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命大烏蘇
六
也不僅僅是資源少，很多時候甲方和他第一輪接觸后，都會詫異：按照資料提供的資歷履歷，這不是在北京混得好好的嗎，咋回新疆了呢？是不是別有隱情？
他嘴上嗯嗯啊啊地答應，但人一坐在監視器前就魔怔，不精雕細琢不罷休。他是真喜歡拍片子，並把其認知為享受生命的美妙方式。但他那時並未意識到：在這個時代的中國，對於很多人而言，理想主義的認真，往往是一種低能的錯。
他太較真，拍個商業微電影都拿出衝擊戛納的勁頭，不計工期不計成本，搞得製片主任人前人後地罵：×，拍個空鏡還非要去一趟慕士塔格，以為自己是王家衛還是張藝謀，犯得著嗎？
啊……
我說兩句話，多了不說，我想和我的兄弟說……
送給父親的那雙義大利手工皮鞋擱在門邊，一段時間后再去看，落了一層的灰。
……
他指著楊奮，手半天不放下，忽然，哇地哭出聲來。
楊奮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抱著馬史，背影凝固如雕塑，表情我看不清。
可某人已經醉了，腦袋擱在桌子上，半臉的菜汁。不知從何時起還打起小呼嚕來了……
總之，在烏魯木齊不大點兒的影視圈，馬史當時的口碑是：一個勺子（新疆方言，傻瓜）。
用海埋寺的力量去拼搏，把愛來白來的悲傷忘卻，騷情或者不行都已經不重要。
桌面上一片沉默，沒人伸手去撿起。
年少時墳前的誓言，作家楊九九藏書奮並沒能實現。
但還要日能地前進、比蹭地奔跑、騷情地戀愛，才會有一天回憶起來——哦吼，生活可以這樣嘎嘎的美好。
不做註釋不翻譯了，是新疆人都讀得懂，不是新疆人的自己體會自己猜。
最後甲方也毛了：馬導，這裏不是北京，要求沒那麼高，咱們拍的是商品，不是藝術品，你意思意思就行，片子能拍出來就行……
他寫得最多的是快遞單子。
楊奮每天都把時間排得滿滿的，打死也不讓馬史一個人窩在家裡發獃喝悶酒。
馬史醉了，他指著楊奮，粗著舌頭喊：和現在比，你那時候反倒更像個兒娃子！
馬史試著解釋：我只是想在喜歡的地方，做喜歡的事情……
筆在馬史手中，他啥時候醒的？
兒子娃娃的人生總會面對各種賣溝子的譏笑。
他涕淚橫流地喊：楊奮！我一直以為你會比我有出息！
他嘿嘿笑：燒你干撒，回頭要扎紙人也是按我的樣子扎，作家兩個字用鋼筆寫，我爸爸喜歡鋼筆……
作家楊奮拯救馬史的方式很低級，他拖著馬史參加各種各樣的聚會——各種組局，各種見人，各種聊天扯淡，上一場還在二道橋，下一場又跑到了紅光山，連吃碗黑抓飯也要去趟米泉。
不僅不攔，還助紂為虐，作家楊奮經常在馬史最話癆的節點站起身，端起杯子騷情地喊：大家一起走一個。然後面朝著馬史的方向一臉懇切：
他不停地說著車軲九*九*藏*書轆話：……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
……
家門不得而入，事業完全沒影，從一個京城嶄露頭角的新銳導演坯子，淪落為連不孕不育電視廣告都接不到的失敗者。
啪一聲輕響，那支金筆終於滾落在地上，浸著菜湯殘酒，滾在一地狼藉里。
馬史臉上還滴著菜湯，他捏著筆，點著楊奮的鼻子，笑著問：我燃死你信不信！……你個賣溝子的，你也不想想，你爸爸如果活著，還願不願意再見你……
所有人都說馬史廢了，除了作家楊奮。
酒入愁腸愁更愁，滿地空酒瓶，故鄉新疆和那個導演夢都沉在瓶底，觸手可及，卻咫尺天涯。
馬史抹一把臉，閉著眼睛緩緩開口：當年出殯時，楊奮站在墳坑前，整個人勺（傻）掉了嘛，鏟土埋棺材時他才醒過來……
楊奮很快也喝大了，他一喝大就和我說他爸爸，拍我大腿和我推心置腹，非要帶我一起去給他爸爸上墳掃墓。理由是他爸爸也寫文章，但一輩子也沒寫成個作家，到死也沒見過任何一個活的作家。
不論是一次又一次地拖某人參加飯局，還是忙忙叨叨地把某人的時間填滿，不論有多惹人煩多討人厭，楊奮是個及格的朋友，他有他笨拙的良苦用心。
臉湊過來，吐氣如蘭，他問：您是……哪行發財的？
甲方們耐人尋味地彼此看看，幾個哈哈一打，合同也就不簽了。
所謂作家，不過是自嘲的自封read.99csw.com，他一本書也沒出版過。
淘寶賣土特產，比如雪菊。
能力再強功力再高，也是個勺子。
火苗燎了頭髮，燒煳了他的眉毛，旁人哭成一片，楊奮那天反倒一滴眼淚都沒掉。
唯一的區別是填快遞單子時，楊奮用一支金筆。
