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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禱告詞——一個鄉村鄰居的故事

祖母的禱告詞
——一個鄉村鄰居的故事

這讓我想起一個德國朋友的父親。他出生在巴伐利亞的律師世家,自己也是個躊躇滿志的法律學院高才生,也在畢業的時候被征入伍,參加了納粹軍隊,參与了號稱「沙漠之狐」的隆美爾將軍領導下的北非戰役。最後,他被美軍俘虜,經歷一段戰俘生活,在戰後回到家鄉,回到他的律師生涯。老人來美國的時候,我們還曾一起共進晚餐。同桌有他在美國的女兒,還有他的猶太女婿和親家。
福斯特一案終於獲得重審機會。十二名陪審員沒有離開陪審席,就立即作出無罪判定。福斯特終於獲得自由。整整兩年時間,詹姆斯投入個人力量查出真相,幾近破產。詹姆斯後來出書,講述了這個案子的曲折故事。讀了以後,我鬆口氣想,故事總算有個完美結局,而主角也頗具英雄色彩。
詹姆斯後來寫過另外一本書,講述他此後在鄰近的富蘭克林縣承辦的另一個謀殺案。他擔任辯護律師,根據證據,同樣確信嫌犯無罪,通過他的努力,最終使得陪審團判定嫌犯罪名不成立,當庭釋放。可是,和德拉克謀殺案不同的是,真兇始終沒有找到。詹姆斯告訴我的作家鄰居,富蘭克林縣到現在還有人認為,是他放走了殺人犯。那麼,詹姆斯聽了是怎麼想的呢?女作家說,她也問過這個問題,詹姆斯回答說:「證據,唯有證據。」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青年從軍比率非常高,千千萬萬個美國青年越過大西洋,走進歐洲。他們大多來自鄉村,很多人永遠躺在了那裡。然而,每一個回來的人,都已經不復是原來的自己。今天人們看「二戰」對美國的影響,是從大局去看:它成為經濟大國,它走出孤立主義、在世界格局中開始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美國鄉下人看到的是:回來的年輕人,有了過去所沒有的眼神,以前歐洲人眼中那個不值一提的鄉巴佬兒美國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嚴格地說,一群鄉巴佬兒從遙遠鄉村跨海衝過來,拚死幫著一起救下了高貴的歐洲,回去的時候,他們沒有變成貴族,卻變得目光沉穩、視野開闊。他們成為新美國的父親。

詹姆斯回鄉間不久,就出了一樁謀殺案。他被派作德拉克謀殺案的公派律師。在美國,法律規定,刑事案件的每一個被告都有權擁有一個律師,假如你請不起私人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政府就必須為你提供一個免費律師。在接手工作之後,詹姆斯馬上能夠感覺到一種不正常的氣息,工作很難順利展開。
儘管如此,被告辯護方還是相當有信心。可是,1956年8月18日,當陪審團回到法庭宣布他們的判定結果時,被告福斯特和他的法律顧問九九藏書全愣住了,福斯特被陪審團確認罪名成立。法官本奈特立即宣布,判處被告死刑,第二年9月17日執行。按說,結案了,作為公派律師的職責也就此結束了。詹姆斯當場要求法庭批准繼續維持他公派律師的身份,他要以個人努力繼續追蹤此案。法官照辦了。
就在這最後關頭,詹姆斯領導的調查出現了驚人轉機。他們取得有力證據,證明羅斯查德在南卡羅來那州犯下兩宗搶劫案。當時羅斯查德已經搬到肯塔基州,他們追到肯塔基逮捕了他,押回南卡羅來那州。他認罪並且被判五年徒刑。詹姆斯接著獲得羅斯查德當時在謀殺現場的證據,還找到人證,證明羅斯查德說起自己殺了人,並且知道一個無罪的人成了替罪羔羊。1958年7月4日,在各種證據前,羅斯查德終於就傑克遜縣的謀殺案認罪。四天後,他被押回現場,重演了犯罪經過。作為認罪的交換條件,他被減輕處罰,判為終身監禁。
