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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短篇 莫失莫忘

Part 3 短篇

莫失莫忘

車窗外初秋的天空湛藍高遠,清晨的陽光細碎地灑在擋風玻璃上,金色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偏頭,目光落在車上一本翻開的老式日曆上,2009年9月9日,距我初次見到唐諾,整整十年。
唐諾連拒絕都說得那麼漂亮,她揚起手中的信箋,依舊清淺地笑著:「從不知道,你的字這麼漂亮,啊,還很有文采,真棒!」若換成別人,或許你會聽成這是諷刺,可從唐諾嘴裏說出,加上她的語調,那便是真心實意的誇讚。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唐諾有著俏麗短髮,明亮大眼睛,清淺笑容,在夕陽西下的操場上與一隻排球死磕,毫無章法地拋球,球滾落好遠,她撿回來再拋,如此反覆,不知疲倦。
「莫良喆你真是自私,你還殘忍,你怎麼可以叫我去陪伴開解唐諾,你只擔心她想不開做蠢事,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你讓我待在我的情敵身邊,我情何以堪!」她機關槍一樣對我怒吼。我自知理虧沒有作聲,她發泄完了又嘆氣,「可我能不去嗎?誰叫我就是個犯賤的主呢。」
祝福他。
那兩個月又從以前的三人行變成我與唐諾的獨處時光,她未雨綢繆買了許多英語專業書籍每天窩在我家啃。她說她一定要好好利用大學這四年,這是她唯一的出路,等她能夠自立她一定帶著她媽遠走高飛,不再受那個男人的欺負。
我了解唐諾,她愛認死理,固執,一根筋,只能等她自己慢慢將那些壞情緒消化掉。我願意等,這麼多年來,彷彿從來都是在等,可到底在等什麼,漸漸地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沒有。」我說。我看了看她,她太平靜了,不哭、不鬧、不抱怨、不憤怒,我卻隱隱擔心。
013
兩個月前,她隨母親嫁入楊柳鎮,據說這是她母親第二次改嫁,她現任繼父謊稱在楊柳鎮開了個大型煤礦,一開始時確實對她們母女倆大方豪氣,可跟他回到小鎮領了結婚證后,母女倆才驀然發覺,這個男人不過是那家大型煤礦里的一個小管事。沒錢也就罷了,還愛打麻將,每天坐在街頭的茶館里不知歸家。贏了歡喜,輸了便拿她們母女倆出氣,唐諾的日子自是不好過。
後來有一次下了晚自習我們三個一起走,在明媚的嬉笑打鬧中唐諾忽然說:「其實,當日我並非想拉著他一起赴死。我只是想不明白,當初口口聲聲說深愛你的人,何以變得那麼快。」
她忽然笑了,然後像是對全天下宣言一般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對我說:「因為我對你一見鍾情啊!」
唐諾是偷偷離開蘇州的,她不告而別,只留了一張便箋紙放在旅館前台,她寫:謝謝。
我們學校附近是汽車站,那一帶魚龍混雜,大多是飯館與廉價旅館,刺眼霓虹燈明明滅滅。我們走得很慢,我不停偷看手錶擔心回校太晚進不去宿舍。恍神的瞬間忽然被唐諾一把拽進一家店,她速度很快力氣也很大,我被拽著走了好幾步才發覺她竟將我帶進了一家旅館。
如這天下所有的母親一般,她對我的期望很高,她最大心愿便是我與兩個妹妹都能飛出楊柳鎮。
因為這件事,明媚與唐諾開始走近。我第一次主動去找明媚,我見她眼裡盛滿笑意,可在聽我說明來意之後,她的臉立即拉下來。
至於我,毫無疑問是A大。我自知以我的成績,要進A大是有相當大的難度的,可再難我都要拼盡全力去試一試。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我驀然發覺,唐諾在我心中的位置,已深入心肺,再也抹不去。
在家裡過完春節后回公司,竟然被老總親自找去談話,我心裏充滿了忐忑與不安,我猜測過無數種談話內容的可能性,卻沒想到老總開口第一句話竟然問我,公司將在台灣成立辦事處,你願意去那邊發展嗎?
莫失莫忘,願你偶爾想起我
來日再相愛吧,可以么
她發瘋般地找他,恨不得將那座城市掘地三尺,可一個人存心躲你,你怎麼找都無用。到此時,孩子已成了她心頭恨,之前她有多愛他此刻她便有多麼恨這個孩子。因為錢不夠,她找了一家小診所,卻因手術不當,她失去了一個孩子,也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所待之處是一大片高高低低廠房雲集的工業區小鎮,街道雖簇新卻冷冰冰的,走幾步便會遇見紮成堆用方言大聲交談的穿著各個工廠制服的人,再晴朗的日子天空也總是有點灰濛濛,在這裏看不到江南的婉約秀氣,那聞名全國的大小園林也離得好遠,而每天的生活更是單調乏味,宿舍、辦公室、食堂三點一線,很多時候我恍惚以為回到了校園生活,可再也不會有走在學校里那種輕鬆感與單純心思。
清晨的柔和陽光細細碎碎地灑下來,打在她眼角眉梢,她的臉頰彷彿氤氳成一團金色光芒,隔了好一段距離,我不禁看呆了。
只可惜,我的初戀也失敗得轟轟烈烈。
若不是明媚的一個電話,我想或許直到現在我依舊會在台灣。
我一笑置之,世間所有人誤解都無所謂。我沒有義務並且拒絕向他們陳述關於初次見到唐諾時我就喜歡她但我連她的模樣都沒看清楚的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瘦削小身板里蘊藏的固執且不服輸的叫囂勁兒。
我靠在離他幾米之遙的牆壁上,要極力抑制住心裏升騰而上的怒火,才沒有衝過去向他揮拳。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與唐諾沒有聯繫。那時她們宿舍已經裝了電話,我撥過好幾次,電話那端的聲音換了一個又一個,可始終沒有她。她室友的回答永遠都是,唐諾上晚班還沒有回來。每一次我都托她室友轉達,叫她與我聯繫,可直至2004年快要過完,她都沒有撥過一次我宿舍的電話。我知道,她依舊在生我的氣。
唐諾的第二場戀愛,明媚用雲淡風輕的口吻向我敘述,她說:「報告長官,你的女神愛上了比她大12歲的某個畫室的美術老師。」
「你開心就好。」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比如說顧橋可以拋棄前女友與你在一起,那是否下一次也能為別的女生再拋棄你,但說出口的終究也只有一句你開心就好。那個時候,我不見得多麼睿智,懂得對一段無奈的感情最好的選擇是放手,但彼時心愿真的很單純,我比誰都希望唐諾好。
她用的是愛上,而非喜歡。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巨響,差一點便要站不穩。分明是陽光明媚的暮春,我卻宛如置身寒冷的北極,透徹心肺地冷。
「我剛才的姿勢是不是很難看?」我們並肩往回走,這種並肩而行的感覺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有過。
012
離開前的那個下午,我偷偷去看唐諾。幾經輾轉才找到她做模特的那家畫室,畫室不大,隱匿在她學校外的一條小巷內。隔著玻璃窗戶,我看到她以慵懶的姿勢斜倚在椅子上,神色異常安靜,目光專註地望向房間一角,柔情而繾綣,那是只有看心愛之人才有的目光。我微微偏頭,便看到角落裡站在學生之外的那個男人的側面,他專註于畫板,偶爾抬頭望向檯子上的唐諾,神情自若。
她說得很對,沒了唐諾我依舊能活下去,只是,胸腔里最重要的那個位置,空了。
