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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短篇 今生已到不了烏斯懷亞

Part 3 短篇

今生已到不了烏斯懷亞

我重複道:「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家寧,這麼多年了,我終於,再次與你重逢。
見他那樣,我心裏比他更難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沒有勉強我,親自開車將我送去了學校,幫我辦理好一切手續。離開時,他將一張銀行卡交給我,那是傅叔生前以我的名義為我存下的學習基金。
他問我:「小尋很喜歡雪?」
三年後,我因工作去了阿富汗,我站在當年他出事的那片土地上,這裏已是一片廢墟。夕陽斜照,我在那片廢墟里緩緩蹲下身,從地上掬起一小捧塵土,裝進一隻素色小布袋裡,紮緊,系了一個蝴蝶結。我將布袋貼在胸口,閉上眼,淚水滾滾而落。
我十三歲到十五歲的這三年間,沒有再見過傅家寧,一次都沒有。
我在他懷裡不停地搖頭,恨不得死去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最後是傅家寧將他母親拉開,然後對站在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傅父說:「爸爸,你帶媽媽先回家吧。哥哥的……後事,我會處理好的……」
穿梭在這塊貧瘠炎熱的土地上,經歷得越多,見到得越多,便越會覺得自身那點痛苦在這大千世界里,並不算什麼。
「傅尋!」母親揚起手,在半空中忽又頓住,頹喪地放下來,「你現在姓傅!你的戶口登記在你傅叔名下!」
那是十五歲那年,我想要跟他一起去到的世界盡頭。
畫室里跟我關係最好的宋嘉嘉有一次整理她的畫時,忽然對我打趣道:「哎,傅尋,你有沒有發覺,你的這些男朋友,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有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你是不是有戀眼癖啊?」
母親比傅叔大了四歲,有過兩段短暫的婚史,還帶著我這麼大一個拖油瓶,而傅家,在本城是有頭有臉的生意人。這樁婚事,自然遭到了強烈反對,聽說傅父甚至揚言要跟兒子斷絕關係,可最後,母親還是如願嫁了。
高三那一年,我的壓力非常大,但也很快樂。有夢想,有期待,再難熬的日子,都能挺過去。
是傅叔的父母來了。我沒想到,第一次見到他們,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我點點頭:「我沒有見過雪。」
他忽然回過頭:「你想吃……」他的話頓住,眼睛忽然瞪大,神色驚恐。下一秒,他扔下鐵皮花灑,走過來拽起我的左手腕,聲音微抖,「你……」
我一切都好,勿念。
「嘿!小尋,好久不見。你都長這麼高了。」他的語調同我記憶中一樣,溫溫柔柔的。
我默默走出去,我並不害怕被母親知道,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這並沒有什麼錯,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他正在解圍巾的手指頓了頓,側目看著我:「嘿,你笑什麼?」
他靠得太近,我能感受到他身上從外面挾帶進來的寒氣,以及他呼吸間清冽的氣息。
我從未見過那樣遼闊的雪地,一望無際的白,沒有盡頭,就像夢境一樣。我站在這片盛大的夢境里,眼睛追隨著傅家寧從坡上俯衝而下的矯健身姿。
我沉默。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這些年,我分別叫過季尋、周尋,母親每結一次婚,我就會換一次姓。
我拿著那張卡,眼眶發酸,心裏的難過如暗夜裡的潮水。
我的眼睛驀然睜大,而站在門口端著一碟水果的人,也正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我靜靜地想,他的姿勢可真漂亮啊。
我想念你,並非想做什麼,而是想念,能讓我們在一起。
傅叔與母親的葬禮結束后,我就搬去了學校宿舍。
那個傍晚,機場大廳里的所有旅客都好奇地看著一個姑娘,她蹲在地上,又哭又笑,像個神經病。
我知道,這一生,我都沒有辦法忘記這個人。
沒多久,他主動申請去了中東。臨走前,他將公寓的鑰匙交給我,讓我幫他照顧那些花花草草。走的那天,我去機場送他。這麼多年,這麼多次的告別,我第一次為他送行。
我握了握他的手,點頭。
我站在卧室的窗戶邊,將窗帘拉開一角,看到他正穿過花園,走到鐵門邊時,他忽然轉身,抬頭往我房間的方向望了眼。
我獃獃地摸著自己的嘴唇,思維徹底短路。等我回過神來時,已經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我們在第二天清晨出發。
這天放學,公交車上,坐在我前排的兩個女生一直在聊天,她們的聲音不低,我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最後,其中一個對同伴說,既然喜歡他,你就要告訴他啊!
