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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話 從貴族到士大夫再到貴族

第九話 從貴族到士大夫再到貴族

很弔詭的是,不見得我們丟棄了傳統,傳統就跟我們無關。士大夫傳統丟了,但士大夫的毛病卻一樣沒少,全部傳了下來。在沒有正氣壓著的前提下,這些毛病顯得格外突出,意氣,自大,怯懦,虛榮,不負責任,總在人類價值的反面顯現自己的價值,讓人怎麼看怎麼難受。更加奇妙的是,恰是在這個基礎上,某些人,尤其是那些讀過點書,在社會上混的不錯的人,挾帶這類似士大夫的意氣和自大,開始了追求貴族的旅程。此番,他們追的實際上是歐洲的貴族,什麼是歐洲的貴族,他們並不清楚,他們心裏想的,無非是某些價格不菲的服裝,某些紅酒和咖啡,高爾夫和滑雪,某些所謂的格調,品味,以及莫名其妙的派頭。
讀書,有家傳的讀書,是那個時代,士大夫之所以為士大夫,之所以為社會精英的唯一法門。有了書,有人讀書,而且讀得好,就會被人稱為書香門第,詩禮之家,否則,即使富埒王侯,權勢熏天,也不會真的被人看得起。至於一般的土財主,在人們的日常評價體系中,比農夫和工匠還不如。在那個時代,精英之間的較量,比的是藏書之富,比的是子弟讀書之勤,比的是誰家子弟讀書聰明,而不是誰家金子多,誰家排場大,吃飯用多少盤子。
歐洲人離貴族還不算遠,兩百年前,那裡還有點剩的公爵和伯爵,兩百年後,還有剩的城堡,如果歐洲人要追,也許還來得及。不過,他們好像並不想追,除了某些炫耀高貴的產品廣告。
沒有貴族的社會,不意味著沒有精英,精英是士大夫,或者說是讀書人。不是讀過書,識點字的人都叫讀書人,如果讀過書的人,像宋江那樣做了小吏,就不叫讀書人,如果去經商,更不叫讀書人了。唯有像《儒林外史》里周進那樣,不得已經商了,看見貢院https://read.99csw.com就昏倒、對科舉考試痴迷到骨髓的人,才叫讀書人。當然,也有少部分讀書不考試,或者不太熱衷於考試,醉心做學問的,人們也會認為他們是讀書人。
在很早的時候,也就是說兩千五百多年以前,中國有貴族。天子之下,公侯伯子,諸侯、大夫、士,等級森嚴。爵位是世襲的,官位也是世襲的,除非犯了錯,被廢黜或者給烹了(這種事偶爾也有)。但是這種貴族的世界,經過春秋的亂世,讓亂臣賊子們一通亂鬧,給鬧壞了(禮崩樂壞),中間出來個孔子做《春秋》,據說是讓亂臣賊子懼,可惜沒有人懼,越鬧越大,到了戰國,這個世界已經天地翻覆了。
跟具有國粹意識的國人講中國其實很久就沒有貴族,是一種殘忍,同樣的話講給具有崇洋意識的人,也許是一種鼓舞,兩種效果都非我之所願,但不講卻又不行,因為我就是吃歷史飯的,有機會說話,必須說實話。
讀書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生活方式。耕讀傳家,是士大夫的一種天長日久的標榜,也是他們實際的生活。有相當多的讀書人,維持他們家計,往往一是耕田,二是教書。要教書,首先得讀書。讀書讀好了,至少考個秀才,才會有人請你做西席(家塾教師)。進城謀生的讀書人,檔次高的鬻書賣畫,如清代的揚州八怪,檔次低的則編寫科考的卷子為生,如《儒林外史》里的馬二先生,這種活計,有點類似我們今天的考試複習資料的買賣。既便是那些有做官和經商收入的人,說起來,還是喜歡把自己的活動限定在耕和讀兩點上,當然,這已經屬於標榜,也說明了在那個時代,耕讀模式的吸引人處。