在醫院見到唐諾時,我幾乎不敢叫她。記憶中那個好看、有著明亮眼神的女孩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了無生氣眼神空洞的木偶娃娃。
「莫良喆!」
後來我們一直趴在窗台上,彼此都很沉默,直至夜幕降臨,直至文藝晚會的喧鬧退去,直至倒計時的鐘聲敲響,絢麗煙花鋪滿夜空……
在蘇州的日子如手中流沙,轉眼飛逝。明媚以每星期兩個長途電話的頻率與我聯絡,她對我的新生活充滿了好奇,事無巨細不放過任何能夠談及的話題,完全忽略掉她的IC卡上在不停減少的金額,直至我說很晚了有點累了,她才戀戀不捨地掛掉電話,而其實,我的生活真的乏善可陳。
「我不愛你。」第一次如此明確如此直接地拒絕她,我心裏其實並不太好受。
那種凝重悲傷的表情出現在還未滿18歲的唐諾臉上,一點點吞噬了她往日的純真,這令我心裏一陣陣難過,卻無能為力。
沒料到唐諾還是發現了我,她追出來:「莫良喆。」
這是我第三次看到明媚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我的手背,滾燙熾烈,彷彿那些流失的歲月的回聲。
只可惜上天似乎從來都見不得人太好,他被查出感染艾滋病毒,絕望之下,以最愚蠢的方式來尋求永遠的解脫。
我不禁失笑。彼時她與唐諾都即將畢業,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在四處投遞簡歷,唯有明媚,似乎永遠不著急。她說這或許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段學生時光,怎麼可以辜負,用來為生計奔波?我得好好享受這最後的自由時光。
入夜行駛的列車上,燈光慘白,周身喧囂的聲音此刻都變得不真切,唯有唐諾似囈語般的話在我心中起起伏伏。
明媚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女孩。
「若你真的愛我,就留在這裏,」我心一橫,「幫我好好照顧唐諾。」我知道明媚不會拒絕,其實這些年來,我們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她知道若她執意跟我走,我的答案依舊如高考那年一般,與她絕交。
016
莫失莫忘,願你會記得起我
我每天都心存希冀,希望電話響起的時候,那一端是她清淺的聲音。我等了那麼久,她唯一的一個電話,卻被我錯過。我顧不得明媚還在那端與我說話,咔嚓一聲切斷電話,摔門而出一路瘋跑了好久好久,站在一片荒涼的鋼筋水泥叢林中,找不到一個可以號啕大哭的地方。
她懂得這些年來我所有的情意,她懂,所以,她說對不起。
「我知道。」她笑得凄涼,「可是我愛你就夠了。」這亦是她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表露心跡。
那時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吃早餐,我將頭埋在碗里,努力不泄露情緒,她不知道我其實有點難過,還很心疼她。她追顧橋的這一路,點九九藏書滴我都看在心頭,而我與她之間,關係變得好似好朋友、兄弟姐妹,什麼都可以談,除了愛情。那種關係很微妙,我心裏的感受說不清道不明,但我無能為力,做不到從她身邊走開。
在我的沉默中,她失望離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在暗夜裡一點點隱匿,忽然覺得我與她之間,彷彿自此便要越離越遠了。
他的話被我揚起的酒瓶截斷,剎那間血流如注,他應聲倒地。尖叫聲與咒罵聲交織成一片,我怔怔地捏著一塊碎裂的玻璃,手上有痛意傳來。恍惚中,我聽到有人在外面打電話,110嗎?
她著素衣,又恢復了當年初識她時那般俏麗的短髮,依舊極瘦,在我的記憶中,她似乎總是單薄瘦削的。大概是熬夜的關係,眼袋很大、黑眼圈濃重。我如當年明媚蹲在我身邊那般蹲在唐諾身邊,對她說節哀順變。
可她不管,在學校里碰見了,老遠便大聲打招呼,將我的名字叫得驚天動地的。每天早上等在我家樓下早餐店裡,非扯著我陪她一起吃早餐,我看著對面而坐的她,不自禁便想起唐諾。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找我了。
她又像從前一樣每天來我家早餐店吃早餐然後幫母親刷碗,與她一道來的,還有明媚。
顧橋在清晨已經醒過來,所以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虛偽!」直到我走了好遠,還聽到明媚隔著人流大聲沖我罵。
可這樣熱的天,有人卻在球場上打排球。起初並沒太在意,可當我擦到最後一扇窗時,那個女孩依舊在與排球戰鬥著,說是戰鬥一點也不誇張,哪怕隔著一段距離,我也看得出來她是個新手,完全沒有章法技巧可言,把球拋到空中跳起來試圖去接,十回有九回必是接不到,球跌落,滾出去好遠。
她起身時才發覺我的存在,第一次見面,她坦然自若地打招呼,「你好,我叫唐諾,你呢?」她嘴角揚著清淺笑意,短髮襯得一雙大眼亮如漆黑夜空里的星辰,就那麼異常專註地看著我,等一個回答。
她努力扯出微笑,一句輕飄飄的你回來了說得我心裏發酸。
她愛他,他不愛她。不用問,自眼神交匯便可以窺視出。我沒有驚動他們,轉身下樓。
我沉默良久,終是咬咬牙,說:「隨你便,如果你執意要放棄,我們就當從沒認識過。」
後來我曾問過唐諾,既然他這樣對你們,為什麼不離開這裏?那時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她依舊每天很早來店裡刷盤子,我特意早起幫她,然後一道吃早餐,再載她一起去學校。
其實在聽說她與那個大她12歲的男人在一起后,我便有預感,也早已做好心理準備,預想過各種各樣的後果,可從未想過結果會是那樣嚴重。
我不知道明媚怎麼會知道我休學的事,她怒氣沖沖找到我們學校,不顧眾目睽睽拽住我就大吼:「你腦袋抽風了嗎?再怎麼困難你也犯不著休學啊!不是還可以申請特困獎學金嗎?要不,咱去貸款!」
你是否親歷過至親至愛的死亡?你是否還記得彼時彼刻的感受?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瞬間,當白色的床單一點一點蒙住父親被摔得面目全非的身體時,我的大腦好似缺氧一般,周遭的一切場景與聲音都自動遁去,我的身體簌簌發抖,我想開口喊爸爸,可喉嚨里如落滿了灰塵,怎麼都無法發出聲音。
母親也勸我去,她說你放心去吧,不用挂念家裡,好男兒志在四方。
大年初一那天,我、唐諾、明媚都沒有出去拜年,三個人約好一起去母校。那天破天荒地出了太陽,雖然天氣依舊寒冷刺骨,陽光也是淡薄的模樣,可我們的心情都因久違的陽光而變得特別好。
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怨恨唐諾,她真自私,她帶走的不僅僅是她自己的生命,她帶走的,還有我整個青春年華里那些情深意長到無法言說的愛戀,長長歲月里的那些美好記憶,以及,那個年少的我。
我心裏很矛盾,一刻鐘后,我才從宿舍走下來站在明媚面前。這一次哪怕傷害她我也要阻止她發瘋,我說你這樣容易對人一見鍾情,你走呀,你放過我,你再去對別的男生一見鍾情呀。
母親很快端來早餐,我要的是稀飯加燒賣,她的是一碗雪菜肉絲麵。她先深深呼吸一口,而後埋頭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大聲對母親喊:「阿姨,你煮的雪菜肉絲麵天下第一,我最愛。」母親回過頭溫和地笑:「那就多吃點。」她吃得真的很多,母親給她的碗是最大號,她埋頭吃得專註,連湯都不剩一滴,吃完還意猶未盡地咂嘴。我從未見過哪個女孩子像她那麼貪吃又能吃的。
