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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萎了的女人

枯萎了的女人

「不,咱們不回這兒了……我們去阿列克謝葉夫卡,那地方的打獵情況我很熟……那兒有很多地方,打到的松雞都比這兒好。」
「您的話很對,」她說,她的聲音很小,「我們不應該再聊了;其實再說會兒也沒什麼,您走了之後,我少說話就是了。至少,現在我的心事都說出來了……」
「唉!」盧克麗婭用力地嘆了口氣。她的胸膛似乎也不能動了,就像她的肢體一樣。
「是的,老爺,我就這麼躺著,有六七年了。夏天,我躺在這個小棚子里;天冷的時候,我就到洗澡堂的更衣室里躺著。」
忽然,盧克麗婭輕咳了一聲,還嘆了口氣……
「是我,老爺,真的是我。我是盧克麗婭。」
我被嚇住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呆愣愣地看著她,看著她那又黑又僵硬的臉,以及那了無生氣而又明亮的眼睛,這時,她也在看著我。真是她?這個乾屍一樣的女人是盧克麗婭?是我們家奴僕中的第一美人?是那個身材妖嬈、性格開朗、舞姿曼妙的女孩?不,這不可能。盧克麗婭是那樣的聰慧、惹人喜愛。在我十六歲的時候,還曾經暗戀過她,那時,我們那兒的年輕人都追過她。
映入眼帘的,是乾癟的像骷髏一樣的腦袋,就像古書中的聖像,呈現出青銅色。鼻子極其狹窄。往下看,是潔白的牙齒,嘴唇小的幾乎看不見了。從頭巾下鑽出幾縷頭髮,散亂地蓋在額頭上。眼睛勉強能看得出來。在下巴和被子相接觸的地方,有兩隻青銅色的小手在不斷地挪動、摸索著,那小手的手指細的像柴棍一樣。我凝神看了看。發現那張臉十分漂亮,一點也不醜陋。就是這樣,才更讓人毛骨悚然。他似乎是想擠出笑容,努力蠕動著金屬般的臉頰,這種想笑又笑不出表情,使得他的臉部更加猙獰,更加可怕。
「波利亞科夫嗎?在好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很痛苦,後來他跟格林諾耶村的一個姑娘結婚了。這個姑娘叫阿格拉費娜。格林諾耶村離這兒不太遠,您知道吧?波利亞科夫是個年輕人,儘管他之前很愛我,但也不能總是單身啊。我已經沒有做妻子的資格了。他現在的妻子人不錯、非常善良,他們現在已經有孩子了。您母親給了他自由,現在,他是一個管家,在給鄰近的一戶人家做事,他現在生活很幸福。」
「這麼看來,你的狀況真的很嚴重啊!」我發出一聲感嘆,之後,我好像又說了些什麼,後來我問她:「瓦西利·波利亞科夫呢,他怎麼樣了?」我問得夠蠢的。
我走進了棚子,來到床邊,向那張床看去,我被嚇到了,如果不是我剛才聽到喊聲,我不會認為床上躺著的是活人。
「老爺,不是這樣的,我睡得不是很多。即使我這不是那種痛得死去活來的病,可內臟器官、骨頭裡的經常會有些疼痛,這使我無法安然入睡。嗯,睡不著,我就什麼都不想地躺著;我覺得我只是有口氣在,還活著罷了,就是這樣。我觀察著、聆聽著周圍的事物,我很喜歡這麼做。飛來、飄去的麻雀和蝴蝶;小雞在母雞媽媽的帶領下,啄食麵包屑;在屋脊上,鴿子的咕咕叫聲;蜂房裡,忙碌的蜜蜂拍動翅膀的嗡嗡聲。在前年,有隻燕子飛到屋裡,建起了小窩,他們就在這兒養育子女,兩隻燕子飛來飛去,輪班喂著他們的孩子,有時候,小燕子看到燕子從門邊擦過,就喳喳亂叫,張著嘴,等吃的。這太有意思了!第二年,我等待的燕子,可它們沒有再來,據說,有一個獵手把它們打死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貪婪,燕子能有多大,比甲蟲大不到哪裡去。你們獵人真是心狠手辣啊!」