我忽然「撲哧」笑了。
他將我帶回了他的公寓,我們這麼久沒見,我其實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卻最終也只是彼此靜默地坐在沙發上。
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傅家寧的車邊,他剛打開引擎,偏頭見了我,驚訝地搖下車窗。
我望著他,卻不知說什麼。
我知道,我不read.99csw.com會給他打電話。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我母親的婚禮上。
飛機起飛時,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我忽然想起初遇他那一年的寒冬,他帶我去遙遠的北國,我打開車窗,伸出手去接那漫天飛舞的雪花時,滿心滿眼的歡喜。
一路上,我們沒有過多的交談。車內放著音樂,是外文歌曲,悠揚的調子,低沉磁性的男聲。
僵持了片刻,我終於低聲開口:「可以……可以給我寫信嗎?」說完,我忐忑極了,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
傅家寧正坐著輪椅,靠在窗邊埋頭看一本書。我將葯端給他,他皺了皺眉,捏著鼻子慢慢喝下去。
沒想到第二天晚上,我竟然病倒了。我蜷在被子里,越來越難受,頭痛得厲害,渾身都在冒冷汗,卻不敢出聲。不知過了多久,我昏昏沉沉中,房間里的燈亮了起來,有一隻手覆在我滾燙的額頭上,我聽到他低低的聲音:「原來發燒了……我就說你怎麼不睡覺在床上翻來翻去的呢……」
「啊?」
母親一怔,繼而低吼:「他是你叔叔!」
再見到他時,有點猝不及防。
他早已如烙印,融進我的骨血里。
在醫院住了幾天,傅叔便將他接回了家裡。
他離開后,我總是做同一個夢。他在蒼茫的雪地上疾走,我追在他身後,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讓他等等我,等等我。可他卻置若罔聞,將我遠遠地拋在身後。
他又說:「嘿!正好呀,可以休息一陣子!你說是不是因禍得福?」
母親與傅叔,深夜裡開著車尋找哭著跑出去的我,那時候雨愈下愈大, 在跨江大橋上,車與一輛失控的大貨車相撞,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他們再也沒有醒過來。
我不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母親。
後來很多年,我總是問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傅家寧,明知道我跟他是那樣的一種關係。
在這樣的催眠里,十七歲的春天,我交往了第一個男朋友。他是畫室里請來的人像模特,我拿著畫筆,怔怔地望著他發獃,視線停留得太久,他朝我望過來。
我洗完澡出來,發現他在陽台上澆花,那些花草長得很好,他不在的時候,是他同事幫他打理。
我哭了一晚上,眼睛紅腫著,眯眼看著他蹲在我面前,神色凝重地望了我許久,而後伸手緩緩擁抱住我。
可是,他凝重哀傷的神色已回答我一切。
我沒有再聯繫傅家寧,他卻依舊從世界各地給我寄來明信片,依舊是寥寥數語,我匆匆掃一眼,便將它們都扔進那個鐵皮盒裡,再也不見。很多次,我將那個鐵皮盒裡的東西統統倒出來,打火機的火苗已碰觸到它們,卻在最後一瞬間,又被我撲滅。
我伸手扶住牆壁,一陣劇烈的眩暈朝我襲擊過來。我轉身,緊緊揪住傅家寧的手指,仰頭無聲地望著他,希望他告訴我,這冰冷房間里寂靜躺著的人,只是兩個陌生人,不是我母親,不是他哥哥。
「天氣預報說,聖誕節的凌晨會下雪。」我抬頭望向陽台外的天空,嘀咕道,「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沒有下。天氣預報是騙子……」
我心裏一震,在下一站立即下車。我站在路邊給傅家寧打電話,他正好在家。我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他的公寓。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母親對我說過,尋,明天還有一個人要來,傅家寧,你傅叔的弟弟,以後是你小叔叔。
母親氣得渾身發抖,一個巴掌甩過來:「你不要臉!」
那是一場非常寂靜的婚禮,空蕩蕩的教堂里,除了證婚的神父與新郎新娘,只有兩位觀禮嘉賓。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決定忘記他。
我指了指自己鮮紅的衣服、帽子、鞋子,再指了指他全身的黑。
