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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歌手的情人 街頭賣唱的歲月

流浪歌手的情人

街頭賣唱的歲月

老路說:「賊他媽……30元!」
在這塊桌布上情慾是王道,連桌布本身都是浸漬著荷爾蒙的,歌手會在演唱的間隙不遺餘力地撮合單身男女們,順水推舟的女人們矜持地笑著,我見過她們錢包夾層中偶露崢嶸的避孕套。
於是被迫換地方,把大石橋邊最黃金的位置讓給那幫別著刀子賣唱的兄弟,他找一座行人稀疏的小橋,蕭蕭瑟瑟地開唱。偶爾趁著人家沒開工的時候坐回老位置,做賊一般,一邊觀望一邊開工。但那時往往夜色已闌珊,行人漸漸微醺,肯放下鈔票的少,借酒來踹琴盒的多,他也不生氣,反而問人家喜歡聽什麼歌,要不要聽首原創。但喝醉的人很多不知道什麼是原創,於是他就唱《再回首》,唱得醉酒的人淚光晶瑩、渾身顫抖,然後哇哇大吐。
該做做減法了。
破屋偏逢連夜雨,街頭的生意開始難做了。自打麗江古城開收古城維護費的那天起,城管執法的力度驟然增強。流浪歌手被當成非法流動經營者,每天被攆得狼奔豕走。對策也迅速出現了,誕生了一個新的崗位,專門負責望風,一見制服出現,立馬風緊扯呼、暗語相贈。畢竟道高一丈,人家執法隊員換了便服,夾在聽歌的人群中鼓掌,還蹲下來問問碟片的價位,然後笑笑地抓住吉他:「不好意思兄弟,琴沒收了。」
我不想賣碟了。
那時大家吃住在一起,午飯在院子里自己做,他搶著跑忠義市場買菜,洋芋或空心菜,永遠是這兩樣。晚飯在小館子解決,他又搶著埋單,不過是幾份米線、兩盤冷拼,搶得和干仗一樣,賣唱的收入越差,他埋單的次數就越多,誰都拗不過他。我那時候瘦,他說,大冰多吃點兒,多吃點兒,還用筷子給我夾菜。
我是個好交朋友的人,號碼簿里一度幾千張名片,我也是個酷愛折騰的人,十年來大起大落,風光過,落拓過,經歷過幾次巔峰和低谷,也經歷過幾次生死。起起伏伏間的倥傯,read.99csw•com翻翻手機,屢屢發現能打個電話聊聊心事的人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大軍也被數次沒收過吉他,我目睹過一回,據說那是一把跟了他十年的吉他,他和旁人不一樣,完全不反抗,低著頭收納碟片、口琴、搖鈴,臉上一抹笑,逆來順受的一抹笑。
他從未有求於我,只是用一種最樸素的江湖道義來處世:哪怕讓自己唯一的謀生手段打折,也要兼顧兄弟的溫飽。後來,他知曉了我的根底兒后,依舊是賣唱時力推我的碟片。我說,我不缺這個錢啊。他說,你開銷一定很大,掙點兒錢換張返程的機票也是好的哦……
老路和我最初50元一張賣原創專輯的時候,一直是低著頭彈琴的,完全是一副昧了良心的模樣。奇怪得很,賣得出奇地好,第一天賣出了16張碟,這相當於單純賣唱一個星期的收入啊。晚上數錢的時候,老路、大軍、大松圍成一圈,一張張做賊心虛、紅撲撲的臉……這麼多年過去了,想想就好笑。
於我而言,在麗江賣唱更多的是一種生活方式,並非真的要靠幾張CD來維繫生活。世道艱辛,謀生不易,再和大軍賣唱的時候,實在是不忍心把自己的碟片擺出來。我多賣一張,無形中等同他就少賣一張。但他不肯,每每堅持兩張專輯並排放在面前,有人要買他就說是兩張一套,一套一百元。問津者往往嫌貴,問只買一張可不可以,他就力推我的碟,還替我唱專輯中的歌。他那時並不知曉我其他的職業身份,我每每尷尬萬分地接過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那一天房東大姐說/你再加五十塊錢/ 下一個月我的臉上又多了一絲疲倦/一天天啊東奔西跑為了賺點小錢/ 吃一點飯買個撥片/ 換幾根琴弦……
