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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瀨戶內海! 六

別了,瀨戶內海!

部長又說:「山崎先生工作是很出色的,我們一向合作得很好,我們的目標沒有差別。」
藥品部十五個人跑著整齊步子,來到勤勞部門外。山崎正被勤勞部召來開會。馬上推門出來問:「正上班的時間,你們上這兒來幹什麼?」張巨說:「我們來請求處罰!」山崎問:「出了什麼事?」
韓有福腿打哆嗦了。極力裝出笑容說:「我的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有!」
「不,共產黨不是一個人……」
「對的,日本必勝,我們神風特攻隊,一人一機就拼掉美國一艘軍艦,美國的軍艦有限,我們的武士無數。」
「唔,東京被轟炸的照片看見了吧?」
「我一定努力。」
「華工們奪了警察所的槍,拉上山打了幾天游擊。想和美軍俘虜營靠攏,幸好軍隊趕到才把他們消滅。」
村岡還有些悻悻然,但勉強說了句:「真遺憾!」
這車間另一個日本工人姓村岡,大約二十歲,滿結實強壯,可不知有什麼門道竟沒去服兵役。他沒有中國人日本人這個界線,跟華工們既交朋友也打吵子,好起來抱著你膀子走,一翻臉就拉架子摔跤。可是挨了打也不告狀,你今天揍了他,明天他又跟你開玩笑,從不記恨。
張巨說:「要去,我一個人去,寧叫一人單……」
宋玉珂擠眼:「聽兄弟—句吧!」
「沒聽見!」
「查一查,今天的事如果沒有政治背景,放過去吧。要殺的是肉牛。耕田的牛農民不殺。山崎先生,希望你以後多聽一點我們勤勞部的意見。」
張巨向來膽大氣粗,華工中沒有他看得起的人,不知為什麼跟宋玉珂往一塊一站,心裏就覺著矮半頭。
「看,可是我不認字,光看畫。」
「不用害怕,你只要幹活好,思想純正,我不管閑事。」
山崎答應了一個「是」字。
張巨叫人把村岡拉了出來,村岡氣哼哼地把臉轉向別處。宋玉珂向村岡說:「我勸架來晚了,很對不起。你一直跟我們挺友好,失手打了你,這是誤會。張巨,向村岡先生賠個禮吧!」
「中國人,你的夥伴們。」
虎子會意,把話咽回去了,並且從此當著人連話都不再跟宋玉珂說。可是心裏卻納悶:「歌上都唱著『武工隊員個個賽猛虎』,這隻猛虎怎麼落進籠子里來了呢?」——這就是那晚在油房裡跟「鬼子同志」說話的人。
華工們是日本人用抓、騙、招、買各種辦法,從各個地點弄來的。抓的人只管抓,賣的人只管賣,轉到勞工協會手中按人頭一過數就人錢兩清。對於他們的祖宗三代,家庭出身並不過問。勞工協會把這些人送到門司,洗澡消毒。光著屁股排隊,這一撥兒上秋田,那一隊去山口……各有日本頭人領走,與送的人再無關聯。誰從哪裡來,過去幹什麼,都不用打聽。到了工礦,發個表填上姓名,張三李四,籍貫年齡,隨你一寫。反正是奴隸,有個名字用來招呼驅使,幹得好給飯吃,干不好打鞭子,管那些閑白何用?所以華工們互相之間,也不知道各自的真正面目。比如,人們只知宋玉珂是濟南的教員,虎子是鄉下的羊倌,誰也不知早在來日本之前他們就有交情。
「是。」
韓有福心說,你又錯打了主意,我老韓為人滑頭點兒,可不至於https://read.99csw.com出賣中國人,這點還能把握住。