我偏頭看到她臉上神情悲戚,彷彿傳染了我身上所有的悲痛。第一次,我主動握了握她的手。
直至坐上回老家的飛機,我都以為那是一個夢,只要我睜開眼,我所聽見的都不曾發生,都是虛空,不真實。可我掐自己的臉頰手臂大腿都會痛,明媚那句「唐諾被查出艾滋」在我耳畔久久不散,來回撞擊著我身體里每一根神經。
「莫良喆。」我訥訥地答。
她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說不過她,亦拿她半點辦法也無,氣得扭頭就走,不想再理她。
我蹲在角落裡雙手抱膝,窗口有寒風吹進來,刺骨的冷。被關在裏面的我並不知道父母為了我奔走在醫院與派出所之間,母親甚至跪在顧橋父母面前聲淚俱下代我道歉,懇求他們原諒,可顧橋一直昏迷未醒,他們始終都不肯鬆口撤銷對我的起訴。
我只得轉身,倉皇地逃離教室。
這段愛情原本就是由她開頭,她愛得多,愛得那樣深,從一開始她便輸了,她傻傻地以為一個孩子便能留住一個男人的心,能令他安定下來。他哀求過她,也警告過她,可唐諾卻一意孤行,直至懷孕第四個月,那個男人寧願放棄身邊現有的一切也要離開她,他在一夜之間消失無蹤。
我說,你不明白那種發瘋般地想知道一個人過得好不好是怎樣的感受。
我知生命無常,可那一刻我始終想不明白甚至故意不想明白,只一遍一遍問自己,為何前一刻還好好的一個人,轉眼便再也不能走不能說話不能笑。
「你以為我那麼大氣度,被人挖了牆角還帶著禮物去參加狐狸精的生日聚會?」明媚說話語速快,字字句句都彷彿落地有聲。比之唐諾,明媚實在算不得好看的女生,但她身上有一股爽朗的俠氣,讓人很難不喜歡,但也僅僅止於喜歡,不會更多,我心裏十分明了。
「那孩子真懂事呀,就是命不太好。」末了母親無限感慨。在她細細碎碎的念叨中,對於唐諾,我大抵有了個粗略了解。
她偏了偏頭,努力扯出一抹微笑,她說,你回來了。
「啪啪啪——」
我的心思,她懂,而她所有未說出口的話,我也懂。
004
我雖心疼母親勞累可到底也不忍拂她心意,那之後,便再也沒有早起說要幫她。看到唐諾那天,是因為早起背英語單詞,站在二樓走廊上瞥見樓下一個清瘦的身影正蹲在水池旁刷碗筷。她背對著我,但我認得那抹身影與那頭俏麗瀟洒的短髮。揉了揉眼,依舊是她。飛速跑下樓去,卻在臨近她時又忽地頓住腳步,我不知我跑得這麼急意欲為何,就那麼怔怔地站著,她依舊埋首在那堆碗筷里,專註而賣力。
「走吧。」宿舍都是十點關門,唐諾回她學校已來不及,只得找我班上女生借宿一晚。可她卻拉著我往學校相反的方向走,她說:「很悶,我們去吹吹風。」
「媽,我還是回家過年吧。」趁母親掛電話的前一刻,我急忙說道,母親高興得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時光便利貼:
這讓我對明媚所說的對我一見鍾情的話更加持有懷疑態度,按常理推測,她應該討厭唐諾才對,可女孩子的心思又怎麼猜得准呢?
最後她寫,莫良喆,對不起。
夜色忽然變得異常寂靜,只剩唐諾輕飄飄的疑問在空中打轉,我與明媚都沒有答話,因為我們都給不了她答案。
唐諾卻是截然相反的心態,她沒有考研打算,早已在一家商貿公司開始了實習生涯,每天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可她卻很快樂,偶爾偷閑給我發一條簡訊,她說原來工作真的能令人忘卻很多煩擾。
後來我想,那天事件的導火線便是唐諾手指上那枚戒指,否則依我的個性不至於情緒失控到拿啤酒瓶將顧橋的腦袋砸開花。酒瓶事件的後果之一是我被抓進派出所關了一夜,第二是,將明媚帶入我往後的生命中。
母親愣了下才意識到我是在說唐諾,她搖了搖頭:「不是。」
那天我跑到很遠的郊外花圃找花農買了一盆仙人掌給她當禮物,在書上曾看過,仙人掌的花語是堅強。我覺得與唐諾很相稱。
我點頭,哪怕是餘生所有時間,我都願意。
我沒作聲,她又說:「感覺現在你與明媚走得更近,你的消息我都要從她那裡聽來。」她語氣里竟有淡淡酸意,嘴巴嘟了嘟,像個被搶了糖果的小女孩。
「後來他將我帶到他的座位,又去倒來開水給我喝。」
在拜託明媚事無巨細告訴我唐諾的生活點滴時,她當場拍桌子瞪著我吼:「莫良喆你是不是變態呀,這是什麼行為你知道嗎?侵犯隱私!變相偷窺!你一直說我瘋了,你才是真正的瘋子。」她停下喝口水繼續罵,「這種出賣朋友的事情我明媚不幹!」她起身抓起包便打算離開餐館,卻在我低低說了一句話后忽又坐了下來。
在思索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我決定去找唐諾,其實我去找她要說什麼要做什麼我並不太明確,我只知道心裏越來越不安,彷彿可以預見她奔赴的是一場災難而非愛情。
可唐諾終究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我說過,她凡事求個清楚明白,這一次,她想求得的是一個誰也沒法回答的關於「愛不再」的答案。
「她是為了我,想給我一個健全的家庭以及更好的照顧。」我記得唐諾回答我時的表情,那時已是寒冬,濃厚霧靄包裹著她凍得通紅的臉頰,我們推著單車並肩而行,偏頭,便見她神色黯然,一點也不似她平日里的明朗。
當時的情況是,看著夕陽下依舊與排球戰鬥不息https://read.99csw.com的女孩,我很著急,恨不得從三樓窗檯跳下去教她傳球,事實是行動與思想相當一致,我一腳踩空,人從課桌上重重跌落下來,陪伴我的還有那桶洗過抹布的髒水。當我再爬上課桌往外望時,操場上已空無一人。
那種恐懼帶來的心神不寧並未隨著天亮而消失,直至幾天後明媚找到我的公司來。
一開始我並未過多留意明媚,她跟在顧橋與他幾個朋友身後進來,也沒有人介紹,我只瞥見唐諾在看到她時神色忽地一變但很快又恢復過來,因為那女孩遞過來禮物還對唐諾說生日快樂。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可到頭來,卻統統化作一句不相干的話,真正應了從書上看來的一段話——
如此情深,卻難以啟齒。原來你若真愛一個人,內心酸澀,反而會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干的人聽。
2009年初秋,明媚過了她26歲生日,我送她的生日禮物是一枚簡單的白金指環,並向她求婚。她陪我走了九年,而一個女孩又有多少個九年可以虛擲?她的17歲到26歲,同樣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年華。
她是安慰我,可我看得分明她的笑容有多慘白與勉強。後來明媚說,她陪唐諾一起睡的那些晚上,經常半夜裡被她的抽泣聲驚醒。她並非表面那樣無所謂,顧橋是她生命中第一個喜歡的男生。
唐諾追顧橋追得辛苦,且鬧得滿城風雨,學校里每一個人都在興奮地討論這件事。討論的並非她不顧矜持追著一個男生跑,用現在一個時髦的詞語來說便是,唐諾是人見人打的小三。顧橋的女朋友明媚,與他同班,據說他們青梅竹馬。
005
顧橋不耐煩,用力一甩,加上車子正緩緩移動的力量,唐諾狠狠地摔倒在地,她爬起來瘋狂地追著車子奔跑。我回過神來也慌忙追了過去,我跟在她身後一路追了很遠,直至車子一個拐彎一溜煙消失。唐諾跌坐于地,我跑過去蹲在她身旁,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許此刻她什麼都不想聽。
我們的最後一站,是蘇州。時間已悄悄滑到2008年的初冬。唐諾說,他最喜歡的城市就是蘇州了,滄浪亭、崑曲、評彈、姑蘇城外寒山寺,一切都令人著迷。