馬史肩膀聳動，大聲哽咽大聲抽泣。
八瓶紅烏蘇才能讓他喝多，他喝多了才話多，臉色好似也活泛了一些，然後不停地找人握手，說車軲轆話……反覆問人是幹嗎的。
我第一次和他握手時，他眼泡浮腫，臉皺得像奶疙瘩一樣，身上有一股濃郁的陳年酒糟味兒。他上下調整著胳膊的角度，晃了半天才捉住我的手。
他醉眼矇矓地問：敢去嗎？去讓我爸爸看看，我除了馬史這個當導演的朋友，現在也有作家朋友了！
被人說中了，資源少機會少，處處碰壁，一頭的包。
他把頭使勁往墳坑裡抻，咬牙切齒地喊：你等等啊……書我替你寫啊，作家我替你去當！
再歹歹地堅持一次理想，肚子不脹的理想！
我替作家楊奮尷尬，對牛彈冬不拉啊，他也尷尬，但他胖，臉上肉厚皮也厚，他一邊擠出一個微笑，一邊對眾人說：要有足夠的理解力與心胸，才能明白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一邊說一邊自己點頭，然後大家都點頭，然後都假裝不尷尬了。
稀里嘩啦一陣亂響，馬史碰翻椅子碰翻瓶子，跋山涉水蹚到楊奮面前，手依舊舉得筆直，一直指到楊奮九九藏書鼻尖……兩個年少時的夥伴互相攬住脖子，額頭頂在了一起。
在實用主義者掌握資源配置權的社會裡，口碑二字極重要，不遵循世俗成功法則的人不會有好口碑，一旦被定位成理想主義的怪胎，緊接著就會淪為笑柄，繼而被孤立，繼而沉淪水底。
回了新疆的馬史，成了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我說我我我是個寫書的，他說哦……
作家楊奮陪他一起敲門，依舊是敲不開。
日能的他，還去搶鐵杴，還打人，往坑裡撲，四五個大人費了牛力氣才勉強抱住個十幾歲的娃娃，焚燒中的書稿，被他撲騰得火星四濺、狼煙直冒。
接著喝接著喝，該睡的睡，該喝的喝。
和田克里陽雪菊20元錢一兩，滿100元錢包郵，和其他賣家一樣，路遠，只發韻達不發順豐。
對立於理想主義的是實用主義。
有啥不敢的？我說，去就去嘛，上墳燒紙的時候按我的樣子再扎個紙人，胸口用馬克筆寫上作家兩個字，燒給你爸爸。
是走是留？想和爸爸通個電話，卻永遠是忙音……他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懶得和人交流，搖搖晃晃地站在抑鬱症的邊緣。曾經前途無量的導演馬史，如今成了個沉默的扎巴依（酒鬼）。
他一邊掙扎一邊喊：爸爸！我有話和你說！
……
演員也叫苦不迭：動不動就NG（No Good的縮寫，不好），咋這麼難伺候啊！
馬史導演的父親沒有打他，老了，打不動了。大門九九藏書緊閉，馬史見不到他。
馬史那時對作家楊奮很兇，嫌他煩，亂花錢，見的也凈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有個卵用？他經常木著臉坐在飯桌的一角自斟自飲，不時白眼瞪楊奮，一個字不說。
手一揚，一聲輕響，那支曾被楊奮父親珍視一生的金筆，骨碌碌地在桌上滾，滾過雞骨羊骨杯盤狼藉，一直滾回楊奮面前。
這種車軲轆話，他一頓飯能說上20多回，對於一個醉鬼來說不算太多。
他那時和作家楊奮租住在烏魯木齊七一醬園後面的一棟破舊的居民樓里，相依為命，相愛相殺，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醉，除了新疆和電影，他那時還亡命地貪戀上了奪命大烏蘇。
那支金筆就插在作家楊奮的上衣口袋裡，我拔|出|來想看看，卻被人一把奪走。
菜早已涼透，無人說話，靜悄悄的屋子裡，只聽得見馬史的抽泣：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
過了一會兒，手又伸過來了，他問：你……你是干撒的來著？
我一直以為我們都會有出息，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
反正大體不離勵志雞湯的範疇，他是在深情款款地鼓勵某人振作。
偶爾也有簽成的合同，幹完一單得罪一票人。
那應該是馬史一生中最抑鬱的低谷期，像一碗坨掉的拉條子，又蔫又涼。
我認識馬史時，他蓄了一臉的鬍子，已經很久沒有接活兒了。
馬史話一多，作家楊奮就高興，不管多煩人都不去攔著。
杯中的烏蘇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