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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短篇 萬里河山不及江川

Part 3 短篇

萬里河山不及江川

手機「啪」的一聲,跌落在地上。
忽然,手中東西被搶走,陸江川將我拿出來的東西一股腦全部又塞回箱子里,拉上拉鏈,拖出卧室,重重擱在客廳地板上。
十八歲過後,我每年的生日願望換成了:二十二歲,同陸江川結婚。
他是我一生的渴慕。
他白天奔波處理雜事,晚上照顧我,幾天下來,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沒有了陸江川,這城市對我來說,如同一座空城。
也有過爭執,唯有一次。
我挪到客廳里,微微低頭。
他同我們是老鄉,跟老傅是工作夥伴,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些什麼,老傅從不說,在他心裏,我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我去問陸江川,他想了想,這樣回答我,賺錢的事。
我閉了閉眼,啞聲問:「他有什麼遺言?」陸江川最後的路,是秦婭陪在他身邊。
他追過來,拽住我,也不說話,良久,終是嘆了口氣。
那是周末,我在家,他在深夜裡將我從睡夢中叫醒,我被他衣服上刺目的鮮血驚得睡意全無,心裏像是感應到什麼,渾身一顫。
「我問過你留學地,你說保密,好,我尊重你。可是,你有沒有尊重過我?我邀請你住進來了嗎?」他越說越大聲,幾乎是在吼了。
我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了。
江川,我在你生命中缺席的那兩年時光,我用餘生來償還。
「我不差朋友。」我走開。
他蹙眉:「小刺蝟,別任性。」
我站在滿地的碎裂物里,胸膛劇烈起伏,忽然,我蹲下身,伸手去掃地上的碎片,手指被碎玻璃刺破,很痛很痛,卻也不及心裏的痛。
像是忽然打開了思念的閘門,他的臉鑽入我腦海里,無時無刻,與呼吸同在。
明明他愛我,我卻不知道。
秋天,我轉入一所私立中學,念高二。
我掃了一眼秦婭,然後轉身上樓,關上門,所有淡定的偽裝全部瓦解。我趴在床上,無聲痛哭。
我抓著薄薄的幾張紙,心疼痛難忍,我捂著胸口,彎腰趴在桌子上,那薄薄的幾張紙被我揪得變了形。
一隻手伸過來,捂住我的眼睛,那手指涼涼的,帶著淡淡煙草味,它輕柔地抹去我無聲的眼淚。然後,那隻手攬過我的身子,將我的頭壓在他懷裡,他衣服上的血腥氣躥入我呼吸里,那是老傅的血,我深吸一口,終於「哇」的一聲,痛哭出聲。
第二天,老傅對我說:「到學校住宿吧。」
後來我一直住在那幢老房子里。
他的外貿公司只經營了一年多,就宣告破產。不是他經營不善,而是他太相信人。他的合伙人捲款潛逃,留下一個爛攤子給他收拾。
就算她不留言,我也會想方設法找到她。
我明明應該仇視他,他毀掉了我的生日,還故意摔碎了碗碟。可我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一定是他眼眸中的笑太好看,聲音太溫柔。我被那樣的笑容與聲音蠱惑了,也或許只是那一刻不想獨自留下來。
莫斯科的冬天冷徹心扉,室外零下24℃,與室內溫差近50℃。從地鐵站出來,我把自己裹成一隻厚厚的熊,踩著厚雪地去陸江川的公寓,我的衣服里藏了一瓶酒,走一段路便拿出來喝一口,儘管如此,還是冷,每隔十五分鐘,便要找個便利店之類的鑽進去享受一下暖氣。
入夜,我買了酒,坐在湖泊邊慢慢喝,夜色寂靜,夜空中繁星點點,映在這碧波一泓,美得令人心驚。
我問他:「跑了的那個人,不能追回來嗎?」
他搖頭:「他事先計劃周密,跑出國了,我報了警,但是估計很難。」頓了頓,他苦澀地笑了,「小刺蝟,你真要跟著我喝西北風了呢。」
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一生,我都沒有辦法放下他。
——那個人在你心裏究竟有多重要?