說實話,聽了她的這些話,我很是吃驚。
盧克麗婭垂下了眼帘……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我們去阿列克謝葉夫卡,你看行不行。你可能不知道,那兒有一個田莊,是您母親的,從這兒到田莊大約有七八俄里的路程。我們先在哪休息一晚,想想怎麼辦,明天……」
大約有兩分鐘的時間,我們沉默無語,我並未試著去打破它,我在小木桶上獃獃地、一動不動地坐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好像木板一樣僵直地躺在我面前的床上,我被她凄慘的狀況所影響也僵硬地坐著。
「老爺,老爺!彼得·彼得洛維奇老爺!」我聽到有人叫我,那是個很微弱的、很緩慢的、十分沙啞的聲音,一種簌簌聲,像是沼澤地上苔草發出來的那種聲音。
「盧克麗婭,那時,你心裏想些什麼呢?」
對於法國女英雄的傳奇故事,以這樣的方式傳播到這裏,我不由得感到詫異。「你今年多大啊?」我們沉默了一陣后,我問盧克麗婭。
「你一直這樣躺著嗎?」我問道。
聽了盧克麗婭的話,我就明白了,那是一種麻|醉|葯。我答應了她的要求,幫她弄一小瓶同樣的藥水read.99csw•com,然而,對她的那份忍耐力,我表示很吃驚。
「盧克麗婭,聽我說,」我最終還是先開口說了,「我幫你想辦法,把你送到城裡一家好醫院去,你覺得怎麼樣?也許會把你的病治好呢,怎麼說你也不會一個人……」
盧克麗婭再次停了下來,她沉默著,努力地擠出笑容。
「盧克麗婭,你總是一個人獃著,沒人聊天,你怎麼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那些事呢?難道你總是睡覺?」
「不行,彼得·彼得羅維奇,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他忍無可忍地喊道,「我看,今天是打不成獵了。下著雨,狗鼻子失靈了,起不到什麼作用;太潮了,槍也不好使了,這鬼天氣,真是倒霉透了!」
「對,是的,我心裏想的罪應該不大。」盧克麗婭接著說,「我已經習慣於不去想事了,尤其是過去的那些事。這樣我會舒服些,時間也過得快些。」
「那裡都有好心人,這裏也一樣,他們沒有扔下我不管。再說,我不需要太多照顧。我吃不了什麼東西,主要是喝些水,杯子里總是盛著乾淨的泉水。我有一隻手能活動。能夠得到杯子。有一個小女孩是孤兒,我很感謝她經常來看我。她剛走,您沒看見她嗎?小女孩長得很漂亮,皮膚十分白皙。知道我非常喜歡花,她就常常給我送花來。我們這兒沒人種花,聽說以前有人種過,可後來不知怎麼就不種了。這兒的野花也很漂亮,香味比家養的還香呢。像說鈴蘭花……非常好呢!」
「其他的都好說,就是睡覺問題困擾著我,有時候,我一個星期都睡不著。去年,有位夫人經過我這兒,看到我因失眠而痛苦的樣子,就給了我一小瓶藥水,對失眠很有效,她讓我每次服用十滴。這葯太好使了,對我太有幫助了,我服用了之後,覺睡得好,飯吃得香;但就是葯太少了,沒用多久,就沒有了……您知道這是什麼葯嗎?怎麼能弄到?我太需要它了。」
