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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

木木

「好!就把塔基雅娜許配給他好了。」太太果斷地說。她很開心,聞了幾下鼻煙,「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你找我有什麼事,先生?」加夫里洛重複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先生?你還說什麼事先生?你簡直就像一個魔鬼,沒錯,你就是那樣。我有罪,請求上帝寬恕我。」
「就今天!你現在就去處理這件事。至於家務,我以後會叫你來報告的。」
卡皮通轉身慢慢地離開了。
「快聽,『她』把自己暴露出來了。」有人這樣說道,於是大家又笑了起來。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她完全配得上我。她是一個好姑娘,性格溫順,工作勤奮。可是,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也知道,她被那個樹妖看上了……」
可就在此時,一個巨人,手握一根長棍,肩膀上扛著一個背包,急匆匆地順著公路往前走。他就是蓋拉辛。他根本不向公路兩邊看一眼,只顧著急匆匆地往前走。他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鄉,自己的村莊,自己的家裡。他把可憐的木木淹死之後,立即返回他的頂樓,匆匆忙忙地收拾一些東西,然後用一塊舊馬衣把這些東西包起來,扛在自己肩膀上,之後就上路了。別人把他帶到莫斯科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把路記在了腦子裡了。他還記得,他是在一個距離公路二十五俄里的村子被太太帶走的。他在公路上走著,懷著一種快樂與絕望交織在一起的決心,一種堅忍不拔的勇氣。他敞開胸口,邁著大步往前走,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他好像已經在陌生人中間,在異鄉流浪了太久,他的母親喊他回家那樣,好像他的母親正在家鄉急切地盼望著他回去那樣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夏天剛剛到來,夜裡十分溫暖,也十分寧靜。在太陽下山的地方,仍然顯現著被落霞染上一抹粉紅的白色。青色的暮靄在天空的另一邊已經升了起來。那裡就是夜的誕生地。秧雞和鵪鶉在四周不停地叫著。這些聲音,蓋拉辛根本就聽不到。此時他正邁著穩健的步伐,從樹旁走過。樹木的夜語,他也聽不到。可是他卻聞到了從那些黑色的田野上飄過來的熟透了的黑麥的香味。那是他聞慣了的味道。他覺得他的臉、鬍鬚和頭髮,都遭到了迎面吹過來的風(那是家鄉的風)的調戲。他覺得面前這條路,這條泛著白光的路,像一支箭那樣筆直地通向他的家鄉。他看到滿天繁星把他的路照亮。他就像一頭大雄獅那樣,無畏地邁著大步向前走。當他看到第二天的太陽散發出來的泛著水汽的紅光時,他已經離開莫斯科三十五俄里了。
當加夫里洛懷著慌亂的心情,來到她的內房時,她迫不及待地說道:「請你告訴我,是什麼狗在我們院子里不停地叫,一直叫了整整一夜?我被它折磨得一夜未睡。」
之後,他說:「兄弟,如果你願意,你就上來,把那件厚絨布外衣推到裏面去。」
「門上那個洞被他用厚絨布外衣之類的東西給堵住了。」
卡皮通把眼睛睜得很大,稍稍離開牆角。
「上帝啊!」卡皮通激動地說道,「什麼時候才是末日啊?什麼時候啊!我是一個不幸的可憐人!這就是我的命運!您想想看,小時候,德國師傅經常打我,長大之後,同胞們又經常打我,最後到現在,進入壯年時期后,又將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在等著我呢?」
那個寄食女人不由分說地向前廳跑去。
「天哪!」她對著一個寄食女人,突然大聲叫道,「這是一條什麼狗?」
「烏斯基尼雅·費約多羅夫娜,」他大聲地呼喚他妻子,「我的好老婆,把小茶具給我準備好。」
「可是,還有一件事讓人頭疼。你知道,蓋拉辛那個聾子被你給迷住了。他瘋狂地愛上了你。你究竟是怎麼讓他愛上你的?可是,他會將你殺死。他這樣的一頭熊,有什麼事他做不出來?」
「來人!來人!」她大聲喊道,「木木在花園裡,立即把『她』帶到這裏來。」
「沒錯,太太,我們的確有一條看門狗。它叫陀螺,太太。」
「很好,」司捷潘說,「他打算將『她』淹死。現在我們不必擔心了。他答應的事情……」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你問我為什麼嗎?好,那我就告訴你,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挨打併不會引起我的恐懼,如果一位老爺把我關在一間屋子裡,揍我一頓,我不會感到難為情。不過,我終究還算是一個人啊,所以在別人面前他必須要跟我打招呼。可是現在,蓋拉辛那個傢伙……」
蓋拉辛一直站在門口。那些人全都聚集在樓梯腳下。蓋拉辛抬起兩隻胳膊,輕輕地叉在腰上,從上面看著他們,看著這些渺小的人,這些穿著德國長襟外衣的人。一件紅色的農夫襯衫穿在他的身上。在那些人面前,他無疑是一個巨人。加夫里洛走上前來。
「既然有了一條狗,我們為什麼還要養更多的狗呢?除了增加紛擾,還有什麼好處?事情很清楚,宅子里沒有管事的人。啞巴為什麼要養狗呢?他在我的院子里養狗,獲得了誰的允許?昨天我在窗口看到那條狗了,它就躺在花園裡啃著什麼東西。可是,那裡種著我的玫瑰花啊!」
「太太,一條狗,什麼狗,對了,太太,或許是啞巴養的那條狗。」
這便是在與女主人談完話之後,加夫里洛感到為難的原因。加夫里洛坐在窗前,仔細地盤算:「不用說,蓋拉辛很討女主人的歡心。——對於這一點,加夫里洛非常清楚,因此對蓋拉辛十分縱容。可是他畢竟是一個殘廢,不會講話。我可不能把蓋拉辛愛上塔基雅娜的事情告訴給女主人。而且這對他來說也很公平,他怎麼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丈夫呢?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將塔基雅娜許配給卡皮通的事情要是讓那個——請求上帝寬恕——樹妖知道,他一定會毀掉宅子里所有的東西。跟他講道理一點兒用也沒有。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都無法說服他這個魔鬼——我是一個罪人,請求上帝原諒我。沒錯!」
「可是他回來過!」司捷潘突然大聲說道。他手裡拿著湯匙,正在刮著粥。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司捷潘在下面提醒道,「他是一個聾子,您的命令,他根本就聽不到。」
「你這個懦弱無能的傢伙,」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說道,「你為什麼總是說起話來沒完沒了?」