很久之後明媚與我提及當日,我們一起對坐喝酒,她喝得有點高了,大著舌頭將桌子拍得咚咚作響,她說:「我怎麼可能不明白那種感受呢?我比誰都要明白,只是當初有我心疼你卻沒有人來心疼我。」
不知何時開始,她們兩個的感情忽然變得很好,動不動便頭碰頭靠在一起說悄悄話。
「你瘋了嗎?!」我是真的生氣了。
看著剛升高中與剛入小學的兩個妹妹,在返校的前一晚,我對母親說,我想休學。埋頭給我整理行李的母親猛地轉身,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嚅動了幾下,終是沒有發出聲音,眼角有淚紛紛落下。
這是后話。
「我聽明媚說了你家裡的事,我去找過你,可惜你還沒回學校。」
春去秋來又一春,轉眼又是一年。
那頓飯一直吃到晚上九點,我從不知她的酒量竟然這麼好,越喝眼睛越明亮,在飯館昏黃燈光下閃閃發光。我們很少交談,她是不想說,而我,不知從何問起。氣氛變得死一般沉寂,只余酒的液體汩汩灌進喉嚨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我心頭一顫,她像是在說遺言。
其實在唐諾袒露心聲之前,我與顧橋有過交集,我們在籃球場上實力相當,偶爾湊到一起打比賽。顧橋高我們一屆,在學校里算是光環籠罩的那一類男生,學習好偏偏性格不羈,呼朋喚友愛玩樂。
忽然間我內心惶惶地想要落淚,為這個傻傻的女孩。她漸漸把照顧唐諾當成她的責任,當成她與我之間的約定,而其實,在這些年的磕磕碰碰里,唐諾早已成長為一個堅強、自立並且知道自己要什麼,懂得自己在做什麼的女孩。反而是她自己,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依舊保持著十幾歲時的心性,耿直、大大咧咧、沒心機、說話鏗鏘有力,一股子俠氣。
她笑笑,往桌子邊走去。
幸好在公司有堂姐的照拂,令我不至於那麼孤單。當初若沒有她的介紹,以我的條件是進不了這家資金雄厚的台資外貿企業的。雖然大學英語專業才念了不到一年,可因為底子不錯,依舊可以勝任外貿跟單與接洽這方面的工作。那段時間,我特別努力,生怕出差錯而丟掉這份工作。為了母親與妹妹,再辛苦,都得熬下去。
重重關門聲淹沒了她的話,我不記得我是怎麼一路狂奔出那個旅館,怎麼走出那條令我覺得無比骯髒的街道,又如何跑回學校的。在我還來不及將今晚帶來的震撼好好消化,班主任的一句話再次將我打入深淵。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明媚更有資格狠狠罵我,虛偽、自私、卑鄙、殘忍,我統統都甘之如飴地接受。多年之後細數我們的青春過往,我始終都虧欠她。
依舊是清淺的語調,我記憶中唐諾獨特的語調,波瀾不驚,彷彿我們隔著的漫漫時光只是昨天到今天的距離,而不是兩年未見。真奇怪,我與唐諾一路走來,似乎從來都不曾有過陌生感,我們鬧過彆扭,她對我生氣,與我冷戰,長時間不曾聯繫,可最後,在時光流逝中,自然而然地又恢復如初。
我沉默良久,終是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寧肯被她誤會也不忍破壞顧橋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她有多喜歡他大概連她都不自知,我卻看得分明。
015
她粗暴地打斷我:「你才處於失戀的陰影中呢。」她忽然意識到什麼,慌忙捂住嘴巴,有點小心翼翼地朝我望,見我神色如舊才又說,「我與顧橋那是比豆腐腦還要白的清白,」她頓了頓,「若不是本姑娘看上了你,我才懶得向你解釋。」
「我還記得當時他的腳步已從我身邊跨過去又緩緩退回,蹲下身來,問我,你要不要緊?聲音如溫暖春風,掠過我心頭。」
在她反覆陳述的這句話里,我的心一陣陣地抽搐顫抖。
空蕩蕩的操場上只她一人,她不知疲倦地練習著傳球、墊球、發球以及扣球,如此循環反覆。最後,烈日一點點西沉,夕陽將女孩的身影拉得細長細長,她本就極瘦,不太高,留一頭俏麗瀟洒的短髮,我們教室在三樓,隔著一段距離我看不清她的長相。
醫院走廊上,顧橋憤然地沖明媚抱怨,他的神色里既憤怒還有一絲后怕,他顧不得這是醫院,聲音老大:「她簡直是瘋子,硬將我拉到橋上,這麼冷的天,拽住我就往河裡跳。當初我怎麼會看上她……」
她回頭,對母親嫣然一笑,點頭說好。我不記得見到她面孔那一刻是否忘了呼吸,瓜子臉,大眼睛,雪白皮膚,才15歲的唐諾確實可以稱之為美人。後來我見過許多生得美的女孩子,卻無人能比唐諾。
那天的最後,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與明媚還在對峙中,她說:「莫良喆我沒日沒夜地複習不過是想要跟你一起考進A大,雖然你從沒說過你的目標是A大,可唐諾是你百分百就是,而如今沒有你的A大對我來講沒有任何意義,你為什麼一定要強迫我去呢?」
「他每次輸錢喝醉酒就往死里打她,身上新疤遮不住舊疤,可她不許我聲張也阻止我報警,所有的委屈都獨自默默承受。」她的語調很低,還帶了顫音。我心裏十分難過,對她的感情中又加入了一絲心疼。
那天是2004年4月28日,我永遠記得。
「砰」的一聲,我們雙雙摔倒在地。顧不得手肘傳來的酥麻刺痛,我慌忙去看唐諾,她的手掌有血跡滲出,可她硬是沒有痛呼一聲,爬起來將單車扶起,仔細檢查后鬆了口氣,「還好,沒有掉鏈子。」
001
我趴在宿舍窗台上望著她,哭笑不得。
我們不約而同對那晚的事都選擇緘默來粉飾太平。
「沒有,」她依舊笑嘻嘻,「我成績原本就很爛,我爸求了我好多回我都死活不肯降,這次他算如願以償了,他得感激你。」
唐諾在蘇州的最後一天,我們去寒山寺燒香,她跪在佛前無比虔誠的模樣,她將心愿輕聲說出來,她說,願我最好的兩個朋友,莫良喆、明媚,往後的日子喜樂平安。
我一下子覺得父親與我親近了許多,卻沒有料到,那會是我們最後的交流。
她卻忽又走過來,整個人都貼在我身上,她的神情帶著某種決然,慌亂地扯我的衣服。
「手續都辦好了。」我平靜地掙脫她的手,「我明天就要去蘇州,你來得正好,免得我還要去找你告別。」
009
014
這些,都是後來明媚告訴我的。
011
其實在清楚對唐諾的感情后,我曾寫過一封情書給她。那封信寫得很長,反覆措辭,花了五天才完成。我打算在1999年最後一天拿給她,全世界的人都在宣言,世紀末的最後一天,應該干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情,才不枉此生。我不知道別人在乾著多麼壯烈、多麼值得書寫的大事件,於我來講,向唐諾告白這件事比之任何,都更要轟轟烈烈。
「我叫明媚。」她笑著向我伸出手,我遲遲沒有伸手,微微蹙眉,明媚?想了好一會,才想起這女生是顧橋的前女友。只是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後來與唐諾熟悉了,我故作無意與她提及這個傍晚,問她是否很熱愛排球。她要偏頭想好一會兒才想起這一出,而後雲淡風輕地笑,不,當初我只是聽說加入排球隊可以領取一套免費的運動服。
若不是顧橋與明媚聯繫,我都不會知道唐諾出事的消息。我們趕到市中心醫院時,唐諾已經醒過來了,臉色蒼白,嘴唇發青。她見到我與明媚,微微偏過頭去,病房裡死一般沉寂。
唐諾出院后我們都辭了職。
我記得你曾抱怨過我記不住你生日,這可不怪我,我記性不太好嘛,老弄不清楚你究竟是4月5號還是5月4號,真痛苦。這次我回老家碰見你媽媽,我特意問了她三遍,才記住。https://read•99csw•com可是你也知道呀,我健忘,索性未來十年的生日卡都寫給你。不過你可不能一次性全部拆掉哦!
