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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短篇 空盡歡

Part 3 短篇

空盡歡

狄斐這個人,真的十足會享受,竟瞞著老爺子買了一艘小遊艇。冬天的南方海域,依舊很溫暖,連風也是暖暖的。盡歡躺在甲板上,眯著眼睛看天空,湛藍湛藍的,就像這片大海。她忍不住深深呼吸,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停下來,放空思緒了。這半年來,她將自己纏繞在一張密密麻麻的網裡,那裡面所有的愛與怨都是她自己的獨角戲。她想要衝破,卻總找不到出口,最後只是弄得自己筋疲力盡。
「什麼?!」他震驚的神色不像是裝的。他掏出手機,撥通沈幼希的電話,厲聲說,「小希,如果你再這樣,我真的會把你送進精神病醫院!」
他又立即轉移話題:「沒事。」夾起一塊紅燒排骨放進她碗里,「今天的排骨很新鮮。」
「砰」的一聲,一陣強風灌進疾速行駛的車內,狄彥偏頭,車門洞開,副駕上空空如也。他瞳孔急速收縮,面如死灰,慌亂中去踩剎車,雙腳卻止不住地微顫,車子最終歪斜著撞上公路的護欄……
他停車,走過去。
過了許久,「砰」的一聲,是咖啡杯碎裂的聲音,她低頭,發覺自己的手指顫抖得厲害,打翻了咖啡杯。
「大哥,恭喜呀。」狄斐向他舉杯,漫不經心的語調里聽不出半分祝賀的意味。
在強大的痛和眩暈中,她似乎聽到他驚恐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她耳畔還迴響著他鄭重的聲音,他說,我跟她不是情侶關係。他說,你信我嗎?
那是第一次,他同她談及沈幼希。那是第一次,他用那樣鄭重的語氣問她,你可以相信我嗎?
她不記得自己是否有回他的話,只是默默下車。當思維再次清醒一點點時,她已經走在了車水馬龍的街頭。一月份的夜,極冷,她緊了緊身上的大衣,還是冷,冷得鑽心。寒風撲面而來,她伸手,將盤好的頭髮扯散,卻沒有用,半點用都沒有,好冷。她跺跺腳,搓搓手。還是好冷啊。
他仰頭,將杯中酒飲盡,苦澀滑過胸腔,將心底最後一絲猶豫壓下去。
狄彥是在天亮時回到家的,他放輕腳步推開卧室門,卻發現床上空空如也,通往露台的落地窗洞開,海風捲起輕柔的紗幔。他蹙眉走出去,看見盡歡抱著空空的酒瓶蜷縮在椅子上望著海面發獃。
對面的男人神色尷尬,蹙著眉說:「小姐……」
你醒過來,我就告訴你。
「我現在渾身舒坦著呢,充滿了活力。我要去拯救許盡歡。」盡歡孩子氣地握拳。
許老爺子臉色一變:「你!」
盡歡在國外念書時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有壓力或者難過時就打掃房間,里裡外外抹一遍。他們的新家是狄老爺子送給盡歡的聘禮,臨海的獨立小別墅,上下三層。她找到吸塵器,從一樓開始,清理到三樓,又找出園藝剪,將花園裡整整齊齊的花草再修剪了一遍,可時間卻像跟她作對似的,一分一秒,怎麼都熬不到天亮。她想打電話給爺爺與父母,可她不敢。這場婚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這個人,是她自己選擇的。
從機場出來,他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醫院。卻還是來晚了一步,因腦溢血被送進急救室的狄老爺子到底沒有見到狄彥與盡歡最後一面。
「我一直視她為親妹妹,她是我母親臨終前的託付,所以哪怕她任性地做出許多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的事,我也不能丟下她不管。」
逞強的後果是,很快盡歡便微醺,香檳後勁大,酒意慢慢湧上來,胃裡難受得很,但她卻忍著沒吭聲。她抬頭去望狄彥,卻發覺他在走神,眉毛緊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其實整個晚上他都有點心不在焉。
他微微合眼,揉了揉眉心,在心底沉沉地嘆了口氣。
他站起來,不看盡歡,而是面對著狄老爺子,冷靜地說:「狄老,如果不給我個滿意的交代,那麼這樁婚姻,我看沒有必要繼續了。」說完,轉身打算離開。
她許給自己的三年之約,終究沒有堅持到底。
她心裏咯噔一下,咬了咬嘴唇,啞聲問:「朋友?」頓了頓,才再次艱澀地開口:「女的?」
熱氣蒸騰中,盡歡抬起頭,朝他笑嘻嘻地說:「我對你一見鍾情非君不嫁呀。」她其實二十一歲了,這一刻口吻坦率直接得卻像是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狄彥有幾秒鐘的呆愣,隨即搖頭訕訕地笑:「這不是偶像劇。」
一個鐵了心要離開,一個鐵了心不放。
那一刻,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打開車門,跳了出去。她想,如果活著我沒辦法離開你,那麼就讓自己死了這顆心吧。
狄斐冷笑:「是嗎,狄彥,你什麼時候把她當妻子看待過?你們之間只不過有名無實。既然如此,我不過是在追求一個我喜歡的女人……」
是,生活不是偶像劇,他沒有那裡面男主角的魄力,可以不顧一切瀟洒拒婚。因為狄老爺子開出的條件實在太誘人——狄氏集團接班人的位置。
再見,狄彥。
接到狄老爺子震怒的電話時,狄彥與盡歡正在他們第一次約會的雲南菜館吃飯,慶祝盡歡二十二歲生日。
狄彥說,謝謝。
所以敬酒時,盡歡總是手疾眼快搶過他的一飲而盡,狄彥瞪她,她就偷偷做個鬼臉回他,令他哭笑不得。
他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跟她說對不起。
她轉身,望著狄老爺子:「爺爺,這事……」
兩人之間陷入漫長的爭吵期。
她點了點頭。
狄彥特意給自己放了個小長假,打算帶她去度假,以彌補蜜月時的遺憾。問盡歡想去哪裡,其實她有很多更喜歡的地方,但她最後說,西雅圖。
狄斐經不住她纏,到底還是告訴了她。
「你怎麼了?」盡歡見他喝成那樣,有點擔心。
狄斐正端著飲料點心走出來,抬頭就看到她坐在椅子上傻乎乎地笑,恣意而放肆。菲薄的陽光落在她眼角眉梢,那麼生動的模樣,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許盡歡。
她像是被嚇了一跳似的,猛地從椅子上彈起,酒瓶滾落,發出突兀的聲響。
冬天的時候,盡歡報了一個烘焙班,失敗很多次之後,她終於做出了一個外形完美的提拉米蘇。她看了看時間,五點一刻,她給狄彥打電話,他卻關機了。
盡歡不理他,伸手:「車鑰匙給我,我送你回去。」
她握拳,對自己說,加油,許盡歡。
兩個小時后,許盡歡被送進重症病房,陷入深度昏迷。
他回想起前一刻她風風火火闖進他辦公室,一口氣說著那一大通話時鄭重而堅定的表情,那一刻他心裏除了震驚還是震驚。電光石火間,他腦海里閃過一些遙遠的零星片段,是她,幾年前的西雅圖,那個哭得像個傻瓜的小女孩。他是真的從未放在心上過,不過是萍水相逢,短短兩個小時的相處。沒想到的是,世界這麼大,他們竟再次遇見。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是一面長長的堤岸,並無特別。
盡歡繞到他身後,俯身摟住他,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裡,輕柔地說:「我愛你。」
對不起,對不起。
他沒有躲避,也沒有攔住她,任由她的拳頭泄憤般地落在他身上。她終於打得累了,滑坐在地,大口喘氣。眼淚終究還是忍不住掉下來。
親疏立現。
「砰」的一聲,一隻煙灰缸朝狄彥砸過去,他來不及躲避,額角鮮血直流,他卻不吭一聲。盡歡抓起茶几上的紙巾去擦拭血跡,一邊沖狄老爺子大聲喊:「爺爺!」
他的心忽然就亂了,這樣的一個許盡歡,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了。
他從未說過愛。
在茫茫夜色中回蕩,那樣空曠。
出了大廈,盡歡抬頭望著天空,陽光刺目,她閉上眼,深深呼吸。這一刻,她覺得從未有過地輕鬆。
如果這是你要的,狄彥,我成全你。你既然不愛我,也請成全我,放我離開。我不想更恨你。
她覺得累,好累,真的好累。她再也沒有力氣去實現那個約定。
狄斐趕到時,看到的便是盡歡將自己蜷縮成一團,抱腿坐在植物叢邊,像一隻無家可歸可憐巴巴的小野貓。他頓住腳步,臉上神色複雜,眼底閃過一絲心疼。他走過去,將她整個人抱起來。
她的心忽然好亂。到底誰是真,誰是假?