「唉!不行了,我不能唱了!已經沒勁兒了,」她突然說道,「見到您我非常開心。」
沒過幾周,我聽說盧克麗婭去世了。她終於被死神帶走了……她去世的時候,正好是「聖彼得節之後」。有人說,在她快死的時候,總是聽見鐘聲,但那天並不是禮拜天,而阿列克謝葉夫卡到教堂有五俄里的路程,不可能聽得見教堂的鐘聲。盧克麗婭說鐘聲是「從上面」傳來的,不是從教堂傳來的。她可能不敢說,鐘聲是「從天上」傳來的吧。
「我還做過一個夢,也有可能不是夢,只是我的幻想,」她又繼續說道,「事實上,我也弄不明白。我感覺就是在這個小棚子,我躺在床上,我已去世的父母來到這裏,他們什麼都不說,就開始彎腰,向我深深地鞠了個躬。看他們這樣,我慌忙地問道:『爸,媽,你們這是幹什麼啊,為什麼向我鞠躬啊?』『因為在這世上,你遭受了太多的苦難,這不僅使你自己的靈魂得到解放,也幫我們贖了罪。』他們這才說道。說完,他們又向我鞠躬,之後,他們就不見了。那時,我看向他們消失的位置,只有一堵牆。我不知道我碰到的什麼事,我感到很迷惑,後來,我把這事跟神父說了,問他是不是幻覺,神父說不是幻覺,只有神職人員才會出現幻覺。
「四周生長的矢車菊非常大,看著這些轉向我的矢車菊,我有了個想法,瓦夏說過要來這兒,我把這些矢車菊採下來給自己編個花冠,然後再幹活也不晚。於是我開始采矢車菊,但是剛把它們採到手裡就不見了,無論我怎樣做,矢車菊還是會消失。我知道我帶不上花冠了。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聽到他喊我:『盧莎!盧莎!……』我想來不及了,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月亮鐮刀當花環戴到頭上,月亮鐮刀像頭巾一樣被我戴上了,馬上,我發現,身體開始發光,使得四周的麥田都變得很亮。
「現在該怎麼辦?」我問他。
「老爺,您不能這麼說,」她不贊同地說道,「我這點忍耐力,根本就不算什麼,您知道苦行僧西梅翁吧,他的忍耐力才大呢:他站在柱子頂上,一站就是三十年!還有一位聖徒,讓人把他埋到地里,把土堆到胸口的位置,螞蟻爬到他的臉上,咬他……我給你講個故事,這是一位讀過很多經書的人跟我說的:很久以前,阿拉伯人佔領了一個國家,從此,那個國家的不幸就開始了,國家的人民遭受迫害,有些人甚至被殘忍的殺死;這個國家的人民不斷地反抗著,可始終沒有得到解放。這個時候,一位聖女出現了;她身上穿著三十多千克重的鎧甲,手裡握著一把寶劍,與阿拉伯人展開戰鬥,最終,她把阿拉伯人打到大海的另一邊。聖女把阿拉伯人打跑了之後,九*九*藏*書對他們說:『我曾許願:要為我的人民接受火刑,現在,你們動手吧。』最後,聖女死了,阿拉伯人把她抓起來,燒死了,也就是從這時起,這個國家自由了,這個國家的人民永遠解放了!那是多麼大的功勞啊!我跟這根本沒法比啊!」
「不是的,我偶爾會出聲地唱。出聲唱的時候,聲音很小,但還能聽得清。我不是跟您說過有個小女孩總來我這嘛。那小女孩很聰慧。我教會了她四首歌呢,有點無法置信吧?您聽一下,我唱給您聽。」盧克麗婭深深地吸了口氣……她要唱歌!一個病入膏肓,連說話都吃力的人要唱歌,想到這裏,我有些害怕起來。一時間我說不出話來,這時,那悠長的旋律,甜美的嗓音一聲聲地傳入了我的耳朵,這歌聲我能聽得清,真是不容易。盧克麗婭唱的這首歌的名字叫《在草原上》。她唱歌的時候,眼睛一動不動的,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僵硬地板著臉。盧克麗婭那令人憐惜的、拚命發出的聲音像是輕煙般柔弱,是那麼動聽。她想唱個痛快,唱出她所有的心聲。漸漸地,我似乎陷入一種難表達的,憐憫的情感中,剛才的那害怕的感覺,早已無影無蹤。