她拽著我一直走到二樓走廊盡頭的那間房,迅速打開房門,在門再次闔上的瞬間,她側身,嘴唇笨拙地壓上我的嘴唇。那一年她已經長得很高,齊我的耳邊。我驚恐地睜大眼睛,隔著那麼近的距離,我看到她緊緊閉上眼睛,裝老練,可她身體劇烈的顫抖出賣了她心底的恐懼。
多年後明媚對我說,在你面前我怎麼能夠不輸,你太了解我。比之再也見不到你的惶惑與痛苦,向你報告唐諾的生活點滴並照顧她這種不情願的小憂愁又算得了什麼,而唐諾,是維繫你我之間唯一的那根線。
我撫額嘆氣:「我的意思是,你們互相照顧。」
006
我偏頭,不忍看她。可說出的話卻字字要碎了她心。
「莫良喆,你爸出了車禍,正在醫院急救,情況很不樂觀……」
003
「真的,莫良喆,我還從沒見過哪個男生像你一樣有氣魄的!」明媚不理我的目瞪口呆,她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當你揚起酒瓶砸向顧橋那一刻,簡直帥呆了!我的一顆小心臟怦怦怦地直跳,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愛上了你。」
002
我內心酸楚卻不得不佯裝輕鬆打趣她:「幹嗎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又不是一去不回。」她連連罵我烏鴉嘴不吉利,而後將一串珠子戴上我的右手腕:「這是我特意去寺廟為你求的,找老師父開過光了。」她順勢擁抱住我,在我耳畔輕說,「你一定要好好的。還有,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照顧好唐諾。」
因心無牽絆,才可以說得如此瀟洒而利落。我閉上眼,此後,我與她真正是隔著萬水千山,可我知道,再遙遠的距離也沖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牽念。
而原本,如果她的那個電話我沒有錯失,這樣的悲劇就不會發生。明媚說,她是想找你借錢,在她心裏,你依舊是她最信任的朋友。
自那件事之後,明媚說唐諾好似變了一個人,分明是對著你笑,可那笑容卻很虛無縹緲,瞧不出悲喜。對什麼都懨懨的,淡淡的,除了兼職打工,所有的時間都待在學校里,偶爾也會找明媚一起吃飯。
傳聞終究只是傳聞,向來做不得准,明媚與顧橋青梅竹馬倒是事實,只是落花無情流水亦無意。
第二次見到唐諾,是在半個月之後。學校不大,可偶遇一個人的概率卻很小,要找一個不知姓名不知長相不知班級的人也有點難度,更何況我並未動過刻意去找她的心思。
唐諾很喜歡我的禮物,她微微噘嘴說他們送的不是髮夾就是娃娃,一點新意都沒有,完了忽又將左手伸到我面前,臉微微紅了,說:「顧橋送的銀戒指,好看嗎?」包廂里只有我與她,顧橋與他的朋友都出去買啤酒了,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那枚刺眼的戒指上移開,心裏卻一陣酸意翻湧。
是母親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來。「阿喆起來了呀,吃包子還是麵條?」說完又走近唐諾身邊說:「小諾別刷了,跟阿喆一起吃早餐吧,吃完你們一道去學校,正好阿喆可以載你。」
罵完后她將飯菜推到我面前,我只看了一眼,便跑到洗手間狠狠地吐了起來。胃裡空空如也,除了膽汁什麼都吐不出來。此時此刻,我忽然想起一樁無關緊要的事,某次看娛樂八卦,講孫紅雷不按腳本演戲,該痛哭時他竟然跑去嘔吐,導演跳腳責怪他擅自篡改劇本,他卻反駁得有理且刻薄,他說你一定沒有真正悲傷到絕望過,那個時候人是沒有眼淚的,只會想吐。
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與她通話,是在我到蘇州安頓好之後,將電話打到她們宿管室里,打了很久才接通,我們還來不及好好說幾句話,就鬧得不歡而散。她在電話里惡狠狠地罵我不夠義氣,離開都不說一聲,「明媚知道全世界知道唯獨我一人蒙在鼓裡,莫良喆你壓根就不把我當朋友!」說完,她啪嗒一聲決絕地切斷了電話。我試圖再撥過去,卻一直佔線。
聽到最後,我完全石化,一個姑娘家竟可以將告白說得如此氣魄如此鏗鏘有力,實在令人刮目相看。我從呆愣中回神,然後瞭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處於失戀的陰影中……」
在飛機上坐定我才拆開唐諾托明媚轉交給我的信,裏面只有一張小卡片,短短一行娟秀的字跡:莫良喆,一路平安,我們一起努力吧!
「你為什麼要幫我?」我與她並無交集,更談不上是朋友。我想過無數種可能的答案,獨獨沒有想到會是那一種。
在大半年時間里,我陪唐諾去了許多地方,大江南北,走過沙漠,看過大海,看過無數場日出日落。每到一處,她都在呢喃著那個已經不在的人的點點滴滴。她說,當日我們約定要來這裏的,他答應過我要給我拍照,貼滿家裡的牆壁……
我板著臉,神色異常認真,我看到明媚臉上欣喜的神色一點點退去,她被刺|激到了,將箱子狠狠摔在地上,大聲喊:「莫良喆你是木頭人你沒心沒肺的嗎?你真以為我是那樣膚淺的女生嗎?什麼狗屁一見鍾情,如果不是我早有耳聞你對唐諾一往情深,如果不是那晚你不要命般為了唐諾揚起酒瓶砸顧橋,我又怎麼會被震撼被感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羡慕唐諾!」說到最後,她的語調帶了哽咽。
明媚蹲在我身邊,飯菜換了好幾次,她哄我求我,直至最後她再也忍不住,一邊將我拽起來一邊怒吼:「莫良喆,你難過你悲傷你可以放聲痛哭,沒有人會笑話你,你不要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這世間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
我猛地站起來,好似看怪物一樣地瞪著她:「你又發什麼瘋!」她平時任性倒也罷了,可她怎麼能如此兒戲般對待升學這種事,她從來都不想一想我的感受,為我降級、為我放棄重點大學,她從來不想一下我心中是否會有壓力與愧疚。
v2009年的夏天,L從蘇州回老家探親,特意到長沙來看我。我請他在小酒館里喝酒,我們零零散散聊了很多,從酒吧出來很晚了,我幫他叫了輛計程車,他坐在車內,朝我揮揮手,說再見。
父親一脈單傳,他的身後事只得由堂叔們負責,至於母親,她一直陷入昏昏沉沉中,發起了低燒,人偶爾清醒過來,也只是睜開雙眼迷惘地盯著天花板,她悲傷欲絕可沒有流一滴淚,嘴裏喃喃,我湊過去,聽到她說,摩托車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你該有多痛啊……
明媚最終還是去了A大,我們三個一起去報到,搭同一輛客車,坐在最後一排,我左邊唐諾中間明媚右邊,她自上車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偶爾偏頭與唐諾說兩句話。我很多次試圖與她搭話,可她一個冰冷的眼神便將我殺了回去。
我陪她在醫院外的街心花園散步曬太陽,有小販推著車叫賣冰激凌,她跑過去買,寬鬆的病號服在她日漸消瘦的身子上晃蕩,我扭過頭,不忍再看。
我被她嚇到了,真的。一個才見過一次的姑娘站在派出所的門口大聲對你說她對你一見鍾情了,這真令人彷徨。我怔怔地看著她,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誣衊!我什麼時候喜歡過排球!」
「莫良喆你過分!」她又跳起來開始叫,「我也是初次離家,你怎麼不叫唐諾多照顧點我!」
這個輕鬆愉快又有點小惆悵的金色午後,後來很多次入我夢來,夢裡有唐諾消失很久我無比想念的清淺笑容,夢裡有明媚爽朗的聲音,夢裡還有一段短暫卻無比美好的小時光。