這條小狗是一條母狗。蓋拉辛比任何一個照料自己孩子的母親都要更加小心地照料著他的「養女」。開始時,「她」非常瘦弱,樣子也很難看。後來,「她」變漂亮了,身體也強壯起來。在蓋拉辛的悉心照料下,八個月之後,「她」居然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有一雙靈活的大眼睛,一對長長的耳朵以及一條喇叭形的長滿了毛的尾巴。「她」變成了一條西班牙種狗。「她」對蓋拉辛寸步不離,一直搖著尾巴,跟在蓋拉辛後面。每一個啞巴都知道,他們那種模糊的叫聲具有一種特別的功能,經常能夠讓別人注意他們。因為,蓋拉辛給「她」起名叫木木。「她」贏得了宅子里所有人的喜愛,大家都管「她」叫小木木。「她」聰明極了,與每個人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但其實除了蓋拉辛之外,「她」誰也不愛。蓋拉辛也特別愛「她」,甚至愛到了瘋狂的地步。每當看到別人撫摸「她」,他就會生氣。這也許是出於嫉妒,也許是擔心「她」受到傷害。「她」經常會在早上用嘴叼住他的衣角,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她」經常跟他一起去河邊,一路之上,「她」臉上的表情始終十分莊重。「她」經常用嘴叼住運水的老馬的韁繩,把它牽到他面前。「她」與那匹老馬的關係非常融洽。「她」還經常禁止別人進入他的頂樓,幫助他守護著鐵鏟和掃帚。他特意在房門上開了一個洞,以方便「她」自由進出。「她」似乎把自己當成了他的頂樓里的女主人,所以走進屋子后,就立即得意洋洋地跳到床上去。「她」整夜都醒著,但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亂叫,那是那些笨拙的看家狗才會做的事。它們前腿豎起,用後腿坐在地上,眯起眼睛,鼻子對著天空,沒來由地對著星星亂叫,而且必定會不間斷地叫三次。要不是有生人走到籬笆前,或者是可疑的沙沙聲或響聲在某地響起,「她」絕對不會用它那細小的聲音叫起來。總之,「她」是一隻優秀的看家狗。除了「她」之外,院子里還有一條名字叫陀螺,渾身長滿黃毛,略帶褐色斑點的老公狗。可是,一條鐵鏈把「他」鎖了起來,即便是在夜裡,「他」也沒有自由。而且「他」感覺到自己實在太老,對自由已經徹底失去興趣。「他」整天把身體縮成一團,躺在「他」的狗窩裡,只是偶爾叫幾聲。它的叫聲嘶啞無力,而且「他」似乎也覺得這種叫聲根本就不起作用,所以在叫完之後會立即把聲音收回去。木木非常懂事,從來不到太太的宅子里去。蓋拉辛每次為上房送柴時,「她」都會待在台階上,焦急地等待著他。只要門裡稍微有一點動靜,「她」就會豎起耳朵,來回搖動著腦袋仔細傾聽。
「天哪!它長得多漂亮啊!」太太將她的話打斷。「他養了多久了?很長時間了嗎?怎麼我以前從未見過它。去,找人把它帶到這裏來。」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隨他的便吧,」司捷潘說,「他一定會按照他說的去做,他一向如此。既然他已經答應,我們就可以放心了。他說真的就一定是真的,這一點與我們這群人有很大區別。」
一直到晚上,太太始終悶悶不樂。她不打牌,也不和別人說話,一整夜都不痛快。她覺得她的枕頭有肥皂的氣味,覺得傭人們給她用的花露水與平時的不同。她讓那個管衣服的女人去聞床單被褥,直到那個女人把所有東西都聞一遍。總而言之,她非常氣憤,心裏極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她派人去加夫里洛那裡傳達她的命令。她讓加夫里洛提前一個小時來見她。
「那您就用力把厚絨布外衣向里推,把它推進去。」
「好,那我們就拭目以待吧!」加夫里洛說,「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把守衛留在這裏。你,葉羅西卡!」葉羅西卡是宅子里的園丁,他穿著一件黃色的粗棉布寬上衣,臉色異常蒼白。加夫里洛的後半句話就是對他講的。「有什麼活可以讓你做呢?你就坐在這裏,手裡拿著一根棍子,如果發生什麼事情,立即向我彙報。」
蓋拉辛一邊看著管家,一邊指了一下狗。之後,他像拉緊一個活結似的,用手在自己九九藏書的脖子上做了一下記號,然後帶著詢問的神色看了管家一下。
說著,他爬了上來,把木棍拿起來,將厚絨布外衣捅了進去。之後,他又用木棍在洞里搖晃幾下,一邊搖一邊說:「快出來,快出來!」正在這個時候,頂樓的門突然打開了。這一群下人被嚇了一跳,立即連滾帶跳地跑到樓梯下面。跑在最前面的是加夫里洛。尾巴叔叔把窗戶關了起來。
兩天之後,他就已經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在他離開之後,一個正在服兵役的士兵的老婆搬到那裡去住。那個女人看到他后非常吃驚。他來到聖像面前,進行了長時間的禱告,之後立即去找村長。村長看到他時也非常驚訝。當時正是割草的季節,蓋拉辛又特別能幹,於是他們立即交給了一把鐮刀,讓他去割草。他非常高興,因為他又可以像從前那樣去割草了。他幹得非常賣力。他揮舞鐮刀割草以及把草堆在一起的情景可把農民們給嚇壞了。
管家在屋子裡不停地走著,走了好幾圈。最後,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就這樣,現在找來塔基雅娜。」
「喂,喂,喂,」加夫里洛在院子里大聲嚷道,「你千萬不要衝動!」
加夫里洛俯身去尋找那個洞。
「好吧,這件事暫且放一放,」他大聲說道,「以後再談吧。塔紐莎,現在你走吧!我已經看出來了,你非常聽話。」
「快過來,來啊,木木,到太太這裏來。」那些寄食女人一起說道。
之後,她慢慢轉身,向內房走去。寄食女人們都非常害怕,她們你看我,我看你,正打算跟著太太一起進去。可是太太卻突然停了下來。她非常冷漠地看著她們,說:「我沒有叫你們,你們為什麼老跟著我?」說完之後,便一個人走了進去。
「它又來啦……就在那裡,就在那裡!」太太痛苦地說道。她的眼珠再次翻了上去。
「你找我有什麼事,先生?」
「加夫里洛·安得列依奇,你要咒就儘管咒吧!」他心裏想道。
「是的,是的,」管家點頭回答說,「是的,必須要。」
「是挺好聽的,太太,」寄食女人答道。「趕緊去,司捷潘!」
「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太太用輕柔的聲音說道。有些時候,她喜歡裝作一個受苦受難的人。每當那個時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相當忐忑。「柳包芙·柳比莫芙娜,您看看我目前的處境。請您去找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對他說:難道他認為他女主人的清靜,他女主人的性命,還不如隨便一條惡狗更寶貴嗎?我可不希望這樣。」她又用感動的表情繼續說道,「我的親人,你去吧,去找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吧!就當是做一件好事。」
那些寄食女人全都變得萎靡不振。她們向司捷潘揮手。司捷潘把木木抓起來,飛快地把「她」扔到門外。蓋拉辛正好走來,木木被扔到他的腳前。宅子在半個小時之後變得非常安靜。老太太面色凝重地坐在沙發上。就連打雷時的濃雲,也不如她的臉色陰暗。
負責打掃院子的蓋拉辛,是她眾多奴僕中最出色的一位。他有著一副民間傳說的大力士那樣的身板,身高達到十二維爾肖克。他天生就聽不到聲音,不會說話。他是一個鄉下人,是太太把他帶到城裡來的。在村子里,他並沒有與他的兄弟們住在一起,而是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屋子裡。太太有很多繳租農奴,在這些人中間,他是最講誠信的一個,差不多每次都能按時將租金繳上去。他天生神力,干四個人的活都不在話下。不管幹什麼活,他總會非常順利。在聖彼得節里,他會像將整座白樺林連根砍掉那樣,用力揮舞鐮刀;在耕地的時候,他把那寬闊有力的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他一個人就可以將大地那富有彈性的胸脯切開,根本不需要藉助那匹小馬的幫助;在不停地用三尺長的連枷打穀子的時候,他肩膀上堅硬的肌肉就像槓桿那樣不停地起伏。人們看到這些景象時,沒有不高興的。他那不知疲倦的勞動,因為他的沉默而顯得更加莊重。他本來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農夫,只可惜是個殘疾。要不是這樣,又有哪個姑娘不對他產生好感,不願意嫁給他呢?可是,別人把他帶到了莫斯科,給他做了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夏天穿的長襟外衣,還給他買了靴子,又把一把鐵鏟和一把掃帚交給他,讓他負責打掃院子。
「沒錯,可是,我們應該把誰許配給他呢?」
蓋拉辛與店裡的人混得不錯,他的手勢他們都能夠理解。他點了一份帶肉的白菜湯,之後就坐到椅子上,將兩隻胳膊在桌子上支起來。木木站在他的椅子邊上,安靜地注視著他。「她」身上的毛最近剛剛被梳洗過,泛著亮光。服務員把蓋拉辛點的白菜湯端上桌。他把麵包撕成碎片,投進湯里,又把湯里的肉切成小塊,然後端起湯盆,放到木木面前。木木像平時那樣優雅地吃起來。「她」的嘴與「她」的食物只有輕微的接觸。蓋拉辛看著「她」,一直看了很長時間,眼睛里突然流出兩大滴眼淚。這兩滴眼淚,一滴落在白菜湯里,另一滴落在木木傾斜的腦袋上。他用自己的手把臉遮起來。木木將湯盆里的食物吃下去一半就離開了,它還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蓋拉辛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湯錢交給服務員后就向外走去。茶房看著他走了出去,覺得他今天有些奇怪。葉羅西卡看到蓋拉辛后立即躲到角落裡。蓋拉辛走過去之後,他跟在蓋拉辛後面。