良久,她終於先開口了。
沒有他在身邊的新年,再熱鬧,也不會快樂。
我在瑞士的一個小鎮過二十五歲生日,獨自慶祝。
微弱燭光里,我看到他臉上笑容一點點褪去,神色變得很嚴肅,說:「小刺蝟,別瞎說!」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再主動同陸江川聯繫,他偶爾會打電話過來,我不接,他也就不再打。
我訝異地望向他,這麼多年來,這是第一次,他連名帶姓地叫我。
江堤兩岸燈光閃爍,映著水面波光粼粼,如繁星墜落夢境。他的笑容隔著煙火流光,比繁星更璀璨。
我希望他快樂一點。
我雙手合十,灼灼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快點到十八歲,好跟陸江川談戀愛。」
一是我生日,第二個是老傅的忌日,還有便是春節。
他抬手,幫我拭去眼淚,苦笑:「那不如讓我現在死了算了。」
我總是惡狠狠地回他同樣的答案:「我愛你!」
那段時間我正輾轉幾個城市參加美術專業考試,他瞞著我,是他的助理擔憂他的情況,給我打了個電話。回家時,我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陸江川,差點認不出來。他躺在藤椅上,鬍子拉碴,眼窩深陷,憔悴不堪。地板上躺了好多隻酒瓶,他手中還拿著一瓶酒,閉著眼,麻木地往嘴裏送酒。
我說:「好。」
老傅被我的語氣激怒:「傅瓷,怎麼跟長輩說話的!你哪兒學的這些壞習慣!道歉!」
那個夏天,我們過得很輕鬆,我休暑假,他給自己放長假。我提著畫板在大街小巷轉悠,這個城市有眾多歷史悠久的歐式風格古建築群,令我痴迷。晚上哪兒都不去,院子里置了兩把老藤椅,我們躺在那乘涼、喝酒。他早已不喝苦澀的啤酒,酒櫃里琳琅滿目的酒瓶子上全是我不認識的各種洋文。陸江川把我培養成了一個小酒鬼,我可以陪他喝到底。
我推開門,站在院子里,時光像是從未溜走,一切都是當初的read.99csw.com模樣。那兩把老藤椅還擺在原來的位置,只是上面空蕩蕩的,像我的心。
她繼續罵我:「真的,傅瓷,你是我見過最蠢的女人!」
第二天,陸江川開始著手處理剩下的貨物,以及他與老傅名下的公寓、車子和一些不動產。
我冷笑:「我不需要一個只比我大十二歲的家長。」說罷轉身就走。
我沒有回國,從莫斯科轉入芬蘭,我也沒有目的地,混在一堆背包客里,浪跡歐洲。
我把心中的想法同陸江川說了,末了我冷道:「她壓根兒不是你女朋友對吧?假裝騙我的!」
我沒有上學,老傅出去工作時,我獨自待在出租屋裡,看黑白老電視,或者趴在窗台上觀察樓下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那時候我們很窮,只租得起最便宜的筒子樓,那裡魚龍混雜,多是外來人口,從不缺爭執與衝突,老傅厭惡極了這裏,我卻很喜歡,因為那些嘈雜與熱鬧,讓我覺得沒那麼孤單。
老傅卻堅持。
每個周末,我都去陸江川的公寓,有時候他不在,我就獨自做簡單飯菜給自己吃,然後給他收拾房間,或者窩在沙發里看電視節目。很無聊,但我卻樂不思蜀。
我挑眉望向他,露出勝利的笑。
老傅的屍體連夜被火化,這是他臨走前的囑託。
我去墓地看他,帶了一瓶好酒,哪怕他因酒精而患病,可我知道,沒有酒,他會不快樂。
他面如死灰,拉著我的手就往外面走。
同那年一樣,他迴避我,前往莫斯科考察市場。這之前,他重抄舊業,沒有資金,就算被蛇咬過,他依舊選擇與人合夥。
我咬咬唇,說:「你跟老傅在做的事,是違法的,對嗎?」
秦婭扭了扭頭,以沉默默認了我。
我猛搖頭,撇著嘴說:「沒有,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住的地方,我好餓好餓好餓。」
我捂著嘴,無聲落淚。
我在新公寓里過十五歲生日,那天老傅人在東南亞,讓陸江川帶了禮物給我,我接過,隨手扔在沙發上。
他哈哈大笑。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動,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傅瓷,你真是越大越忘記禮貌是怎麼一回事了是嗎?」他冷冷地說。
我握著那張輕薄卻似有千斤重的銀行卡,點頭。