他出事的消息傳來時,我剛拿到C大新聞系的錄取通知書。我給他打電話,想要分享這個喜訊,我還想問他那個忍了很久的問題,傅家寧,你是不是也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著我?可一連三天,他的電話都打不通。最後我找去他的單位,得到的卻是他的噩耗。
他離開時,傅叔與母親送他到門口,母親又叫我:「傅尋,過來跟叔叔道別。」
自那晚之後,母親便再也沒讓我給傅家寧送過葯,也阻止一切我單獨跟他在一起的機會。沒過多久,他去醫院拆了石膏,腿傷漸漸痊癒,他搬回了自己的公寓,之後他銷假回去上班,開始了忙碌期,我見到他的機會更少了。
我緩緩伸出手,遲疑了下,最終慢慢地觸摸到他的面孔,我的手指忍不住輕顫,這是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這無數次入我夢來的眉眼,終於,在這一刻,與我的溫度相貼。
我慢慢地挪到他的病床前,他瘦了很多,大概有傷在身,胡楂也沒怎麼刮,下巴上青青的,臉上盡顯倦容。我看著他的「石膏腿」,握緊拳頭,不敢吭聲,眸中忽然湧起大片的霧氣。
我追得氣喘吁吁,最後跌倒在雪地里,望著他的身影愈來愈遠,漸漸消失。
我靜靜地喝完那read.99csw.com罐啤酒,忽然問了他我一直想問的問題:「傅家寧,你為什麼不結婚?」
一隻手按在我肩膀上,然後將我整個人攬進了他的懷裡,他的聲音低低地在我耳畔響起:「這是一場意外……你別太自責了……」
他忽然伸出手,在我臉頰上擦了擦,我一怔,然後伸手摸臉頰,原來我在夢中哭了。
世界在那一刻,萬念俱灰。
我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是從這一刻開始,他對我說,痛,就要喊出來,喜歡,就要說出來。那是一個戰戰兢兢、內心敏感的十二歲女孩子,最想聽到的話。
他說:「疼,怎麼不疼!」
再然後,是長長久久的沉默。我在那難熬的沉默里緩緩睜開眼,對上他烏黑深邃的眼眸。那眸中,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他公寓的。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正是這個城市的梅雨季節,雨說來就來,淅淅瀝瀝的,空氣里有一股子黏濕味道。
我忽然飛速跑下樓,出門時,撞到了正進來的母親,我推開她,不要命地跑出去,將她的驚呼聲拋在身後。
我心裏一顫。
他說:「下車吧,今晚就在這個小鎮住。」
他愣了愣,然後也笑出聲來。
「有什麼事情,就給我打電話。」他離開時,將一張名片放在我手心裏。
十八歲的初夏,我跟著他離開了這座城市,去往非洲。
儀式結束后,我們驅車去預定好的酒店午餐,傅叔開的車,母親興緻勃勃地跟他討論著蜜月行程,我跟傅家寧安靜地坐在後座,我望著窗外發獃。忽然,他伸手碰了碰我,我轉頭望他,他湊近我耳邊,壓低聲音問:「你之前到底在笑什麼呢?」
他是在儀式正要開始的時候才姍姍來遲,一路小跑著進教堂,微微喘著氣對傅叔說:「哥,對不起啊,從機場到這裏塞車塞得實在太厲害了。」
「不……」
只有這樣的時刻,我才可以肆無忌憚地看他。
在他進安檢的時候,忽然又轉身,快步朝我走過來,我以為他有什麼話要說,哪知他忽然捧住我的臉,嘴唇覆在我的嘴唇上。那個吻很短暫,像幻覺。在我仍處於震驚中時,他已經轉身離去。
我看了良久,忽然感覺有人站到了我的身邊,過了一會,我聽到傅家寧的聲音:「你喜歡啊?」不等我回答,他已經喊來導購員,指著那套娃娃說:「這個幫我包起來。」
可是,他不知道,我想念他,沒有哪一天不想念他。
每個女孩子心裏都有一個美麗的夢。年少時光匆匆,和舊人一起約定過的地方,或旅行或定居。不管那裡美麗夢幻還是風沙瀰漫,固執地認為那裡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歲月流經,和他分散,那裡彷彿就真的變成了一個夢,近鄉情更怯,一生卻再無法抵達。
那些天,我一放學便急急忙忙地往家裡趕,連畫室里的課都不去上了。回到家,見母親剛好端著葯從廚房裡出來,我一把接過來:「我去送。」然後一溜煙跑上了二樓。
直至我站在殯儀館里,看到白布下那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我才明白過來,他為什麼那樣看著我,為什麼要擁抱我。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看見傅家寧正笑望著我,我轉過頭,一言不發飛快地跑上了二樓。
傅家寧對我說,我可以繼續住在這棟房子里,但我拒絕了。那幾天,我每個深夜都從噩夢中醒過來,我躺在床上,耳邊不停響起那一晚我與母親的爭吵聲,它們回蕩在空蕩蕩的房子里。