近來煤炭供應不足。電壓忽高忽低,爐溫也不穩定。應當上一爐出的半成品沒有按時出來,就兩爐擠在一起出來。像一間小房大小的車,一次就出十二車。每車有一百多板乾燥了的碳酸鎂硬塊。這上千板的乾料就靠七個華工和一個日本工人由爐內推出,運往粉碎室,把板抽出,把料卸掉。車推進過濾室,把板碼成垛,再裝上濕料推回爐內。熱風滾滾,粉塵飛揚,人們真像在《神曲》所描述的「旋風地獄」里受刑罰。大牙掄著根鐵鍬把,不斷地叫喊:
「我完全相信。」
韓有福回車間,貨已卸完了,人們正推著車往過濾室去。他見車子都推過了出料口,沒人看見他回來,就抓起自己上衣,急忙溜出車間,往海邊走。裝濕料時,大家合裝一台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容易發現,發現了可以說巡查找他談話沒談完,樂得抓這個空子去海邊打個盹。碰巧還能會一下花枝子。花枝子在海邊小鐵道上推軲轆馬,每到上夜班就和他在那些廢管子里幽會。韓有福別的方面機靈,可就是學不好日本話,除去生產上幾句必須的話,別的都記不住。花枝子也並不想學中國話,「談」戀愛這詞對他們倆不適用。好在要滿足人類天性的需要,談與不談並非關鍵所在。我們祖宗也不是先學會說話再延續後代的。所以到現在韓有福也不知道花枝子家住哪裡,有幾口人。他丈夫死在南洋群島,還是死在阿留申。花枝子對他熱得像一盆火,把頭埋在他胸窩裡哭,從牙縫裡省下食物送給他。他只是覺得送上門的便宜不撿是傻瓜,她想男人想瘋了,願意倒貼,為什麼不幹呢。在華工中他不太隱諱這件事,有時候還故意講他們的事來炫耀。華工們當面也說幾句逗趣話:「走桃花運了!」「回國不回國你無所謂了,反正在日本有人疼!」背後不罵他的很少,覺著他給中國人丟了臉。甚至有人指著他鼻子說:「跟野妓一樣,無非是翻個過兒罷了。」宋玉珂從不胡言亂語,有一次也正色說:「我替那個日本女人傷心。對你好了一場,你也該有點真心吧?怎麼拿她的痴情當笑話說?」韓有福做買賣出身,什麼下流地方都到過。聽宋玉珂這議論暗暗發笑,覺得這實在是個窮書獃子的見識。
「小孩,你每天新聞都看嗎?」
「謝謝先生。」韓有福琢磨他要拉什麼屎。
宋玉珂說:「你有這份骨氣,夠條漢子。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舍這條命。日本快完了,想法堅持到勝利回國這才是正路。大家聽我一句話行不行?」
宋玉珂捏了一下他的手。小聲說:「千萬記住,咱們誰也不認識誰。」
「……」
大牙平日雖也怵張巨一些,但量他不敢動手,舉起棒子就朝張巨打來,張巨用鐵管一擋,順手一掃,打在大牙那條好腿上,大牙一下子就跌進水汪汪的碳酸鎂堆里,村岡平日雖然中日不分,也恨大牙,現在到了節骨眼上,民族觀念就佔了上風,從張巨身後撲上去要奪他的鐵管。華工們見他動手,吆喝一聲就一齊擁了上去,七手八腳把村岡也打倒在地,虎子一看事鬧大了,就跑到「硝酸加里」去https://read.99csw.com報告宋玉珂。聽陸虎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事兒一說,「硝酸加里」的幾個人不等宋玉珂發話,各拿了一把鐵鍬,直朝「碳酸鎂」來。「硝酸加里」只有一個日本工人,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平日沉默寡言,對華工們不冷不熱,這時卻抓住宋玉珂的手說:「宋,聽我勸告,不要鬧出大事來。」
在人們集合的時候,宋玉珂小聲對虎子說:「給『石灰爐』、『炭酸鈉』的人送個信,如此這般……」
「都去!」宋玉珂說,「『硝酸加里』的人也去,法不責眾!」
全體華工都舉了手!