老傅臨終前拜託了陸江川三件事,這是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他深知陸江川的性子,把承諾看得重過生命。
「呸呸呸!」我捂住他的嘴,「烏鴉嘴!」驀然想起當初他公司開業時我說過的話,低了低頭,說,「對不起,都是我亂講話。」
然而他真殘忍,他在掛電話時對我說:「我跟秦婭要結婚了,婚禮在五月份,你回來嗎?」
我看著他,同他說了第一句話:「任何?」
閉上眼,我總感覺陸江川還在,他就躺在我身邊的藤椅上,夏日的夜晚,風微涼,頭頂夜空朗朗,有繁星或明月,我們說著話,或者什麼都不說,沉默喝酒,我有好酒量,陪他喝到地老天荒。
那本應是我最輕鬆的一個暑假,我卻過得極為鬱結。
陸江川。這個名字,後來成為我生命中最隆重的三個字。
我愣了愣,而後說:「好。」
我沒有去送他,他在機場給我打電話:「小刺蝟,照顧好自己,少喝點酒。春節見。」
我咬了咬唇,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他。
他就沉默地喝一口酒,然後轉移話題。
只要她來,我們的餐桌上總是特別豐盛,我不喜歡跟她一起吃飯,可我更不喜歡她跟陸江川獨處一室。
但在當時,我對他手中蛋糕的興趣遠遠大於對他。飯桌上,他為來得匆忙沒有帶禮物表示歉意,老傅說小孩子沒這個規矩。他卻很堅持,問我:「小傅,你想要什麼?」見我沉默,他又加了一句,「無論什麼都可以的。」
「不會。」我說。從前我不理解,他把賺錢看得重要過我,後來我明白了,媽媽因他貧窮離開他,才令他變成這樣。而我長得太像媽媽,他對我的感情,既有骨血之愛,也摻雜著恨。但理解不代表原宥,我不怪他,我也無法愛他。
八月底,他將一個女人帶回家,那是第一次,他帶人回家。
萬幸我還記得密碼,進入,顯示未讀郵件十封,全部來自陸江川。我從最下面那封讀起,一直點到第九封,內容都差不多,他問我在哪裡,為什麼不聯繫?只有第十封內容不一樣,很簡短,只有幾個字,那幾個字卻令我窒息。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老傅將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喝道:「傅瓷!」
第二天,老傅走不開,陸江川帶我去學校報到,老師問起他的身份,他說,叔叔。
我嘴上說他奢侈,心裏卻愛極了這棟充滿異域風情的老房子,把畫架支在院子里,便能畫上一整個下午。
「生意上出了問題?」我問。
他依舊同老傅一起做事,老傅知道他的行蹤,可我們之間,陸江川這個名字,自那晚過後,一直是禁忌。
忽然,外面傳來「砰」的一聲脆響。
哭到聲嘶力竭,哭到絕望,回應我的,始終是他的沉默。
有尖銳的痛,一陣強過一陣,碾過我的心臟。
也許是我敏感了,多相處幾次,我總覺得,陸江川跟秦婭之間,一點也不像熱戀中的情侶。他們相處很融洽,卻沒有親昵感。
我跑回旅館,借用老闆的電腦,登陸已荒廢了三年的郵箱。這個郵箱只有陸江川知道,當年他大部分時間在莫斯科,我就給他發郵件。
這一次,他依舊拒絕我。
他用孩子般無辜的眼神加可憐巴巴的語氣同我交涉,小刺蝟,你連我唯一的樂趣也要剝奪?簡直沒人性啊!
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陸江川在收拾碗筷,在擦拭桌子,在掃地,最後傳來水流聲,他開始洗碗。我覺得他真討厭啊,怎麼還不走九_九_藏_書。又有點慶幸,他沒有走。那些聲音,讓我覺得自己沒有完全被拋棄。
氣氛一時變得很僵。
陸江川在樓下將我追到,拽住我手臂,低頭看見我大顆大顆滾落的眼淚,嘆了口氣,放軟了語氣:「早餐吃過了嗎?」
秦婭從包里拿出一個資料袋給我,然後起身離開。
她惡狠狠地罵道:「你真蠢!」
咖啡送上來,我們卻誰都沒有心思喝一口。
「你難道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做嗎?陸江川,我是為了你,我不想離開你。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可以為自己的愛情負責了。我長大到可以跟你談戀愛了!」我想,一定沒有一個女孩子,在爭吵聲里告白吧。
秋天,當我出現在他莫斯科的公寓門口,他臉上卻沒有半點驚喜,更多的似乎是驚嚇。