「太太,我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我們為什麼不給他說一門親事呢?」加夫里洛說,「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太太。」
他說:「兄弟,小心啊,我可不允許你做蠢事。」
「住嘴!」加夫里洛不想繼續聽他說無聊的話。
女僕們立即去請家庭醫生哈利通。穿軟底靴是這個醫生的全部本領。他為病人把脈時特別謹慎。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他有十四個小時是在睡眠中度過的,在醒著的時候,他總是唉聲嘆氣,而且總是讓太太喝月桂水。這個醫生聽到太太暈倒的消息后,立即跑了過來。他為太太準備了燒焦的鳥毛熏屋子。等到太太把眼睛睜開后,他立即將放在銀茶盤上的裝在小玻璃杯里的聖水遞到太太面前。太太把聖水喝了下去。之後,她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抱怨起狗、加夫里洛和她自己的命運來。她哭訴道,她被大家拋棄了,她非常可憐,卻沒有一個可憐她,大家都恨她,希望她死。與此同時,可憐的木木一直在沒完沒了地叫著,蓋拉辛想要帶著「她」離開那裡,可並沒有成功。
「啊!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玩意啊!」太太說道。她向「她」走了過去。之後,她俯下身準備撫摸「她」。可就在這個時候,木木突然轉過頭,把「她」的牙齒露出來。太太被嚇了一跳,趕緊將手縮回去。
大家都點頭說:「沒錯,的確是這樣。」
與此同時,管家的願望落空了。對於卡皮通的婚事,太太非但沒有忘記,反而還非常重視。這件事情成為夜裡她與一個陪伴女人談話的唯一話題。太太夜裡有些時候會失眠,因此她養了一些陪伴女人在她失眠的時候陪伴她。她們的工作時間是在夜裡,所以就像值夜班的車夫那樣在白天睡覺。第二天早茶后,加夫里洛去見太太,向她報告家務事。太太見到他后,第一句話就問道:「我們撮合的那樁婚事進展如何了?」加夫里洛回答說,進展得非常順利,卡皮通今天還要特意來感謝她。太太的身體有些不太好,她向管家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后,便讓管家離開了。管家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大家找來,開了一個會。這件事情的確有些棘手,必須經過特別的考慮才行。在眾人面前,塔基雅娜沒有反對,可是卡皮通卻表示,他沒有兩個三個腦袋。蓋拉辛惡狠狠地環視著每一個人,他好像猜出他們聚集在一起,是為了商量一件對他不利的事情,所以一直站在女佣人房間的台階上,不肯離開。眾人聚集起來,商討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在他們中間,有一個伺候吃飯的傭人,上了年紀,被人稱作「尾巴叔叔」。其他人總是懷著崇敬的心情,請求他想辦法,儘管他總是回答說:「哦,想到辦法了,沒錯,沒錯!」會議很快就做出了決定,第一條就是在仔細地考慮這件事情之前,先把卡皮通鎖在放濾水器的貯藏室里,以保障他的安全。這件事用武力解決非常容易,但是不能這樣做。如果鬧出什麼事情,被太太知道,那可就麻煩了。既然不能用武力解決,那該怎麼辦呢?他們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想出來一個辦法。他們發現,喝醉酒的人讓蓋拉辛十分厭煩。每當坐在大門的蓋拉辛看到有人喝了很多酒,帽檐蓋在一邊耳朵上,走起路來歪歪斜斜時,他就會非常生氣,立即轉身離開那裡。大家決定讓塔基雅娜假裝喝醉,搖搖晃晃地從蓋拉辛面前經過。他們向她解釋了半天,而她也看出來,除了這個辦法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辦法擺脫那個愛著她的人的糾纏,於是她才答應下來。她按照他們的話去做了。這件事與卡皮通有關,所以大家把他從貯藏室放了出來。大門口旁邊有一塊石頭。此時蓋拉辛正坐在那裡,手裡拿著鐵鏟在地上來回戳。大家藏在窗帘後面,藏在角落裡,偷偷地看著他。
夜幕降臨了。月亮掛在空中,天氣十分晴朗。蓋拉辛躲在那裡,不停地翻身、嘆氣。突然,他覺得他的衣角被什麼東西拉了一下。他非常吃驚,可是他仍然躺在那裡,頭也不抬,還把眼睛眯得更緊了。這時,他的衣角又被什麼東西拉了一下。這次比上次還要用力。他跳起來,看到了脖子上系著一節繩子的木木。他欣喜若狂,大聲叫起來,發生拖長的喜悅的聲音。他把木木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裡。木木則在他的眼睛上、鼻子上、鬍鬚上不停地舔來舔去。他平靜下來,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思考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從乾草堆上爬下來,觀察了一下四周的動靜,確定沒有被別人發現之後,才返回他的頂樓。蓋拉辛此前已經猜到,他的狗肯定是太太派人抓走的,而不是自己走丟的,因為他從其他僕人的手勢中看出來,太太差一點被木木咬到,因此對木木懷恨在心。他下定決心,按照自己的辦法來處理這件事情。開始他拿出一些麵包喂木木,之後撫摸「她」一會兒,把她放到床上。他開始考慮把「她」藏到哪裡才不容易被別人發現。他思考了一整夜。最後他想到,白天時把「她」關在頂樓里,直到read.99csw.com夜裡才把「她」放出來;他白天有空時回去看看「她」。門上開的洞,被他用那件舊的厚絨布外衣堵起來,木木根本就跑不出來。天剛蒙蒙亮,他就已經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那樣,出現在院子里。他臉上那副陰沉的表情,一直沒有改變——這可真是純潔的狡猾啊!這個可憐的聾子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木木會因為自己的叫聲而被別人發現。其實,木木已經回來,被關在頂樓里這件事,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就全知道了。不過,出於對他或「她」的同情,也許是因為出於對他的畏懼,他們一直瞞著他,沒有讓他知道他的秘密已經被發現。只有管家一個人表現得與眾不同。他搖著手,撓著後腦勺,似乎在說:「祝你好運!也許這件事情可以瞞過太太。」不過,那一天,啞巴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勞動熱情。他非常賣力地打掃院子,把整個院打掃得非常乾淨,院子里的小草全部被他拔掉。此外,他還用手把花園籬笆上的柱子全部拔起來,檢測它們是否結實,之後又用手把它們插|進去。總之,他特別賣力地幹活,他的勤快甚至被太太注意到了。在這一天里,他兩次偷偷地跑回頂樓,去看被他關起來的小木木。天黑之後,他在他的頂樓里,不是在乾草場里,與「她」一起睡覺。在夜裡一點到兩點那段時間里,他會帶著「她」到處散步,讓「她」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只有在夜裡那段時間,他才會這樣做。他們一起在院子里走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正打算返回頂樓。這時,突然有一陣沙沙聲從籬笆背後,從巷子那一邊傳過來。木木聽到了動靜,叫了起來。「她」向籬笆那邊走過去,之後聞了幾下,便大聲地叫起來。原來那裡有一個喝醉酒的人,他正躺下來,打算在那裡過夜。說來也巧,正在這個時候,被「神經緊張」折磨了很長一段時間,剛剛才睡下的太太被狗的叫聲吵醒了。——她晚飯吃得太飽就會引發這種毛病。她的心撲騰亂跳,即將停止跳動。