狄彥看到那些葯,怔了許久,拿過手機翻開電話簿,手指停留在「許盡歡」那三個字上,良久,卻終究沒有按下去。
「我跟她,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可沈幼希不是對盡歡心存愛意的狄斐,她恨極了她。
盡歡轉頭,想與狄斐說聲再見,卻被狄彥用身體擋住了視線,而後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盡歡低頭,掩面,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關於狄彥與沈幼希,她已經有所了解。他們青梅竹馬,認識了近二十年。她晚的何止兩三年,而是隔著他與她的整個年少時代。她也終於明白,狄彥明明有戀人,為何還會答應與自己結婚。他是私生子,與狄斐同父異母,他十九歲那年母親病逝,才得以回到狄家。狄斐的母親自然容忍不了他,狄老爺子將他送到國外,四年後學成回國,進入狄氏。他不像狄斐,有母親家族作為強大後盾,他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拚命爭來。他曾受盡了白眼,因此比誰都有野心,都想要成功,所以,哪怕他不愛她,依舊會選擇這樁婚姻,因為許盡歡背後,是整個許氏。
處理完傷口,盡歡才轉身站在許老爺子面前,望著他怒氣沖沖威嚴的臉,堅定地說:「爺爺,這是我跟狄彥自己的事,我會處理。請您別插手好嗎?」
那天晚上,她趴在餐桌上,望著那個蛋糕,聽著牆上時鐘滴答滴答一分一秒走過,空曠寂靜的屋子裡那聲響突兀而寂寞,一聲聲敲打在她心坎。
狄彥怔了怔。
她曾對他說過,我很喜歡你。可這是她第一次說,我愛你。
他微微側身,仰頭吻她。
是他,是他將曾經那個生動活潑的許盡歡變成了如今這副絕望死寂的模樣。
「我怎麼知道,對嗎?」盡歡笑了笑,「我只問你一句,這份遺囑,是不是在我爺爺拿著你與沈幼希的照片去老宅那次立下的。」
狄彥在病床邊坐下,握著盡歡的手,第N次對她輕說:「我欠你一句話,你一直想聽的話,只要你醒過來,我就對你說。」
那是她十八歲的春天,美國西雅圖的傍晚。她九_九_藏_書留學生涯里的第一次獨自旅行。她從小被家人保護得太好,覺得全世界都是好人,絲毫沒有戒備心,在火車上與對面座位的金髮女生聊得很歡,下了車一起結伴走,去廁所時傻乎乎地將所有行李都讓那個女生看管,出來才驚覺自己遇見了騙子。
盡歡終於回過神來,指著狄彥,又指著被她莫名罵了一頓的那個男人:「你……他……你……」
你信我嗎?信我嗎?信我嗎?
許盡歡望著他的側臉,嘴唇緊抿,這是他盛怒的表現,可此刻,疲累與絕望令她無所顧忌。
他送盡歡回家,下車時忽然叫住她,指了指天空:「你看,天氣這麼好,窩在家裡會發霉的。不如我們出海去曬太陽?」
夜,在無聲的眼淚中,變得那樣那樣漫長。
盡歡心思一轉,嘴角揚起一抹笑,放下筷子,側頭望著他:「你,在吃醋?」
他走過去,俯身親吻她:「我不是打電話讓你別等我嗎?」
她都明白了,他那麼晚來,他的心不在焉,原來都是因為她。
他們乘最早的一班飛機,連夜趕了回去。
盡歡率先開口:「你好,我是許盡歡……」她的話被病床上的人接二連三的噴嚏打斷。沈幼希捂著鼻子,指著她懷裡開得熱烈的香水百合低喝道:「拿出去拿出去……」說著又是一個噴嚏。
盡歡腦海里忽然閃過狄斐的話——如果,你發現狄彥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目的……你還會快樂嗎?
依舊是上次那家咖啡廳,沈幼希依舊咄咄逼人。在她說完那番話后。她望著盡歡笑,那笑容里滿是嘲諷與憐憫。
「是嗎……」他笑了笑,「如果……如果,你發現狄彥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目的……你還會快樂嗎?」
「你看。」
在狄彥面前,她真的是個非常非常好滿足的人,他一點點好與給予,都讓她歡喜好久好久。那樣卑微。
狄斐沉默。
「我以後,不會再懷疑你。」
他置若罔聞,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半拖著她走。她手中拖著沉重的行李箱,令她好幾次踉蹌著差點摔倒。
第二天她再次去了醫院,照顧沈幼希的看護卻將她攔在病房外,說狄先生吩咐了,除了他,不允許任何人探病。盡歡心裏冷笑,保護得可真好呀。本想發作,轉念一想換上笑容,拜託了好一會,才從看護口中得知,原來昨天她離開后,沈幼希也悄悄離開了醫院,後來暈倒在馬路邊,幸虧有好心路人撥打了120。狄彥趕到醫院時,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將看護狠狠罵了一通。看護所不知道的是,沈幼希醒后,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裏面是若干現金,哭著對狄彥說,這是許盡歡開出讓她離開他的籌碼。
「你要去哪裡?」他慌了,拉著她。
可是他不放過她。
直至兩個月後的某天,狄彥重感冒,他再次提及那些照片。
盡歡看到他,斂住笑容,問他:「咦,你今天怎麼這麼早下班?」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狄彥因喝得少,宴會場離家又近,便自己開車回去。駛到半路,他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接起,下一刻,忽然一個急剎車,嚇得閉眼假寐的盡歡心臟怦怦直跳。電話還在繼續,那端聲音太大,她聽得一清二楚。
她努努嘴,我啊,將來喜歡的男孩子,可以不高大英俊,不富有,但一定要很愛很寵我,眼裡心裏都只有我。否則我才不要嫁給他呢,嘻嘻。
語畢,她轉身離開。
盡歡。
他微微合眼,答案是模糊的。真的不知道。畢竟他們之間,那樣一樁婚姻關係,始於感情之前。
盡歡微笑,這是他的回應嗎?
