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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瀨戶內海! 五

別了,瀨戶內海!

「我兒子叛國了!」老大娘把臉埋在手裡,低下了頭,不一會兒,淚水從指縫裡滲了出來。她用手抹了一把,抬頭說道,「陸君,我們不是壞人,我想問你點事,你能不對別人講嗎?」
「你借他的飯吃了?」
「我在街上沒什麼事可做。」
千代子仍在他右側坐下,卻不接酒,向灶間望望,見媽媽沒來,就把嘴湊近虎子耳邊,嘁嘁地說:「叫我一聲姐姐!」
渡邊家住在眼鏡店背後一條僻靜小街上。一個小庭院,矩尺形的白木板房屋,黑色瓦頂。庭院門口搭了個小竹棚掛著幾雙草鞋和些用貝殼和竹竿做的湯匙。這是渡邊大娘自己做來換幾個零錢用的。次郎和一個小同學一邊下著陸軍戰棋,一邊在看守這個貨攤。看見媽媽回來,老遠就迎上去要接東西。大娘說:「先接那位先生手裡的袋子,謝謝先生。」
「對的。」
「我該回去了。」
「我不明白……」
「女人們要過一會兒才吃,次郎有事情。」
千代子倒上一杯,正正經經舉到齊眉說:「你幫媽媽把東西背回來,真叫我感激極了,我以為,誰也不肯幫助我們。山崎先生不準假,我都急哭了。謝謝你,謝謝你了。」
可是今天他沒有錢,只能在街上閒蕩。他先到一個占卦棚前,看那白布幔帳上畫的十二生肖。日本人也屬雞、屬狗、屬猴,真有意思。他因為年紀小,有道等人常在他下班後派他出來干點雜事:或是給醫院里住著的傷號送飯,或是去拉配給的煙草、石鹼之類用品。每次從這門口過,他都站下來看一會。這老頭有人來時裝神弄鬼,沒有人時倒還滿愛搭理人。有一次虎子去醫院送飯,中途下起雨來,他到老頭卦棚避雨,老頭閑極無聊,竟請他進去坐下笑著說:「算一卦嗎?」
老大娘的臉色也暗了下來,欲言又止地張了幾次嘴才說:
「酒我不敢喝,舍長知道要打的。」
「他們會騙你,你還小呢。」千代子笑了起來,「你很傻。」
虎子以為得罪了千代子,她不會再來陪他,甚至可能從此不理他了。雖然還吃著菜飯,就再也嘗不出滋味。其實,一會兒工夫千代子就又來了,臉上雖然泛紅,可並沒有氣惱之色。虎子擦擦酒杯,倒得滿滿的,恭恭敬敬舉起來說:「請原諒,剛才我太失禮了。」
「陸,你也買眼鏡嗎?」
「你不要裝大人,說不定我比你還大呢!」
「沒有對不對?他們說我兒子投到八路軍那邊去了,在跟自己的國家作戰,不會有這種事是不是?他犧牲了!殉國了。他們找不到屍體就編出這麼一套話九九藏書推卸責任。八路軍是什麼呀,赤匪,我兒子會幹那個嗎?他從小就是最聽話,最仁義的,總是得獎,總是考第一……」
「沒什麼,我去廣島哥哥家要來點吃的。」
「我欠他的賬,欠賬要還的。」
「你見過八路軍嗎?」
「大娘,」虎子裝作閑談地問,「這隻花瓶好漂亮,買的嗎?」
「你是什麼?是猴嗎?」
吉他彈奏出的那輛馬車停住了,吉田大爺出現在門口,撒開兩手,吃驚地說:「渡邊太太,您這是怎麼啦?」
「該叫孩子們幫幫你嘛!」
「清酒,沒關係,少喝一點。」
白薯撿起來,筐帶也結上了。渡邊太太請求吉田大爺,把包袱先在他店裡存一會兒,她送回竹筐再來取。
「這麼多東西,你怎麼拿來的?」
千代子也屬羊,可日本女人忌諱這個屬相,從來不承認自己屬羊:「我是馬,姐姐!你家裡有姐姐嗎?」
「他在中國當兵嗎?」虎子的聲音有點彆扭了,準備著找個借口辭掉她們的招待。
千代子把那雙好看的眼睛睜得溜圓:「你也參加賭博?」
「您穿鞋做什麼?要到院里走走嗎?」
「我喊她了,山崎先生不準假,還把她訓斥了一頓,說是既然家裡事少不了她,何必還出來做工呢!」老婦人嘆著氣。
看那老太太,傴僂著腰背起竹筐,一搖一晃地往前走,虎子忽然覺得那側影很像自己的媽媽,她出去拾柴禾回來就這樣背著柳條筐一搖一晃地慢慢挪步子。自己抓到日本來了,爹爹天一冷就犯癆病,誰給她挑水?誰幫她推碾子拉磨呢?她一抱起磨棍來就頭暈哩!