那個時候縣城學校只有兩個教室,詹姆斯常常逃學去釣魚。畢業后,他在技術學校學習了一段,又工作了一段,同時讀著西部小說,幻想著闖蕩人生。最後他的決定是隱瞞自己只有十五歲的年齡,進入海軍陸戰隊開始自己的冒險生涯。他先是來到一個海島,一心想扛槍,卻得到一支軍號。接下來,有點像冒險了,他被派到尼加拉瓜,在蚊子海岸駐紮,還神氣地當過尼加拉瓜首都的美國使館警衛。當時,適逢單獨完成大西洋不著陸飛行的傳奇人物林白到訪,詹姆斯隔著玻璃門,驚奇地欣賞歡迎宴會上女士們的晚禮服,還有滿桌亮閃閃的銀餐具。
始終跟隨著詹姆斯調查的助手霍爾德,後來被傑克遜縣的行政委員會任命為縣公訴人。可是,他上任一年之後,被一顆安放在他汽車中的炸彈當場炸死。這個案子始終沒有被偵破。詹姆斯說,他一直堅信,這是一起政治謀殺。
可惜,真實人生比英雄小說要複雜得多。
百年前,全天下的鄉下故事都是一樣的。詹姆斯五歲的時候,二十九歲的媽媽難產去世,哥哥九歲,妹妹才三歲。詹姆斯總是能夠記得媽媽的模樣——他心中最美麗的女孩,妹妹繼承了母親的面容。父親有個小理髮店,不久,他賣掉小店,搬到了離我家南邊半小時車程的小城雅典。三個孩子留在祖父母身邊,祖父母自己有十一個孩子,還是毫不猶豫收下了這三個小東西。詹姆斯是個祖母帶大的孩子,他幫著家裡幹活,跟著祖母上教堂。他記得祖母對他說,你將來對每個女孩都要像對自己的妹妹一樣。說這話的時候,祖母看著眼前的可愛男孩,一定想到他會長大,成為一個女孩的「宿命」。詹姆斯說,人生九九藏書最重要的哲學和智慧,都是祖母給的,「就看你記得不記得了」。
戰爭結束了。
可是並非一切都在變,這是鄉下人的好處,內心有些東西是恆定的,那就是祖母傳下來的祈禱詞。直到今天,我的鄰人們站在上帝面前還是同樣那句話:請給我履行職責的勇氣和做對事情的智慧(Please just give me the guts to do my job and the wisdom to do it right)。仔細想想,面對複雜的世界和自己的軟弱,你要有勇氣「去做」,而且有智慧「做對」,這是人在無助時最需要上帝幫一把手的事情了。

不論在哪裡,鄉村總是土氣的。這讓一些從城裡搬來的人,總有點落荒的鬱悶。最近我才知道,我家附近住著挺不錯的一個自由撰稿人瑪麗·馬修女士。聊起鄉村來,她挺自在,還睜大天真的眼睛問我,寫作除了清靜,還需要什麼?聊起鄉鄰,「可別小看四鄰,」她說,「有故事的人多著呢。」她給我講了一個州法官的故事,她說,他的一生要寫成小說,得有一千頁那麼厚厚一本。一聽名字,我就叫起來,詹姆斯·賀蘭斯·伍德?我知道他啊,我讀過他的書。可我不知道他曾經就是我的鄰居。
1946年,詹姆斯回到喬治亞州,他在距離家鄉一個小時車程的州府亞特蘭大,開始自己的律師生涯。十年後的1956年,他還是決定回到鄉村。很多年前我翻看過他的書,他回家那段我還記得,因為他提到的都是附近熟悉的地方。那段話也蠻有意思,他說當時不少人都覺得他瘋了,放棄州府好好的前程,難道去康默思(Commerce,就是我常去買菜的小鎮)開小店啊。詹姆斯說,不錯,我是個鄉下出來的男孩,可是,那乾草種子很早就從我的頭髮里飛走了。我繞過了半個地球,知道除了我在喬治亞州出生的小鎮和康默思,世界上還有其他地方。我也喜歡那些地方,我在巴黎喝過香檳,在巴拿馬用戰友的軍靴喝過啤酒;我也知道除了傑西潘尼(J. C. Penney,美國著名連鎖店),還有別的地方也能買到西裝;雞尾酒會也比浸信會教堂(美國南方最普遍的教會)每年的烤雞餐會多一點刺|激。可是,我走在鄉村野外,讓紅土染上我的皮靴,聞著南方烤餅的香氣,我就像是重生了一樣。那是我唯一覺得能掛了帽子就感覺回家了的地方。詹姆斯回到傑克遜縣,那正是我來這裏的第一個住處,也和我現在的住處相鄰。