每次見我,他總是問我同樣的問題:「有沒有男朋友?」
他轉頭對律師說抱歉。
我瞪著他,不理解這種又苦又澀又辛辣的液體有什麼好喝。但那是他熱愛的,我願意去嘗試。
「你好。」秦婭笑盈盈地伸出手。
是酒精中毒,醫生警告我:「再喝,會要了你的小命。」
「傅瓷!」陸江川將我拽起來,我大力掙脫他,又蹲下去掃,他再次將我拽起來,用力圈著我,將我拖離災難區。
陸江川也開始忙碌起來,他將生意從暗轉明,與朋友合夥開了一間小外貿公司。公司開業那天,他很開心,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再好,還是微醺。回家時我們只得打車,他閉眼靠在座位上,我以為他睡過去了,他卻忽然睜開眼,玩笑般地同我說:「小刺蝟,這個公司我可是投入了全部家當,萬一做不好,我們就要喝西北風咯。」
我沉默地掛了。
真傻啊,真傻。
陸江川病重。速回。秦婭。
半個月後,他將一張銀行卡交給我,問我:「老傅讓我帶你離開這個城市,小刺蝟,你可願意跟我走?」
我用了很大力氣,他被我拽起來,他真的醉了,站都站不穩,一個踉蹌,整個人朝我撲過來,把我撲倒在地上,我忍著劇痛,去推他,發現他已經暈了過去。
我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正在這時,燈光忽然大亮,我與陸江川同時偏頭,門口,老傅提著一個行李袋,站在那裡。我一驚,雙手下意識地鬆開陸江川,重量失衡,上半身跌在蛋糕上,我尖叫出聲……
出院后,我將所有能送人的東西統統送人,就連行李箱也送了人,買回一隻大背包,將衣物與他在我十五歲生日時送的那套畫具塞進去,離開了莫斯科。
「傅瓷,你真狠心。」她語氣里的怨怪真真切切。
他不是蠢,是仗義,對朋友一片赤誠。對老傅是,對那個捲款潛逃的人也是。他做了這麼多年生意,卻始終沒學會生意場上那套虛與委蛇。
我耳畔「嗡」的一聲響,天旋地轉。
為了「賺錢的事」,老傅越來越忙,早出晚歸,有時候甚至好幾天不回家。老傅不在時,陸江川每天都往筒子樓跑,他不會做飯,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晚餐是打包的盒飯、滷菜以及冰啤酒。
太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電話接通那一刻,他剛喊我的名字,我的眼淚就落下來。
「所以,你不是我叔叔。」說完,我飛跑上樓。
大學四年,我見他的次數其實很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年大部分時間待在莫斯科,但有三個日子,他再忙,總是會陪在我身邊。
在他忙碌的這些天,我生了一場病,高燒得迷迷糊糊時,我想起當年跟老傅剛到這座城市,我也是這樣躺在床上,哭著問他,媽媽為什麼要離開我們?他整夜守在我身邊,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煙。而今,我想問他,你為什麼也要離開我?滾燙的眼淚落下來,這一次,我卻連他沉默的身影都看不到。只有陸江川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輕聲安撫我整晚的胡言亂語。
我搬去學校宿舍,除了必備衣物,就只帶走了陸江川送我的那套畫具。出門時,我望了眼對面,大門緊閉,他已經有三天沒有回來過了。我知道他故意避著我。我忍不住笑了,如果我不搬走,他是不是打算永遠不回家了?
我從床上彈起來,衝到水池邊。陸江川舉著沾滿泡沫的雙手,笑得狡猾:「你果然出來了。」
回家時,我一路沉默。他將我送到院子里,打算騎車離開,我忽然叫住他:「你不姓傅。」
他忽然笑了,是苦笑,搖了搖頭,那神情,就像是在說,你真是個小孩子呀。
秦婭大概猜到我總有一天會回來,她將她的電話號碼抄在一本便簽本上,就放在客廳茶几上,那上面壓著陸江川的手機。她在便簽本上寫:傅瓷,我們必須見一面,我有話同你說。
時光便利貼:
我深感無力,只得隨他去。
他終於止住笑,撥開我的手,搖了搖頭,哭笑不得地說:「我看起來真的這麼失敗嗎?需要一個小姑娘來養?」
我說:「死了一了百了。」
他聽到聲響轉頭,見是我,扯了扯嘴角,說:「回來了。」又扭過頭,閉眼,喝酒。
老傅躺在白布下面,再也無法開口同我說話。