後來狄斐便隔三岔五地過來蹭下午茶,慢慢熟悉起來。盡歡發覺,他跟狄彥清冷沉默的性格完全相反,有說不完的話題,又風趣,總逗得老爺子與盡歡哈哈大笑。
狄彥掛掉電話,揉了揉眉心,沒有看她,只說:「對不起,盡歡,我現在得去一個地方,你在這裏下車打車回家好嗎?」他聲音很低,濃濃的疲憊。
掛掉電話,他坐回床上,捧著盡歡的臉,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
四目相對,空氣中有瞬間的沉寂。
沈幼希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從包里掏出一本病曆本,推到盡歡面前,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她側頭,望見他安靜喝水的側面。十八歲的心,輕輕一動。
一路上,盡歡沒有問那些照片,她既然將它們撕掉了,以此來維繫他們的婚姻,她便不會再問,除非狄彥主動對她說。
她常聽爺爺說,比之朋友,敵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所以她纏著狄斐讓他告訴她狄彥的喜惡。
「盡歡。」他打斷她,走近她,「公司沒有事,是一個朋友出事了。」
異國他鄉的街頭,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刻,一句輕巧的鄉音,令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但空白時間那樣多,到底還是會覺得孤單無聊。好在狄斐常常過來陪她說話,陽光好的時候,他推著她到海邊散步,他有說不完的話題,不知從哪兒看到好多的笑話,逗得她哈哈大笑。
「對不起。」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三個字。
是臨睡前,盡歡倒了溫水去給狄彥吃藥。他剛從小睡中醒來,神色略微恍惚,吞下藥后,他忽然拉住打算離開的盡歡的手。
狄斐久久未出聲,很久才說:「你怎麼知道的?」
盡歡再次接到沈幼希約見的電話時,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可她不死心,接二連三地打,盡歡將手機關機,她卻撥打了座機。
大夏天的吃火鍋,狄彥實在沒什麼胃口,倒是老闆自釀的米酒很好喝。他端著杯子慢慢飲,望著吃得滿頭大汗還直呼過癮的盡歡,他見過許多有錢人家的大小姐,但從未見過像她這樣大大咧咧在美食麵前毫不顧及形象的女人。只可惜,她的身份依舊是他將要聯姻的對象。
「若狄彥與許盡歡離婚,狄氏將由狄斐繼承。」她一字一句,念出狄老爺子的遺囑。
盡歡提著的一顆心,瞬間跌至谷底。
她的愛,已漸漸成為一種得不到便毀滅的執念與慾望。
望著她毫無留戀離開的背影,他嘴邊牽起一抹苦澀的笑。
狄彥與許盡歡開始冷戰,應該說,是他冷淡她。他每天早出晚歸,下班回來,也是睡在書房。每次盡歡剛開口想說點什麼,便被他以「有點累想休息」為借口阻止。要不就是他出差十天半月的,好些日子見不到。出門前,盡歡將他換洗的衣服整理好,各類維生素與常備葯歸納在一個小包里,放在行李箱的內袋中。這些生活細節,她從前大大咧咧的,從來不注意,每回假期結束回學校,都是母親給她整理好。可自從嫁給他之後,她開始向母親取經。她費盡心思想要做一個好妻子,可她頹喪地發覺,很多事情,並不是她努力就可以的。
狄彥開著車,隔好遠,便看到這樣一幅其樂融融到刺目的畫面。
最後,狄彥趴在桌子上醉過去。
那是她渴慕過的氣味,獨屬於他的氣味,既熟悉又陌生。她等待了這麼久。她的眼淚就那樣毫無徵兆地落下來,驚擾了狄彥。
他轉身,望著她:「許盡歡,我幫你。」
「別擔心,沒事的。」狄斐走到她身邊,他飲一口酒,望著她,「今晚你很美。」他嘴角輕輕上揚,眼睛微眯,似是帶著些許的醉意。
她咬牙切齒:「狄彥,你給我聽清楚了,我要離開你,這次不行,還有下一次、下下次,哪怕死,我都要離開你!」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對自己,並非全無感覺呢?
他微怔,開口喊她:「盡歡。」
而他深知,這樣一份深情,除了回以同樣的厚意,任何給予都不足以對等。他問自己,對她,他到底有沒有一絲愛意呢?
「怎麼了?」狄彥從雜誌里抬起頭來。
「別動。」他將手臂緊了緊,而後朝門外走去。
我相信你,就如同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愛上我。
那天晚上狄彥沒有回家,本是意料之中的事,盡歡心裏依舊難過得要死。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失眠到天亮。
盡歡站在病房門外,望著房門上掛著的病歷卡上的名字:沈幼希。她深呼吸,握拳,給自己打氣,然後抬手敲門。
她沿著馬路走,不知走了多久,車水馬龍,陽光熾烈,曬得她幾欲眩暈。在等綠燈的時候,她掏出手機給狄斐打電話。她將沈幼希的話重複一遍,然後問他:「是真的嗎?」
她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卻終究被她識破。紅酒里的安眠藥,早就被他換成了普通的維生素。
可她不,固執地記了這麼多年,記得他的臉如同記得西雅圖那面金色的湖泊。她固執地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再次遇見他。
不等盡歡接腔,他已掉頭離去。
她將這場短暫的遇見稱為初戀,宿舍里的好友笑話她說,什麼初戀呀,你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不過萍水相逢一場,快快忘記吧!
盡歡翻開病曆本。然後,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抬頭望著沈幼希,一臉難以置信。
靠岸后,盡歡搶了狄斐的車鑰匙,一溜煙消失無蹤。她一路開得飛快,很快就抵達狄氏集團大樓。她從停車場的電梯上到十九樓,然後闖過秘書的攔截,徑直衝進狄彥的辦公室。她喘著氣,忽略掉他抬頭時的驚詫,語速飛快地開口:「你說這樁婚姻沒有感情基礎,你覺得這隻是交易,可是在我心裏,它是我的愛情我的人生。我說過我對你一見鍾情這不是玩笑不是調侃這是真的。我喜歡你,已經很久很久了。這段日子我因為患得患失讓自己變得畏懼,但是現在不會了,狄彥,你可以拒絕我的愛情但你不能阻止我。我說完了,再見。」
她終於認命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狄斐挑了挑眉:「嘿,不像大哥你能者多勞。」
「關於狄老爺子的遺囑。」
「呵呵,你不信可以打電話問他。」沈幼希掏出手機,找出狄彥的號碼,遞給她。
她從夢境中緩緩醒過來。
自從狄彥接手公司后,狄斐便只掛了個閑職,樂得輕鬆自在,他趁老爺子走開時偷偷跟盡歡說:「其實從前我跟狄彥爭來斗去,多半是因為受不了我媽的嘮叨,也想證明下自己的實力,免得老頭子一天到晚說我只會吃喝玩樂。」
狄氏集團遭遇空前的資金危read.99csw•com機,而許家是銀行金融業的巨頭,狄老爺子與許老爺子是多年的合作夥伴,但在商言商,那麼大一筆資金注入,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但若兩家結為一家人,又另當別論。盡歡是許家唯一的孫女,被老爺子嬌寵著長大,就連婚姻也想為她打算好。狄氏兩位接班人選狄彥與狄斐都得許老爺子讚賞,原本是想讓盡歡與兩人相識,然後挑自己喜歡的,哪知狄斐寧願放棄接班人位置,也不願聯姻。
「S·D那個Case據說出了點問題……」
「你知道什麼!」沈幼希打斷她,「誰說我們結束了!不要一副同情者的嘴臉,該被同情的是你!他壓根就不愛你,你們之間只是一場交易!他永遠都不會愛你!」
「怎麼了,盡歡。」他蹙眉。
零點的鐘聲敲響之前,她將蠟燭點上,輕輕地唱了一曲《生日快樂》,唱得滿臉都是淚痕。
盡歡曾幻想過很多次自己的新婚夜,浪漫的,甜蜜的,臉紅心跳的,但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種情境,她的新郎被一通電話叫走,徹夜未歸。
「說什麼呢。」
她卻猛地將他推開。
是他。是他酒後失言。這些日子,悔恨時時攫取他的心。他那麼不想傷害她,卻終究將她傷得身心俱疲。
她選的地方很偏僻,狄彥開著車在她的指揮下繞了一條又一條小巷子,在他的耐心快要用光時車子終於停在了一座小四合院前。
狄彥,糾纏了這麼久,如果活著我沒辦法離開你,那麼就讓自己死了這顆心吧。
「對不起。雖然你說過,我們之間不用說對不起。但是這句對不起,不是為了小希,而是我自己。」他嘆口氣,「我是個不喜歡解釋很多的人,但我很後悔,沒有早點告訴你,我跟小希之間的關係。」
「沒錯,我懷孕一個多月了,是狄彥的。」沈幼希說。
她伸出手,遲疑了下。沈幼希嗤笑:「你在害怕什麼?」
我愛你。
有時候,誤會就像一個結,愈系愈緊,時光漸漸將之纏繞成一個死結。慢慢可以淡化,卻始終解不開。
手機鈴聲打斷她的神遊,屏幕上顯示的是狄彥的號碼,盡歡心裏一喜,急忙接起,那邊卻劈頭蓋臉一頓大喝:「許盡歡,誰准你去找她的!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如果她有什麼事情,你也別想好過!」
夜色正濃,盛夏的風夾雜著滾滾熱浪,她卻只覺得冷。
狄彥站在落地窗邊,點一支煙,目光遙遙投放在馬路上的許盡歡身上,他看見她孩子氣地握拳給自己打氣,看見她像個得到莫大嘉獎的小孩般蹦蹦跳跳著穿過斑馬線。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又是一個側影,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卻彷彿能窺見她臉上欣喜生動的神情。
很多次,狄彥惡狠狠地警告她,可在她可憐巴巴的眼淚攻勢下,他毫無辦法。
她已經昏睡了三個月。
「大哥,奇怪了。私底下我們可從來不談公事的。」
大概是因為這個遺言,沈幼希一直以狄彥女友身份自居,她深知,狄彥是個孝子,一定會遵守諾言。所以哪怕她其實知道,狄彥對她的感情並不是愛情,也一直不肯放手。
是呀,那時候的許盡歡,在她心裏,愛不問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
她急迫地想要得知答案,再次拿出手機打電話,手指微顫,一個不穩,手機掉落在車廂。她茫然地俯身去撿,一下夠不著,再俯低身體。她並未發覺,方向盤在她手裡打得歪斜……
「傻丫頭……」他呢喃般的聲音,軟綿綿地消失在彼此纏綿的唇齒間。
那一年,是狄彥結束留學生涯之前的畢業旅行,西雅圖是他最後一站。他不像如今西裝筆挺的冷峻模樣,他灰T牛仔褲,肩膀上掛著一個黑色背包。他站在傍晚昏黃的光線下,對她說,嘿,需要幫忙嗎?