我停下了腳步。
「我還做了一個夢,是這樣的,」盧克麗婭接著說,「我夢見我變成了一個女香客,好像是在大路邊上的一棵爆竹柳下坐著,背著背囊,戴著頭巾,手裡拿著拐杖,拐杖削得很光滑,我是打算去拜神,那地方很遠。經過我身邊的人,全都是香客;他們似乎有些不願意,走得很慢,人們都往同一個方向走著;他們都長得很像,臉全都灰灰的。我看見一個女人,她在拜神的隊伍里拐來拐去,前後穿梭著,她的個子很高,比別人高出一頭的樣子,她的穿著打扮也不像是俄羅斯人,很是與眾不同。他的臉上沒有笑容,陰沉著,給人一種很獨特,很嚴厲的樣子。人們像是很怕她,都在躲著她走;忽然,她轉身走向我。她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打量著我;她的眼睛是黃色的,又大又亮,她打量人的時候,眼睛銳利,就像老鷹一樣。『你是誰?』我問她。『我是你的死神』她回答說。正常的人都會被她的話嚇一跳,我不但沒被嚇到,反而還高興地畫了個十字。我的死神……那個女人……對我說道:『盧克麗婭,儘管我很同情你,可我現在沒辦法帶你走,可憐的孩子,再見了!』聽到她這麼說,我非常難過……我祈求地看著她說:『好心的阿姨,您把我帶走吧,我不想留在這兒,求您了,帶我走吧!』死神轉向我,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懂也聽不清她的話……但我知道,她是在告訴我死期……時間似乎是在聖彼得節之後,也就是說,是在舊俄歷六月二十九日之後……這時,我醒了。類似這樣的夢,我常常做。」
「有時候我也會禱告,」盧克麗婭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但是我知道的禱告詞很有限。再說,我也沒必要知道那麼多,我為什麼要麻煩上帝他老人家呢?我所要祈求的、需要的東西,上帝怎麼會不知道呢?他疼愛我才讓我扛十字架。我們應該知道這一點。《我們的主》、《聖母頌》、《受難者頌》我都讀過,之後,我就躺著,什麼都不想。這並沒有什麼。」
「彼得·彼得洛維奇老爺,請您過來。」那聲音又說了一遍。聲音是從棚子角落的床上發出來的。
「盧克麗婭!」我喊了一聲,「真的是你,怎麼會呢?」
——費·丘特切夫
這長期受盡磨難的國家——
「老爺的心意我明白,您是好意,但是親愛的老爺,別人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明白。人要靠自己,要自己站起來才行,您相信嗎?有時候很玄妙,在我獨自躺著的時候,就好像全世界只有我存在,沒有任何人,只有我活著,我會陷入這種意識中。」
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
「我現在很滿足,沒什麼需要的了,感謝主,」她充滿感情地說著這些話,在她講話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很吃力。「願上帝保佑,大家都能健康!老爺,我想跟您說個事,嗯,就是想請您母親把田租減輕些,就算是減輕一點也行!這裏的農民都很窮,他們的土地很少,隨之收穫也就很少……他們會向上帝禱告,保佑您的。……我嘛,就不需要什麼了,現在一切都很好。」
