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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歌手的情人 拍一部胸無大志的電影

流浪歌手的情人

拍一部胸無大志的電影

那個臟髒的小孩子,後來經常會來找他玩,不怎麼說話,只是依偎在他身邊。大軍給他炒飯一次打四五個雞蛋進去,還給他揩鼻涕,亮亮的鼻涕絲兒黏在手指上,他一點兒也不嫌棄,彷彿他就是父親。
世俗的眼中,這是一群胸無大志的人們,每天喝茶、彈琴、微醺、戀愛,在青石板路上消磨著寒冷的年華,幾乎算是一群站在入世和出世邊緣的一群異形。曾經我一度這麼認為:大家在一起不過是共同簡述一種生活方式,不過是一場慢生活。
那場戲是拍一次分離:大軍和小臟孩兒四目相對,然後各自轉身留下背影。按照計劃,兩個人對視半分鐘,轉身後分別走出20米出畫,但實拍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兒變化。那個小孩子轉身後愣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忘了走,也忘了回頭,彷彿整顆心都被摘走了。那種茫然若失,揪心得很,任何導演都難以導出他那副體態神情。我的鼻子忽然酸得很,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最無助的瞬間……四下里一片安靜,終於有個擔任劇務的姑娘嗚咽著哭出聲來。
劇本講的是一個麗江混混和一個孤兒院病童的故事。一大一小兩個人,兩條平行線偶爾交錯,然後小孤兒在麗江混九*九*藏*書混身上尋覓父愛,麗江混混為了病童,去履行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承諾。失去生活方向的中年男人、垂危的孩子,兩個人彼此顛覆了對方痛楚的人生。
出人意料,居然獲獎了。
我問:「大軍,你是從哪兒找來這麼棒的小演員的?」
那個艱難的時期一起賣唱的還有後來D調酒吧的路平、跑調酒吧的靳松、小植、凡間酒吧的晴天等等一批人。大家因為民謠音樂相識,後來這些人被譽為麗江民謠的代表,分別開了自己的酒吧或火塘,組了自己的樂隊,有了穩定的收入,在豆瓣上開了自己的音樂人小站,開始全國巡演,在地下半地下的民謠圈裡一個接一個揚名立萬。
他那時候把路平酒吧的二樓當成臨時辦公室,那裡連張桌子都沒有,大家盤腿坐著整夜開會。我參与過一次他的劇本策劃會,我相信除了我以外,那都是一群一輩子沒開過幾次會的人(除了小學班會),策劃會開得和相親茶話會似的,小桌子上擺著花生和類似喜糖的東西,每個發言的人居然還都一本正經地起立,發完言還集體鼓掌。他們把路平的賬本拿來,在反面記錄會議紀要,當書記的人字不好,寫了一會兒就九-九-藏-書不認識自己之前寫的字了,於是撕下來重寫。每撕一張,路平就一哆嗦,撕一張就一哆嗦。
我有個小小的疑惑,我不記得麗江孤兒院的圍牆有欄杆。但我知道我的兄弟大軍不會和我說半句假話。我沒再追問,去吧台給他調了一杯「新加坡司令」,他嘗了一口問:「你不覺得太甜了嗎?」
往事經年,個中亦有鬩於牆的兄弟,而當時那種相互扶持集體勞作,一瓶飲料分著喝的時光卻永留我心,故而在記憶里,那個時期的賣唱,有了一種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意味,恍如聚義梁山。
有時候,我不確定大軍是少根筋還是足夠智慧。行於心而不駐於心,在這件事兒上,他活得比我見過的大多數人都洒脫得太多。
「你來當個劇務吧,你來演個角色吧……」他還找開攝影工作室的朋友借燈,找開黑車的朋友借車拉道具。他簡直是在赤拳入白刃,空手套白狼。