老路啊老路,麗江粑粑都5元一個了……
定價的時候,我們有分歧,老路說:「10元一張。」
大軍的read.99csw.com店在酒吧街,他盤下來一家小小的二樓店鋪,開了一個小得令人髮指的小酒吧,做了一個令人髮指的巨大招牌叫海輪風,木頭樓梯也陡峭得令人髮指。我摸摸原木的吧台,窄小的桌子椅子,二手的音箱,電熔的麥克,像模像樣的話筒架。想到這一切都是賣碟換來的,我忍不住地樂。我問他,這是個什麼風格定位的酒吧,他想都不想地說,原創民謠。他捧著碗說:「又能掙錢又能唱自己喜歡的歌……我的人生簡直圓滿了,大冰你下次來我應該就能請得起你吃松茸燉雞了……」
那時候我是個偏執的青年,還不是很懂生活。
我說:「我擦,這個世界怎麼了,這麼多浪子。」
於是,大軍重新回歸街頭。
大軍是麗江第三個賣原創CD的,他簡直就是為此而生的。他那不叫賣,快成批發了,我見證過他一天賣23張專輯的時候。他說:「這簡直就是在撿錢啊。」他開始在專輯上簽名,不管買的人樂不樂意都覥著臉跟人家說:「說不定有一天會有收藏價值。」好玩兒的是,不乏很多受寵若驚的臉頻頻沖他點頭,然後各種討價還價。
於我而言,最初街頭賣唱是件好玩兒的事,是種新鮮的人生體驗。
麗江的賣唱市場競爭漸漸白熱化,考慮再三,我和另外一個兄弟路平決定盜版自己的音樂作品。最初,我們嘗試著做了一批CD,用最原始的手段DIY,去批發電腦光碟一張張地翻刻,刻壞過路平一台光碟機。封套是牛皮紙手工糊的,封面手繪。
被同行欺辱,被遊人輕蔑,被制服制裁,他永遠是淡定相對,這幾乎讓我以為他是個有信仰的人。
每個酒吧門前都站著盛裝民族服飾的年輕小MM:「大哥找艷遇不,大哥來吧,我們家的漂亮妹子最多……」觸目驚心的納西普通話,撩人得很,意志稍不堅定,腳步就會偏移方向。
柱子後來出家,不能彈吉他讓他很難受,聽說還俗后一直繼續安https://read.99csw.com貧樂道接著操練,但依舊交不起房租。
老路啊老路,願意掏30元買一張流浪歌手專輯的人,還會在乎多掏20元嗎?
江湖十年燈,搖搖曳曳,映照過不少人情練達、世態炎涼。
從拉薩唱到麗江后,每天的賣唱慢慢演變成了儀式化的例行日程,履行得比吃飯睡覺還要認真,不唱就好像少了點兒什麼。而大軍加入后,街頭賣唱又慢慢地變成了一種必須要履行的義務,我很喜歡看到生意好的時候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成功人士的嘴臉,我希望他能多賺點兒。年復一年,後來只要在麗江,就會每天去幫大軍打鼓,一直到今天。
大軍一直很感謝我當年的倡議,他說:「大冰,你是個改變了麗江流浪歌手產業結構的人,你真厲害,你真不愧是上過大學的。」哥,這和上不上大學有關係嗎?我大學學的是油畫好不好。可他堅持認為我這個舉動讓他起碼少奮鬥了五年,我打小不喜歡人家和我矯情,經常一句話堵他回去:「都麗江了,還奮什麼斗。」
可是,後來有一天我坐在我濟南的家中,一張張整理兩岸三地N個知名歌星的簽名EP,撇著嘴念那些龍飛鳳舞的贈言時,我念起當年那些未曾沾染人間煙火的民謠,我依舊浪蕩天涯的兄弟,那些放聲高歌的青春,僅僅只值50元嗎?