他長得並不英俊,但他有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眸,睫毛濃密細長,眨眼時,彷彿有細碎的星光在眸中流動。
那堂課結束后,他走到我的畫架前,驚訝地看著我空白的畫紙,然後忍不住笑了。
機場告別後,我被傅家寧帶回了他的公寓。他住在一個陳舊的小區,是那種老式的紅磚房,小區林蔭道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法國梧桐。他的公寓在六樓頂層,小小的兩居室,客廳里有一整面牆的大書櫃,裏面擺滿了書以及碟片。角落裡有一盞落地燈與一把舒適的躺椅,而他的陽台,簡直是個雜亂卻生機勃勃的小花園,藤蔓囂張地爬滿了紅磚陽台,奼紫嫣紅的花從那些綠蔥中探出頭來。
姍姍來遲的人在我身邊坐下來。
我們說了一會話,他便有點倦了,讓我扶他上床休息。他閉上眼,很快便進入了睡眠。我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坐在床邊,凝視著他。
我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人在醫院的病房裡。
我站在他面前,等著他的宣判,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的心也沉下去。
「傅家寧,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我閉著眼,大聲地說。
這一生,再也無法抵達。
那天我穿了一件鮮紅的外套,戴著一頂聖誕紅的毛線帽,腳上是一雙紅色漆皮鞋,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團會移動的紅色火焰,但母親很滿意read.99csw.com,因為喜慶。
他將引擎關掉,趴在車窗上,靜靜地等我開口。
我忽然就想起母親的話來,她說,尋,你要學會堅強,學會忍耐。人生忍一忍,也就沒什麼過不去了。
看到他那樣自責與擔憂的表情,我決定順從他的意見。
剛去的時候,他不放心我,每次有任務,能帶上我就盡量帶上我一起,我會幫他做一點事情。他跟他的同事們介紹我說,這是我的小朋友。
但我什麼都沒說,自十六歲那年夏天後,我再也沒有說過喜歡他。
尾聲
她又說:「別怪姐們沒提醒你啊,你這樣,是玩弄感情!遲早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闊別整整兩年,我們竟在這樣的情景下重逢。
我們是在第二天下午抵達H城的。
再見到傅家寧,是在一個月之後,他是來同我告別的,他接了新的工作任務,這一次是外派非洲。
我坐在冰天雪地里,絕望地哭。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傷痕,良久,他放下我的手腕,沙啞著聲音說:「對不起,小尋,對不起……」他喃喃地重複著。
往後很多年,我帶著那隻貼胸而藏的布袋,走過了許許多多的地方,草原、湖泊、高山、森林、沙漠、海洋,幾乎走遍全世界,唯有一個地方,我始終沒有踏足,那是阿根廷的烏斯懷亞。
「尋?」他退開一點,「姓呢?」
忘記這段還沒有開始便已結束的感情。
二十三歲那年,我從C大新聞系畢業后,進入他所在的電視台,成為一名新聞記者。
我咬著下唇,沉默著。我怕自己一出聲,是哽咽的。
「你偷看我的日記?!」我叫道。
從小到大,她冷落過我、呵斥過我,卻從未打過我。我摸著火辣辣的臉頰,眼淚掉下來,難聽的話也脫口而出:「你沒有資格罵我,這些年,我姓過季,姓過周,現在姓傅,可是我卻連自己的親爸爸是誰都不知道!你不是喜歡不斷地結婚離婚嗎?這次你怎麼不跟傅叔離婚了?快離啊,你離了婚,我跟傅家寧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說完,我就捂著臉跑出去了。
我獃獃地望著他。
後來我在那歌聲里竟然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回到了七歲那一年,母親嫁給了一位姓季的叔叔,婚禮過後照樣是去度蜜月。臨走前,母親領著一個阿姨到我面前,對我說,她不在的這些天,家政阿姨會過來幫我做飯。最後她摸了摸我的臉,說,尋,不過晚上你要一個人睡覺了,害怕的話,就開著燈。當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雷鳴電閃。季叔叔的房子很大,我把房間里所有的燈都打開,可依舊還是很害怕很害怕,我蜷縮在卧室角落裡,緊緊抱著一隻玩偶,雷聲轟鳴里,眼淚滾落如窗外的大雨……