「我想炸彈可別掉在我頭上!」
山崎說:「勞工協會雖然派我來管理華工,可部長是上級,我一定按您的指示辦。」
「先生,我聽不懂這麼複雜的日語。」
虎子說:「你說得輕巧哩,我打了幾天擺子,今天一天沒吃飯,這腿軟得棉花似的,光打顫站不住咧,我要像你這麼壯實,誰哭誰是個孬種。」
虎子覺得好受多了,可是眼淚更止不住了,不過他沒再出聲。半夜上了火車,他還挨著這人。悶罐車裡比關帝廟還擠,也比關帝廟還黑,虎子就始終沒看清這人的模樣。天亮後到青島的大港站打開車門放他們出來,虎子這才看清他,不由得叫了聲:「媽呀,你不是……」
虎子被抓的當天,被關在火車站外關帝廟裡。廟不大,抓來的人不斷往裡送,不大工夫就擠得坐不開了。日本鬼子就叫大夥都站起來,被抓的人估計不是要槍斃,就是抓勞工。哭爹叫娘的也有,呼天喊地的也有,虎子也嗚嗚地哭。緊挨他站著的一個人就說:「抓都抓來了,哭頂個啥用。白叫鬼子聽了高興!」
巡查撿起一塊碳酸鎂,在水泥地上寫了「共產黨」三個字:「嗯?」
「現在前方戰士,在浴血苦戰。我們要努力生產,這些小事,不必太重視了,以後不重新鬧事,當然就不處分了。各位回去勞動吧。」
全體華工都向前邁了一步。
山崎沒料到會這樣。一怒之下,想沖每人頭上都打幾木刀。誰料四下一陣跑步聲。由炭酸鈉、石灰爐、硅酸曹達……跑來了上百名華工。列隊在勤勞部門口站定了。勤勞部長親自出來,看看這氣勢,把山崎叫進屋去。然後就笑眯眯地問:「怎麼檔子事啊?」
眾人齊聲喊道:「萬歲!」
「謝謝部長先生。以後也不處分嗎?」
「你放屁,我今天肚子空,多少慢點,平時比你少幹了嗎?」
他最討厭韓有福,一見面就把大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縫裡朝韓有福鼻子上伸。他見韓有福跟別人一起幹活總偷懶耍滑,就故意讓陸虎子和他推卸一台車,並對虎子說:「你小孩,少干一點可以,叫他多干!」
張巨他們走進車間,手中的小物件還沒放下,大牙就拉電鈴通知出爐了。
那人哦了一聲,伸手抱住了虎子說:「這樣你好受些不?」
連村岡都忿而不平,他說:「你們中國人該倒霉,為什麼當初不把他另一條腿砍斷?」
宋玉珂串通人給張巨他們留了飯,張巨覺得受恩不報非君子,這天早上上班,他把那一慰問袋大米帶進了廠。對宋玉珂說:「哥們兒,今天中午飯咱們湊到一塊吃啊,我請客。」
宋玉珂握了一下老工人https://read•99csw.com的手說:「謝謝你!」
「可是礦山生產停了!」勤勞部長把煙頭扔進煙缸,搓搓手說:「發電取暖要燒煤,燒中國人的屍體是不頂事的。」
「最近戰局不大好啊!」巡查嘆口氣說,「塞班島玉碎了,東京轟炸了,美國飛機常常來!」
「可是你們的人都相信嗎?嗯?沒有人說什麼壞話嗎?」
華工們看已沒什麼再堅持的,就喊:「立正,敬禮。」隊伍也各自走散了。
「哪個先動的手,舉起手來!」
部長點燃一支煙,深吸了幾口,對全屋的人說:「最近,秋田縣的華工發生暴動,把幾個對他們太嚴厲的監管人員殺了。」他看了一眼山崎,山崎立刻立正站起來,他做個手勢,讓他坐下。
過濾室這時忙得天旋地轉。因為一下出了兩班的車,不能按常規那樣生產了。只得三個人負責裝一輛車,推進乾燥爐。另三個人在他們進爐時就裝另一台車。過濾器出料口要有兩個人把料整理好推上皮帶運輸機,另一個往出料口上放置托板。可是韓有福不見了。不論怎麼安排也少一個人手。大牙不敢停下工來去找韓有福,只好自己去放托板。沒有幹完一車活,他那條好腿既累得支撐不住全身、那條斷腿又疼得他齜牙咧嘴,他就破口大罵,罵中國人都是混蛋,都是懶蟲,都該殺。大家本已累得夠嗆,一聽他罵全火了,七嘴八舌跟他吵。一吵手腳自然放慢,劈里啪啦幾十板碳酸鎂全從皮帶運輸機上滾了下來,堆成了堆。大牙氣急,把機器停了,抄起鍬把要打人,張巨原沒參加吵罵,他心裏也在罵韓有福泡蘑菇,見大牙要動武,張巨惱了,順手抄起一條鐵管子,攔住大牙。
「沒有聽見。」