詹姆斯得以維持的律師身份,使得他師出有名。九-九-藏-書可是結案之後,調查經費必須自己掏了。雖然在傑克遜縣也有一些民眾認為,福斯特沒有得到公正的審判,就發起捐款支持詹姆斯的調查,可是和實際需要的支出相比,還是杯水車薪。

在助手霍爾德被謀殺后,詹姆斯沒有退縮,就像多年前在歐洲戰場上,他又一次念了祖母留下的禱告詞,他立誓和犯罪作戰,以自己的努力建立司法公正。他隨後在鄰近的幾個縣當過公訴人,包括距離我現在居住的地方三英里的麥迪遜縣老法院。他隨後還擔任過州司法部長庫克的助理,1973年,詹姆斯終於被選為州法官,州法院就位於傑克遜縣的首府傑弗遜。他回鄉后的第一個案子德拉克謀殺案,就是在這個小城開審的,霍爾德也犧牲在那裡。詹姆斯穿上法袍,秉公執法,在那裡一直當了二十五年州法官,直到1987年退休。
詹姆斯是個典型的南方鄉下孩子。他出生在我們的鄰縣班克斯,就在我現在住家的地方略北一點,我每星期都要去那裡買菜的。有一次我買菜的時候突發奇想,想順路去那裡一個小鎮看看,結果,看到的那個荒涼啊!記得最豪華的房子是一棟廢棄的旅館,走在嘎吱嘎吱的木頭迴廊上,看到院子被古樹遮蔽,要說這裏發生過任何神秘驚悚的故事,我都會深信不疑。我最後捧了一包土特產巧克力糖花生豆回來,一邊吃我一邊想,這可是2006年,一百年前還不知是什麼光景呢。詹姆斯就出生在1911年,差不多九十年前。
一個名叫福斯特的當地人被指證為殺人嫌犯。他在事發第二天被地方警察帶到死者家中,讓死者的妻子指認,她還詳細講述了嫌犯攻擊的細節。而專業的做法應該是讓嫌犯排列在一行人中間,指認應該是一個選擇過程。在審理過程中,除了死者妻子的指認,還有一個有力證人,那是關在嫌犯囚室隔壁的一個犯人,他作證說,他親耳聽到嫌犯自述自己殺了人。在法庭上,嫌犯要求為自己辯護,他顯然認為自己很容易得到清白。他說自己那天晚上在另一個地方遇到三個人對他搶劫,有目擊者出來作證,證明他根本不可能在案發時刻出現在受害者德拉克的住宅附近。這是一些刑事案在法庭上很容易出現的現象,控辯雙方似乎都有充足人證,卻指向完全相反的結論。顯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看陪審團相信誰的話了。不論結果如何,判決都會有爭議,有爭議是必然的。
瑪麗說,她和退休后的詹姆斯聊起來的時候,這位老法官說,今天的犯罪率高和毒品泛濫有關,再說,年輕人總是容易被成人的行為吸引,看著犯罪電影,就會有樣學九-九-藏-書樣。他說,自己一生中,周圍常常出現毒品,年輕時在海軍陸戰隊駐軍古巴,到處是大麻,他碰也沒有去碰。他回憶自己能度過種種危機,還是靠著祖母教給他的祈禱詞。談到鄉間可能存在的地方利益集團,他認為要有所警惕,尤其不能削弱監督機制,不論是公訴、律師、司法還是新聞媒體,他們必須是獨立的、相互制約的。他相信只要努力去做,正義終能戰勝邪惡。
接下來的故事,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生命競賽。他的助手霍爾德決定和他一起做下去。
那正是他寫德拉克案故事一書的書名,這也是在美國人人熟知的司法基本原則。我忽然明白了,他沒有別的選擇,作為律師,他只能遵循司法原則。他必須「有勇氣去做事,有智慧做對的事情」。
離開學校,詹姆斯才發現自己是個喜歡讀書也能夠讀好書的人。他開始常常去上夜校,也開始考慮自己未來的職業,猶豫著是做牧師、醫生還是律師。去尼加拉瓜之前,詹姆斯曾經被派駐加州服役,有一段時期他的職責就是在監獄和法庭之間押送犯人。二十世紀初的美國,嚴刑峻法十分普遍,詹姆斯是個心軟的人,看到許多囚徒只不過是犯了一點輕罪就受到嚴厲處罰,實在為他們抱屈。法庭戲是美國電影的傳統,詹姆斯也很入迷,一部《壯志千秋》(Cimarron),他就看了三遍。

麥迪遜縣老法院