「大約在兩個小時之前。我在門口碰到過他。沒錯,他回來過。後來他又從院子里出去了。我本來想問他那條狗怎麼樣了,可是他的臉色不好看,因此我就沒有問。可能他只是想讓我躲到一邊去,就像在說:『不要纏著我』那樣,他推了我一下。可是他在我的脊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哎呀!哎呀!」司捷潘笑了起來。他聳聳肩,在後腦勺上摸了幾下。「沒錯,」他繼續說道,「他那隻手實在是太厲害了。」
「木木,到太太這裏來,來啊,」女主人說,「快來啊,別害怕,蠢貨!」
這時,卡皮通來找他。他的思路被打斷了。那個輕佻的鞋匠走進屋裡,兩隻手背在身後,走到門邊一個突出的牆角,非常隨便地靠在那裡,伸出右腿,架在左腿上面。他搖晃著腦袋,好像在說:「我來了,您找我有什麼事?」
那個寄食女人非常慌張。一般在別人家裡寄食的人,當遇到主人莫明其妙的叫喊時,臉上經常都會出現這種慌張的表情。
「天哪!」屋子裡所有的寄食女人都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您沒有被『她』咬到吧?希望您沒有被咬到。」——木木根本就不會咬人,更沒咬過任何人。「天哪!天哪!」
「我們不相信你。」加夫里洛搖著手指說道。
「不管它是誰的狗,總之它弄得我睡不著覺。我真是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養那麼多狗!這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們不是有一條看門狗嗎?」
黃昏即將來臨。他慢慢地向前走,眼睛注視著河水。他突然感覺到,河邊的淤泥里似乎存在著什麼東西。他貓下腰,看到一條白底黑斑的小狗在淤泥里打滾。儘管它特別想爬到水面上來,並不停地掙扎著,卻始終無法爬出來。它一次又一次跌倒,瘦弱的身體被河水淋濕,在不停地顫抖著。蓋拉辛注視著這條可憐的小狗,將它抓起來放進懷裡,邁著大步,返回家中。他來到自己的頂樓,將小狗放在床上,找來自己那件非常厚的絨布外衣,蓋到它的身上,然後急匆匆地跑到馬房,拿了一些麥秸,又跑到廚房,向別人要了一小杯牛奶。之後,他回到自己的頂樓,小心翼翼地將絨布外衣折起來,把麥秸鋪在床上,又把牛奶放在上面。這條不幸的小狗剛生下來沒多久,頂多也超不過三個星期。它的眼睛剛剛睜開,兩隻眼睛大小還有些不同。它只是在眨眼,在顫抖,還無法喝杯子里的牛奶。蓋拉辛謹小慎微地用兩根手指將它的腦袋抓住,把它的鼻子放到牛奶里,讓牛奶沒過它的鼻子。小狗突然渾身顫抖著狠狠地吸起牛奶來,不時地還會被嗆到。蓋拉辛一直在旁邊注視著小狗,突然間笑容浮現在他的臉上。整整一夜,他都一直在忙著照料它,把它的身子擦乾淨,讓它睡覺。最後,在小狗旁邊,他也非常甜蜜、安穩地進入了夢鄉。
蓋拉辛住在他那間小屋子裡,一直都是光棍一條。他的身體像以前那樣健康。他擁有像以前那樣大的力氣,仍然像以前那樣做四個人的活兒。此外,他還像以前那樣沉穩莊重。可是他的鄰居們卻發現,從莫斯科回來之後,他再也不跟女人交往,甚至不看她們一眼;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就是,他再不養狗了。農民們都說:「他不需要女人,對他來說,這倒是一件好事。可是狗呢?狗能給他帶來什麼?就算你把繩子拴在小偷的脖子上,用力拖他,也無法將他拖到蓋拉辛的院子里去。」這就是農民中間流傳的關於啞巴大力士的說法。
蓋拉辛慢悠悠地往前走,木木仍然被他用繩子牽著。走到街角之後,他停了下來,好像在想什麼心事似的在那裡站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突然飛快地向克里米亞淺灘走去。路上有一所正在修建廂房的宅子。他走了進去,拿起兩塊磚夾在腋下。到達克里米亞淺灘之後,他又拐了一個彎兒,沿著岸邊往前走。他看到路邊的一個木樁上拴著兩隻帶槳的小船——其實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便走過去,帶著木木跳到其中的一隻小船上。岸邊菜園邊上有一間小屋,一個瘸腳的老頭從那裡走出來,衝著蓋拉辛大聲呼喊。可是蓋拉辛只是點了幾下頭,便用力地搖起槳來。很快他就迎著逆流的河水,把小船劃到一百俄里以外的地方。老頭一直站在原地,開始用左手撓自己的背,後來又用右手撓,之後就步履蹣跚地向小屋走去。
管家在後面大聲地對他說:「如果問題發生在他身上,你答應娶塔基雅娜嗎?」
「當然了,我答應。」卡皮通說完之後便離開了。他的口才並沒有因為他處於束手無策的境地之中而受到影響。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找我有什麼事?」她細聲細語地說。
「當然,太太。不過,您就按照您的心意安排好了。他還沒有淪落到一無是處的地步。把他放在十個人裏面,他也不會比別人差。」
「鞋匠卡皮通。」
「沒錯,這我知道,」管家顯得很不耐煩。他將卡皮通的話打斷,「可是,你要知道……」
「先生,您為什麼要這樣說,您是什麼意思?」
「我讓你把門打開!」他再次重複道。
沒有人回答,只有細微的狗叫聲從裏面傳出來。
「你這個女人啊!你不會放任他,讓他對你做過什麼吧?」
卡皮通去了酒館。一個臉色陰沉的朋友陪著他,他們一直待到深夜。卡皮通非常詳細地向那個朋友講道,以前他與一位老爺一起住在彼得堡,那位老爺很不一般,無論哪一點都比別人強。只是他太遵守秩序,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小缺點,那就是嗜酒如命;他掌握了所有勾引女人的本領……那個臉色陰沉的朋友一直沉默不語,只是點頭對他的話表示認可。後來,卡皮通說他遇到了一件事,明天只有自殺這一條路可走。這個時候,那個臉色陰沉的朋友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該回去休息了。於是,他們便默默地分開了。
「對了,他房門上有一個洞,您可以順著這個洞,把棍子插|進去,然後搖晃幾下。」司捷潘回答說。
木木膽戰心驚地向四周看了看。「她」仍然待在原地。
「哦,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她痛苦地把她的兩隻手舉起來。「那條狗,又是它。趕快,把醫生請來。我快要被他們殺死了。又是狗!」為了假裝暈倒,她把頭向後倒了下去。
「恕我多嘴,她是誰呢?」
大家面面相覷。
「『她』害怕生人,還不習慣。」一個寄食女人用怯懦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
其實,蓋拉辛根本不在院子里,他的擔心純屬多餘。蓋拉辛從宅子里出來后,沒有在台階上看到木木。他非常清楚,木木一定會在那裡等著他回來。而這次木木竟然不在那裡,他非常擔心,開始到處找「她」,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呼喚「她」。他跑到他的頂樓和乾草場去找「她」,之後又跑到街上到處亂找。「她」丟了!他跑回宅子,做出失望至極的手勢,向別的傭人打聽「她」的下落。他還用手比劃著離地半俄尺的高度,用手將「她」的模樣描繪出來。有幾個人對他搖頭,他們並不知道木木的下落。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只是沖他笑笑,並以此作為回答。管家擺出一副非常莊重的神態,大聲地呵斥馬車夫。蓋拉辛跑出院子,到外面去尋找了。
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去了加夫里洛屋裡。他們談了些什麼話,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知道。可是過了不長一段時間,加夫里洛就帶著一大群人,向蓋拉辛的頂樓方向走去。管家走在最前面,用一隻手按住帽子,雖然當時並沒有起風。廚師和跟班走在加夫里洛的旁邊。一群小孩走在最後,他們一邊一路上做著鬼臉,跳來跳去。這些小孩子並不全是宅子里的人,他們有一半是從外面跑進來的生人。尾巴叔叔站在窗里,看著外面的一舉一動,他在下達命令,也就是說,除了舉舉手,他什麼也沒有做。有一個守衛坐在通向頂樓的窄樓梯上面。門口還站在兩個拿著木棍的守衛。加夫里洛來到門前,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叫道:「把門打開!」