他按下心頭疑惑,伸出手:「你好,我是狄彥。」
盡歡瞬間清醒,坐了起來。
狄彥站起來,卻沒有去推輪椅,而是攔腰將她抱起。
是雲南菜館,專做小火鍋。地方不大,天井裡擺著幾張木頭長條桌,四周盆栽繚繞,肆意綻放,綠意盎然里掩著一口小水池,黑紅兩色的金魚在水中游來游去。院子中央掛著四個大紅燈籠,燈光不亮不暗,氣氛營造得恰到好處。
盡歡「哇」的一聲,放聲痛哭起來。
盡歡是第一次經歷親人的離去,伏在狄彥的肩頭哭得傷心。狄老爺子雖專制霸道,卻對盡歡一直和藹親厚。
盡歡搖搖頭:「我討厭醫院,我想回家。」
海灘邊的長椅上,昏黃路燈下,狄斐正仰頭往嘴裏送酒。他的腳邊,滾落了好幾隻香檳瓶子。他酒量其實不錯,但這樣一瓶接一瓶地喝,終是有幾分醉意了。
「我相信你。」
她出門,上了那輛事先聯繫好的計程車,往機場去。
「啊?」
忽然有聲音響起來,側目,發覺路邊植物叢里有熒光閃爍,那聲音很熟,是她手機簡訊息的提示音。手機本來被她拿在手裡,大概是被甩了出去。盡歡單腳跳過去,撿起手機,是狄斐。他說,好想念布朗尼啊,明天下午茶可否?
「盡歡?許盡歡?」狄斐急迫的聲音傳來,「怎麼了?」
可第二天,盡歡將一份離婚協議放在了狄彥的面前。
那之後,沈幼希便一直同狄彥母子一同生活,直至狄母因病去世,她留下的唯一遺言,便是讓狄彥照顧好沈幼希。
盡歡別過頭。
盡歡不理會,轉身喊在宅子里幫傭的李嫂:「李嫂,快拿醫藥箱來!」
沈幼希也是私生女,她的母親與狄彥的母親曾同在一家食品工廠上班,大抵是同病相憐,兩人情同姐妹,因此兩家關係一直很親厚。
卻沒有料到,幾天後的家庭聚會上,狄老爺子忽然喜笑顏開地宣布說,許家那丫頭同意了這樁婚事。
狄老爺子葬禮結束的那天晚上,盡歡接到狄斐的電話,約她在家外的海灘見面。電話里他聲音迷濛,似有點不太清醒。盡歡猶豫了很久,還是出去了。
那晚狄彥回來得很晚,發覺盡歡還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卻沒有聲音,她眼神獃獃的,盯著前方出神。
「你撒謊!」
盡歡走出醫院,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耳畔反覆響起沈幼希的這句話,像是一句咒語。
盡歡沒有想到自己會跟狄斐熟悉起來。
對面男人臉色愈加難看,起身招手:「服務生!」
尾聲
如果說他曾懷疑過狄彥對盡歡的用心,那麼這三個月來,狄彥將狄氏交到自己手上,日夜不離地守在她的病床邊,哪怕他再不想承認,也只得承認,這輩子,他永遠都爭取不到她的心。
你們之間只是一場交易!他永遠都不會愛你……
驅車趕回,發覺許老爺子也在,兩位老人皆是一臉怒意,沉默地坐在沙發上。而茶几上,一沓照片散亂地擺在上面,還有幾張落在了地板上。盡歡眼尖,一眼認出那上面的兩個人是狄彥與沈幼希。
「那是,那是我們一起吃麵包的地方呀!」她欣喜。
盡歡搖搖頭:「狄彥,你記住,我們是夫妻,不用說謝謝。」她頓了頓,「也不用說對不起。」
但她什麼都沒說,滑進被子里:「你回家吧。」
「自從你回到狄氏,我們斗個你死我活的,每次我都鉚足了勁,這幾年,彼此不分輸贏。但是這次,我輸得心服口服。」他頓了頓,喝一口酒,「你知道為什麼嗎?」沒等狄彥答話,他自顧自地接下去,「因為,你對自己比對敵人更狠,而我做不到。我沒辦法犧牲掉自己的婚姻,來作為利益的籌碼。」
「砰」,在強大的痛擊與眩暈中,盡歡漸漸失去知覺。她的手指,自始至終,還保持著去撿手機的姿勢。
下一刻,盡歡身體一斜,她整個人被狄彥拉倒在床,他伸手攬過她的腰,他們離得那樣近,他的呼吸噴薄在她的呼吸間,灼|熱而迷人。她的神色變得恍惚。怔怔地望著他的臉離她愈來愈近,直至唇齒相依。
狄斐頓住腳步,將手臂收緊一點,片刻,才再次邁步,搖了搖頭。
她一口一個阿彥,叫得那樣親切,好像在提醒著她與他的關係有多麼親密一般。盡歡心裏不舒服到極點,但依舊平靜地說道:「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我與他已經結婚了。不管你跟他有著怎樣的過去,一切都結束了。」她望了眼沈幼希的手腕,「以後你別再做這種無謂的傻事……」
是,她知道。狄斐看她的眼神,就像她自己看狄彥的眼神。她明明知道,依舊接納了他「送花氣氣狄彥逼迫他動真心」的提議。
半小時后,狄彥同那中年男人一起出來,他面色沉靜,看不出喜怒。只對迎上去滿臉擔憂的盡歡說:「回家吧。」
傻到以為,是自己的愛感動了狄彥,換得了同等的愛。
狄斐拍拍她的臉:「三年,眨眼就過。盡歡。」
盡歡扭身,仰著頭,倔強的模樣。
很低幼的把戲,可對不了解許盡歡為人的狄彥來說,足夠了。
「你醉了。」盡歡蹙眉。
「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他問她。
她低了低頭,走向卧室。經過他身邊時,他忽然抓住她手臂:「盡歡。我不想騙你。是,我們是結婚了,可是,你我都明白,這場婚姻,並沒有感情基礎……」
盡歡身體一僵,心跳也加速。這是他們第一次靠得這麼近。
凌晨三點,她從酒櫃里找出一瓶酒,窩在露台椅子上慢慢地喝,一杯一杯的,可怎麼都喝不醉。她身上還穿著婚宴穿上的小禮服裙,小禮服裙已經被她弄得皺巴巴的,就像她的心。
三年……是呀,她還有個與自己的三年之約。那是新婚夜那麼難過的時刻,她給這段感情的期限與承諾。而今,已經過了三分之一。時間多匆忙。
盡歡望見她左手腕上纏著的厚紗布,那上面隱約可見血跡。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要有多愛,才能這樣絕望,以死相許。
盡歡急忙轉身,將花擱在了走廊上。
他微微放開她:「怎麼了?」
「別打岔!」揮揮手,她抓過水杯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水,將杯子擱得「砰」的一聲響,「我說你們男人咋這麼沒出息呢,做生意靠真本事,拉個女人來犧牲算怎麼回事……」
有一次她帶著自己烤的布朗尼去狄家老宅陪老爺子喝下午茶,恰好狄斐也在,於是三人一起。狄斐嗜https://read.99csw•com甜,吃了一塊大為讚賞,說比他吃過的都要好吃,又問在哪兒買的。
大大小小的宴會無非都是那些套路,盡歡提出陪狄彥一起敬酒,他蹙眉,她附在他耳邊嘻嘻笑著說:「別小瞧我,我酒量好著呢。等下我幫你擋。」她其實不太會喝,也很少喝酒,只是昨天他的胃病又犯了,還吃著葯,這一杯接一杯下去怎麼能行。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你回來了,是不是公司出了什麼急事……」
「嗯?」狄斐一頭霧水。
她將臉龐死死埋在柔軟的枕頭裡,雙手緊按心口,她真怕自己哭出聲來,她真怕自己說出「離婚」的話來。她開始質疑,與自己的那個「三年之約」是否還能繼續,是否還有意義。
「後知後覺。」狄彥微微笑,復又埋頭看雜誌。
盡歡的心在看到病曆本時,突兀地「咯噔」了一下。
她在十字路口掉頭,往狄氏大樓方向去。