這時候,有新證據顯示,伊利諾伊州開羅市的前警官,外號「石頭」的羅斯查德,涉嫌這個謀殺案。開羅市的一些警察和法律人士,和詹姆斯通力合作,試圖證明羅斯查德有罪。雖然由於不斷上訴,死刑執行期在延後,可是延後還是有限的。由於提供的新證據一開始還不夠充分,1957年10月11日,喬治亞州最高法院否決了重開此案的申請。1958年3月3日,聯邦最高法院也否決了同樣的申請。司法程序眼看著走到了頭。1958年6月3日,福斯特再次被定下執行死刑的日期,那時,喬治亞州的死刑還是使用電椅的。
琢磨著曾在戰場上舉槍對陣的律師們,我想,眾人的理智加在一起敵不過一個瘋子,看來是不爭的歷史事實。
祖母一定沒有想到,那個逃學釣魚、回家對她撒謊的頑皮孩子,長大懂事了。詹姆斯十九歲退伍回家,重新進高中讀書,走南闖北的他,不得不混在小孩堆里,好在不久他就進了大學。靈活的學制給了他機會,他必須養活自己還要交read•99csw•com上學費,所以有時白天工作晚上上夜課,有時晚上在飯店帶位,白天去上學,斷斷續續,他居然最終修完法律課程,還得到了博士學位。
回到鄉間第一仗,詹姆斯好像就敗下陣來。
詹姆斯還沒來得及套上法衣,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硝煙中穿上軍裝,加入著名的陸軍鐵血營(Big Red One),奔赴歐洲戰場了。當年在海軍陸戰隊經歷過的一次次軍事演習,瞬間變成真槍實彈、血肉橫飛的真實戰場。詹姆斯在震驚之中,耳邊響起的還是祖母的話:「孩子,假如你一腳踏進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把它交給上帝。」於是,那個南方鄉下孩子、我的鄰居詹姆斯跪下祈禱:「主啊,我是你的兒子,你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時候把我帶走。可是,假如你還不需要我,請給我履行職責的勇氣和做對事情的智慧。」他說此後再沒有為自己是否會被打死而操心。他從一個掩體到另一個掩體,從一場戰鬥到另一場戰鬥,從法國打到比利時,再打進德國。就在那裡,他不幸成為戰俘,直到五個月後被盟軍解救。
這確實需要勇氣。即使是德拉克謀殺案,也遠不是一個我想象中的完美結局。詹姆斯在書里提到過,他剛剛開始調查的時候,就能感覺到,傑克遜縣長久以來形成了一個上層某些官員的小圈子,警察們並不真正關心公正,也不關心被告是否冤屈,他們似乎只想快速結案。論動機,也許是圖省事,也許只是想早早有個「破案」的成果出來。可是,這種小圈子也可能發展成危險邪惡的利益小集團。事情的後續故事是個悲劇,似乎為了印證他不祥的預感,出了一件對他來說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讓我想起朋友告訴我的故事。他說,就在離我家半小時車程的雅典,他的一個律師朋友,因為追查一名法官涉嫌重罪的孫子,突然被警察帶走,說是從他家裡查出毒品,定罪后不久在監獄中急病去世,只有四十多歲。他也相信是政治栽贓和謀殺。他也和詹姆斯一樣提到,地方政權這一層,永遠是危險的,因為一代代的穩定居住,很容易形成一些政治世家,漸漸繼承經營出一些穩固的小圈子。由於美國的民主制度、司法制度和新聞監督,對可能的上層犯罪集團有相當有效的限制,可是民眾永遠不可掉以輕心。
我驅車離開瑪麗的家時想,永遠不要以為,一個紙面上的完美製度,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哪怕美國的民主制度運行了兩百多年,黑白無間道的存在,永遠是可能的。因為利益和慾望,對一些人來說,是永遠不會消失的誘惑。也永遠需要有一些人,像詹姆斯一樣,堅信自己能夠得到智慧,辨別什麼是「對的事情」,然後鼓起勇氣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