有道就說:「到了那不要談閑話,儘快地回來。」
「很不好意思,我們是個不光彩的人家。」
「不,這是中國瓷,古物呢,我兒子從華北寄來的。」
「不,我並不餓。」
「渡邊大娘的家在另一條街上吧?我沒有外出牌。」
「有道先生,」虎子請求說,「我可以幫渡邊大娘把東西送去嗎?」
千代子端端正正跪坐著,裝作大人的樣子望著虎子。
有腳步聲,大娘趕緊做了個捂嘴的手式:「千代子來了,不要說這些事了。」
「你陪客人,我去做。」
有道這才認出來她是千代子的母親。就說:「您經過興亞寮,可以叫她出來幫你把東西拿回家的。」
「小朋友,我不要錢,喏,你想問什麼?」
「我?老爺爺,你看我還能回國嗎?」
「大娘,八路軍不是你說的那個樣,他們是好人……」
「有,比你大多了。哪有你這麼小的姐姐!」
「那我一個人怎麼吃得下?」
九_九_藏_書可以,可以。」吉田大爺說,「我們是老鄰居了,沒說的。」
「次郎要上學,千代子嘛……」老婦人看了一眼有道,吞吞吐吐地說,「很忙,請假不容易呀。」
當然知道他不會買眼鏡,有道是喜歡逗一兩句笑話的。這時從身後走來一個老婦人,背上背著很大很重的一竹筐白薯,左右手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走幾步把口袋放到地上歇一歇,碰到電杆就把竹筐擠在上邊喘口氣。恰好在距離有道他們不遠的一棵電杆旁,竹筐的背帶斷了,白薯土豆撒了一地,老太慌慌張張放下包袱去卸竹筐。這時一輛人力車拉過來,噹噹地響著腳鈴,車伕走得很快,一時剎不住腳,粗聲粗氣地說:「快把包袱拿開,我站不下來呀!」有道趕緊招呼虎子一齊去挪包袱。人力車過去了,隱隱聽到車上一個女人在罵,那女人梳著高髻,穿著青蓮紫色和服,背著金線織錦的襁褓,看樣是個藝妓到哪裡去應|召的。
次郎用驚愕的眼睛看看這個中國人,鞠了一躬說:「早安!」把口袋搶過去一個,高興地背著送進院子。虎子把另一隻口袋也送進院子,放在玄關前,就躬身告辭,可是大娘立刻攔住了他:「不能走。我們這兒沒有這樣的規矩,無論如何請坐一會兒,喝一杯茶再走……」
虎子喊了聲:「老大娘,請等一等。」就拿起放在吉田眼鏡店內的包袱追上去。吉田大爺滿意地點了點頭,為此那馬車停了兩秒鐘,才又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走……
「不,我向有道先生請求了,請您吃了飯才回去,有道先生真好,他答應了,說五點以前回去就可以。您坐下吧,我馬上就來。」
「媽媽!」千代子推了媽媽一把,格格笑著跑了。
「姐姐,謝謝!」
今天是星期天,屋裡人熙熙攘攘,他沒進去打擾老人。回過身來又看一個警察罵一個流氓。街上青年很少,這卻是個青年。男人都剃了軍人式的光頭,他倒留著長鬢角大背頭。紅襯衣,西裝褲,腳上一雙下竟有半尺高的橫木。那樣子十分顯眼,警察只是罵他,並不像要帶他走,沒什麼意味,他又轉向眼鏡店去。
這一家,並沒有賊相,事情也許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壞吧?