「那份遺囑的內容,是你透露給沈幼希的吧。」狄彥說。
「許盡歡。」他喊她,側頭灼灼望著她,「你快樂嗎?」
「你到底想怎樣?」面對這樣一個瘋狂的情敵,真令人頭疼。盡歡揉了揉太陽穴。
那是十幾歲時關於愛情最瑰麗的夢想。然而現實卻給了她最嘲諷的一擊。愛情從來不由人,不由心。
後來想起來,盡歡覺得自己的真正成長,就是苦追狄彥的那段時間。她從前多嬌懶的一個人哪,卻因為他而變得溫柔體貼,學會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瑣事兒。他有胃痛的毛病,她買了家庭醫生之類的書,又去諮詢了老中醫,跟媽媽學著煲湯,為他食療。每天早早起來去菜市場選新鮮的食材,到藥店買回大堆藥材,她從前可討厭聞這些味兒了,可都忍了下來。熬幾個小時,中午送到他的辦公室。他晚上應酬多,總免不了喝酒,醉酒是家常便飯。她就偷偷將醒酒藥放在他的西裝口袋裡。他有半夜起床喝水的習慣,又總不曉得提前預備好,她便每晚不管他是否回家,都倒一杯檸檬水放在他卧室的床頭。她做糕點的手藝愈發精湛,知道他有時候忙起來連晚飯都忘記吃,她每天下午烤好了送去他辦公室。狄斐說他很討厭公私不分,所以她不去打擾他工作,托秘書轉送,總不忘給助理、秘書們也送一份。大家都贊她友善賢惠,狄總有她這樣的太太,真是好福氣。說得盡歡心裏甜甜的,再辛苦也都覺得快樂。
地下停車場里,盡歡坐在車內,靜默許久。她啟動引擎,將車開出去。上了主幹道,她掏出手機撥打狄彥的電話,是關機狀態。
剛到家安頓好,狄老爺子聞訊而來,看到盡歡傷成那樣,將狄彥好一頓臭罵。不用想,定是狄斐通的風。只是老爺子言語間,似乎並不了解實情。盡歡便將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只說是她自己不小心,失足滾下了樓梯。
他們最後一次爭吵的第二天晚上,盡歡親自下廚做飯,開了一瓶珍藏的紅酒,她跟他碰杯,對他說:「我們不要再傷害彼此了好不好?」
「好,我很快樂。」
狄彥與許盡歡的婚期定在一個月後。
「爺爺!」盡歡攔住他,「你怎麼可以這麼草率地說離婚就離婚!」她吸一口氣,望了眼始終沉默的狄彥,而後指著照片說,「我知道這個女人,她叫沈幼希。她跟狄彥相識在我之前。爺爺,誰沒有一點過去。但也只是過去。」她俯身,將那些照片一張一張撕碎,扔到垃圾桶,「爺爺,如果你真心為我好,就別再管這件事。我知道自己要什麼。」
婚禮前一晚,狄斐拎著一瓶酒來找狄彥喝酒。
巴比倫會所頂樓的旋轉餐廳里,她穿著格格不入的白T、破洞牛仔褲,棒球帽下綁了個高馬尾,站在餐桌旁舉著刀叉,指著她對面的男人大聲說:「狄彥,我給你說,我不嫁!滾他的聯姻!」
「對不起。」盡歡落著淚,手指撫摸過平坦的腹部。是她不好,沒有保護好他們的孩子。是她不好,對他心存懷疑。哪怕只有一絲一毫,那也是不夠信任。
有所得,有所失,人生就是這樣,很公平。
盡歡瞪他:「那是我自己的事。下次還想吃到布丁,就別啰唆了,哼!」她在狄斐面前,總是最本性,孩子氣地張牙舞爪。
許老爺子一生霸道,家裡的事大大小小都由他做主慣了,更何況是最疼愛的小孫女。他了解盡歡,她太善良太傻氣,就算被人欺負了也不會跟家裡哭訴。前些日子聽到些關於狄彥的閑言碎語,他問過盡歡,她卻總是笑嘻嘻地說沒有的事,他也便作罷。可今天,收到這份匿名快遞,裏面的照片讓他怒不可遏。
第二天狄彥約盡歡見面,她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來電話,在那頭搶先開口說:「請我吃飯嗎?沒問題,但我討厭死了那種靜悄悄的餐廳,地方我挑。」
她坐在火車站附近的廣場階梯上左右開弓扇自己耳光,大罵自己蠢貨。更要命的是,她除了記得自己的手機號,家人朋友的電話一律記不得。絕望地挨到了傍晚,她暴躁地揪著亂糟糟的短髮發瘋般地用中文大聲嘟囔著「啊啊啊啊瘋了瘋了要死了要死了」之類的怪音。或許是她的奇怪舉動與中文引起正從她身邊路過的狄彥的注意,他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拾貳
「你什麼意思?」她問。
沒過多久,有穿著西裝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匆匆趕來,也進了書房。
可狄老爺子並沒有那麼好說話,他起身走向書房,冷冷開口:「狄彥,你過來。」
狄彥正往嘴邊送菜,聽到這句,手僵在半空中,頓時沒了胃口。
盡歡最後一絲希望落空,她閉眼,生怕自己落淚,可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忽然間,她瘋了般衝過去打他,歇斯底里地對他吼:「騙子!你這個騙子!從頭到尾你都在騙我!」
服務生匆忙跑過來:「小姐,您沒事吧?」
可她此刻的神情舉止一點也不柔弱,甚至有種咄咄逼人之強勢。盡歡想,或許在面對自己時才會展露她這一面吧。
海灘的長椅上,狄斐不知說了什麼,盡歡側頭望著他,笑得燦爛奪目。記憶中,她似乎從未在他面前那樣笑過。漫天的煙霞灑在他們身上,是很美的畫面,狄彥卻覺得十分礙眼。
狄彥沒有再說什麼,從衣櫃里拿了衣服,又迅速出門了。
他們的假期才度了三分之二,便被一通國際長途打斷。
盡歡端著咖啡,一口未喝,滾燙的咖啡已變冷。她望著對面的沈幼希,等待她先開口。她第一次端詳這位情敵,不可否認,她生得很美,雪白的瓜子臉,大眼睛水汪汪的,彷彿隨時可以落下淚來。她身材極為纖細,令她更顯得柔弱,楚楚動人。確實很容易令男人動惻隱之心。
他從未愛過她,從未。
不容她開口,電話已切斷。
盡歡的腿傷拖了好久也不見痊癒。受傷這段時間,狄彥工作再忙,也會抽時間陪她,每天晚餐都是他親手做的。原本要請個看護照顧她,卻被她以不喜歡家裡有外人為由推拒掉。偶爾母親會過來看她,讓她搬回家裡住或者自己過來照顧她,盡歡都拒絕了。他們的關係難得這樣融洽,她又怎肯錯過。她甚至慶幸自己受傷。她享受他溫柔的同時,也不是沒有想過,他是否只是因為內疚。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挑眉。
她站在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舉著手機,陽光明媚,她卻覺得好冷,打心底冷。原來愛一個人的感覺,不是甜蜜,不是幸福,而是這麼心痛與難過。
盡歡掙脫他的手,低低地說:「我好睏,我要去睡覺了。」如果再不離開有他在的地方,她真怕自己被這當頭棒喝與心底的難過擊倒。
「是我。」
晚餐時,狄彥給盡歡盛湯,貌似無意地隨口問起:「你跟阿斐關係很好?」
她希望他搖頭,希望他否定,可他真殘忍,連騙都不願意騙她一下。他那麼肯定地迅速點了點頭,將她被海風吹了一夜冰涼的心再次吹冷。
「幹嗎,忙著呢……」盡歡不耐煩地回頭,卻在看清來人的面孔時突入噤聲,整個人愣住。餐廳里的燈光是暖色調,不知是否狄彥眼花,他竟然看到她的眼神在那一刻變得特別明亮,神情從不耐煩到恍惚再到……驚喜?