那天,老傅難得天未黑就回到家,提了很多菜,他身後還跟著個陌生人,老傅將我拉過來,介紹說:「我女兒,傅瓷。」又讓我叫人,「叫陸叔叔。」
「因為你。」陸江川對我說。
「他最後一個月是在老房子度過的,他一直在等你回來。」
他以為我十五歲生日時許下的那個願望,不過是小女孩心性,過一段時間便會慢慢淡去。他錯了,我對他的感情,https://read•99csw.com似陳釀,時光只會讓它愈加香醇與沉澱。他不知道,十五歲之後,我每一年的生日願望都是:快點到十八歲,同陸江川談戀愛。
我跟著他走。
他毫不留情地掐死了我的竊喜:「小刺蝟,我已經老了,不像你們小女孩談戀愛,充滿激|情。」
這一段感情,漫長而勞累。
等於沒說,但我喜歡他不把我當小孩子糊弄。
我買了一張電話卡,站在公話亭里撥那串從未忘記過的數字,我手指緊緊纏繞著電話線,屏住呼吸,可話筒里卻傳來:您撥的電話已關機。
第二天下午開機,看到他發的簡訊:小刺蝟,新年快樂。
良久,我才傻傻地問:「不回來了?」
她搖搖頭:「我沒這個必要。傅瓷,他答應過你爸爸,這輩子都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明白了嗎?」
他繼續說:「你學業還有兩年半吧?照顧好自己。」
他嘆口氣,無奈地說:「我只是希望你多交幾個朋友。」
又對那個美艷女郎介紹我:「傅瓷。」
光想想,我就受不了。
陸江川連呸了三聲,敲我的頭:「烏鴉嘴!」
片刻,他雲淡風輕地說:「看來,得讓老傅搬家了啊。」
幾天後,老傅帶著我搬離了筒子樓,陸江川也退掉了出租屋,我們一起搬進了離我學校較近的居民區,老舊的兩居室,客廳狹窄,設施簡陋,廳里甚至照不進陽光,但比筒子樓安靜很多,更重要的是,我終於有了自己獨屬的空間。
「秦婭!」
我的視線卻被他手中提著的東西吸引住,那是一個生日蛋糕,我嗜甜,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吃過甜點,忍不住便吞了吞口水,雙眼發亮。
彼此都沉默。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有恨過他,一直都深愛他。
我將手機狠狠丟出窗外,然後笑了,越笑越大聲,笑得眼淚飛濺,心臟都笑痛了。
「不可能……你撒謊……」
他實在太累了,在病床上整整睡了二十個小時才醒過來。
我雙手掩面,良久,抬起頭,哀哀地問秦婭:「他走時,痛苦嗎?」
七月份,這個城市最熱的時候,迎來了我十三歲生日。
春天來時,天氣轉好,我抑鬱的心情好了些,敵不過想念,我終於給他打電話。
是啊,我們真是天底下最傻最傻的一對傻瓜。
我低落的心情雀躍起來。
我的手指鮮血淋漓,滴落在他身上,他將我安置到沙發上,轉身想去拿醫藥箱,卻被我一把拽倒在沙發上,我死死抱著他,用力吻上他的嘴唇,他毫無防備,我輕而易舉將舌頭探入他嘴裏,生澀又熱烈地吻他,眼淚跟著落下來,滾燙而絕望。
我猛地站起來,俯身越過餐桌,雙手勾住他脖子,嘴唇迅速落在他嘴唇上,我感覺到他身體一僵,伸手試圖推開我,我卻死死抓著他不放,他怕傷著我,不敢用蠻力,只得身體往後仰,將我的臉推開。
我說:「如果你覺得我多餘,我現在就走。」
他移開視線,去拿碗筷,我抬手狠狠一揮,碗摔在地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我還不解氣,扯住桌布,一揚手,桌子上的所有東西都滾到地板上,砰砰作響。
陸江川曾提議讓我住校,我嘲諷地說:「嫌我礙你們事?」
他聲音里的疲憊與無望,似一枚尖針刺入我心臟,剜心般疼。
他在生氣。
遇見他那年,我十三歲。
我約秦婭在咖啡廳見面。
我微微合眼,彷彿回到好多年前,我十三歲生日的那個夜晚,南方城市的江邊,兩岸燈火映著水面波光,那人為我燃放的焰火。我想起他的笑,比繁星與焰火更璀璨。
他同老傅一樣,有一輛摩托車,很老舊,但不影響它風馳電掣。來到這個城市這麼久,我卻是第一次欣賞到夜景。陸江川把車開得極快,像要飛起來,街道兩旁的霓虹呼嘯而過,迷離炫目。夏夜的風似熱浪,鼓起他的白襯衫,吹拂到我臉上,酥酥麻麻。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是真的惡狠狠,心中還帶了一點點恨意。他現在倒想起把我當作小女孩了,那為什麼初見時卻當我是大人?