「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天哪!盧克麗婭,」我說,「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弄成了這樣?」
我從小木桶上站起身,告訴她,我會把葯給她弄來,又讓她好好想想,除了麻|醉|葯之外,還需要什麼。
「你現在的狀況,怎麼唱呢?——無聲地唱嗎?」
九_九_藏_書再到這兒來?」
「老爺,您還記得嗎?」她的眼睛和嘴唇表現出的神情,使我有些異樣,「您還記得以前我的辮子是什麼樣的?以前我的辮子很長,到膝蓋那麼長呢!這麼長的頭髮……我沒辦法梳……我猶豫了很久,我這種情況,您也知道……最後,我把它剪了……唉……沒事了,老爺,再見了!我不可以再說話了……」
這時,我把一隻手放在了她的小手指上,感覺到她的手很涼……她睜開那長著金色睫毛的眼睛,看了看我,又閉上了。沒過多久,在她的眼瞼下的陰影里,我發現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仔細一看原來是淚水。
「我看到一個人從麥田上方向飛來,他是基督,不是我所想的瓦夏。基督雖然長得跟他自畫像不一樣,但我就是知道他是基督,他個子很高,沒有鬍子,很年輕,他穿著潔白的衣服,扎著黃金色的腰帶,『我美麗的女孩,別怕,你打扮得很漂亮!』他把手伸向我,說道,『跟我來,在我的天國里,你能唱天堂里任何的歌曲,還可以跳輪舞。』我看那手伸了過來,馬上就抓緊了它,這時,我的狗跑了過來,站在我旁邊……我們猛地飛了起來,他在前面張開了那巨大的、像海鷗似的翅膀飛翔著,我在後面緊跟著他,看到這種情況,那隻狗只能離開了,它沒辦法再跟著我。這時,我忽然醒悟了過來,原來這隻狗就是我的病,它沒法跟到天國去,因為那裡沒有它的位置。」
「二十八……嗯,二十九……不到三十。算這做什麼!我還要告訴您一些……」
「對,唱歌,我會唱很多歌,都是一些老歌、占卜歌、聖歌、輪舞歌等。我愛唱歌,也會很多歌曲,以前唱過的歌,到現在還記得。但是舞曲之類的現在就不再唱了,再說,我現在也不適合唱那些歌了。」
我答應了盧克麗婭請求,保證一定會做到,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喊住了我。
「講講我的遭遇是吧?好的,老爺,我就給您講講吧。這事發生已經有六七年了,那時,我剛嫁給瓦西利·波利亞科夫。您記得他嗎?就是那個體格不錯,頭髮帶卷的年輕人,他是給您母親管理餐廳的。那時候,您去莫斯科上學了,不在鄉下。我們非常相愛,我永遠忘不掉瓦西利。那是在一個春天:有一天凌晨,我睡不著,那時天就快亮了。在花園裡,有一隻夜鶯在唱歌,我忍不住想聽,於是起床走到台階上,這樣能聽得更清楚些。夜鶯在賣力地唱著,突然,我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叫我,聽上去像是瓦西利的聲音。『盧莎!盧莎!……』叫聲很輕,或許是因為我剛起來,還沒完全清醒的緣故,我只顧著看旁邊,沒注意腳下,就踩空了,身體直接從很高的台階上翻滾下來,摔到地上。我馬上爬起來回到了房間,傷勢似乎不是很重,因為我當時能夠行動。但我的內臟不對勁,很難受,像是什麼裂開了……老爺……我喘口氣……休息一下。」