衝突發生在飯局的尾聲,大家都有點喝高了,唐諾起身去洗手間,有人盯著她的背影沖顧橋說了句:「你小子真有福呀,這麼清純的妞都被你把到了。」調侃與痞味十足。我來不及出聲,便聽顧橋「撲哧」一聲笑了:「再清純還不是一樣犯賤地倒追男生……」
「哎。」她往我身上狠狠擂了一拳頭,「太彆扭,我們講和吧。」然後如當日在派出所門口那般,她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她的,輕輕搖了搖。
父親出殯那日,天色陰沉,似暴雨即將來臨,可總也下不來。明媚大概聽到她父親提及,竟然逃課急匆匆趕了回來,她蹲在我身邊輕輕說,節哀順變。
那個冬天彷彿過得異常緩慢,鋪天蓋地的寒流來襲,風凜冽而乾燥,第一場雪卻遲遲不肯降臨。
幾天前她在店裡吃完一碗雪菜肉絲麵后,跟母親說她沒錢付,然後指了指水池旁堆得高高的碗說,但是我可以把這些都刷了。母親說沒有關係,可唐諾卻十分倔強,她振振有詞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也並非乞丐。爭執了許久,母親無奈,也只得隨她去。接下來幾天,她早早便趕來早餐店,以自己的勞動換取每天的早餐。
不可否認,我拿明媚頭疼卻毫無辦法,她好似長不大的小孩,類似的伎倆這已是第二次使,可她樂此不疲。我不知道你們的生命中有沒有遇見一個明媚,她磊落她俠氣她待你好,可她又不是那種討人厭的死纏爛打,你或許不愛她,可你禁不住深深喜歡她,不想失去這樣一個朋友。其實這樣很自私,真的。
春節前夕,母親依舊勸我回家過年。我心裏很掙扎,其實很想回家,可路途遙遠車費昂貴,終是又一次以公司假期短為由向母親說抱歉。母親在掛電話之前忽然閑閑提了一句,她問我是否還記得當年在家裡早餐店刷碗的那個姑娘,她媽媽在年關頭竟然因病去世了。母親說完后一聲長長的嘆息。我的心卻猛地一顫,想起高考後那個暑假,唐諾窩在我房間里拚命啃那些艱澀的英語書時說的話,她說等我能夠自立,一定帶著我媽遠走高飛不再受那個男人的欺負。
故事的最新後續是,L在2012年結婚了,現在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爸爸。
15歲,生活中還有更多新鮮好玩的事情,勝過對一個女孩子的好奇與朦朧歡喜。
那一夜真漫長。
我知道,這是唐諾的一場回憶之旅,她與他曾約定要去的地方,他失約,她卻義無反顧地奔赴,跋山涉水而來,她以這樣的九_九_藏_書方式來深深想念他。自他走後,她便將自己的時間停止了,她只願活在他還在的那個時光匣子里,不願出來。
是在國慶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在街口撞見唐諾緊緊揪住欲上車的顧橋不讓他走,沒有聲嘶力竭也沒有爭執,她只是微微仰著頭死盯著他,滿臉倔強。
唐諾再與我聯絡時,已是2005年暮春,但那個電話我並沒有接到,當時我不在,同住的室友後來忘記轉達。是在那個電話之後的第五天,我接到明媚的電話,她一反常態沒有在電話里嘻嘻哈哈與我講些有的沒的,她的語調很低,聲音沙啞,她說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唐諾。
「好久不見。」她轉身對我笑。是有很久沒見,上次見面是我們一同回家,距今35天,我記得很清楚。她的頭髮又長了一點,已經過肩。她比從前更瘦,都可以看到臉頰上微微突出的顴骨。
她最後一條簡訊發給了明媚,她說,不要為我傷心,我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這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我握著話筒發愣,腦海里掠過的卻是那年她辛苦倒追顧橋的點滴片段,她依舊固執痴傻如初,但凡她認定的方向,便不管不顧地往前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可到最後,傷的依舊是她自己。
我們回老家領證,民政局在縣城,堂哥開車送我們去,他陳舊的小面的上有許多如今幾乎難以找到的音樂卡帶,他順手塞進去一盤,女歌手低沉縹緲的聲音響起,是一支很老的粵語歌:
「唐諾……」我其實有點醉意,頭昏昏的,可那一刻一個激靈人徹底清醒,心裏驚詫莫名,「唐諾,你幹什麼!」可她不理會我,徑直拽著我往二樓走,她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里,我試圖掙脫,可無用。
時至今日,我深有同感。真正難過悲傷到絕望時,只會覺得這個世界,真噁心。
那天我們趕到學校時,剛好踩准早自習的鈴聲,唐諾跳下單車一溜煙跑得飛快,跑了很遠她又忽地回頭,沖我大聲喊:「謝謝你啊,莫良喆。」
我訝然,就為了一套運動服,竟冒著中暑的危險去練習。可這就是唐諾,她想要的,從來都只靠自己拼盡全力得來。她身上可愛的地方還有很多,可我最愛她這一點。
春天來的時候,唐諾終於從無休無止的感冒中解脫,似乎也慢慢從那場失戀的傷痛中走出,只是在她臉上很少能看到從前那般明媚清淺的笑容,兩條眉毛不經意間便會微微蹙起。
唐諾出事了。
她打電話過來時我正在主持一個會議,她堅持讓接線員找我聽。我提起話筒正要開口責怪她怎麼又掛長途電話不是上周末才通過話嗎。我心疼她的電話費。可這次她卻沒有如往常那般與我頂嘴,電話那端是長長的沉默,我「喂」了好幾聲,她才緩緩開口,聲音異常乾澀:「莫良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明媚也鬧著要考A大,我毫不留情地打擊她說:「以你的爛成績再留兩次級也未必考得上。」她惡狠狠地撲過來作勢打我:「狗眼看人低,你就等著瞧好了!」說完用鼻子哼了一聲。
雖然耗時久了點,但唐諾的牆角挖得異常成功,一個長得好看又孜孜不倦倒追的女生,我想沒有人能夠拒絕吧。
那是我第二次見明媚落淚,她蹲在我面前,雙手抱肩,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般,發出悲愴的嗚咽聲。
「恭喜你。」我是真心實意為她高興,其實明媚很聰明,只是對學習缺乏了點熱忱。她大概聽出我聲音里的不對勁來,狐疑地望了望我,然後眼疾手快地從我課桌里掏出那張通知書。
「你的手……還有你的裙子。」她的裙子在慌亂中大概被什麼東西劃了一下,裙擺裂開一道長口子。
1999年,世紀末。中國考察隊闖入南極冰蓋之巔,成為第一支闖入這一「禁區」的考察隊;舉國歡慶建國50周年,天安門廣場舉行了空前絕後的盛大閱兵儀式;澳門回歸;世界末日的傳說……那一年值得濃墨重彩的大事還有許多許多,可於我來講,這所有的傳奇都不及一抹清瘦的身影在我心中的分量。當時光褪色,關於世紀末的記憶,只殘留初次見到唐諾時的畫面。
我又見到唐諾,在時隔近兩年之後。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與唐諾失去了聯繫,就連明媚也不知她的蹤跡。直至2009年春天我的生日,竟然收到她的包裹。拆開,是十個信封。每一個信封上都有字,最上面那封寫著:給莫良喆2009年生日。其餘九封,依次是2010年生日、2011年生日……
007
她收到禮物后撥過來,說謝謝,很喜歡,可從她聲音里聽不出欣喜,我忽然懷念她16歲生日收到我的仙人掌時臉上歡喜的表情與語調。
2002年我們填高考志願,唐諾眼裡只有A大,那是省城最好的大學,商務英語專業更是聞名全國,而唐諾英語向來就好,她志在必得,最後那個學期她所有心思都放在複習衝刺上。
我走的那天明媚特意飛到上海機場為我送行,她眼眶微微泛紅,死死盯住我,那目光彷彿要將我刺穿一般。
明媚是我見過的最通透的女生,可她到底也不能參透我當年那麼說的另一層含義,我心系唐諾,可我同樣不忍心她為了我自毀前程。
期望你緊記吧,昨天許多