蓋拉辛收回目光,忽然把身子挺直,又向木木指了一下。木木始終站在他身邊,疑惑地晃動著耳朵,單純地搖著尾巴。此後,蓋拉辛又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個勒的手勢,而且還富有深意地向自己的胸膛拍了幾下。他似乎是在告訴人們,殺死木木的工作,他要自己承擔。
太太停頓片刻。「今天就讓它從這裏消失,聽見了嗎https://read.99csw.com?」
一年時間又過去了。蓋拉辛的職務沒有變動,仍然負責打掃院子。他對自己的命運非常滿意。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意外卻發生了。夏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太太在一群寄食女人的陪同下,非常悠閑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太太心情很好,她在講笑話,笑容掛在她的臉上。寄食女人們也在講笑話,也在笑,不過她們並不像太太那樣快樂。太太高興對宅子里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當她高興的時候,她會要求所有人馬上高興起來,而且要像她一樣高興。如果有人臉上沒有露出笑容,她發現之後就會立刻大發雷霆。還有就是,她的這種突然的高興並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一般來說她很快就會不開心。她每天早上起床后都會用紙牌來占卜運氣。那一天早上,她翻紙牌時拿到了四張王,這是一個好兆頭,表示她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喝茶的時候,她又覺得茶特別香,因此,她誇獎了服侍她喝茶的女佣人,還賜給那個女佣人一枚十戈比的銀幣。甜蜜的微笑掛在太太起了皺紋的嘴唇上。她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之後又走到窗前。花園就在窗外。花園正中有一個花壇。太太看到花壇上的一叢玫瑰下,有一條狗正躺在那裡,嘴裏叼著一根骨頭,正在仔細地啃著。
這個時候,細微的狗叫聲再次從屋裡傳了出來。
葉羅西卡按照管家的吩咐,坐在樓梯的最下一級,手裡拿著一根棍子。除了幾個頑皮的小孩和愛管閑事的人之外,其他的人全離開了。加夫里洛也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他請柳包芙·柳比莫芙娜代他稟告太太,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妥當,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派馬夫去把警察找來。太太拿出手帕,打了一個結,灑一些花露水在上面,然後用鼻子聞了幾下,之後又在她的太陽穴上擦了幾下。做完這件事後,她又喝了茶,之後又睡了過去——月桂水的藥性尚未完全消除。
「先生,我知道他。」
加夫里洛正打算要開口回答,卻又選擇了沉默。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他是否有這種權利,我根本就不知道。」
「先生,我知道了。」
「丫頭,丫頭!」她有氣無力地喊道。
「他什麼時候回來過?」
「那你說,我們該怎麼做呢?」加夫里洛反問道。
「說實話,他是一個不靠譜的人。不過,太太希望你能夠多擔待一些。」
「把『她』帶走。」老太太的說話的聲調都變了。「這條小狗實在太壞了,討厭極了。」
「你可真行,」加夫里洛說,他又沉默不語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可真行,什麼也不想說!」
「好的,我這就上來。」司捷潘答道。
蓋拉辛的主人,那個老太太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要按照古法來做。她在家裡養了一大群傭人。她家裡不僅有男裁縫、女裁縫、細木匠、縫衣女人、洗衣女人,甚至還有一個兼做獸醫,同時也給傭人看病的馬具匠。除此之外,她家裡還有一個嗜酒如命,名叫卡皮通·克里摩夫的鞋匠。這個酒鬼一直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教養的京城人,不應該住在莫斯科郊外這種偏僻的地方,也不應該沒有職業。他喝酒其實是在借酒澆愁。這是他親口所說的。而且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經常停下來,用手敲打自己的胸膛。一天,太太與她的管家,長著鴨嘴那樣扁平鼻子和又小又黃的眼睛,天生具有指揮別人的相貌的加夫里洛談到了卡皮通的事情。昨天晚上有人看到卡皮通醉倒在路邊,太太對他的墮落深感惋惜。
這個陰謀得逞了。當蓋拉辛看到塔基雅娜時,他像以前那樣一邊沖她點頭,一邊向她叫喊,表達對她的愛戀。之後,他注視著她的臉,把鐵鏟扔到一旁,跳著走到她的面前,把自己的臉向她的臉挪過去。她害怕極了,把眼睛緊緊閉起來,身體搖晃得更加厲害。他抓住她的肩膀,拉著她大步跑起來,很快就跑過這個大院子,跑到那間開會的屋子裡面。卡皮通就在那個屋子裡。蓋拉辛把塔基雅娜推到卡皮通的身上。塔基雅娜暈了過去,不省人事。蓋拉辛向她揮手,向她笑了笑,然後就步履沉重地離開了。他回到他的頂樓,在裏面待了整整一天。馬夫安基卜卡事後對別人說,他那天透過牆板縫看到了蓋拉辛的舉動。他看到蓋拉辛坐在床上,一隻手放在臉上,雙眼緊閉,腦袋和身體一起晃動著,像過去拉船的人或者車夫唱他們那種悲傷的歌曲時那樣痛哭。雖然聽不到他的哭聲,但是可以聽到他那偶爾發出來的有節奏的叫聲。安基卜卡非常害怕,就沒敢繼續看下去。當蓋拉辛第二天從頂樓出來的時候,他的身體並沒有出現異常狀況。只是,他的臉色更加陰沉,塔基雅娜和卡皮通已經不再讓他感興趣了。那一天晚上,卡皮通和塔基雅娜每個人帶著一隻鵝去感謝太太,請求太太為他們結婚祝福。一個星期之後,他們便結為夫妻。在他們結婚那天,蓋拉辛也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只是在路上莫名其妙地將水桶弄破了,空著手從河邊回來。夜裡,他十分賣力地給馬擦洗身體,弄得那匹馬在他的鐵拳下像狂風中的小草那樣搖擺起來。
司捷潘遭到了大家的取笑。吃過晚飯之後,大家都各自回去睡覺了。
司捷潘是一個跟班,年紀輕輕,體魄很強健。他聽到吩咐后,立即向花園跑去。找到木木后,他便用手去捉。在他將要捉住「她」的那一瞬間,「她」非常靈活地逃脫了,之後豎起尾巴,非常迅速地跑到蓋拉辛面前。蓋拉辛當時正在廚房裡。他拍打著水桶,把水桶上面的塵土抖掉,像拿著一個小孩玩的小鼓那樣,把水桶拿在手裡來回搖晃。司捷潘一直跟在「她」的後面,眼看就要在蓋拉辛腳邊將「她」捉住了。可是,「她」不喜歡陌生人,不想被陌生人的手捉,所以就非常靈活地一跳,就逃出了司捷潘的雙手。蓋拉辛看著他們,臉上帶著微笑。最後,對木木無可奈何的司捷潘生氣了,他站起來,用手勢告訴蓋拉辛:太太想看看這條狗,便命令我把它帶到她面前。蓋拉辛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把木木叫到身邊,然後把「她」抱起來放到司捷潘手裡。司捷潘帶著木木來到客廳,把它放到地上。地上鋪著鑲木地板。太太看到「她」后,非常溫柔地呼喚「她」,希望「她」能夠到她身邊去。這是木木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如此豪華的房間,因此「她」非常害怕,扭頭就向門口跑去。可是門口被司捷潘堵住了。他很會拍馬屁,知道木木可能會逃跑,便又趕了回來。木木緊緊貼著牆壁,渾身瑟瑟發抖。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對男人來說,娶媳婦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太太這樣安排,我也特別滿意。」
接著,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木木輕聲叫著,聲音里充滿了哀傷,好像「她」是在請求原諒,並傾訴自己的冤情。太太被木木突然的舉動嚇壞了,她眉頭緊鎖,走開了。