該大片兒在麗江的一個電影吧里曾放過一次,大家一邊嘻嘻哈哈地看,一邊啃著瓜子和辣鴨脖。大軍也跟著一起看,看了一會兒跑出去啃鴨脖子了。有幾個人堅持看到了最後,看完演職員表上自己的名字后,心滿意足地走了。
奇怪的https://read.99csw.com是,大軍之後再沒提過自己拍過電影這回事,好像沒發生過一樣。他的夢想完成了,完成了就放下了,放得還很乾凈,甚至沒當成人際交往時的談資。
我說,你開玩笑吧,你有病吧,你開玩笑也開個靠譜點兒的玩笑哦。你也太嚇人了吧,你……
沒想到更嚇人的還在後面,他居然真的就摸摸索索地開始幹了起來。
大軍經常扮演爛好人的角色,有些初到麗江的歌者找到他,希望和他結伴賣唱,他從不懂得拒絕,等到人家輕車熟路了,堂而皇之地在旁邊另立門戶,搶白得他沒了生意。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貓和虎的寓言故事他親身驗證了一次又一次,只好一次次作戰略轉移。從最初的大石橋到布拉格門前,到後來的萬子橋、三眼井,越退越遊人稀疏。他只好靠拉長賣唱的時間來換效益,之前是每天唱兩個小時,後來加到三個半。
這個男人對電影行當策劃執行的了解,幾乎等同於一個清朝人對高鐵運營系統的認知,而且這個男人又是一個那麼一窮二白的流浪歌手而已。
幾乎是零投入的公益電影,當然不可能走院線。但據說在部分城市的觀影會上反應熱烈,由此也引發了一九九藏書小股針對滇西北地區孤兒院的志願者風潮,但幾乎沒人知曉這始於一個麗江流浪歌手的一次瘋狂夢想。無論如何,此舉善莫大焉。
2008年奧運會前,我回麗江避運,當時路平的D調酒吧已經開得有聲有色,之前一起賣唱的兄弟們以D調為根據地,繼續著半共產主義的生活。
不知他查了多少百度信息,跑了多少次新華書店,他居然在短短一兩個月內完成了一個獨立製片人基本應該了解的一切。他從麗江旅遊學院找到了一個熱血文藝青年當視覺導演,從文聯找到了一個同樣熱血的文藝女中年當編劇,還挨個和一起賣唱的歌手兄弟們打招呼:
劇情不是多麼起伏跌宕,也沒什麼矛盾衝突,算基本成立吧。但論及分鏡頭方案的時候,簡直是要把一鍋海鮮疙瘩湯潑了一地,各種不靠譜的想法紛紛暴露了出來:他們計劃把家用DV綁在竹竿上當搖臂,用滑板代替軌道車,居然還畫了分鏡頭畫稿,上面中景接中景接中景……我坐了一會兒,覺得這基本是在扯淡,我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會大放厥詞,就偷偷先行尿遁了。一下樓,看見路平默默地坐在火塘邊,捧著殘缺的賬本,默默運氣。
片子開拍的時候我去了新加坡九九藏書,在克拉碼頭和一個叫小鑽石的姑娘玩塔羅牌,並學會了調製正宗的「新加坡司令」。再回麗江時,大軍的片子快要殺青了。我很驚奇他是怎麼做到的,跟著去看了最後的兩場戲。大軍扮演的是那個麗江混混,有個臟髒的小男孩兒演病童。那個小小的男孩兒像小貓一樣乖,眼睛比嘴大,大耳朵薄薄的,幾乎是透明的,站在大軍身邊剛剛到他的腰。
我曾揣測過,是否這個電影里的故事曾經真實發生過,是否真實的主角就是大軍。
這部電影的名字叫《我想飛》。高清視界、奧運之美,松下高清影像現場電影節四等獎—是這部電影所獲得的獎。
我從未聽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和我談起過夢想二字,除了大軍。他的那個想法生生地把我嚇了一跳。
他說:「我去孤兒院取景,這個孩子趴在欄杆上看著我……他飯量不小,以後一定能長個高個兒。」
後來,路平在片中飾演了一名反派。
大軍在某個夏天的傍晚對我說:「我想拍部電影。」
他或許是因為未能對某一個逝去的小生命完成承諾,才想在光影中虛擬地畫上一個句號吧。若我揣測的是真的,那麼,那些鬍子拉碴滿面風塵的男人,內心該是多麼的柔軟。
然後,此事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