我落榜A大在意料之中,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明媚竟以超出一分的擦邊成績被A大錄取。至於唐諾,結果如她所願。
這是一場她事先便安排好的陰謀。
我站在夜色中目送他離去,看著計程車一點點消失,我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跟我說再見了,與那個存在於他心裏十年的我。
坐在學校外的小餐館里,其實我很多話想問她,卻不知如何開口。上菜時唐諾要服務員拿白酒,我慌忙阻止:「啤酒吧。」我何嘗看不出她心情糟糕,連笑容都太勉強。她卻固執地不肯讓步,拿眼睛睨視我:「莫良喆,你爺們一點好不好!」說完又轉頭去對服務員高喊,「兩瓶二鍋頭。」她一心求醉,任何人都勸不了,我默默去取了兩隻酒杯。
學校放榜那天,我拿著C大的錄取通知書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無奈,第一次懂得並非你付出全部努力便會相應得到你想要的回報。唐諾特意跑到我們教室來安慰我,說C大其實也不錯呀,二本中口碑相當好的呢。我悶悶地沒作聲,她哪裡知道,我在乎的並非重點大學與二本的區別,我在乎的,從來都只是能否繼續與她在一起,哪怕只是以好朋友的身份。
「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對著黑板寫寫畫畫的明媚頭也不回地大聲喊。唐諾便回頭去呸她:「你啥都不知道瞎嚷嚷什麼呢!」
那年母親將家裡一樓房間騰出來賣起了早點,楊柳鎮的早餐店只有兩三家,大概因為位置優越加上母親待人溫和有禮,店裡的生意極其紅火。父親早出晚歸跑摩的出租,早餐店的活計便都落在母親一人身上,看她天蒙蒙亮起床忙活,有很多回我跟著起床試圖幫她,可每次都被她板著臉罵回去繼續睡覺。她說你現在升高中了學習更加繁重,你好好念書將來離開這閉塞小鎮才是最重要的。
唐諾16歲生日時,顧橋在鎮上最好的酒家訂了一個小包廂幫她慶祝,我原本並不太想去,可又不忍看唐諾失望的神情。她說去的都是顧橋的朋友,她與他們都不太說得上話。
他開出的條件真的很誘人,薪資與發展空間都比我如今的職位好上許多,可我對那個城市異常陌生,連一個相熟的人都沒有,生活習俗也大不相同,離家更是萬水千山的距離。
她泣不成聲,緊緊擁抱住我,良久良久。
一連兩天,我窩在出租屋裡不吃不喝也不睡,就那麼傻傻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腦袋空空。
是在下車后要分別之時,明媚忽然在身後開口叫住已走出幾步的我:「喂,莫良喆。」她追上來,我回頭,看見不遠處的唐諾正跟我打手勢,我明白,她是叫我與明媚好好說清楚。
……
明媚在電話里說要不要我去找唐諾解釋一下,她最近看起來心情特別好。我說不用。明媚在那端有一瞬的沉默,終是說了出來,唐諾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22歲,或許真的該好好籌劃自己未來的路。
可我真是低估了明媚的執著與痴傻,第二天一大早,她竟然拖著一個巨大的箱子站在我宿舍樓下大聲喊我的名字。她興高采烈地宣布給全世界聽,莫良喆,這學我也不上了,我厭倦透了我的會計專業,我陪你去蘇州,我們一起闖世界!
那是我短暫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晚,彷彿一個世紀。
在台灣的日子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忙碌卻充實,或許只有這樣才能驅散心裏濃濃的如影隨形的鄉愁。
我的單車從未載過女孩子,唐諾跳上後座抓住我的衣擺時,我心裏一緊,心跳彷彿加速許多,倒是她,很坦然地大手一揮,出發咯!那天她穿了一條洗得有點舊的海藍色連身裙,我微微偏頭,眼光餘角瞥見她的裙擺在晨風中輕輕飛舞,似有清香襲來,我有剎那走神,單車一晃便磕上一塊石頭……
如此情深,卻難以啟齒。原來你若真愛一個人,內心酸澀,反而會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干的人聽。
008
我未曾料到明媚會作出那樣的決定——她在高三最後一個學期,主動要求降級,與我同班。
沒有與唐諾在一起的時光,日子在我看來,既快速又是緩慢的,A大與C大的距離一個城南一個城北,公交車整整一個半小時。那時我們都沒有手機,宿舍未裝電話,網路也不如現今普及,唯一的聯絡方式便是書信,可我寫三封信唐諾頂多回一次,寥寥幾句,說的無非是學習之類。明媚成了我得知唐諾生活點滴的唯一窗口:她參加了學生會主席競選,她拿了最高獎學金,有學長寫情書送花給她被她婉拒,她所有的空閑時間與假期都用來兼職打工賺取生活費,她開始輾轉各個畫室做人像模特……
後來明媚說我那樣義無反顧也是貪戀唐諾的美色,與學校里那些https://read•99csw•com喜歡她的男生並無不同。
「你為什麼要打顧橋?」那是我從派出所出來的當晚,唐諾死死地望著我問,好似要看穿我的靈魂一般。
她低頭去看,然後笑笑:「沒事,用針縫一下就好。」她說得雲淡風輕,笑也是。雖才第一次相處,可我發覺她真喜歡笑。她大概不自知,她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
晚上吃飯時,我裝作不經意地問母親:「那個女生是你請的幫工嗎?」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想告訴她我晚上的火車離開這裏;想告訴她自此一別不知何時能夠再見;想告訴她不要那麼傻,愛一個人就付出全部,要懂得給自己留條退路;想告訴她,我會很想她。可到頭來,卻統統化作一句不相干的話,真正應了從書上看來的一段話——
趴在窗台上聊天,我指著修葺一新的運動場取笑唐諾:「喏,你這個排球白痴當年就是在那個位置與一隻球死磕的!」
可我知道,她已經拒絕了我。她從來都是坦蕩磊落的女孩子,所有的事情,她都求一個明白清楚,于別人,她亦是這樣做。
她先是一愣,繼而笑了:「莫良喆,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太多了?被人甩了而已,天還沒有塌下來。」
母校這些年變化很大,擴展了地方,新的教學樓在陽光下特別漂亮,運動場比當年要大了整整一倍。所幸我們班級所在的那棟舊樓依舊在,教室門沒有上鎖,我們像做賊一般輕巧地推門而入,桌椅換了新的一批,明媚站在講台上無比惆悵地說,想當年……惹得我與唐諾罵她裝老成。
唐諾拿著我寫給她的情書來教室找我,那天學校有跨年文藝晚會,整個校園都是喧鬧一片,她穿過打鬧的人群,走到我的課桌旁。我的座位靠窗,彼時我正趴在窗台上看樓下操場上的一場籃球比賽,她從後面拍我肩膀。
唐諾在冰寒刺骨的河水裡泡過一次之後,那一整個冬天她的身體都不太好,隔三岔五地感冒發燒。
可沒想到她會先來找我。四月底的天氣還很涼,唐諾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七分袖襯衫,她站在我宿舍樓下的花壇邊,背後是一片怒放的紅薔薇,襯著她的白衣,她周身籠罩在夕陽淡金色光芒下,我隔一段距離看她,下樓的腳步變得遲緩。
第二天下午,我被民警叫出來,他讓我在一份文件上簽字后便說你可以走了。出乎意料,在派出所門口沒有看到父母,反而是一個略感面熟的女生向我走過來。
這場旅途,與我無關,但我甘願陪她。
周圍暖黃的燈光剎那間全部遁去,我大腦嗡嗡作響,感覺自己的身體飄浮在無邊無際陰冷潮濕的黑暗中,那麼冷。
我回到宿舍時,班主任已在宿管室里等了很久,而在此之前,他已經派出一撥又一撥同學到學校周圍去找我。
「好啦,再揉也不會變成A大。」我被她的動作逗樂,心情變好。