那一瞬,我只是望著他的側臉,在心底偷偷地想,這個人,他笑起來可真好看啊。
僅此而已。
良久,他的聲音從指縫間低低地傳出來:「噢,該死的!」
我瞬間就喜歡上這個又舊又冷的公寓。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我一定不會像個傻瓜一樣摸著自己的嘴唇發獃,我一定一秒鐘都不會錯過,他離開的背影。
與他一起,走到世界的盡頭。
後來我聽母親說,他在一次採訪中出了車禍,當時傷得挺嚴重的,卻堅持沒告訴家裡,直至傷好了許多,才轉移回國內。
趁著傅叔與母親去找醫生問情況了,我在床邊坐下來,摸摸他腿上的石膏,輕輕地問:「疼嗎?」
我坐在地上,仰頭望著與我近在咫尺的那個人,我直直望進他烏黑深邃的眼眸,眼淚洶湧而落。
在我的抽屜里,有一隻方方正正的鐵盒,那裡面,裝著三年間傅家寧從南美各地寄給我的明信片。那些明信片的圖案,都是當地的風景,有漫長的海岸線,也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其中我最愛的一張,來自阿根廷的烏斯懷亞,蒼茫的海岸線上,靜靜地佇立著一座燈塔。他在背面寫著:人人都說烏斯懷亞是世界盡頭,這裡是通往南極路上最後的補給站,這裡有著世界上最迷你、最遙遠的小郵局,這是來自世界盡頭的問候。我一切都好,勿念。
我哆嗦著手指,指著角落裡的花架:「老……老鼠……好大一隻……」
他瞭然地笑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頰:「真的。明早就出發。」他起身將我抱起來,哄小孩一般,「所以,現在,你乖乖去睡覺。」
母親將我拽進她的卧室,滿臉驚惶:「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緩緩睜開眼,對上傅家寧擔憂的眸子,他問我:「做噩夢了?」
「紅色火焰」面無表情地坐在長椅上,看著穿著白紗的母親挽著傅叔的手走向神父,在心裏想,這一段婚姻,又會持續多久呢?
我立即噤聲,正襟危坐,搖搖頭。
我到的時候,他正在陽台上給那些花花草草澆水,他扭頭跟我打了聲招呼,又專註在植物上。
那時候的我,並不能預料到,這個人,將會牽動我這一生所有的歡喜與哀愁。
母親回頭https://read.99csw.com喊我:「傅尋,你愣著幹嗎呢?快過來!」
我流著淚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害怕被拋下,害怕一個人。
然後,我聽到重物墜落的聲音,是他手裡的鐵皮花灑。
以前只在電視上看到過動物大遷徙的影像,是悲壯的奇觀,而當親眼所見時,那種震撼,無法言喻。
最後,他指了指浴室:「你先去洗個澡,好好休息。」
「嘿,嘿!醒醒,醒醒,小尋!」
他蹲在我面前:「這是老房子,有老鼠很正常的。可你不睡覺,在這裏幹嗎呢?」
她的話徹底刺|激了我,我吼道:「我怎麼了我?我不過是喜歡上一個人,我做錯了什麼!我就是喜歡他,我愛他!」
下了車,我才發覺,竟已是深夜,陌生的小鎮里燈火闌珊,這已屬北方地界,冷冽的寒風如刀般撲在臉上。
他「撲哧」笑了,揉了揉我的頭髮:「真是個小孩子啊!」
傅叔側頭問我們:「家寧,你跟小尋在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是,我看了,全看了!」母親也提高聲音,怒意中帶著顫抖,「傅尋,你怎麼這麼不知羞恥啊!」
我將身子往後靠了靠,低聲回答:「尋。」
晚上,我們坐在遼闊的草原上,夜空中有繁星點點,在這片草原上,卻並沒有覺得浪漫,反而有一種荒涼的悵然。他遞給我一罐啤酒,與我碰杯。
我拍了拍胸口,慢吞吞地說:「我……我在等下雪。」
我站在病房門口,眨眨眼,再眨眨眼,生怕是自己的錯覺。
那年春節過後,他被單位外派到南美洲。他是一名時政記者,滿世界跑。
他愣了愣,而後輕輕笑了,回答我說:「我滿世界跑,任何人嫁給我,都不會幸福的。」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去喊醫生!」他急匆匆地要往外面跑。
噢,他還記著那個突兀的笑呢。
我一次一次對自己說,我只是很喜歡那些明信片上的風光圖案而已。
其間傅家寧回國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見到我這樣的狀態,終於放下心來。
那個男生醒來后,我就被傅家寧保釋出去了。
我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直至痛意傳來,可那點痛,不及心裏的千分之一。
我想那一刻我的眼睛一定變得很亮很亮,可我卻還在琢磨他話的可信度。