「聽說你有女朋友了,很快樂吧?」
張巨瞪眼沖宋玉珂喊道:「叫我來這一套?」
到椿崗不久,他就與虎子訂了兩條秘約:一,任何情況下都不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忘了自己是從根據地來的,受過共產黨教育。華工里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條件不允許做宣傳教育工作,可以不做,但總要潔身自好,保持清白。
這時有人輕輕打了口哨,通知「勤勞部」的人到了。霎時鴉雀無聲,只聽乒乒乓乓卸車的聲音,滿屋子都被白色粉塵瀰漫住,眼都睜不開。「勤勞部」是軍方派駐廠內監視工人的部門,有權拘留、拷打工人。他們不時地騎上車到華工們幹活地方巡視。韓有福憑直覺那人就在他身後轉悠,就把上衣一脫,一次兩板兩板地往下卸料,一會的工夫渾身上下就掛滿了白粉,像個長滿白毛的猴子。「勤勞部」的巡查員並沒理他,拍了一下虎子的肩膀,把他叫到了屋外去。
張巨問:「你說怎麼辦?」
「興亞寮沒有叫這名字的人呀?是日本人嗎?我不認識。」
「怎麼想?高興呢?不高興呢?」
宋玉珂說:「先把村岡請出來。」
「明白?」
巡查想了半天,在地上畫了個斧頭鐮刀圖案。
「不是,說轟炸的事!」
宋玉珂原來是個教員,日本軍隊把小學校燒了,他一跺腳參加了游擊隊。還當文化教員。他正在申請入黨。支部書記對他說:「首先要在思想上入黨,不論人前人後,集體行動還是單獨作戰,都要以黨員標準read•99csw.com自覺地要求自己。」這話給他提出個做人的基本原則。給了他在困難時的精神支柱。他想:越是遠離祖國、遠離組織,越要謹記這句話,不然人在高壓下,會蛻化成低等動物。可是他參加革命不太久,馬列主義沒念過一本半,共產黨員和好人的標準他分不大清,他常常只是在認真地做好人。
各部的班長紛紛報告說:「我們按勤勞部的規定,有錯誤主動報告,請求處罰來了!」
「你說蔣介石好,汪精衛好,還是共產黨好?」
張巨沖老宋情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上衣脫了下來,披在村岡身上,大聲說:「村岡先生,我跟你沒過節,打失手了,對不起,請原諒吧!這件衣服算我賠你的襯衫。」
「誰?」
山崎更加暴跳如雷,進屋拿來一把木頭戰刀,大聲問:
宋玉珂對張巨說:「全體集合,上勤勞部自首去!」
「碳酸鎂」華工班長是張巨,「硝酸加里」的班長是宋玉珂。
部長回到屋內,各車間正紛紛來電話請求把華工先放回去生產。機器還在運轉,再沒有人照看,馬上要出事故。大家都恭維部長處理得十分及時和妥善。
這大牙有三十多歲,體格很壯,只是少了半條腿。是台兒庄戰役叫中國兵拿大刀片砍下去的。這件事他記了仇,有機會就罵中國人不好。華工們自然也就對他沒好臉色,罵他是小山崎。其實他跟山崎不一樣,他只是乍乍呼呼,真動手打人的事並不多,山崎有一套系統的軍國主義思想,民族壓迫觀念。大牙沒有這些,他就是為自己的腿鳴不平。其實大牙生活很苦,衣不蔽體,吃的東西也比華工好點有限,他一條腿不能幹重活,廠方並不把他當頭蒜。
「飯是我贏的,我輸了不也一樣給他嗎?」
虎子剛還完韓有福五碗賭賬,韓有福又攛掇他玩「十點半」。虎子一時心活,竟又輸了五碗,為此決心一口氣還上賬、至死不再賭博。恰好配給煙草,他把一包煙和一本捲煙紙給韓有福頂了三碗飯,昨晚今早一口飯沒吃,他賬還清了,這時身上就發軟,卸一板料,要喘幾口氣。韓有福抱怨說:「跟你幹活真倒了霉,得替你干一半!」
山崎一聽,火冒三丈,平時敢頂撞日本人一句都要懲罰,今天居然動手打起來了,上前問道:「誰動手了?上前一步走!」
「你聽他們說什麼話了?」
「我不認字,你畫個圖吧!他們什麼樣?」