「莫良喆,是我把你看錯了嗎?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磊落的人,可你這算什麼呢?因為嫉妒你就可以隨便打人嗎?」
或許這就是成長吧。我一直都希望,她能夠變成一個從容不迫的女孩,少一些尖銳與稜角,那些只會像碎玻璃一樣刺傷她自己。
「唐諾!」我厲喝一聲,狠狠將她推開。我的身體同樣微微發顫,連帶的,還有心臟,彷彿要跳出胸膛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明媚的眼淚,原來爽朗俠氣的明媚也會哭。那一刻我幾乎要心軟對她說好了好了我收回剛才的話,可心裏有個聲音不停告誡自己,不可以,絕不可以。
我很怕她又發飆又跟我講大道小理,好在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後默不作聲轉身跑了。
我看著那兩個字,忽然間落下淚來。
我在家待了半個月,母親的身體漸漸好轉,只是臉色依舊很差,時常陷入沉思發獃中,精神有點恍惚,家裡的早餐店自是開不下去,整個家的經濟來源在一夕之間統統被切斷。
後來她對我說,她終於懂得張愛玲那句「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原來真愛一個人,是願意為了他而委屈自己的。
那整個暑假,明媚都沒有再來找過我。我以為她此後再也不會理我。唐諾安慰我說,沒事的,明媚的個性你還不了解嗎?等她想通你是為她好就會主動出現了。我嘆口氣,也只能如此了。
我攢了兩個月的錢,買了兩部手機,一部給自己,另一部寄給了唐諾,作為她21歲生日禮物。我將我的電話號碼存在那部手機里,從2005年至今,手機丟過好幾部,那個號碼卻從未更改過。我怕她找不到我。
在離開時我忽又轉身叫住她:「明媚,唐諾第一次離開家,你照顧點她。」
當晚回到家,我打開Word,寫下了這個故事題記那一段話。這故事,為L寫,為他情深意重的十年而寫,為我們那些單純美好的年少歲月而寫。
那其實是一個並不太美好的黃昏,9月初,炎夏遲遲不肯遠去,熾烈的太陽像猛獸。我懨懨地踩在課桌上擦玻璃,那面窗朝西,雖已是傍晚,可陽光照樣曬得人發暈,我很想摔了小水桶走人,可又不敢,頂多在心裏偷偷咒罵罰我搞衛生的老班。
「那我也不去了,我跟你一起上C大。」她的眼神忽又變得明亮,像剛從一個困擾她的難題中解脫出來一般。她聲音很大,一句話丟得擲地有聲,令原本鬧哄哄的教室立時靜了下來,同學們紛紛張大嘴巴望向我們。
第一站是從A城到北京,路途遙遠,可唐諾執意要買硬座票。她將頭倚在窗戶上,指著車廂連接處輕聲說:「那天我就蹲在那個位置,我痛經痛得很厲害,額頭上大顆的汗珠往下淌,人幾乎快要暈過去。一撥又一撥的人從我身邊經過,可沒有誰停下來問我一聲。只有他。」
三個耳光,拼盡了我全部力氣。她跌坐在地,嘴角有血跡溢出,她愣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聲卻比哭更難聽。她沒有抬頭,聲音里分不出是絕望還是其他:「他說他不會愛一個小女生,他說我是一時頭腦發熱……那我讓自己從小女生變成一個女人,他是不是就會愛我?」她忽然仰頭,眼神里是濃厚的乞求,「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莫良喆,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
「你爸媽昨晚守在醫院里整宿沒睡,我叫他們先回家休息了,我來接你。」看出我的疑慮,她收回手,也不覺尷尬,聳聳肩然後對我粗略解釋了如今的狀況。
我拆開第一封,是一張音樂生日卡以及一張信紙,信紙上有長長一段話:
「怎麼會……」她喃喃,欣喜之情瞬間遁去,雙眼揉了一次又一次。
我認識唐諾十年,從15歲到25歲,人生中最好的十年。我都用來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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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諾最終還是放不下,選擇同樣的方式追隨那個男人而去。我早該預料到,她的愛從來都是這麼激烈,像一塊尖銳的玻璃,刺穿別人也刺穿自己。
「真累。」在岔路口分別時,她忽地又幽幽吐出這兩個字。我心頭一顫,猛地拉住她的胳膊,聲音微微顫抖:「你不要做傻事。」
大凡她想去的,我都陪伴左右。我們去滄浪亭,找一間小亭子閑閑坐了整個下午,什麼也不做,就那樣傻傻地發獃。入夜便去山塘古街沿河散步,遠遠地總會聽見商鋪里傳出評彈的調子,咿咿呀呀的琴聲落在人心上無端便生了惆悵。
那天明媚來得比較晚,她拿著錄取通知書反反覆復地看了又看,直至確定她沒有眼花才興奮地在教室里又笑又跳好似一個瘋子般,她在欣喜之餘不忘找我報當日嘲笑她之仇,跳到我課桌面前仰頭挺胸:「哼,這就叫作一切皆有可能!」
半夜夢醒,一頭一臉的汗,我心裏忽然間升騰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恐懼,再也無法入睡。
「回去吧,他們在等你。」
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是一個月前回家,返校的那天下午,在街口等車遇上剛跑了一趟摩的出租返回的父親,他見我穿得單薄,便半調侃著教訓我說,一個大男人還學人家姑娘愛漂亮只要風度不要溫度。他原本不是會戲謔的人,沉默寡言,在我們兄妹眼中是個嚴肅的人,可那天卻反常地與我說了那句話。
我與唐諾再次走近是在顧橋去上大學的一個月後,他對她提出分手。
我把心裏的顧慮說與明媚聽,不知為何,這些年她漸漸成了我的「問題顧問」,面臨選擇時的猶豫與心裏的事都可以無所顧忌地講給她聽,徵詢她的意見。她聽到「台灣」兩字就在電話那端哇哇大叫:「哎呀呀,那可是我一直心存嚮往想要去旅行的地方呀,莫良喆你趕緊去問你們老闆,可以攜帶家屬一名嗎?」
這次唐諾不再是先愛上的人,他們彼此相愛。與他在一起的一年裡,唐諾曾對明媚說,這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未來大概不會有更好的了。
我們只帶了很少的行李,出發那天明媚特意請了假來為我們送行。在月台上,她抱著唐諾很久很久。離開時對我說,照顧好她。
說不難過那肯定是自欺,我接信箋的手臂很無力,她卻在我的傷口上再撒了把鹽,她將我拉到窗邊,指著在夕陽下的球場奔跑傳球的那個叫顧橋的男生對我輕言:「怎麼辦呢?莫良喆,我好像喜歡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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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吃完那支冰激凌后,唐諾忽然開口對我說:「你可以陪我去旅行嗎?好多地方都想去呢。」她偏頭看著我,「不過需要一段比較長的時間。」
重新坐下來的明媚微微低垂著眼瞼,然後自嘲般地笑了:「我們都犯賤。」
那是我第一次親歷死亡,當我連夜趕到鎮醫院時,已經來不及跟父親說最後一句話。那間狹小的病房內,燈光慘白,母親已經昏倒過去,年僅6歲的小妹哭得呼天搶地,大妹單手緊緊地摟住小妹,一隻手捂住她的眼睛。我怔怔地站在病房門口,房內親友醫生護士穿梭的身影在我眼裡變得模糊而恍惚。
這個故事我聽明媚簡單提及過,唐諾某次出差北京,回程火車只買到無座票,恰逢生理期,然後遇見了她生命中第三份愛情。他是一名自由攝影師,家在A城,可每年大半時間都在旅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