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父親的那個承諾，我無從判斷他是否堅持努力過，也無從知曉他重返新疆的真正原因是什麼。為了賣雪菊嗎？仨瓜倆棗的小生意，在哪兒做不是做，何苦當年決絕離家，如今卻落魄歸來扮演一個失敗者？把少年時的誓言戲謔成中年人的自嘲，很好玩兒嗎？

最後一條街沉默著走完，馬史忽然帶著哭腔開口問：……那楊奮咋辦？

他呵呵笑：這麼多年，浪費了這麼多錢……

原來他那自稱的作家，並非自嘲。

我理解我明白，都是朋友，有些話，還是我這個過客去掀開門帘比較好。

不是我說服力有多強，只不過是他認輸了而已，清醒得很，九九藏書酒一口沒喝。

若干年後，他走遍天涯又回到故鄉，白天賣雪菊，夜裡寫文章。

他並未食言。

馬史訂了機票，請我陪他一同去取行李，那個走到哪兒背到哪兒的大包。

受眾友所託，由我去說服馬史，他們說：大冰，你不是在書里寫過的嗎？「每個人都有權給自己選擇一群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每個人都有權給自己選擇幾個不是籍貫的家鄉」……死馬當活馬醫，不如你用這個理論去給馬史洗洗腦。

都不是，比這些來得都要驚悚：賣雪菊的楊奮，原來是個寫書的人。

用的是父親的筆，筆下全是父親的新疆。

楊奮不ｈｔtｐｓ://reａｄ•99cｓｗ•ｃｏｍ在家，應該又出門推銷雪菊去了。馬史獨自上樓收拾行李，大半個小時過去，遲遲沒有下來。猶豫是人之常情，只是飛機不等人，我蹍滅煙頭，邁腿上樓尋他。

馬史打了雞血嗎？他眼睛瞪得牛一樣圓，手裡抓著一把稿紙瘋狂揮舞，張著血盆大口吼道：賣溝子的！楊奮原來是這種人！

又指指腳上那雙皮鞋，說：這雙是當年寄到北京的，應該也是從這個地方買的。

出人意料，半杯三炮台的時間，馬史就點頭了。

馬史說：咱們走走吧。

他把頭使勁往墳坑裡抻，咬牙切齒地喊：你等等啊……書我替你寫read.99csw.com啊，作家我替你去當！

抽屜里是厚厚幾摞稿紙，密密麻麻足有幾十萬字——楊奮的筆跡。

走吧走吧，兩個傻孩子，已經對不起父親了，不要再對不起自己了。

我愣了一會兒，有心寬慰他幾句，話剛出口，他沖我擺擺手，低頭笑了笑，埋頭把面前的錫伯大餅一口口乾掉。

楊奮在外漂泊的那八年，是好是壞都始終未曾對人詳細訴說。

又說：有些話，還是你去開口比較好……再晚了，他當真會廢在新疆。

我咋知道楊奮怎麼辦？

走吧走吧，天大地大，何苦還留在新疆這旮瘩。

我們坐在沙依巴克區的飯店裡，一頓飯的時間，看著一個read.99csw.com理想主義者死掉。

我攔一輛計程車，他沖人家擺擺手說不要。

個中緣由，我想不明白，卻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去探索，就這樣吧。

填快遞單時，怎麼會有臉用那支金筆？

那是家錫伯族飯店，名字叫大西遷。

馬史臨行之際想給楊奮留幾句話，翻箱倒櫃找紙筆時，拽開了一個不起眼的抽屜……然後衝下樓梯撞翻了無辜的我，還噴了我一臉唾沫星子，然後告訴我說：楊奮原來是這種人！

楊奮是哪種人？特務？通緝犯？女扮男裝？變性易容？

我說：人各有志，楊奮就隨他去吧，人嘛，怎麼活不是活？

剛爬了一層樓不到，迎面被一輛「火車」撞翻！丁零咣當滾下台九九藏書階。

從西大橋走到中山路，路過小西門時，馬史停下來，指著一片灰濛濛的商貿樓，說：我小時候的皮鞋，都是我父親從這裏買的。

他含著一口餅，含含糊糊地說：以前太幼稚了，老希望能在喜歡的地方做喜歡的事情，呵呵呵，勺子……

若干年前，他趴在墳前喊：爸爸！我有話和你說！

一張張細細品味，《再見扎巴依》《回族姑娘》《海上新疆》……幾十萬字寫的都是身旁的故事，故事都發生在新疆。誤會他了，原來那支金筆所寫下的，不僅僅是快遞單。

160多斤的大個子馬史結結實實地坐在我身上，壓得我死去活來……骨頭嘎巴嘎巴響，身旁雪白的稿紙洋洋洒洒飛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