他說:「他們的心累了。」
這都不是錢不錢的事,我知道,這些年他只是習慣了如此待我。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回麗江,生活重心轉移到西藏。經年累月背著包,一座接一座地去轉山轉湖,從阿尼瑪卿崗日到馬湖鬼湖,斷過肋骨也斷過手指,經歷了人生中最無牽無掛的一段時光,很快樂,算是第二次童年。再回麗江的時候,在古城口大水車旁遇見大軍,他遠遠地搓著手開心地向我走來,邊走邊喊:「哎喲……大冰回來了!晚上來店裡吃飯。」他的臉笑得像一朵花。
三個月,還是半年,我記不清了,他賠得很慘。他九-九-藏-書的原創民謠到底是沒幹過那些張嘴「拉薩的酒吧里呀什麼酒都有……」閉嘴「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的酒吧街駐場歌手們。
「老路也掙出來一家小酒吧,還買了一把新吉他。」
我到今天都沒吃上他承諾的松茸燉雞。沒多久,大軍的酒吧就倒閉了。
「大鬆開了家小鼓店,又能艷遇又掙錢。來,我幫你背包,吃完飯咱們開工賣唱去,賣唱完了跟我去酒吧開工。」
這種情況,是在大軍來麗江半年後慢慢開始泛濫的。他很無奈,一些不懂事的小歌手在他經常定點賣唱的花台上潑油,他就拿外套兜來土鋪在上面,然後墊著外套賣唱。第二天土上又是一層油……
老路啊老路,風花雪月都20元一瓶了。
那時麗江古城的流浪歌手很少很少,隨便往哪兒一戳都是個小地標。不像後來,納西族的小弟弟們練了三個和弦也滿大街地跑來跑去賣唱,手鼓打得山響,吉他掄得像電風扇,也學當年的我們,也在面前點紅蠟燭。但生猛無比,為了爭地盤經常打得頭破血流,有時候還拿吉他打對方的頭,吉他啊!那可是吉他啊!有趣的是,他們面前也都擺著個琴盒,上面的字是一模一樣的:邊走邊唱,支持原創。打小在旁邊城中村裡長大的流浪歌手,那滿身歷盡滄桑風塵僕僕的感覺真是學都學不來,膜拜一個……你問他唱的是什麼,他也氣宇軒昂地說「原創民謠」……好吧,許巍的《藍蓮花》是你的原創,五月天也是你的民謠……
我始終覺得麗江酒吧街的酒吧不能稱之為酒吧,那些鑼鼓喧天的酒吧,比大多數城市的夜場都要來得熱鬧和浮躁。相比之下,北京后海銀錠橋和當年三里屯酒吧街是那麼的純潔。現在想想,在這樣的地方想靠清淡的民謠謀生,無異於腌臢處種蓮花,唉,喂牛牡丹反被踹,大軍的選擇本就是一種活該。
就這樣,出現了流浪歌手和城管執法隊員之間的激烈對抗,半年的時間連著發生了好幾起https://read.99csw.com流血衝突。一把吉他往往意味著一個流浪歌手的全部身家,願意為此拚命的,大有人在。
「店?什麼店?你都開店了啊,大軍,你哪兒來的錢?」
33歲后,在給自己的朋友圈子做加法時,我開始越來越謹慎。
篩盤搖來搖去,留下的才會是金子。
大軍和我不一樣,和大松也不一樣,每天不掙到一定的額度他是不肯收工的。
可是光賣唱能掙幾個錢呢,每天吃點兒飯、交個房租就口袋空空了,抽煙基本靠蹭,喝酒基本靠賒。我有個流浪歌手兄弟叫金剛柱子,第一屆雪山音樂節的時候結識的。他燃臂供佛,左胳膊上有三個大香疤。柱子有一首描寫流浪歌手生態的歌叫《接著操練》:
「你太久沒有回來了,我賣唱賣CD掙出來一家小酒吧。」
這條路上,同行者良莠皆存,秉俠義古風者于其中不過二三子,大軍是其中一人。于情,他是個兄弟,于義,他算一位落拓街頭的君子。
老路說:「那15元一張。」
「大軍大軍,老路呢?」
麗江的酒吧街是中國南部人流最熙攘的一條街,那些跟著導遊小旗的人們來自全國各地的二線以下城市,一水兒地熱愛「鳳凰傳奇」的人們,人家喜歡的是聲嘶力竭的「中國好聲音」,不待見低吟慢唱。而所有的酒吧為了拉客,往死里拼音量。沒人是來消費音樂的,音樂在麗江的酒吧街不過是一塊塊桌布,用來鋪上各色洋酒、各種杯盞,以及各種黑絲大腿和各種裝逼、各種吹牛。
收成好的時候,他是笑眯眯的,半夜坐在小火塘的角落裡,笑眯眯地逗逗單身女遊客,問人家是不是從成都來的。有時候連著數天風雨如晦沒辦法開工,他神經質地一口接一口嘆氣,摳手指,各種坐立不安。他應該是很缺錢吧,可奇怪的是花錢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吝嗇。
「大軍大軍,大松呢?」
行文至此駐筆片刻,感慨良多。
他不會用公筷,也並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有信用卡和存款,還有一個電視主持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