如袁盎、竇嬰),或在野為俠客(如劇孟、郭解),但都講俠義。實際上當時朝野的界限並不那麼分明,俠士和俠客也「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比如魯國的俠客朱家,就幫過楚國的俠士季布。季布這個人,也是「為氣任俠」的。他原本是項羽手下的將軍,曾多次痛擊劉邦,打得劉邦狼狽不堪。所以項羽兵敗后,劉邦就懸賞千金購買季布的人頭。而且下令,有膽敢隱匿季布者,滅三族。季布沒有辦法,只好聽從朋友的建議,剃去頭髮,戴上鐵箍,扮作囚徒,作為奴隸賣給朱家。朱家知道此人就是季布,卻不說穿。妥善安頓以後,驅車前往洛陽,遊說劉邦的近臣夏侯嬰,終於救得季布性命。獲救的季布被劉邦任命為郎中,後來還當了河東郡守,朱https://read•99csw•com家卻從此不再和他見面,因為一個真正的俠,是必須功成身退羞言報答的。
事實上,俠是一種身份(俠客),更是一種精神(俠義)。所以,不但遊俠講俠義,不少貴族和官員也講。比如張良,「為任俠」;季布,「為氣任俠」;竇嬰,「任俠自喜」。什麼叫「任俠」呢?就是以俠義為己任。它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捨己為人,「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二是信守然諾,「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三是功成身退,「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西漢時的大俠郭解就是這樣。司馬遷說郭解受人之託,但凡可以辦的,立即就給人辦了(事可出,出之)。不能辦的,也要讓各方滿意(不可者,各厭其意)。而且,一定要把事辦了或者讓各方都滿意以後,才肯接受別人的酒食(然後乃敢嘗酒食)。另一位大俠朱家,就更是道德高尚。他存活的名士上百,庇護的平民數千,自己卻「家無餘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見到被自己救助過的人,立即就躲起來。如果對方富貴了,則「終身不見九-九-藏-書」。再如劇孟,是但凡有人來求,一定挺身而出,決不裝著不在家,或者以「父母在,不遠遊」為託詞的。正因為如此,當時朝中的一些大臣(如周亞夫)或社會上的一些名士(如袁盎),便都和劇孟結為「生死之交」。袁盎也是做過大官的。他和竇嬰一樣,都是朝中之俠。他們的故事,我在《明月何曾照溝渠》一文中講過。
看來,陳平原先生將自己研究武俠小說類型的著作名之曰《千古文人俠客夢》,確實精當而又有深意。近年來,北大同人好言武俠者甚眾。袞袞諸公,或執判官筆,或發綠林柬,或登壇說法,或華山論劍,很是弄出了些動靜。這或許也可以看作一種「與時俱進」。但若論頭腦之清醒,治學之嚴謹,持論之公允,愚意以為或當首推陳平原。中國人做學問是很用心很投入的,結果不是愛屋及烏,便是日久生情。於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研究什麼,便認為什麼最好。比如研究金聖嘆的,便認為金聖嘆天下第一;研究王夫之的,便認為王夫之舉世無雙;研究武俠小說的,則往往把自己也封了「https://read•99csw.com大俠」。其實,平原兄要封俠,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因為他的老老前輩—— 平原君,便與「俠」頗有些瓜葛。然而平原兄卻並不因這瓜葛而以平原君自居,反倒告訴我們,所謂「武俠」,其實是一個夢。而且,這個夢還是文人編造的,雖然武俠小說常常被看作「通俗文學」和「大眾文化」。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我以為便當作如是解。
由此可見,俠客和刺客有著本質的區別。俠客行俠,但不必仗劍;刺客仗劍,卻未必行俠。俠客可以「俠而武」(如郭解),也可以「俠而不武」(如朱家);刺客可以「武而俠」(如荊軻),也可以「武而不俠」(如專諸)。對於俠客來說,俠(俠義、俠膽、俠骨)遠比武(武功、武藝、武力)重要。同樣,俠客和流氓也有本質區別。簡單來說,俠客行善,流氓作惡;俠客行俠仗義,流氓為非作歹。因此,儘管他們都是「江湖中人」,卻不可同日而語。俠客因為以俠義為己任,故而都有些霸氣。流氓則未必。低級流氓是一點霸氣也沒有的。比如地痞、無賴、潑皮、光棍之類,就九*九*藏*書只有「賴」和「痞」,沒有「霸」。高級流氓雖然「霸」,卻只能算是「霸道」,不能算是「霸氣」。可見即便同為「霸」,流氓和俠客也不相同。流氓是「惡霸」,俠客則是「善霸」。總之,真正的俠,崇尚、依靠的是道德力量和人格力量,不是武力和暴力。他們追求的,也是道德理想和人格完善,不是功名利祿、富貴榮華。
武俠的事要由文人來說,這多少有點滑稽。文人和武俠,至少看起來是一對矛盾。習武的少有文化,學文的難免孱弱。文人當中有沒有習武的?有,但不多。多數是手無縛雞之力。就算有那麼兩下子,大約也不能飛檐走壁,使刀弄槍,百尺之外取人首級。1990年初,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的一隻皮箱在廣州火車站被人當面搶走。平原兄目瞪口呆之餘,竟是徒喚奈何。更有戲劇性的是,這隻皮箱里裝的,恰恰是他研究武俠小說的資料和草稿。可見平原兄雖然熟讀武俠,眉宇間也因此有了些英武之氣,卻是連一個小毛賊也鎮不住的,以至於有好事者替他撰得半聯:「車站遭劫平原君恨不早養士。」這才是讓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