拾叄
見許老爺子依舊臉色鐵青,她心一橫:「如果你非要逼我離婚,我就不活了!」
狄斐望著她,良久,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說道:「許盡歡,你以為談戀愛是談生意?掌握對方喜好與心理就能馬到成功?」
她不信。
他微笑,說:「好。」
沈幼希拍著起伏的胸口,原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愈加慘白。
他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地將她拽往停車場。他用了蠻力,她吃痛,低吼:「放開我!」
盡歡卻以為他擔心的是狄氏的繼承權,心更冷了幾分,語氣卻平靜:「你放心,我會對外隱瞞我們離婚的事實。狄氏依舊是你的。」
可她想,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他心裏有她,才是最重要的。
他什麼也沒問,他什麼都懂。沈幼希與狄彥的事,他知曉一些。當初盡歡纏著他問狄彥的喜好時,他就提醒過她,可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原來都是裝的。
狄彥不置可否,仰頭飲盡。
仰頭喝盡。她又給他倒了一杯。
拾壹
——漣汜森
正喝湯的狄彥猛地一口嗆住,狠狠地咳嗽起來。
「他是不愛我,可許盡歡,他也未必愛你。」
盡歡心裏一凜:「你什麼意思?」
果然,沈幼希臉色一變,但很快恢復自若,挑眉望著盡歡:「你想幹什麼?示威?還是用你們有錢人的一貫手段,威逼利誘讓我離開阿彥?」
盡歡搖搖頭,又哭又笑:「我開心。」
「許盡歡,你也給我聽清楚了,你最好死了這條心,除非我願意,否則你永遠都別想……」
她的愛愈濃烈,愈發顯出他的殘忍來。
病房裡一片沉寂,許久,才聽到他的聲音:「對不起。」
盡歡坐在他對面,坐了許久,而後起身,上樓。很快,她拖著箱子下樓,走到玄關處,停下,回頭,望了他最後一眼。
他的車子停在巷子口,有幾百米的距離,他抱著她在夜九九藏書色中慢慢地走,嘆息聲似呢喃,響在她耳邊:「原來你是真的愛上了他。」
她望著他,他神色憔悴,雙眼布滿了紅血絲。他眉目間掛著濃濃的疲憊與擔憂。這些,卻都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這原本是夫妻間十分正常的狀態,卻讓盡歡視若珍寶,令她信心大增。至於沈幼希這個名字,盡歡對自己說,誰沒有過去?誰還能沒點過去呢?是吧!一遍一遍,催眠似的。於是漸漸地,她也就真的相信,那個人,只是他的過去。
狄彥同許盡歡結婚當晚,她用刀片劃開了自己的手腕。那之後,更是多次反覆地上演這種傷害自己的鬧劇。
盡歡做了個冗長的夢。
在西雅圖的那段日子,後來想起,竟是她跟他之間最美好靜謐的時光。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朝朝與暮暮。說的大抵就是那樣的好時光吧。
再見,這些年的愛。
盡歡閉著眼,像是睡過去一般。過了許久,她的聲音才低低地傳來:「三年。」
盡歡猶豫,他像是看穿她心思,笑了:「許盡歡,你在害怕什麼?」他的笑那樣坦蕩,倒顯得她想多了。
可他沒有。
盡歡蜷在被窩裡,聽到樓下車子離開的聲音,她扯過被子,緊緊地咬在嘴裏,眼淚肆無忌憚地開始流淌。
她的意志……
可沈幼希白紙黑字的檢測報告又是什麼?如果是假的,她怎麼敢當場拿出手機讓她找他求證。
「嗯?」
「沒興趣!不再見!」盡歡正打算掛電話,卻在沈幼希下一句話里頓住手勢。
可原來啊,這所有的一切,他對她的好,他的溫柔體貼,他甜蜜的親吻……只不過是,另有目的,不得不為之。
我愛你,盡歡。
狄彥握著她的手,滿臉憔悴,眼睛里卻是掩不住的欣喜,喃喃:「你嚇死我了,盡歡,你嚇死我了。」
隔著玻璃門,狄彥望著病床上安靜蒼白的盡歡,真想衝進去狠狠扇她兩耳光,可他卻連推開病房門的勇氣都沒有。
他想起事發前她說的話,哪怕死,我都要離開你。
到底還是不忍心傷害她啊。
狄彥醒過來,見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愣了愣,而後問:「餓不餓,想吃什麼?」
她慢慢坐起來,想呼救,卻發現巷子里空無一人,昏黃路燈下,只有她,與她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路邊。
狄彥瞪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側身推過盡歡的輪椅,頭也不回地說:「你口刁,我們家的菜式只怕不合你口味,就不留了。」
記憶最深刻,唯有《空盡歡》。縱使那樣深愛狄彥的許盡歡,也逃不過愛情中的猜忌,縱使如此深愛盡歡的狄彥,也無法忍下怒氣耐心解釋。愛情從不是件簡單的事,陪伴、信任、理解、包容同等重要。而我也只能設想盡歡最終能醒來,能和狄彥白頭不離。
她在機場安檢處被他截住。
可惜他忘記了,或許壓根他就從未記得過。只有自己,傻傻地一記記了三年。
狄斐走後,他又開了一瓶酒,站在露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喉嚨里火辣辣地疼,但胃裡卻是麻木。他微微合眼,問自己,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會作這樣的選擇嗎?答案是肯定的。他不是狄斐,天生擁有那麼多,哪怕生在這樣的家庭,他依舊可以選擇,而他,回到狄氏三年,所擁有的一切,都靠自己拼來。
這一次,是沈幼希先離開。
兩人無聲地僵持許久,他最終頹然地放開手:「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呢。你留下吧,我走。我們都先冷靜下,明天再談。」
夢裡是她十幾歲的光景,她穿著俏麗的伴娘裝,給表姐戴上新娘皇冠。表姐笑吟吟地問她,盡歡,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
狄彥坐直身子,望著她,良久,才嘆息般地開口:「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狄彥指著她身後的餐桌號305:「我訂的是503。」
輕柔如棉花糖般的誓言,卻沉沉地敲打在狄彥的心坎。就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有一抹笑,在他唇邊悄悄地、悄悄地蔓延開來。
燈光慘白,寂靜無聲。狄彥靠在牆上,指間的煙點了好幾次都沒有點燃,長廊里並沒有風,他發覺原來是自己手在發抖。他的白襯衣上血跡斑斑,那顏色刺痛他的眼。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他的心。
他將她粗魯地塞進車裡,然後發動引擎,車子如離弦之箭,駛上了高速。
「她在懲罰我,所以不肯醒來。」狄彥輕說。
從前那個生動的、精力無限的許盡歡正在慢慢枯萎,快要死去。她猛地睜開眼,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但她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嘴角的弧度一點點上揚,最後竟然笑出了聲。
狄老爺子哈哈大笑,指著盡歡說:「那你可得好好巴結這位大師。」
狄斐望著他們的背影,嘴邊扯過一抹若有所思的笑。
他寧願她哭鬧打他,也不願看見這樣冷淡的她。望著他的眼神,毫無溫度,像是看個陌生人。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愛恨都如此激烈固執。