我忽然想要為難他,說:「我想要媽媽回來,你能做到嗎?」
他一直叫我小刺蝟。開頭,我還會瞪他兩眼以示不滿,他視而不見,久而久之,我竟也聽習慣了。
走過去,奪下他手中的酒瓶,惡狠狠地砸在地上。又抬腳,將藤椅旁的空酒瓶狠狠地踢開。我伸手去拽他:「起來!你起來!」一邊說,眼淚一邊落下來。
「嗯,不回來了。」
他點頭,笑了:「當然。」
他的笑容僵在嘴邊。
我眨眨眼:「暫時保密。」
陸江川嚇了一跳,我卻笑了,嘲諷地看著他:「你們都一樣。」一樣都是騙子,媽媽說永遠在一起,卻忽然消失。輕易許諾,卻做不到。
我放下碗筷,起身回到裡間,趴在床上,眼淚無聲地落下來,又被枕頭吸進去。
我顫抖著手指去看發信時間,距如今已過去整整五個月。
他罵得對,我就是個烏鴉嘴,後來我恨死了自己的一語成讖。
老傅的電話在這時響了,接起說了兩句,他朝陸江川打了個手勢,就舉著電話走了出去,片刻,院子里傳來他發動摩托車的聲音。
他終究還是回國了。
他洗掉手上的泡沫,微微彎腰,與我對視:「想不想出去兜風?」
我起身,往旅館方向跑。
他身體僵了許久,最後將我惡狠狠地推開。
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聊天、喝酒,他往返兩國間,每次出門都是好多天。就算回家,也十分匆忙,早出晚歸。
他找了個律師來家裡,要為我辦理領養手續。我默默看了他一眼,跑回樓上卧室,片刻下來,手中拎著行李箱。
有了第一次后,秦婭成了老房子里的常客。上天對她read.99csw.com簡直偏愛,不僅給她好容貌,竟然還有好性格,廚藝更是令我汗顏。如果她不是陸江川的女朋友,我想我一定會很喜歡她。
明明想他,卻賭氣不肯回來,讓彼此遺憾終生。
這是他的私人號碼,他說過,二十四小時開機。難道換號碼了?
我人生中喝的第一口酒,是他遞給我的。我帶著好奇心灌一大口下去,結果嗆得猛咳嗽。
二十二歲,我畢業,陸江川回國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他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出院后,他又恢復了我們剛回這城市時那個夏天的生活,大多數時間待在家裡,酒不離手。不管我勸說多少次,他都當耳邊風,我氣憤地將他的酒都丟了,第二天,酒櫃中又放了許多新的。
生日之神在我生日那天大概喝醉了,我的願望沒有一次實現過。
明明相愛,卻彼此放逐。
老傅怪我不懂禮貌,他卻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蹲下身,與我平視,伸出手同我打招呼:「嘿,小傅,你好哇。我叫陸江川。」見我愣愣的,他笑了,握住我的手,搖一搖,然後放下。
2012年開始,我很少寫短篇了,只有在腦海里浮現出特別令我驚喜的故事梗概與情懷時才會提起興趣,這個故事便是這樣的存在,我用了八個小時,一口氣寫完。如果讓我只選一個短篇推薦給人看,我選它。
我將行李箱拖進客房,頭也不回地大聲宣告:「以後我住這!」說罷,我打開箱子,像霸佔地盤似的將東西一一攤開。
時隔三年,我再次回到老房子。
我瞪他:「喂,你笑什麼啊!我當初說過的話,是真的!」
我的心底忽然如注入一股暖流,眼眶微微發澀。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跟陸江川沒有聯繫,我們搬到新公寓后,他一次也沒來過。我打的電話,他從不接。我去過很多次江邊公寓,運氣不太好,他屋裡的燈光沒有一次是亮的。
醫院太平間里。
我覺得自己真可笑,像個傻子。
那一年,老傅與陸江川忙得焦頭爛額,得到的回報是兩套風光極佳的江邊公寓。房子在十九樓,一梯兩戶,分別被老傅與陸江川購置,電梯一關,走廊像是我們的大客廳。依舊是兩居室,但空間極寬廣,有個大大的露台,下面就是煙波浩渺的江面,站在露台上,隱約可以望見遠處的碼頭,那裡停了好多艘貨船,每天深夜,那些船隻載著貨物出港,穿越邊境,駛向鄰國。碼頭上忙碌的人群中間,也有老傅與陸江川的身影。他們的營生,只能存在於暗夜,見不得光。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院子里畫畫,我的油畫工具已經很舊了,沾染了歲月的痕迹,筆頭微微開叉,但我捨不得扔掉。我的畫布上,色彩濃烈,各種各樣的場景,但永遠只有一個人,他穿著白襯衫,裏面搭一件白色背心,牛仔褲,人字拖。他喜歡喝酒。他有一輛雖老舊卻風馳電掣的摩托車。他有好容貌,笑起來時,比繁星更璀璨。