她問候了一聲,挨著虎子的右肩坐下來,替虎子滿上茶,回頭說:「媽媽,該做飯了嗎?」
「你們倆的事跟我道什麼歉呀?傻孩子!」大娘把空碟收入木盤九-九-藏-書,臨走又小聲說,「她不會真生氣,裝著玩的,女孩子都這樣兒!」
老頭推過一個木頭圓盒,把他的左手按在上邊,嘰嘰咕咕念了一陣,把盒一翻,倒出塊烏龜殼,左看右看,還拿指南針對來對去,笑著說:「回得去,可是你不能在日本娶新娘子,娶了新娘子就回不去了!」
虎子他沒想到幫點小忙千代子會這麼正經的感激,一面說不敢當,一面接過杯子,先用舌頭舔舔,不像白乾那麼辣。就一揚脖兒喝了。千代子伏下身去行了個禮,一邊讓虎子吃菜,一邊又給他倒滿酒。第一杯下去后,虎子覺得嗓子甜甜的,肚內暖暖的,滿嘴噴香。第二杯沒等主人讓,自己就端來喝。千代子看他那樣子,格格笑著推他一把說:「你也敬敬我呀!」虎子說,「我忘了。」慌忙把還剩有大半杯酒的杯子舉到千代子面前說:「千代子君,祝你健康!」千代子看著那半杯酒,臉上泛起紅暈吃吃笑著說了一大串話,把臉使勁往自己肩頭上藏。虎子莫名其妙,不知闖了什麼禍。因為千代子說的那串話他一句也沒聽懂。大娘正端著煎雞蛋進來,看見這樣子,再看看虎子手中的半杯酒,明白了七八分。笑道:
按會社和勞工協會訂的合同,華工每個月有一天休息日,兩個月發一次零用錢。休息日上午,允許外出兩小時,由日本教官帶領,列隊走到中岩百貨公司門口,宣布活動範圍,東不超過車站,西不超過眼鏡鋪。只准在這條街上行走,不準到其他地方去。在這段區域內,有一個電影院,一個打汽槍、射箭的遊樂坊。一個只賣代用食的小食堂,外加一箇舊書鋪。按理說兩月一次的零用費,可以看一次電影,外加吃一頓「代用食」,或者既不看也不吃,而買一頂代用品戰鬥帽。可是有人早把一年的零用費預先輸光了,也有人輸了飯拿錢來頂賬。他們就放棄這一月一次上街的機會,躺在鋪上去睡覺。贏了錢的主兒則可以在休息日小小的樂乎一陣。山崎等勞工協會的人,把華工看作牛馬,抓住一點理由就瘋狂地打罰。會社方面只是要華工安心出力,只要有利生產,不反對給他們點自由活動的餘地。
大娘把飯幾端來,菜也擺好了,虎子原以為全家和他一起用飯的,沒想到只在他面前擺了一份飯菜。他問:「你們呢?」
「我不會對別人講。」
哪裡吹來一陣香風,一支淡雅、素凈、鮮麗的荷花,被風搖曳著飄進屋來,她穿了件藕荷色帶淡紅點的和服,系一件淺湖色寬頻,雪白的布襪像浮在水面的荷花瓣。這怎read.99csw.com麼會是千代子呢?是那個童養媳似的,低眉斂眼默默勞動的小姑娘嗎?虎子從來沒見過千代子這樣打扮。也沒發現她長得這麼俊俏,眼睛里總像含著一池清水,嘴角彎彎的,不笑也像在笑。
虎子咬著嘴唇點點頭。
「陸君,給姑娘敬酒要倒一杯新的呀!你飲了一半給她,那不成了……」
「不,沒什麼!」虎子還是第一次受到別人用尊稱叫他,有點惶恐。
「我是羊。」
有道也沒帶華工個人外出的木牌來,他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在背後寫了個證明交給虎子。看看表說:「你不必再到百貨公司門口集合了,送完東西直接回興亞寮去吧。」
虎子不想上百貨公司。那時的百貨公司,把兩層樓的商品捆到一塊,也沒有今天「伊勢佐木町」最小的商亭東西多,又都是些中國人用不著、日本人也未必有用的東西。什麼紅木手杖啊,坐在火車上放胳膊用的吊板啊,念佛用的數珠啊……見鬼,肚子餓得咕咕叫還能坐穩了念佛嗎!他要有錢,當然是先去食堂排隊,吃一盤豆腐渣,然後到打汽槍的那裡打五發子彈,把木製的活動靶人想象成山崎或是大牙——大牙是乾燥爐的工人,退伍軍人,長一雙獠牙。總吹他在中國一次拼刺刀就殺了三個中國兵。虎子問他既然這樣你怎麼少了一條腿呢?