我咬了咬唇:「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但是醫生一口咬定我有嚴重的自殘與自殺傾向。她最後對傅家寧說,如果可能,讓我休學一年,帶我離開這座城市,去一個新環境。
第二天一早,我在畫室的角落裡被傅家寧搖醒。
第二天,他帶我去看心理醫生。其實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兒,我常年失眠,噩夢纏繞,心裏那樣想念一個人,卻必須逼迫自己忘記。難熬的時刻,我沒有辦法,才用美工刀劃過皮膚,讓身體的疼痛來掩蓋心裏的痛,但我從未想過要自殺,真的。
我跟他相識這麼多年,從來都是聚少離多,總是在告別,而唯有在非洲的這一年,是我們之間離得最近的時候,屬於我們的記憶最多。
看著車窗外洋洋洒洒飛舞的雪花,我忍不住搖下車窗,伸出手去接。北國冷冽的風呼嘯而入,傅家寧也沒有阻止我,只讓我用圍巾蒙住臉。
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母親卻沒有睡,她見了我,劈頭蓋臉將一個東西砸在我腳下。我掃了一眼,臉色劇變。那是我的日記本。
我看到母親望向他的眼神里有感激,鬆了一口氣般。她到底還是在意是否能得到傅家人的祝福的。
讀者讀後感:
這一年來,他對我很好,若家人,若朋友,也有一絲內疚,唯獨,沒有愛情,但有什麼關係,我愛他就好了。這一點,在警局裡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決定了。
他沒有食言,離開一個月後,我收到他從哥倫比亞寄來的第一張明信片。他的字跡龍飛鳳舞,像他那個人一樣隨性恣意。明信片的版面有限,他只寫了寥寥數語,我卻將那短短几行字反反覆復看了幾十遍。那天晚上,我抱著它甜甜地沉入夢鄉,後來我還做了一個瑰麗的夢。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莫名其妙,悄無聲息,而結束,也莫名其妙,悄無聲息。這段感情,僅維持了兩個月。
那之後,我交了一個又一個男朋友,全是畫室里的人像模特,每一段感情,總不會超過兩個月。
眨眼間,歲月倏忽而過。
這是他每一張卡片上的最後一句。
他笑著朝我眨眨眼,說:「秘密。」
我回到學校複課,但沒有繼續學畫畫,我想念新聞系。也許,等幾年後,我可以站在傅家寧的身邊,與他並肩,奔跑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我終於明白傅家寧為什麼非要把我帶到這片土地上來。
是在醫院里,他躺在床上,腿上打著石膏。
那是我十五歲時,最大的,唯一的,心愿。
「我想回家了。」我說。
可這份喜歡很快在半夜裡被一隻碩大的老鼠打碎。
我們沒有在城裡停留,他將車直接開到了一個大型的滑雪場。他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戶外運動。
https://read.99csw.com叔也是,欣慰地笑道:「還好,趕上了。」
我的指腹緩緩滑過那座燈塔,烏斯懷亞,烏斯懷亞,我在心底輕輕地念著這個名字。總有一天,我會親自到那裡,仰望這座世界盡頭的燈塔。
我的眼淚忽然就嘩啦啦地落下來。
來年的夏天,我跟他去了東非馬賽馬拉大草原,去報道動物大遷徙。
忽然間,另一個聲音響在我耳畔,小尋,喜歡呢,就要說出來。
好在他沒有再追究,朝我伸出手:「嘿,小尋,你好。我叫傅家寧。」他頓了頓,說,「你應該聽你媽媽提起過我吧?」
他臨走的前一晚,過來同傅叔道別,那晚母親親自下廚,做了滿滿一大桌的菜,很多是我愛吃的,可我卻沒有半點胃口,只是低著頭,扒拉著米飯。
「好啊。」他輕笑一聲,然後發動了引擎,離開之前,他忽然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小尋,記住我對你說過的那句話。」
那一年,我才十二歲,在二十七歲的他眼裡,確確實實是個小孩子。
他微微俯身,將面孔湊到我面前,低聲問:「嘿,你叫什麼名字啊?」
母親嗔怪道:「傅尋,你怎麼回事呀,不知道叫人嗎?真是越大越沒禮貌!」
他閉了閉眼,雙手掩面。
我的話被他打斷,他蹲下來,抓著我的肩膀扭向他:「小尋,痛呢,就要喊出來,喜歡呢,就要說出來。這才是快意人生,知道嗎?」
我也不會再見他。
傅叔與母親當天傍晚的航班飛往熱帶島嶼度蜜月。
我平靜地說:「我知道。」
不,不是的。如果是我,我願意陪著你,滿世界跑。
我仰頭望著他:「知道。是你對我說的,喜歡,就要說出來。」
我的臉頰上被她抓了幾道傷痕,我卻一聲不吭,也不反抗,讓她發泄。她說得沒錯,我就是害人精!