「老爺,您剛才問我是不是總在睡覺?」盧克麗婭又接著說道,「我不是總睡,而是很少睡得著,但每次睡著之後,我都會做一些美夢,在夢中,我是一個健康、年輕的人,並沒有生病……但這夢有一點不好,就是每次我醒來想舒展身體的時候,都會很難過地發現,身體僵硬的像石頭一樣。給您講講我做的夢吧,不知您想不想聽?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境中,我站在田野里,四周都是金黃金黃的、熟透了的黑麥。似乎有一隻棕黃色的狗兇狠地追著我咬。那時,我手裡像是拿著一把像月亮一樣的鐮刀。我必須要收割這片地里的黑麥,用這把月亮鐮刀來完成。可天氣太熱了,我很累、很疲倦,我的眼睛也被月亮照得睜不開了,於是我想偷懶。
「老爺,您不認識我了嗎?」這聲音輕緩地、略帶顫抖地從他嘴裏發出來。「唉!您怎麼可能認得出我來呢,老爺,我是盧克麗婭。……還記得嗎?在斯帕斯科耶,您母親的輪舞……記得嗎,那時,我是領唱呢。」
我沿著小路來到了養蜂場,它的邊上有一個棚子,棚子是用籬笆做牆壁隔成的,被人們稱作冬季蜂房,在冬天,放蜂箱的時候要用的。我向那虛掩的門裡瞧去,裏面很幽靜,很黑,也很乾燥,空氣中夾雜著蜂蜜和薄荷好聞的氣味。我看到,在棚子角落的床板上躺著一個人,這個人的身體很瘦小,身上蓋著被子,我能感覺到被子下的身體很小,這時,我不想再探究,想轉身離開了。
「唉,老爺,不要這麼做,」憂愁地小聲說道,「您千萬別送我到醫院去,別讓我動了。在醫院,我只會更加痛苦罷了。這病怎麼會治得好……有一次,一個醫生要給我檢查看看。『看在主的面子上,別查了。』我祈求說。他根本就不聽我說的話。把我翻來倒去的折騰著九-九-藏-書,連我的手、腳都沒放過,對它們揉捏不斷,『這麼做是為了科學,』他說,『我是科學家!研究科學的人。』『你必須要聽我的,』他還說,『沒看到我的勳章嗎?我是有功勞的人,是來給你們這類笨蛋治病的,我會儘力幫你治療。』他折騰了很久之後,說了我的病名,然後就走了,那是個非常奇怪病名。在那個科學家走後,我痛苦了一周,全身的骨頭都在痛。您說我總是一個人待著。不是這樣,經常會有人到這兒來看我。我經常靜靜地待著,不會去打擾別人的生活。有時,那些農戶家的女孩會到我這兒來,我們會聊聊天;曾有一個女香客到我這兒來,我們聊了很多,講了許多關於聖城耶路撒冷、基輔的故事。其實,一個人待著也挺好,我並不害怕這樣。老爺,求您別送我去醫院了,我不想動彈,您就別讓我動了……我知道您是好意,謝謝您,別讓我再動了,偉大的老爺。」
「老爺,您很可憐我,對吧?我看您的樣子就知道。」她繼續說道,「老爺,您別這樣,不要那麼可憐我,我是說真的。我說件事你就會知道了:現在,偶爾我還會……您知道以前我是個喜歡玩鬧、沒有煩惱的人,是吧?就是現在,我還能唱歌呢。」
次日,我早早就醒了。太陽剛剛升起,天空萬里無雲。大雨過後,剛升起的朝陽,使天空很亮。在別人幫我套馬車的時候,我閑來無事,就到廂房旁邊的小花園去轉了轉,這兒曾經是個果園,如今沒人管理,荒蕪了,就成了小花園,廂房被這花園裡鬱鬱蔥蔥的草木包圍著。置身在雨後清新的空氣中,在晴朗蔚藍的天空下,是多麼的暢快啊,雲雀在天空上自由地飛翔,用它那銀鈴般的清脆歌聲唱響了華美的樂章。它們的歌聲像是帶著水汽似的,它們的翅膀上應該也滿是露珠。我摘下帽子,挺起胸膛,大口大口暢快地呼吸著。忽然,我看到有一個養蜂場,位於一個溪谷的斜坡,周圍圍著的籬笆,溪谷不太深。從這裏望去,能看的有一條小路狹窄而彎曲。小路與養蜂場連接著,路旁生長著茂密的雜草和蕁麻,並夾雜著深綠色的大麻尖莖,這大麻也不知哪兒來的。