那些女僕都嚇得夠嗆,她們立刻跑進她的卧室。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是一間幾乎放滿了用鐵片包著的箱子的耳房。他把老婆支走,坐在窗前仔細地思索起來。他顯然沒有想到女主人會下這樣的命令,並對此感到為難。思考了很久之後,他站了起來,派人去把卡皮通喊來。卡皮通很快就來了。——不過,我覺得在將他們的談話內容轉述給各位讀者之前,對塔基雅娜,就是卡皮通要娶的那位做一個簡單的描述,向讀者們解釋一下管家會對女主人的安排感到頭疼的原因,是很有必要的。
「太太,我……不……不……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說,「這條狗好像是那個啞巴的。」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沒錯,他會將我殺死的,他肯定會這樣做的。」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我知道。」接著,她支支吾吾地問道,「那個人是誰?」
塔基雅娜是眾多洗衣女中的一個。不過,她只管洗上等的細衣服,這是因為由於她技術純熟,又非常能幹。她大約二十八歲,身材瘦弱,長著一頭金黃色的頭髮,有幾顆痣長在左邊的臉頰上。在俄國人看來,左臉頰長痣的人命苦。塔基雅娜的運氣的確不好。她從小就受到虐待,沒有獲得過別人的寵愛,兩個人乾的活,完全由她一個人來做。她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只獲得極少的報酬。另外,她一個親戚也沒有。她有一個遠房的表叔是當管事的,後來因為年紀大不中用被開除了。她還有幾個當農民的叔叔和舅舅。除此之外,她再也沒有別的親戚了。以前,她長得還算漂亮,但很快就人老珠黃了。她的性格非常隨和,恐怕說成膽小怕事更合適。她對自己的事情漠不關心,每個人都會讓她產生出恐懼之感。她從來都不和別人講話,一心想著按時完成自己的工作。無論是誰,只要在她面前提起太太的名字,她就會渾身不停地顫抖。其實,就算太太出現在她的面前,也不一定能夠認出她來。蓋拉辛被帶到城裡時,她看到了他,險些被他那碩大的身軀嚇暈。她總是想盡各種辦法躲著他。有些時候,她要去洗衣房,必須從院子里穿過,這時她會從他身邊跑過去,甚至還會把眼睛眯起來。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有引起蓋拉辛的特別注意。後來,每當她從蓋拉辛面前走過去的時候,他就會笑起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開始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最後就一直死死地盯著她看。他為什麼喜歡她呢?是因為她由於畏懼她而做出來的動作,還是洋溢在她臉上的溫柔的表情?沒人知道。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拿著一件漿洗過的短衫,那是太太的衣服,偷偷地從院子里經過,突然,她的胳膊被別人用力捉住了。她回頭張望,看到了蓋拉辛,便放聲大叫。他傻笑起來,充滿愛憐地叫著,把一個用薑餅做的,尾巴和翅膀上都貼著金箔的小公雞送給她。她不想要。他非得讓她接受,把薑餅塞進她的手裡。之後,他搖著頭離開了。可是沒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再次對她叫起來。那是他在對她表達他的愛意。從那一天開始,她便一直無法擺脫他的糾纏。她去這裏,他就去這裏見她;她去那裡,他就去那裡見她。他向她招手,發出叫聲,衝著她微笑,或者用他手裡的掃帚把她面前的塵土地掃乾淨,或者將裝在懷裡的一條綵帶拉出來,放到她手裡。這個可憐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擺脫他的糾纏。很快,這個負九_九_藏_書責打掃院子的殘疾人的伎倆便在整個宅子里傳開了。大家紛紛同塔基雅娜開玩笑,有人甚至還嘲笑她,挖苦她。人們都知道蓋拉辛不喜歡開玩笑,就沒有人敢嘲笑他,甚至在他面前,也不敢找塔基雅娜的麻煩。其實,她已經受到了他的保護,雖然她可能並不願意接受。像其他聾啞人那樣,他也非常機智。如果有人拿他或者她找樂子,他立即就能夠察覺出來。在一次吃午飯時,塔基雅娜遭到了那個專門管理主人衣服的女人,也就是她的上司的取笑,害羞地幾乎要哭起來。這個時候,蓋拉辛突然站了起來,伸出大手放在那個女人頭上,同時還凶神惡煞地死盯著她看。她害怕極了,趕緊把腦袋垂到飯桌上。其他人都沉默著。蓋拉辛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樣,重新將他的湯匙拿起來,繼續喝白菜湯。「看,這個又聾又啞的傢伙,簡直就是一個惡魔,一個樹妖。」大家小聲說道。那個女人站起來離開了飯廳。她跑回了女佣人的房間。另外,還有一次,卡皮通——我們剛剛講過的那位卡皮通——與塔基雅娜非常親密地談話,被蓋拉辛看到了。蓋拉辛向卡皮通招手,把他帶到馬車房裡。有一根車桿被放在牆角上。蓋拉辛把它拿出來,將它的一頭緊緊地捏在手裡,輕輕卻又意味深長地威脅卡皮通。從此之後,塔基雅娜便與其他人隔絕起來,再也沒有人敢與她說話了。蓋拉辛並沒有因為這些事情引來麻煩,儘管那天專門管理主人衣服的女人跑到女佣人的房間后便暈倒了,儘管就在同一天,蓋拉辛的粗野舉動被她用非常巧妙的方法告訴給了太太。可是這位脾氣古怪的老夫人只是笑了幾聲,還一再要那個女人解釋清楚,「你的頭是如何被他那強有力的雙手按下去的」等問題,弄得那個女人很難堪。第二天,這位老夫人覺得蓋拉辛是一個身體強壯,盡職盡責的看守人,非常賞識他,便賜給他一個銀盧布作為獎賞。蓋拉辛對他的女主人倒是有些懼怕,可是他仍然準備去請求她將塔基雅娜嫁給他。管家答應給他做一件新的長襟外衣,他正等待著這件衣服。他想要穿著乾淨的衣服去見太太。可是他沒有想到,太太突然做出決定,要把塔基雅娜許配給卡皮通。
當蓋拉辛在葉羅西卡面前消失的時候,葉羅西卡立即向宅子跑去。他要把他看到了一切報告給管家。
直到天色已經暗下來,他才回來。他的衣服上沾滿了塵土,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起來非常疲憊。由此可以看出,半個莫斯科都被他跑遍了。他來到太太的窗前,默默地站在那裡,看到六七個家奴正站在台階上,於是就轉過身去,喊了一次「木木」。木木沒有回答。他離開了。大家都在從後面看著他,沒有人說一句話,也沒有人笑話他。第二天早上,安基卜卡,就是那個愛管閑事的馬夫,在廚房對別人說,整整一夜,啞巴一直都在哼哼唧唧。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除了上帝之外,再也沒有別人能夠對這件事做出審判。除了上帝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到底有沒有白吃麵包,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為人。他覺得我不該喝醉酒,其實那不是我的錯,那是我一個朋友的錯。我受到他的引誘,才開始喝酒。後來,他一個人走了,扔下我不管了,可是我……」
蓋拉辛不停地向前划。他已經把莫斯科甩在身後了。樹林、草地、田地、菜園出現在河流兩岸。他還看到了農家小院,聞到了農村的氣息。他把槳放到一邊,低頭去看木木。由於船底積滿了水,木木正安安靜靜地坐在他面前一塊乾燥的坐板上。他伸出兩隻有力的大手,交叉放到「她」的背上。就在這個時候,小船又被波浪沖向城市的方向。蓋拉辛將身體挺直,痛苦的憤懣之情掛在他的臉上。他用繩子將兩塊磚頭纏在一起,在繩子上打了一個活結,把它套到木木的脖子上,之後把木木舉到河面上,默默地注視「她」。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她」。木木搖著尾巴,毫無恐懼地看他。他轉過腦袋,把眼睛眯起來,便鬆了手。不管是木木掉下去時發出的哀號,還是沉重的磚頭擊起水花的聲音,蓋拉辛全都聽不到。就像對於我們正常人來說,最寂靜的夜晚也一定會有聲音那樣,對於他來說,對喧鬧的白天也寂然無聲。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波浪依然正前仆後繼地在水面上翻滾,碰到船舷后,它們蕩漾開來,只有後面的一些大的水圈在向岸邊擴散。