士大夫跟科舉考試有密切的關係,跟官僚體系有著密切的關係。從某種意義上說,凡是被人read.99csw.com稱為士大夫的,多半是科舉考試的得意者(無論哪個層次),在明清之際,就是所謂的正途出身,不是兩榜進士,就是大挑舉人或者五貢中人。也可以說,士大夫不是現任官員,就是候補官員和退休官員。
受了這些廣告誘惑的中國人,忘記了自己的書香,自家的傳統,付出巨大的代價,操起了高爾夫球杆,他們追得上,學得來嗎?君不見,送到歐洲去的小留學生們,已經身在歐洲了,他們看得見歐洲的城堡,也可以接觸到前貴族的後代,但是,他們中很大一部分變了什麼,貴族嗎?不,當地人叫他們垃圾。
中國的士大夫傳統,已經消失很長時間了。美國人艾愷給梁漱溟做傳,稱之為「最後一個儒家」,也許有點誇張,應該還有幾個,但梁漱溟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確是中國最後的士大夫。經過幾番運動,幾番燒書,禁書之後,書雖然有人還在讀,但讀書的過程,已經全然沒有了書香縈繞的感覺,大家讀來讀去,無非是某些非常功利的目的,把來學些掙錢的本事,所謂的書,大部分都是教科書或者教學參考書,如此大的一個國家,絕大多數出版物都是教材,除開教材之外,憑自己興趣買書看的,十個裡頭沒有一個。書就是敲門的磚頭,用完了就丟,沒有起碼的尊敬。過去士大夫也要做官,但做了官,依然要讀點書,否則為同僚看不起,為上司鄙夷,現在的人,讀書為了做官,做了官,就不再讀書,或者根本沒有時間讀書。而且奇妙的是,越是不讀書的官,做的似乎就越好,升遷容易。
好在這種令平民不快的狀況很快就過去了,隋唐開始推行的科舉制度,以考試的利斧,逐漸把門閥給削平了。當不上官,就沒有地位,想當官,只有考試,再高貴的門第,再尊貴的血統,都沒了太多的用九-九-藏-書處,不考試得的官,大家都看不上,人丟不起。幾百年下來,到了宋代,用錢穆先生的話說,社會上沒有了大門檻,就是說,沒有了貴族,連形似貴族的門閥士族,也沒有了。
士大夫跟讀書更有關係。讀書既為了考試,也為了讓人認為他們知書達禮,當然,考試上有收穫,會證明其知書達禮的程度比較高,類似一種文憑或者證書。事實上,這種證書的檔次用不著太高,不似今人,動輒博士碩士,一介秀才足矣,很多有來頭的人家的家訓上,都寫明,不願代代出公卿,但願每代出一個秀才。近代著名詩人柳亞子家九代都有秀才,因此自豪地刻一印章,上書:有福讀書。讀書人最重家學,有家學的人,出來混,大家都高看一眼。已經到了民國,江南大儒俞樾的孫子俞平伯,進了北大,依然令教授們刮目相看,安排俞公子去英國深造,可是俞公子到了英國不到兩周,就鬧著要回家,也只好讓他回家,回來之後,依然對他高看一眼。心高氣盛的黃侃,在北大教書期間,任誰不服,偏對在政治上頗有污點的劉師培情有獨衷,對之行跪拜拜師大禮,看重的就是他是儀征劉家的傳人,而儀征劉家,治《左傳》獨步海內。
貴族追求的最初表現是學鋼琴或者小提琴,不僅便宜了此前所有會彈和半會不會彈琴人,而且極大地興盛了國內國外的琴業(現在據說已經殃及古琴和二胡,有小範圍的中國化傾向),讓早琴和賣琴的發了大財。在千軍萬馬的彈琴人流中,有個把出息的,得到了洋人的認可,於是他們陪練的父母,就騰雲駕霧,揚言說只有某國的王室才配得上結親了。貴族追求的升級,是玩高爾夫。因為這玩意需要開發商建球場和政府批地兩方面的配合,所以,蔚為風氣比較晚,但大有後來居上之勢,某名牌大學校長很是有九-九-藏-書領導時尚的遠見,居然連高爾夫課程都安排了。有好事者還召開了「高爾夫與和諧社會」論壇,大概在這些人眼裡,高爾夫的優雅揮杆動作,既貴族,又和諧。