「我給自己三年時間。」
「愛情有時候僅僅靠心意是不夠的,還需要一點點計謀。」他彎起嘴角,眯眼笑得像一隻狡猾的狐狸。
狄氏大廈十九樓。
終究是他虧欠她良多。
盡歡沖他的背影呼出一口氣,從小到大,這招真是百試不爽。
「隨你!」許老爺子一甩手,氣呼呼地離開了。
一杯接一杯,很快那瓶酒便見底。桌上的菜倒沒怎麼動。
盡歡坐在椅子上,身體彷彿被定住,半天動彈不得。
狄彥沉默地站在病床邊,他身邊,站著狄斐。
「盡歡……」他還想說什麼,卻在看到她堅定的眼神時,放開了手。
他在機場將她截住,臉色鐵青,粗暴地將她塞進車裡。
「你快樂嗎?現在的你,在他身邊,快樂嗎?」
手術室外。
更何況,狄彥並非全無感覺,她的好,點滴他都看在眼裡。他對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冷漠,有應酬不能晚回,總會給她打電話,也會溫柔地囑咐讓她不要等,早點睡。出差回來竟然記得給她帶禮物,雖然後來從秘書失言中得知不過是秘書挑選的,但盡歡依舊心存欣喜。
過了片刻,那人才回答。
盡歡抬眸,望著狄斐,點了點頭:「謝謝。」
盡歡靜靜望著他,堅硬了一晚上的心,便在那緊蹙的眉心裏漸漸軟下來。一邊惡狠狠地罵自己沒出息,傻,可又拿自己半點辦法也沒有。母親常說,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是你的剋星。她終於深有體會。
這幾個字在陽光下那麼刺目,刺痛她的心。
四月,狄氏五十周年慶,又是狄彥接手集團后第一次慶賀,因此舉辦了一場非常隆重豪華的答謝會。從前盡歡討厭參加此類宴會,覺得那些場面上的話真是虛偽透頂。但這一次卻充滿期待與熱忱。
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可分明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盡歡的眼淚再次落下來,她原本以為自己心冷了,這三個字,卻再次令她心疼不已。
服務生剛動,就被狄彥抬手攔住。他邁步過去,在許盡歡身後站定:「許盡歡小姐。」
電話的那一端,她聽得分明,是沈幼希的哭聲。
盡歡訝異地望著他,他卻自顧自地找來花瓶,將花插好,放在餐桌上。
盡歡何等聰明,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可是,這樣好嗎?雖然她也很想進一步確定狄彥的感覺與心意。可是,狄斐畢竟是他弟弟呀……
狄彥彎腰將手中的車載毯子披到盡歡的身上,微微責怪地說:「天涼,也不知道加件外套。」而後起身,望著狄斐,「你倒是很閑。」
望著他摔門而去的背影,盡歡心底涼成一片。
「狄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以前怎麼玩我都懶得管,但盡歡不是你以前交往的那樣的女人!」
她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可她不是傻子。
盡歡出院后,大概是因為失去孩子小月中流淚太多的緣故,心裏總悶悶的,很容易莫名其妙掉眼淚。
那是她第一次對這段才開始的婚姻,生出無力感。
沈幼希與狄彥青梅竹馬,她從小愛慕他,而他對她並無男女之情。在她十五歲那年,沈母與狄母所在的食品工廠發生了一場火災,在那場事故中,沈母為救狄母而喪生。
那是他們遇見的地方,有她最美好的初戀回憶。
盡歡微微一笑:「他知道,他剛接手公司,很忙,所以我替他來看你。」而其實,狄彥壓根就不知道。她頗費了一番力氣,才查到這家醫院的。
沈幼希給他的那個裝有若干現金的信封,像是一根尖銳的刺,扎在他心間,隱隱作痛,就像多年前狄斐的母親趾高氣揚地將同樣的一個信封扔在他母親臉上一般。他始終記得那場景,母親的臉頰被信封尖銳的角劃出一道細微的口子,很淺,這麼多年來,卻如一道烙印,深深地印在他心上。
她蹲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哭得像個傻瓜。
「我先回去了。我會打電話給你叫代理司機。」
她甩掉他的手,冷冷望著他:「放開。」
像是不由自主,盡歡點了點頭。
良久。狄彥才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盡歡發現狄彥並未離開,他趴在病床上睡了過去,外露的左眼瞼下青腫一片,濃眉緊蹙,似是做了一個極不好的夢。
狄彥神色變了又變:「你非要這樣嗎?」
盡歡跳起來,沖他嚷嚷:「狄斐狄斐,靠岸,快靠岸,我要回去。」
明明是挽留的話,換一種語境,卻成了傷害對方的利器。
「砰」的一聲,狄彥的拳頭再次砸了過去,狄斐反手也是一拳。到最後,兩個人臉上都掛了彩。
狄彥心裏一軟,想要叫醒她,手伸到半空中又頓住,轉而輕輕將她抱進了卧室。她蜷在被窩裡,喃喃地說:「媽媽,我好累哦……」他以為她醒了,卻見她一個轉身,又將頭埋進被窩裡。
「你自己看吧。」沈幼希說。
他一時怔住。
他終於明白了許盡歡決定嫁給他的緣由。
她眨眨眼:「這是秘密。」又催促,「走啦,快送我回去。」
正值西雅圖的雨季,雖然出行不便,卻是那裡最美的季節。狄彥訂了臨湖的旅館,碩大的露台,坐在那裡喝下午茶看雨發獃,最美好不過。
盡歡穿著狄彥親自選的禮服,早早打扮好,在美容會所等狄彥來接,他事先說好的,結果來九九藏書的卻是助理,只說狄總太忙實在走不開。盡歡雖失落,但表示理解。沒想到的是,離晚會開始只有三分鐘了,依舊不見狄彥出現。秘書一直在打電話,神色焦急。盡歡也是,她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擔心的卻不是他能否準時出現,而是他此刻人在哪兒,究竟有什麼天大的事兒,讓他在這麼重要的時刻分心。
醒來時,盡歡只覺得渾身散架般地痛。萬幸的是,她受的均是外傷。右手臂尤為嚴重,骨折了。不幸的是,她肚子里兩個月大的孩子沒能保住。
「你活該!」說完,狄斐轉身離開。
可是,她還是去了。
「我曾喜歡了他三年。現在,我再給自己三年時間,如果……」盡歡睜開眼,抬眸望著昏黃的路燈,聲似喃喃,「如果,他還是不愛我,我就放自己一條生路……」
忽然間,嘔吐感強烈來襲,她捂著胸口,從咖啡廳落荒而逃。
事故發生得那樣迅速,盡歡還來不及反應,她手中那隻宴會包已被飛車黨搶走,人被帶倒在地,慣性令她跌出了好遠,疼痛與眩暈一齊擊來,那一剎那頭腦混沌,只覺得整個人痛得快要死去了一般。她在地上躺了好久,眼前景物才慢慢清晰起來。她試圖站起來,卻發覺左腳完全無力,高跟鞋落在了不遠處,腳踝腫得老高。她抬手,發覺一雙手掌心鮮血淋漓,鑽心地疼。
他在床邊站了一會,沉沉地嘆口氣,到底還是轉身出去了。
楔子
見狄彥額角的血流得愈加洶湧,餐巾紙被染紅,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那些照片帶來的難過瞬間被恐懼與心疼所取代。
「盡歡!」許老爺子怒喝,「他這樣對你,你還幫著他!」
她忽然捧住狄彥的臉,閉上眼睛印了個吻在他唇上,而後迅速彈開,摟著他的脖子將臉紅與羞澀藏在他身後,俯身在他耳畔輕輕說:「狄彥,我愛的人,一直都是你,不會有別人,永遠都不會。」
狄斐眼睛一亮,誇張地叫道:「天哪,許盡歡,真的是你做的?」盡歡比他小三歲,他不肯喊嫂子,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地叫。
她提起力氣與勇氣來宣戰,想要捍衛自己的領地與幸福,結果卻令她潰敗而歸。
等於默認。
狄彥別過頭,起身:「我去看看粥熬好了沒有。」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卧室。立在爐火前,望著熱氣蒸騰的粥發怔,心思也如同這粥般翻騰。