蓋拉辛轉身看到窗里的影子和亮光在移動。他產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便立即把木木抱起來,夾在腋下,跑回他的頂樓,並把門鎖起來。很快他的房門便遭到了五個人的捶打。那五個人覺得門被門閂抵住了,就停了下來。加夫里洛急匆匆地跑上來,吩咐他們守在門口一直到天亮。之後,他離開那裡,跑到女僕室去找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她是太太身邊年紀最大的陪伴女人,經常與加夫里洛一起偷糖、茶葉和其他東西,有時還造假賬。加夫里洛請柳比莫芙娜替他稟告太太說,非常不幸,那條狗又跑了回來,不過,明天「她」就會被處死,請太太安靜下來,不要再生氣了。太太的確很快便安靜下來。不過,那是由於醫生疏忽大意造成的。他本來打算讓太太喝十二滴月桂水,結果他卻慌慌張張地弄成了整整四十滴。太太喝下去了,很快就產生了效果。只過了一刻鐘,太太就沉沉地睡著了。蓋拉辛躺在床上,臉色由於害怕而異常蒼白。他把木木的嘴緊緊地捂了起來。
「他把你像鵝一樣,扔到大街上不管了。啊,你這個放浪形骸的人。啊!先不說這個,」管家繼續說道,「現在有這樣一件事。太太……」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道,「太太打算給你說一門親事。聽見沒有?她認為你結婚之後,就不會再這樣了。你知道嗎?」
「因為你身體虛弱!……我看那是因為你鞭子挨得太少。你還在彼得堡待過,在那裡當過學徒,你學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你就是一個什麼事也不幹,白吃麵包的人。」
「我覺得他似乎中意塔基雅娜?」
有一座灰色的房子位於莫斯科偏僻的街道上。它既有閣樓,也有圓柱,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傾斜的陽台。以前,一個擁有很多家奴的老太太住在這裏。她是一個寡婦,既有兒子,也有女兒,兒子全都是彼得堡機關里的職員,女兒全都嫁人了。她已經到了晚年,總是待在家裡,過著枯燥的生活,幾乎從不外出。她生活里那陰雨綿綿、缺乏樂趣的白天,早就已經過去。可是她的黃昏實在太黑了,比黑夜都要黑。
第二天早上,太太很晚才醒過來。加夫里洛在等她醒過來。他在等她下命令攻擊蓋拉辛的頂樓,也在等待接受狂風暴雨的到來。可是狂風暴雨並沒有到來。太太沒有見他。她躺在床上,派人把柳比莫芙娜找了去。
管家頓了一下,想到:「你實在太溫順了。」
第二天,蓋拉辛一直待在頂樓上,沒有出去過。出去運水這件事落到了馬車夫波塔卜頭上,儘管他並不願意做這件事。太太詢問加夫里洛是否已經執行她的命令。加夫里洛回答說是的。第三天早上,蓋拉辛從他的頂樓里出來了。他像平時那樣工作起來。吃午飯的時候,他回來吃,吃過之後又離開了,和誰都不說話。像其他聾啞人那樣,他的樣子一直十分呆板,而此時,他的臉好像是用石頭雕刻而成的。吃過午飯之後,他又出去了,走出了院子,可是很快又回來了。他馬上去了乾草場。
「也許這門親事明天就被會太太忘記,」管家心裏想道,「我如此擔心又何必呢?我們用繩子把這個壞蛋綁起來。要是他鬧事,我們就報警。」
加夫里洛把手放到耳朵後面撓癢。
這一天,塔基雅娜幾乎一直待在洗衣房裡。開始時,她哭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把眼淚擦乾,又開始像平時那樣工作起來。
「這我全都知道,不要繼續說了……」
醫生向一個女僕耳語幾句。她馬上跑到前廳,把司捷潘搖醒。司捷潘馬上又去把加夫里洛叫醒。加夫里洛非常生氣,他下令將整個宅子里的人全都叫起來。
接著,他向蓋拉辛做手勢,對蓋拉辛解釋道:你的狗惹惱了太太,她一定要「她」;如果你不立刻把「她」交出來,你就會倒霉的。
「沒錯,我的確喝過含有酒精的飲料,那是因為我身體虛弱。」卡皮通回答說。
「先生,我知道。」
在所有的紛擾過去一個小時之後,蓋拉辛從頂樓走了出來。他把過節時穿的長襟外衣穿在身上,將木木用繩子拴了起來,繩子另一端握在他的手裡。葉羅西卡忙不迭地給他讓路。蓋拉辛牽著木木,向大門走去。院子里的人及那群小孩都看著他。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街上,才把帽子戴在頭上。加夫里洛命令葉羅西卡跟在他後面,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葉羅西卡遠遠地跟在蓋拉辛的身後。他看到蓋拉辛走進一家飲食店,就沒有進去。他在外面等候蓋拉辛。
「他待在裏面不出來,」加夫里洛說,「是什麼意思?」
「那好,」加夫里洛回答說。他在心裏暗暗想到:「他講得倒非常正確。」之後,他大聲說道:「只是,太太挑選的新娘子,恐怕並不合適。」
「你肯定又喝酒了,」加夫里洛說,「是不是這樣?喂,趕緊告訴我是不是。」
「你瞧瞧你自己,哼,你好好瞧瞧,」加夫里洛用責備的口氣繼續說道:「瞧瞧你自己像什麼?」
開始的時候,他對新生活並不滿意。他從小就對鄉村生活和種田非常習慣了。他由於殘疾一直過著離居索居的生活,長大之後,既聽不到聲音,也不會說話,而且像生長在肥沃的土地里的一棵樹那樣具有強大的力量。在被別人帶進城市之後,他變得不知所措,心煩意亂,像一頭強壯的小公牛那樣發獃。這頭牛原來在牧場上吃草,那裡的青草長得又高又密,它正在悠然自得地吃著。可是,意外突然發生了。有人把它從牧場帶到了鐵路的貨車上,火花和煤煙把它強壯的身體包圍起來,突然,它被一股股水蒸氣淹沒。貨車發出隆隆聲,拖著它向前賓士,要去哪裡呢?除了上帝,沒有人知道。蓋拉辛來自勞動階層,當慣了農民,所以這個新職位需要他乾的活,根本就沒有被他放在眼裡。每天,他只需要半個小時就能夠幹完那些活兒。之後,他會把手裡的鐵鏟和掃帚扔到一邊,突然跑到一個偏僻的角落裡,頭朝下撲到地上,然後躺在地上,像一頭被關在籠子里的九*九*藏*書野獸那樣一動也不動,一躺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他還會張著嘴,呆立地站在院子當中,注視著所有從那裡經過的人,好像希望他們能夠告訴他,為什麼他會來到城市做一個打掃院子的人。人有著非常強的適應能力,後來,蓋拉辛便習慣了城裡的生活。他需要做的工作相當有限。每天打兩次水,總共兩桶,把院子打掃乾淨,劈柴,把柴運到廚房以及宅子的其他地方,白天阻止生人入內,晚上負責守夜,這些便是他的全部工作。他對工作盡心儘力。有時候,因為下雨,道路變得泥濘不堪,拉著水桶去打水的老馬陷在泥里動彈不得,他只用肩膀一推,連馬帶車全都被推走了;院子里總是非常乾淨,從來都看不到垃圾和木屑;他劈柴的時候,斧頭會發出玻璃似的響聲,木塊和木片會到處亂飛。有一天晚上,有兩個小偷來偷東西,被他抓住了。他抓住小偷的脖子,把他們兩個的腦袋狠狠地碰了幾下。兩個小偷的腦袋幾乎被撞碎了,根本沒有必要再把他們送到警察局了。自從發生這件事之後,附近的人們都非常尊敬他。就算是在白天,有陌生人路過,他們根本不是小偷,看到他這樣一個令人心生畏懼的掃院子的人,也會把他當成一個正常人那樣,向他叫喊、揮手。除了蓋拉辛之外,這個家裡還有很多男女僕人。他們都怕他,與他的關係並不親密。他把他們當作自己人,因此他們與他的關係也不疏遠。他們用手比劃,與他交流,他完全能夠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嚴格地按照主人的吩咐做事。他也知道自己的權利,吃飯時,他的座位沒人敢坐。蓋拉辛是一個一本正經的人,喜歡按部就班地做事。連公雞都懼怕他,不敢在他面前打架。如果它們敢這樣做,他就會立即捉住它們的腿,像掄輪子那樣,把它們在空中掄上十圈,然後朝不同的方向扔出去。這就是他的懲罰手段。除了雞之外,太太的院子里還養著鵝。與雞不同,鵝非常懂事,也非常尊貴。蓋拉辛喂它們,照顧它們,對它們非常尊敬。他就像一隻傲氣十足的鵝。經過他們的分派,廚房上面頂樓的那間屋子成了他的住所。他根據自己的喜好,對這間屋子進行了布置。他找來四個木頭墩子當床腳,把一張橡木板放在上面,一張民間傳說大力士睡覺的床便做好了。一百普特的重量壓在這張床上面,都不會把它壓塌。一口堅固的木箱子被他放到了床底下。此外,他還把一個像木箱子那樣堅固的小桌子放在床下的某個角落。一把矮小卻堅固的三隻腳的椅子被他放在小桌子的旁邊。因此,蓋拉辛經常面帶微笑,把它舉過頭頂,又放下來。有一把外形與「卡拉奇」相似的黑色的掛鎖將頂樓鎖起來。蓋拉辛把頂樓當成自己的地盤,不喜歡別人到那裡去,所以總是把掛鎖的鑰匙別在自己的腰帶上。