我咬了咬唇,賭氣般地說:「這是我的生日,我的願望,你管不著!」
我同老傅的關係,也從那之後,愈加冷淡。
我想聽他的聲音,我想見他。
十六歲的春天,我帶著老傅的骨灰,同陸江川回到北方家鄉。
吹蠟燭時,陸江川讓我許願。
他拉開我的手,自嘲地說:「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太蠢了。」
同陸江川再次見面,已是來年暮春。隔著幾個月的漫漫時光,彼此卻來不及說一聲好久不見。
我蹲下身去,撿起手機,聽到那端他的聲音:「喂,小刺蝟……」
他追上來,笑著問我:「小刺蝟,我又哪裡得罪你了?」
我提高聲音:「我沒有瞎說,我喜歡你!」
他打斷我,神色嚴肅:「別再說這種話。還有,你安心考試,不需要為我擔心。」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很久。
望著他慘白的臉,我心裏后怕依舊,眼淚又忍不住落下來,一邊哭一邊兇巴巴地警告他:「以後不許再喝酒!」
秋天,老傅為我聯繫了一所中學,報到的前一天,我去理髮店剪頭髮,聽到幾個人在討論筒子樓里的是是非非,我聽到老傅的名字,他們說得隱諱,我還是隱約明白了陸江川所說的「賺錢的事」是什麼。
他又說:「我打算把這套公寓賣掉。」
老傅瞪了我一眼,對陸江川說:「你別慣她。」
我也不知道住了多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對我來說,好像沒有什麼意義。
而沒有你的餘生,很短。
我伸手,一把奪下他的碗筷,他終於抬眼望我,神色淡然,我心裏一陣陣發冷,直視著他:「你故意的。」
我陪他喝到天黑,醉倒在墓碑邊,耳畔迴響起秦婭最後說的話:「我跟他的婚姻名存實亡,我們只是朋友,互相幫助。我心裏有人,但是不能在一起,年紀大了,我需要一樁婚姻向家裡交代。而他,需要這樁婚姻來讓他、也讓你徹底放棄。你們真是一對傻瓜。」
可我卻依舊執著不肯放手,也沒有辦法放手。
他沒看我,依舊低頭吃著飯。
我沒有再同陸江川聯繫。
畫畫累了,我就躺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喝酒,然後沉沉睡去。
陸江川忙說沒關係。
喝了這麼多年酒,他終於把自己喝得胃出血。
「我女朋友,秦婭。」他介紹。
我趴在他身上痛哭,一邊哭一邊絕望地說:「陸江川,我這麼愛你,你為什麼不愛我?你為什麼不愛我?」
她沒有發怒,反而笑了,抹了把臉,說:「你連他愛你都不知道,你說,你是不是很蠢?」
我很喜歡這裏,但我們在這套房子里只住了一年多,就搬到了江邊公寓。
那年春節,我沒有回家,read.99csw.com賭氣般,連手機都關掉,除夕夜,跟留校的同學一起到酒吧狂歡到天亮。
我忽然覺得很無力。
他板著臉,回了卧室,整整一天,都不肯同我講話。
陸江川十分尷尬。
那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年,那年春天,媽媽在某個夜晚消失,帶走了家裡所有的錢。街坊鄰里的流言蜚語如吞人火舌,經久不散。暮春,老傅帶著我離開北方家鄉,來到悶熱多雨的南方城市。因為水土不服,我病了一段時間,難受到極點時,我哭著問老傅,爸爸,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裏?他靠坐在房間角落裡,一根接一根抽煙,任憑我問多少次,就是不理我。病愈后,我瘦了八斤,變得很沉默,彷彿一夜長大。
眨眼之間,已是一生。
陸江川不以為然,笑望著我,等我說出要求,一副「你說得出我做得到」的自信模樣。
上大學后,我依舊住在老房子里。
那是第一次,我真切地感覺到,哪怕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他也從未屬於過我。
「我說,他愛你。」她一字一句。
他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親人。
他皺眉:「再胡說,我要生氣了!」
所有人不明白都沒關係,可連陸江川也不理解我,他怪我任性,完全不考慮前程。
我想大笑,又想痛哭。
陸江川常來筒子樓蹭飯,老傅有好廚藝,他就負責買酒與冷盤,鹵牛肉與花生米霸佔了整個夏天的餐桌,屋子裡充斥著啤酒泡沫苦澀的味道。