狄斐爬起來,擦擦嘴角的血跡,挑眉諷刺地笑:「狄彥,你這麼生氣,到底是擔心許盡歡被我騙呢,還是說——」他一把揪住狄彥的衣領,靠近他耳邊,說,「還是說,你不爽我在盡歡面前出現?」
痛,渾身散架般地痛。許盡歡躺在公路上,感覺腦袋像是被挖開,溫熱的液體汩汩地往外冒,瞬間模糊了視線。愈加強烈的眩暈感襲過來時,她沉沉地想,真好,真好啊,我終於可以離開了。
第二天下午,狄斐又來看她,不同往日帶的都是些好吃的或者書籍影碟之類給她打發時間的東西,而是一大束開得熱烈的粉色玫瑰。
狄彥臉色瞬間一變:「盡歡……你……」
「我們不是情侶關係。」
盡歡的小腿傷得很嚴重,打上了石膏,行動不便。她指了指角落裡的輪椅:「你扶我上輪椅吧。」
三年多過去了,狄彥一直記得初次見到許盡歡時的畫面。
盡歡從未談過戀愛,不知道怎樣做才能打動一個人,但她想,第一步應該是了解這個人,投其所好。她卻忽略了,愛情並不是你付出百分百的好,就能得到相同的回報。
「許盡歡,有個秘密,我想你一定會很感興趣。」
病房裡略暗,只開了角落裡一盞落地燈,有人逆光坐在病床邊,正伸手擦拭她臉上的淚痕。盡歡啞聲說:「狄斐,你怎麼還在這裏?」
「真傻。」
她可不就是天下最蠢最蠢的傻瓜嗎。
「我……我坐輪椅就好……」
後來很多次,盡歡問自己,如果能摁下心頭的好奇,不去赴那個約,她與狄彥之間,是否會是另一番模樣。
原來,沈幼希從來都不是過去,她始終橫亘在她與狄彥的現在。
忽然她眼睛一亮,狄斐隨著她的視線望出去,門口緩步走來的可不正是狄彥。
她想起自己隔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對他笑嘻嘻地說,我對你一見鍾情非君不嫁呀。在婚前不多的幾次見面中,他孜孜不倦地問了她好幾次,她總是這樣回答。她知道他不相信,可她不願再多說。她一直在等他想起來,想起那次在巴比倫頂樓的旋轉餐廳里,並非他們的初見。
盡歡趕緊遞水過去,嘴角的笑意愈加擴大,心裏忍不住冒起了甜蜜的小泡泡。
幸運的是,她終於再次遇見他,並且命運如此神奇,她嫁給了他。不幸的是,他從未記得過她,更不幸的是,她曾天真地以為,只要到了他身邊,愛情可以慢慢來。只是,她到底晚了一步。
「盡歡,你放心,我會處理好。不會讓她再傷害你,也傷害她自己。」狄彥將她擁進懷裡,輕拍她的背,「孩子……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而此刻,迎面而來的一輛車,避無可避地與她的車迎頭撞上。
爭吵過後,便冷戰,又爭吵。反反覆復。彼此都疲憊不堪。
盡歡皮膚白,穿著紅似火的修身小禮服,襯得她更是明眸皓齒。她笑笑,此刻哪有心情接受讚美。
原來,心冷的時候,穿再多也是無用的。
也不知道是說她,還是說自己。
她掛了電話。
她的思緒漸漸回神,流著眼淚問出心裏的疑惑:「狄彥,沈幼希說有了你的孩子……」
她走過去,俯身拾起,放在茶几上,而後看見那上面的照片,盡數全是他們兩個人的合影,她挽著他手臂依偎在他身邊的,他橫抱著她的……十足親密。
陽光透過落地窗一覽無餘地照進來,打在臨窗而坐寂靜相對的兩個人身上。
她起身,如夢初醒般望著他,望了他許久,像是不認識他一般。那眼神令他恐慌。
狄斐每天一束的進口玫瑰,終於引來了狄彥的怒意。地下停車場里,他惡狠狠地將狄斐一拳揍倒在地。
盡歡約狄斐在外面喝下午茶,帶了自己新烤的布丁。
盡歡嗜辣,點了酸辣湯鍋,給狄彥要的是雞湯鍋。下鍋菜很快上來,堆了滿滿一桌子,盡歡大手一揮:「有什麼話等我吃飽再說,開動!」
歲月終將她的愛耗盡。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盡歡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他與沈幼希。
他請她吃晚餐,不過一杯可樂與一個麵包,盡歡卻覺得那是她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他們坐在湖邊的長堤上,那是多雨的西雅圖難得的好天氣,金色的夕陽慢慢沉入湖底,水面波光粼粼,美得一塌糊塗。
然後笑了,笑著笑著,眼淚便大顆落下來。
讀者讀後感:
被她誤會,狄彥心裏既煩悶又憤怒,他想起她說過的話,我以後不會再懷疑你,我相信你。可現在呢?他想解釋,出口的話卻終成為:「許盡歡,這樁婚姻是你選擇的,我曾經給過你機會放棄,是你執意要開始。雖然由你開始,但結束,由不得你。」
狄斐也說:「難得呀,我日理萬機的大哥竟然天沒黑就給自己放行。」
狄彥愣住,良久,才將狄斐一把推開:「你只要記住一點,她是你嫂子,永遠都是!」
她立即明白了,他與那個能令他在新婚之夜拋下妻子的女人是什麼關係。
盡歡吃完一客蛋糕,伸個懶腰,忽然驚呼:「啊!」
他卻不回答她,片刻后,才又開口:「你一直都知道的對不對,我喜歡你。」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花粉過敏。」盡歡抱歉地說,心裏苦笑,第一回合,自己似乎就沒佔到上風。
有計程車停在她身邊,司機探頭出來問她是否要車,她擺擺手,繼續往前走。她很少穿高跟鞋,走得很不平順,腳底的酸疼傳來,但那點疼跟心裏的難過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不停有計程車停下來問她,她被問得煩了,索性拐進身邊的一條小巷。
他卻順勢抓住她的手:「你回答我。」抬眼望著她,固執地等一個答案。
盡歡一邊給狄彥擦藥,心疼的同時也有抑制不住的小欣喜。從來沒有人為她打過架,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己心裏的那個人。
凌晨一點,他回到家,卻發現她不在卧室。撥了好幾通電話,終於被接起,卻傳來狄斐的聲音。
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止也止不住。
「你來這裏,阿彥知道嗎?」沈幼希終於抬眸看她,她聲音輕輕的,卻帶著赤|裸裸的挑釁。
盡歡低了低頭,嘴角勾起一抹慘淡嘲諷的笑。打了又怎樣,那個時候,他在別的女人身邊,他會接她的電話嗎?
「你信我嗎?」
「盡歡。」他拉住她。
狄彥打開門時,看到的便是她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她臉上掛著未乾的淚痕,時鐘指向凌晨兩點,蛋糕上插著的蠟燭早已燃盡,蛋糕上那句小小的「狄彥生日快樂」已被蠟燭滴得有點模糊。
她自私吧?是的,自私。可她只能裝作不知道。除開他是狄彥的弟弟,更重要的是,她先遇見的,是狄彥。
醫生說,頭部受撞擊厲害,顱內有瘀血壓迫神經,能否醒過來,看病人自己的意志,與天意。
盡歡立即撥過去,未開口,淚又掉下來,吸著鼻子。
她置若罔聞,木然地從錢包里掏出兩張鈔票,然後起身,走了出去。
狄彥伸手幫她擦眼淚,淚眼模糊中,她甚至看見他還對她笑,安慰她:「傻丫頭,我沒事,死不了,你哭什麼。」
盡歡怔怔地望著那個名字——我的阿彥。
拾肆
「盡歡,你聽我說……」他蹲下身,試圖抱她,卻被她惡狠狠地推開。她起身,衝上樓,將卧室門鎖上,任他在外面敲門也不理會。片刻后,她拖著箱子出來。
後來那頓晚餐盡歡吃得十分不在狀態,狄彥只當她是因為尷尬,而他,本來就對老爺子強逼的聯姻十分反感,因此那頓飯在彼此的沉默中草草收場。飯後他送她回家,下車時他忽然叫住她:「許小姐,說實話,我對這樁沒有感情的婚姻也沒興趣。很高興你我達成共識。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