「去,拿些東西來給『她』吃,」太太說,「『她』怎麼不到我這裏來呢?『她』害怕什麼?真是一個笨蛋。」
尾巴叔叔把窗戶打開,也跟著說道:「是這樣的。」
「他會將你殺死。哼,這可難說。你怎麼能這樣說呢?難道你認為他有殺死你的權利嗎?」
上述事情,全部發生在春天裡。一年時間很快又過去了。在這一年裡,卡皮通變得嗜酒如命,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無論讓他做什麼事,他都做不好了。因此,他得到命令,帶著他的妻子,到遙遠的鄉村去。離開的那天,卡皮通開始還信誓旦旦地對大家說,無論被遣送到哪裡,他都不在乎,他是不會毀掉的。後來,他變得有些垂頭喪氣,滿懷怨氣地說,他們把他送到未開化的地方,在那裡生活一段時間之後,他必定會走到毀滅,連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有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把帽子戴在他的頭上,將帽檐對正他的腦門,然後在帽子了敲一下,為他戴好了帽子。等到一切都準備就緒,韁繩已經被鄉下人握在手裡,只等著將「上帝保佑」這句話說出來便驅動車子前進時,蓋拉辛從他的小屋裡走了出來。他走到塔基雅娜面前,把一塊一年前買的紅棉布頭巾送給她當紀念品。塔基雅娜此前遭受到非常多的不幸,但是她全都忍了下來。可是此時,她激動得難以自制,流下了眼淚。上車時,她按照基督教的禮節,與蓋拉辛接了三次吻。當車子離開后,他一直跟在旁邊。他本來打算一直將她送到城門口。可是當他跟在車子後面,走到克里米亞淺灘時,他突然停了下來,與塔基雅娜揮手道別後,便沿著河邊走了。
大家鬨笑起來。
加夫里洛離開了太太的房間。
「是的,太太,我聽見了。」
蓋拉辛用眼睛盯著他,輕蔑地笑了一下,又向自己的胸膛拍了一下,然後就把門給關了起來。
卡皮通只是將他那瘦削的肩膀扭動幾下。他心裏想:「怎麼,你比我還行嗎?」
卡皮通的眼睛迅速地眨起來。
「塔基雅娜。」
「塔基雅娜?」
「這麼說,『她』叫木木了,」太太說道,「這個名字很好聽。」
加夫里洛一邊用手指敲打著窗檯,一邊注視著卡皮通。鞋匠並沒有低頭,只是把那黯淡無光的眼睛略微眯起來一點兒。之後,他竟然微笑起來,還用手去摸他頭頂上夾雜著白髮,向四周豎起來的頭髮。他這個舉動好像在說:「沒錯,就是我。你究竟在看什麼?」
塔基雅娜轉身走了出來。不過,在離開之前,她在門柱上輕輕地靠了一下。
管家注視著她。
「我說,塔紐莎,太太為你尋覓到了一位如意郎君,你願意成為別人的妻子嗎?」他說。
「那好吧。不過,依我之見,還是讓你嘗嘗皮鞭的滋味更好。不過,那得由太太決定。你同不同意?」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上帝保佑啊!我會被他殺死的,沒錯,他一定會那樣做。我會被他像打死蒼蠅那樣打死的。您看看他的手,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簡直就是波查爾斯基和米寧的手。他什麼也聽不到,打起人來絕不會手軟。他像做夢一樣,揮舞著他那碩大的拳頭。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知道,他是一個聾子,又非常愚蠢,誰也無法阻止他。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看,他還是一隻野獸,一個邪教的偶像。不,邪教的偶像也沒有他那樣壞。他簡直就是一塊白楊木頭。為什麼現在他能夠明目張胆地欺負我?當然,現在我已經看開了,不在乎了——我學會了忍耐,變得柔順了,像一個身體發亮的科隆納水罐那樣在自己身上塗了油。可是,我畢竟不是一個一文不值的水罐,我是一個人。」
「蓋拉辛這個人實在是太奇怪了!」一個渾身長滿了肥肉的洗衣女人高聲說,「他把自己弄得昏頭昏腦,竟然是為了一條狗。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卡皮通非常從容地注視著他那打著補丁的褲子,他那脫了線的破破爛爛的禮服,他腳下穿著的那雙破了洞的靴子,特別是他右腳上的那一隻,更引起了他特別的注意。之後,他把目光移到加夫里洛臉上,仔細地看著他。
他從客廳經過的時候,看到一張桌子上放著叫人鈴。為了維持秩序,他將它挪到另外一張桌子上。在大廳里,他還悄悄地擤了擤鼻涕,之後向前廳走去。在前廳里的一把長椅上,司捷潘正在睡覺。他把大衣蓋在身上當毯子,兩條光腿從大衣底下伸出來,樣子與戰爭圖畫中一個戰死的軍人十分相似。管家推了他一下,對著他的耳朵,低聲地交代幾句話。司捷潘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笑起來,並以此來回答管家。之後,管家離開了。司捷潘跳下長椅,把他的長襟大衣和靴子穿好,然後來到台階上。還沒到五分鐘,背著一大捆柴的蓋拉辛——即便是在夏天,太太的內房和睡房也要生火——帶著木木就來到了這裏。蓋拉辛走到門前,側身用肩膀把門推開,然後背著那捆柴歪歪斜斜地走了進去。木木沒有跟進去,「她」像平時那樣在外面等他。這對司捷潘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他像老鷹撲小雞那樣,出其不意地向「她」撲過去,用自己的胸膛把「她」按在地上,然後把「她」抱在懷裡,連帽子也顧不上戴就跑出院子。當第一輛出租馬車出現后,他馬上坐了上去,一直坐到家禽市場。在那裡,他很快就以半個盧布的價格把「她」賣了出去。不過,他還向買主提了一個條件,那就是買主必須把「她」拴一個星期。之後,他立即動身返回宅子。當馬車快要到達宅子的時候,他跳下馬車,繞過院子來到後面的一條小巷裡,然後翻過籬笆跑進院子里。他害怕碰到蓋拉辛,所以不敢從耳房進去。
「太太,我聽到了。」加夫里洛回答說。之後,他從女主人的房間退了出來。
就這樣,一年時間馬上就要過去了。可是在這一年的年末,一件令蓋拉辛感到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整整一天,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沒有看到了蓋拉辛。吃午飯的時候,他沒有出現。吃晚飯時候,他也沒有回來。僕人們坐在一起吃晚飯。
卡皮通笑了起來,牙齒露了出來。
她突然開口說道:「加夫里洛,你說如果我們給他說一門親事,他會不會安分起來?」
「難道你覺得她配不上你?你怎麼會這樣吃驚?」
在莫斯科,蓋拉辛在逃走的事情,直到他走後第二天才被發現。他們搜查了他的頂樓,之後便向加夫里洛報告。加夫里洛來到頂樓后看了一下,聳聳肩,便非常肯定地認為,蓋拉辛不是與木木一起投河自盡,就是逃走了。他們向警察和太太作了報告。太太氣憤地哭了起來,她命令他們,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把他找到。她還表示,她從來也沒有對他們下達過殺死那條狗的命令。她狠狠地責罵加夫里洛。後來,加夫里洛被罵得神志不清,整天只是搖著腦袋說:「好吧!」要不是尾巴叔叔也這樣對他說,他恐怕永遠也無法清醒過來。最後,太太收到了蓋拉辛住在鄉下的消息,心裏才獲得一些安慰。收到消息后,她還打算派人立即將蓋拉辛帶回到莫斯科,可是後來,她說蓋拉辛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她根本就不需要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她在這件事情剛剛過去之後便離開了人世。她那些繼承人都忙著處理家事,更沒有時間去理會蓋拉辛了。她留下來的其他農奴都被他們用以繳納年租贖回自由的方式遣散了。
司捷潘回來了。他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木木面前。木木根本就不理會。『她』仍然待在那裡,渾身顫抖地注視著四周。
大家想想,人們有時候也會被這樣的小事搞得精神錯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