同一天,還沒去打獵的時候,我和當地田莊的一個甲長聊了起來,我們談到了盧克麗婭。我得知村裡的人都叫她「活屍」,她從不向別人訴說自己的不幸,或是嘮叨埋怨,也從沒給別人帶來一點麻煩。「她不要求什麼,而是對自己所擁有的表示感激。怎麼評價她呢?應該說,她很安靜,對,她是個非常安靜的人。也許她上輩子做了太多的壞事,上帝懲罰她到這輩子受苦,」甲長總結說,「這事不是我們該管的。像是指責她什麼的,我們不會去指責她,也沒必要去那麼做。她想做什麼就什麼吧!」
「這怎麼說呢,老爺,我也說不清楚。在這樣的事發生之後不久,我就會忘記。出現那種想法的時候,我會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很舒服。我弄不清到底是什麼。要是有人和我在一起,我就只會覺得自己倒霉、不幸,就不會出現那種美妙的感覺。」
「我這是怎麼了!」盧克麗婭忽然說道,她充滿力量的聲音讓人有些意外。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地想擠出眼淚。「真丟人,我怎麼就是控制不住呢……去年春天,瓦夏·波利亞科夫來看過我之後,我就沒再哭過了。我們聊天的時候我沒什麼感覺,可他走了以後,我哭了好一會。女人的淚水就是不值錢啊,我都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淚水。」「您有手帕吧?老爺,」盧克麗婭繼續說道,「您能幫我擦擦嗎?您別嫌棄我。」
「盧克麗婭,你說的話太多了,這對你的健康不好。」我提醒她說。
「盧克麗婭,你知道我這是幫助你,是為你好,既然你不願意,那就隨你吧。」
「從那時開始,」歇息了一會兒后,盧克麗婭接著說道,「我便開始逐漸變瘦,變黑,漸漸虛弱了下來,後來,連走路都吃力了,甚至不能走路了,只能躺在床上。由於沒什麼胃口,吃東西很少,身體也就越來越差。您母親心地很善良,送我去醫院看病。但病情沒有絲毫起色。我這病,沒有醫生知道病名是什麼,怎麼治病。他們給我胡亂地治療,例如在我的背上,用燒紅的鐵烙上烙印,把我放在冰塊里凍著,這些方法都沒什麼效果。最後,我的肢體越來越僵硬……漸漸地,那些給我治病的人,確信我無法醫治了。我是一個殘廢的人,主人不可能再收留我了……在這兒,我有幾個親戚,於是主人就把我送到這裏來。這些年,我就一直這樣的活著。」
盧克麗婭停下來,休息著,她剛才說話的神態令我非常吃驚。她在講自己的不幸經歷時,很愉悅,沒有沮喪或是怨天怨地的表情,對於這件事似乎毫無怨言,也九_九_藏_書不想讓別人同情她。
「有一次,」盧克麗婭又繼續說,「我碰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一天,我躺在床上,突然,有一隻兔子跑進了屋裡,真的!或許是有狗什麼的在追它,它無處可逃了,就跑了進來……它在我身邊坐了好久,一直是望著我,它似乎知道我不會傷害它。它總是翹著鬍鬚,抽|動著鼻子……像個軍官似的。後來,它蹦蹦跳跳地跑到門口,回頭看了看……對,就是那樣!搞笑極了!」
「那誰來照顧你啊?」
是我俄羅斯人的祖國!