那晚,我醉倒在宿舍里,吐了三次。
他問我:「打算繼續升學還是工作?」
我抬手,一杯冰咖啡全潑在她臉上,氣得渾身發抖。
醫生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
——他之於我,如同清泉之於麋鹿。
「我……」
「啪」一聲,筷子從我手裡掉下去。
「你申請了莫斯科的學校?」好半晌他才開口。
我覺得難過,提高聲音同他吵起來。
「嗯?」
他跟秦婭一直在交往,卻始終沒有談及婚姻。
那樣的時光,美好得像夢境。
我望著她,同樣沒有好臉色,我說:「是他不要我的,是他將我推開,是他不愛我。」
尾聲
我放下碗筷,面對滿桌美食,再也沒有胃口。
我翻個身,蒙頭繼續睡。
「去哪兒?」
我狠狠瞪著他。
他是我一生的渴慕。
陸江川一向不肯虧待自己,也懂得享受。我們看了很多公寓,最後他斥資買下了一棟殖民時代留下的老房子,中古巴洛克風格,獨門獨戶,三層樓,還帶個院子。
老傅死於同行惡性競爭,被人刺了五刀,刀刀致命。爭執發生時陸江川正在碼頭稍安靜處接電話,等他聽到動靜瘋跑過去一切都遲了。老傅剛被送到醫院,就永遠閉上了眼。
我心裏一痛,他是肝癌晚期,痛苦不言而喻。
這是老傅臨走前的另一囑託。
陸江川送給我的禮物是一套從國外帶回來的油畫工具,那年我開始學畫,對色彩有著狂烈的熱愛。
我逃了課,在宿舍里喝酒,喝醉了就睡,醒來繼續喝,最後被室友送去了醫院。
他死於非命,卻因為顧及我,不能報警,連一場葬禮都不能舉行。
這天晚餐桌上,他忽然對我說:「我要回國了。」
我點頭,推開他,拖著行李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在房間里轉悠著四處打量,很好,有兩個卧室。
「照顧傅瓷。」秦婭說。
我渾身一顫,聲音也是顫抖:「你說……什麼……」
「你呀!」他又沉沉嘆了口氣,帶我去吃早餐。
我說:「出國留學。」
摩托車最後在江邊停下來,陸江川從車尾箱里拿出一個黑色塑料袋,打開,竟是煙花棒。原來他中途停車是去買這個。找了個人少的地方,他將煙花棒點燃,遞一份給我,在煙花燃放的聲音中大聲對我說:「小刺蝟,生日快樂!」
他的車就隨意地停在小區路面中央,從家到醫院的一路上,我渾身顫抖。陸江川單手打著方向盤,伸出一隻手輕輕覆在我顫抖的手上,我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反手緊緊拽著他的手。
資料袋裡,是他留下的全部遺產,繼承人:傅瓷。
他三十二歲,他說他老了。他還說,你們小女孩!
多年後我總想起這一幕,我們的初見,他把我當作一個小大人,鄭重其事地介紹他自己。
他無酒不歡,對他來說,酒似乎比米飯還重要。
「不要怪老傅。」陸江川說。
陸江川望著我,良久,然後偏過頭去,雙手掩面,頹敗地說:「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這條心。」
他啞然失笑,不再追問。
他與我碰杯:「不要告訴老傅我教你喝酒哦!」他眨眨眼,「小刺蝟,這是我們的秘密。」
高考填志願時,我全部填了本城的大學。專業老師十分遺憾,對我的選擇不解加失望,以我的成績,央美也不在話下。
我忽然覺得委屈,我為了什麼啊,放著那麼多國家不去,偏選了冬天冷得連出門都困難的莫斯科?還要努力學習艱澀的俄語!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緊咬著唇,不讓它掉下來,轉身,拎起箱子就往外跑。
遊走的那兩年,時間對我全部的意義,便是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旅館里醒過來。很多時候,我都會忘記自己身處何地。我也不知道到底要這樣流浪般自我放逐多久,我只知道,我不想,不,我不敢回去,回去看他與別的女人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只一眼,強忍的眼淚紛紛跌落,我張著嘴,想開口喊一句爸爸,可不知為什麼,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豪氣地說:「如果你破產了,我就養你!別忘了,我現在可是個小富婆。」
「我是說,我打算離開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