早晨六時,隨著汽笛聲,灰色的、襤褸的人群,躬著腰,夾著飯盒,急急忙忙地一邊回答著小學生們的問候,一面擠進黑色廠門,集中到神社前廣場上。做廣播體操,做「東方遙拜」,背誦「社訓」,每逢八日還要低下頭來聽讀「宣戰詔書」。然後順著廠內滿是管道、電纜的小路分散到各自的車間去。
「先生,一億一心,聖戰必勝!」韓有福一邊說一邊心裏想:「你小子也有害怕的事呀,咱們心裡有數吧!」
華工們就說韓有福:「都是中國人,他個孩子家,飯又讓你哄去吃了,比你少干點又算什麼?」
「藥品部」在最南端,臨海並立著兩個車間,一個生產「硝酸加里」,一個生產「碳酸鎂」。華工們給它起個外號叫「水火二獄」。「硝酸加里」車間除去水池就是水槽,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不是用膠九*九*藏*書皮水管澆水抽水,就是用鐵鍬鐵耙在結晶池內攪水,兩隻腳泡得脫皮,浮腫;「碳酸鎂」車間的中心是兩座幾十米長的隧道式乾燥爐和一架粉碎機,華工們推著一車車碳酸鎂結晶塊入爐出爐,在爐壁的燒烤和熱風吹灼下個個皮膚干縮,滿臉皺紋,十幾二十歲的人就像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碳酸鎂粉灰堵塞住每一個毛孔,任憑你用高壓空氣吹,用熱水泡,拿肥皂搓,都清除不凈。人們把毛巾疊作三疊,連鼻子帶嘴都蒙上,還是成天咳嗽,吐出像牙膏似的白色黏塊。
宋玉珂趕到「碳酸鎂」車間,戰鬥已經結束。大牙和村岡全被監視在休息室的牆角里。大牙躺在地上,已經只有呻|吟的份,滿臉是血。村岡臉沖牆坐著,襯衣撕成了破片,一語不發。宋玉珂把張巨拉到一邊小聲問了幾句。張巨連說帶罵:「亡國奴當夠了。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連累你們,我索性殺了大牙,去自首去。」
「他們說餓的慌,能找到吃的才好!」
虎子點頭說:「明白!這是乾燥車的掛勾對吧?這樣的不好使,方頭的好使……」
「你注意一點,報告給我,女朋友的事沒關係。現在的工作太辛苦了,工具倉庫需要人,我可以幫忙調你去。」
「各位犯了什麼錯誤?」
宋玉珂三十來歲,為人斯文、老實。他總收拾得整潔利落,臉上從不鬍子拉碴。衣服補得平平正正。在一群邋裡邋遢的華工中,他格外透著精神。他對於華工之間宗派糾紛,從不參与,如果請他調解,他卻一定盡心。他不頂撞日本舍長、工頭,不犯紀律,所以從沒挨過打。可是他也不拍日本人馬屁,不檢舉華工中的任何事情,因而也不招中國人罵。人們講笑話,扯亂彈,他跟著撿笑,卻不當主講。因為他長得漂亮,跟日本女工們一塊幹活,她們都跟他說笑,他一律應酬,可從不認真。他跟誰也不親,跟誰也不遠。如果說有例外,那就是對虎子處處關照。但這不會引起人們非議。虎子年歲小,他以大哥身份關照他,人們為此對老宋挺敬重。
「徵用工守則規定,要互相監視:藥品部的人犯了錯,我們有失監視之責。」
「我們跟大牙打架了!幹活的時候,他欺人太甚,我們揍了他!」
上了船,看管得鬆了,宋玉珂才告訴他。武工隊以為日本鬼子抓人,要在附近修據點,特派他打進來弄情報,誰知一來就走不脫了。宋玉珂兩手一拍,說:「壞了醋了不是!命里該咱去留留洋!」
「混蛋,滾,豬!臭狗屎!」巡查踢了虎子屁股一腳。把他攆走又把韓有福喊了過來。遞給他一支煙:「韓,你幹活很好。」用打火機把煙給他點著了。
「很好,大家稍息。」他倒背手來回踱了幾步又站住腳說,「有了錯誤自己來自首,這很好。既這樣,我決定不處分你們了。」
椿崗是個狹長形的小鎮,夾在瀨戶內海和一片長滿翠竹和杉樹的小山之間。它的南端有塊凸出的角地,類似半島,「椿崗曹達株式會社」就建在這半島上。一連四個長筒形石灰爐,十幾隻塗了保護色的煙囪,把這秀麗的市鎮弄得烏煙瘴氣,站在山頂往下看,群山似翡翠,內海如水晶,中間卻亂七八糟扔著一堆冒煙起火的垃圾。
「快一點,快一點!想挨棍子嗎?」
「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