傅叔笑說:「這麼多年沒見,小尋怕是不認識她小叔叔咯!」
我在一旁直偷笑,原來他跟我一樣怕喝中藥啊!
我交往的最後一個男朋友,是個玩得很瘋的男孩子,抽煙、喝酒、飆車、與人打架,用宋嘉嘉的話來說,整個一小混混。在我跟他提出分手的那晚,他失控地抱住我,撕扯我的衣服。在廝打中,我用美工刀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身體……
他終於肯面對我,他說:「小尋,我也喜歡你,可是,那是親人間的、朋友間的喜歡。你明白嗎?」
這不是幻覺,不是。
包括他在內的三個記者,在阿富汗的一場戰火中,全部遇難,屍骨無存。
我站在那裡,只覺天旋地轉,所有的聲音與畫面全都消失了。
傅家寧是被我的尖叫聲嚇醒的,他找到陽台上來,震驚地望著裹著厚毛毯蜷在躺椅里的我。
忽然,我只覺頭皮發麻,然後聽到傅母歇斯底里的聲音:「都是你們這對母女!害人精!害了我兒子……」
他總是這樣樂觀、豁達。
我被關在警局的第三天,透過鐵欄杆,我看到疾步而來的傅家寧。
他開著一輛好破舊的越野,真的很破舊,我懷疑只要狠狠踹兩腳,車門就會掉下來。
「小尋……你大半夜在這裏幹嗎?」
「這個城市也很少下雪的。」頓了頓,他說,「想不想去北方看雪?」
——季錦葵
我們在醫院住了兩天就又回到了滑雪俱樂部,我感冒初愈,傅家寧也不敢再將我帶上滑雪場。趁他去活動的時候,我就在俱樂部里溜達。俱樂部里有一些賣紀念品的商店,我站在一個玻璃櫥窗前,盯著裏面一套瓷娃娃看,那套娃娃一共十隻,各種滑雪的動作活靈活現。
「好。」他沒有問為什麼。
過了許久,他慢慢走到我身邊,艱澀地開口:「小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沒有對他說再見,也沒有說任何話,就那樣默默站在走廊的盡頭,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走遠,直至消失不見。我身體彷彿鬆懈了一般,軟軟地倚到欄杆上,看著手心裏他的電話號碼,久久地看著,最後,我將它丟到空中,隨風飄走。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進來,而後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家仁,兒子啊……」
當我的嘴唇貼上他的時,我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如擂鼓般。只一秒,我便迅速直起身子,滿臉通紅地轉身。
她一語成讖。
我環視了一圈,病房裡空蕩蕩的。我心裏一慌,翻身坐起來,病房門這時被推開,傅家寧提著粥走進來:「醒啦?餓不餓?我買了燕麥粥。」
「你……」母親指著門口,手指發抖,「你給我出去,出去!」
我倚在門上,邊擦頭髮,視線邊隨著他的動作而移動。
我側目看了他一眼,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脖子上纏繞著黑色的毛線圍巾,將半張臉都遮住,只露出短短的黑髮。
我一愣,而後掙扎著想掙脫他。他卻不放,視線膠著在我手腕上交錯猙獰已經痊癒的一道道傷口上。我垂下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