秦帝國建立以後,中國進入了皇帝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按道理是沒有貴族的,誰做官,誰是大爺。秦朝的官,屬於昔日貴族絕少,西漢的官,更多是屠狗賣肉的。但兩漢實行的察舉徵辟名目的選官制度,卻在操作過程中出現了貴族化的變異,導致歷史出現了一個時間段的「貴族復辟」。因為這個制度有兩個特徵,一是官員自選下屬,一是選官的儒學化。結果是被選中的人,既是上司的屬吏,又是上司的門生,而慢慢爬上去,擁有選拔能力的門生故吏的回報,往往使得官員的後代,有了更多的入仕機會。時間一長,就出現了世代容易做官,而且做穩了高官的門閥士族。這種門閥士族,在魏晉實行選官制度改革,實行九品中正制度以後,得到了極大的強化,幾乎壟斷了政府所有的待遇優厚,地位清要的職位,做官,主要看血統,看家族譜牒。不過,跟春秋之前的貴族相比,此階段的「貴族」被稱為士族,也就說,他們多少要有點文化,讀點書,寫幾筆字,塗幾筆畫,有幾分儒學的素養,知道馬廄失火,孔子不問馬。
士大夫意味著榮耀,也意味著責任。在鄉里社會,士大夫就是鄉紳,不做公益的鄉紳,不叫鄉紳。做個士大夫,就意味著有了急難,別人不出頭的地方你要出頭,別人不擔當的所在你要擔當。無論婚喪嫁娶,年節祭祀,調劑糾紛,修橋補路,濟窮救難,甚至為鄉里百姓出頭,對抗官府的暴政(不一定是暴力對抗,往往通過談判的手段,迂迴的途經,)。這裡有榮耀和尊敬,也有物質上的好處,比如主持儀式,調解糾紛,張羅公益,往往處在人們的目光中心,九九藏書萬人矚目,有享不盡的得意。但同時也擔著責任,付著辛苦,操心費力不說,萬一事情辦不好,糟蹋了眾人的錢財,辜負了鄉親的期望,必遭大家埋怨,甚至遭人唾罵。
士大夫最大的特點,就是它是個開放的群體,裏面的人可能被踢出去,外面的人可以擠進來。外面的人擠進來有難度,因為沒有讀書傳統的人家,家裡既沒有什麼書,家人親戚知書者亦少,所以,讀書不容易進步,非有特別的天賦,加上格外的用功才行。不過,在歷史上,這樣的成功者,也不乏其人,比如晚清最著名的狀元張謇,就是從非讀書人家出身,靠自己的努力,擠進士流的。向上爬難,向下滑卻容易,公卿之家,如果子弟不爭氣,不讀書,鬥雞走馬,依紅偎綠,一兩代之間,就會滑落市井,剛落敗的一代也許還識文斷字,到了後來,往往比一般平民境遇更慘,甚至連字也不識。其中的關鍵,往往在於溫柔富貴鄉中人,不能堅持讀書傳統。《紅樓夢》里《好了歌》所謂「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盛衰轉換,不盡然只有政治鬥爭的作用。正因為開放的緣故,所以,社會上家喻戶曉的,往往是布衣寒儒經過苦讀,最終致卿相的故事。鑿壁偷光,懸樑刺股,飯後鐘,划粥而食這樣的故事,一直流傳到現代,而且僅僅在現在,才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成為人們惡搞的對象。
我們這個時代很好玩,無論什麼新鮮事都能出來,雖說創意不多,但荒唐卻一把。有的時候,往往舉國若狂,大家好像約好了似的,一起做一件事。打雞血、喝紅茶菌、練氣功等等已經算是往事了,過眼煙雲,沒有持續很長時間,現在時髦的是捧超女,也許還有超男,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一會兒。只有一件事大家堅持得比較久,那就是追捧貴族,而且力求把自己家的孩子培養成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