盧克麗婭沉默了好一陣。
聽了這些話,我很想問問他,有這麼好的地方,為什麼現在才想起帶我去。那天,我和葉爾莫拉伊向我母親的那個田莊出發,千辛萬苦才到那兒,看到了田莊,我心想,我們家還有這樣的田莊。田莊里有一間破舊的廂房,沒有人住,房屋裡十分整潔;我們在那兒住了一晚,還算舒適。
「孤獨、難過又能怎麼樣呢?說實話,剛開始的時候,我非常難過,慢慢的,我習慣了,就撐了過來,什麼都放開了,也就就不在乎了;再說,我也不是最倒霉的,有些人比我更不幸呢。」
「可憐的盧克麗婭,你不孤獨、不難過嗎?」
「是葉爾莫拉伊帶我來的,他是我打獵的朋友。你能不能給我講講——」
「干漁夫,濕獵人,一副倒霉相。」這是法國的一句俗語。我從不喜歡捕魚,所以對漁夫也不了解,不知道他們在晴天里打漁是什麼感受,若是碰到下雨天,渾身濕透了,但又碰巧打了不少魚,他們的心情是高興呢,還是糟糕呢,這一點我也不得知。但是,我很清楚,下雨天對獵人而言是一場怎樣的災難。我和我的朋友葉爾莫萊就經歷過這樣的事,那時,我們在別廖夫打松雞,正好趕上了雨天。那一天雨從清晨便開始下,絲毫沒有停住的跡象。我們用盡了招數來躲過這場雨,但還是沒有躲得過。我們頂著橡皮雨披躲到樹下,原本以為能少淋點雨,但事實上並沒有起到作用,雨水不停地漏進來,還影響到了我射擊;剛開始的時候,在樹下還能避避雨,但等樹葉上的雨水攢多了之後,情況就不妙了,彷彿每根樹枝,每片葉子上的雨水都澆到了我們頭上,就像用了漏斗一樣;雨水冰涼,先是濕透了領帶,之後順著脊樑往下流。葉爾莫拉伊說得很對,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也莫過如此。
盧克麗婭看著我,那表情好像是在問我,不好笑嗎?我笑了下——為了使她開心。她咬了下有些發乾的嘴唇。
「我現在有住的地方,有些人連安居之所都沒有呢,我比那些盲人、聾子好多了,感謝上帝,我的視力很好,耳朵更是好的連田鼠打洞的聲音都能聽見。我的鼻子也很好使,能聞到很細微的味道,如果地里蕎麥開花了、園子里的椴樹開花了,我會是第一個聞到的人。不過前提是要有風從那些地方吹過來。我為什麼要去怨恨上帝啊?有那麼多人比我還慘呢。就說這事吧:有些人身體健康,就很容易去做些造孽的事;對我來說,去造孽的可能性太小,罪孽是不會找來的。不久之前,阿列克塞神父來到我這兒,給我授聖餐時說,『你這種情況不可能去犯罪,因此你不需要懺悔了。』當時我回答道:『神父,那心裏想的那些不好的事,這種罪呢?』『嗯,這不是大罪。』他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唱歌嗎?」
我還是沒有動。
我慌忙的幫她擦掉了眼淚,把手帕給了她,作為紀念。那是一條白色的、很普通的手帕。開始的時候,她說什麼也不要……還說,「我要它有什麼用呢?」最後,她用那枯瘦的小手抓住它就不肯放了。棚子里很昏暗,但我已經習慣了,現在,她的容貌,我能看得很清楚;即使是青銅色臉上那細微的紅暈,我也看得見。在她的臉上,我還能看到,往日那些美麗的痕迹——我認為是這樣的。
盧克麗婭的聲音雖然很小,但很流暢。
「我可沒打燕子」我趕緊說。
「在冬天,我感覺更糟糕,因為黑夜太長了;想點蠟燭,又捨不得,就是點了蠟燭也沒什麼可做的,我認識字,也很喜歡看書,可這裏沒有書,即使我有也沒法看。阿列克塞神父曾經拿給我一本曆書讓我讀,可他看我沒法讀就拿了回去。雖說光線很暗,但不影響聽覺,像是蛐蛐的叫聲,老鼠抓撓的聲音,我都能聽到。這時候感覺很不錯——轉移我注意力,阻止我胡思亂想。」
「我遇到些不幸的事,老爺,希望您別因為我的倒霉遭遇而討厭我、嫌棄我,我這兒沒有椅子,您就坐在這小桶上吧,我沒法大聲說話,你得做近些,不然會聽不清我說話。真高興能見到您,您怎麼來到這兒呢?」
盧克麗婭稍微皺了下眉頭。
盧克麗婭把視線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