他就用罵街代替回答。他也許去看一場電影,那要看這片子里有沒有中國人。這些片子當然是宣傳侵略的、吹噓日本軍隊「赫赫戰果」或是「王道樂土」的。要在中國演他絕不看,看了要罵祖宗。可在這裏他看,只為了看看裡邊的中國人,中國房子。他會拋開那些反動的劇情單為裡邊出現一個城門樓,一副正幹活的剃頭挑子掉眼淚。有一部片子里竟然出現了京戲,李萬春唱「古城會」,賣瓜子的,扔手巾把的……老實說,他在農村長大,並沒見過這些場面,可是他覺得親切,溫暖,像是一下子回到了祖國。他一邊看一邊鼻子發酸,熱淚止不住往外滾。
「以後不參加了好嗎?他們是大人,大人可以做壞事。我們不要學,對嗎?」
大娘端來一個瓷酒壺,一個酒盅。
「不好意思常去,去一次就多拿點吧。」
「強盜,日本人每家都有賊贓!」虎子氣哼哼地罵道。後悔發了善心,幫這個老婆子搬東西。他站起身來要不辭而別,才穿上一隻鞋,次郎連喊帶跳地跑進院來。
「我照顧你,會吃得下。」千代子指指她面前也有一副筷子。
大娘端著茶具出來,和千代子相遇,兩個人低聲地興奮地說了些什麼。大娘把茶盤放在虎九*九*藏*書子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了下來。「陸君,請用茶,太簡慢了。」
他幫著大娘把幾袋東西分送到廚房和小儲藏室,然後被讓到客廳兼起居室的那間屋裡。大娘從剛背來的袋子里取出些柿干、玉米花捧給虎子,又分了些給次郎,叫他繼續看守竹棚。她讓虎子隨便休息,自己去燒水泡茶。
虎子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輸給他的。」
「你早飯時又分了一半給韓有福。我看見了。本來飯就很少,為什麼總是給人家一半?是你賣給他的嗎?」
千代子急急走進來,嘴裏喊著媽媽,可一直走向虎子:「陸先生,有道先生全告訴我了,謝謝您,真麻煩您了。」
「姐姐回來了,媽媽,姐姐回來了。」
那副模樣又使虎子想起了媽媽,他幫她摘下背上的竹筐,在玄關前脫了鞋,隨大娘進到室內了。
「什麼意思?」
這間屋子朝東,有六七張席子大,拉開紙扉,滿室清涼,糊壁紙是當地慣用的中間夾著竹葉的粉紙,日久天長已經泛黃,有的地方竹葉也露出來了。屋頂有幾處漏雨的水跡,室內沒有多餘的陳設,在慣常掛畫用的那塊凹進去的板壁上,掛著一幅照片,是北京的天壇。虎子一看心裏就很不舒服。再一轉眼,橫几上擺著一隻花瓶,長身細頸,朱紅花紋,瓶口上有藍色字樣:大明萬曆年造。
虎子看看手中那半盅酒,想起姐姐出嫁時和姐夫確是合飲了一盅酒的。拍了拍自己後腦勺說:「大娘,真對不起,我可不是有意的!」
虎子走到眼鏡店門口,看到有道在吉他聲中正從店內出來,一邊走一邊把他新換的眼鏡摘下來戴上,戴上又摘下來地試驗、欣賞。虎子招呼聲:「先生。」
「……」
「不,我沒錢。」
陸虎子輸給韓有福五碗飯,只餓了一頓就草雞了。答應用這月的零用錢來頂那兩碗飯的賬。別人去玩,他在鋪上睡不著,雖然沒錢,還是跟大隊一起到了街上。
「八路軍里真有日本人和他們一塊拿槍打自己的軍隊,反對自己的祖國日本嗎?」
「你沒有事嗎?」
眼鏡店也是虎子每次必去的地方,並非他對眼鏡有什麼特別愛好,是因為宣布了那裡是最遠界線,不走到那兒就辜負了自己這點行動權。那眼鏡店星期天也不大有人來,櫃檯里擺的幾副眼鏡半年來動都沒有動過,誰也猜不透店主吉田老頭靠什麼吃飯。什麼時候經過他門口,都看見他抱著箇舊吉他,有時坐在店內櫃檯邊,有時索性坐在店外石墩上,彈的也總是一個調子:「馬車呀慢慢地走,慢慢地走……」這馬車一直到陸虎子回國,也沒走到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