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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話 張氏父子頭上的光環

第二十七話 張氏父子頭上的光環

不過,在當年,張作霖這個胡帥,口碑卻不怎麼樣。同樣是動靜大的軍閥軍隊,直系的吳佩孚、馮玉祥的兵,甚至段祺瑞的西北邊防軍,在老百姓眼裡的印象,都比奉軍好,道理非常簡單,奉軍的紀律差,軍隊里收編的土匪痞棍多,走到那裡,都免不了雞飛狗跳。這種狀況一直到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輪到張學良當家,也沒有多少好轉。著名的「三不知」將軍張宗昌,就是奉系的大將,在他統治山東期間,發的軍用票,不計其數,收編的土匪也不計其數,他和部下糟蹋過的女人,也不計其數。
其實,這個錯誤固然可以有很多解釋,比如錯誤判斷形勢,盲目相信國聯等等,都不足以令人採信。一個軍人,在守土有責的大節上犯錯,無論如何都是不可原諒的,跟他同時期的許多軍閥,甚至後來投降日本的那些人稱雜牌軍的將領,也都在日本侵略之初,做過抵抗,後來投降,往往有情勢所迫的原因。當時的張學良,確實不像個軍人,相當頹廢,大煙抽抽,嗎啡扎扎,整天在歌廳、酒樓、戲院、衚衕鬼混,萎靡到了部下都看不過去的地步。九一八事變當晚,他正帶著夫人于鳳至和趙四在前門外中和戲院看梅蘭芳的新戲《宇宙鋒》,以至於參謀副官半天找不到他。後來馬君武的詩《哀瀋陽》:「告急軍書夜半來,開場弦管又相催。」其實也不算完全冤枉他。
一般來講,雖然說軍閥大多不懂民主政治,但幾茬統治軍閥,在基本人權,言論自由以及尊重教育的自主方面,大體上都能做到不越界,儘管報上罵的有,批評的更是不少,但很少有軍人出頭對記者和報館加以干涉,更談不上查封報館,抓人殺人,至於大學,一般都不管,一任教授治校,愛教什麼教什麼。但是,奉系當家之後,一切都變了。北京各個大學,包括北京大學,都派了奉系欽定的校長,必須尊孔讀經,而且命令師生都得聽話,如果不聽話,用張作霖的話說,劉邦約法三章,我就一章,不聽話就槍斃。名記者邵飄萍、林白水,都死在奉軍的槍下,北京著名的報紙,京報和社會日報都被查封https://read.99csw•com。邵飄萍被捉后,連個迴轉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槍斃了,林白水被張宗昌抓到憲兵司令部之後,情況稍好,營救的人還來得及前去說情,但等到張宗昌答應放人的時候,林白水卻已經命赴黃泉了,什麼法庭,什麼審判,全都省了,連作樣子的形式都沒有。
在北洋軍閥的統治史上,從袁世凱、段祺瑞、曹錕、吳佩孚到張作霖,數張作霖的統治,最橫暴。1925年,奉魯聯軍南下江南,一路上張宗昌的白俄兵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最喜歡的事,是抓住小腳女人,逼著她們光著腳亂跳。張宗昌佔領上海之後,幾乎把個上海變成了國際販毒中心,肆無忌憚地公開販毒。來自豫西土匪孫殿英,感覺跟誰干都沒有跟張宗昌順心。江南連一向送往迎來的紳士們,都受不了這些蠻軍,怨聲載道,所以,當勢單力薄的孫傳芳一發難,群起響應,勢如破竹地將奉魯聯軍打回了北方。
實際上,後來之所以出現那麼多為張學良開脫的歷史解釋,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西安事變。因為西安事變,張學良成了民族英雄,一白遮百丑,所以,他之前的所有作為,哪怕非常不堪的作為,都有了借口,甚至有了正面的意義。
當然,北洋時代奉軍的壞名聲,大多應該記在張作霖名下,但張學良也不是一點關係也沒有,比如殺邵飄萍,就是張學良的事。殺了之後,張學良還出面發表聲明,說是討赤(主要指反共)的需要。
此人在歷史應該說做過一些好事,比如易幟,比如辦東北大學,但無論如何都屬於大節有虧之人。身為東北地方的守土長官,居然在日本人發動侵略的時候,下令不抵抗,無論如何掩飾,都說不過去。當時,東北軍雖說在關內有十余萬人,但根據地東北依然有二十余萬,發動事變的關東軍,事先並沒有得到日本政府的同意,因此只有1萬多兵力。事變后統計,東北一共損失飛機300餘架,戰車26輛,各種火炮300多門,其中重炮200多門,輕重機槍5864架,步槍15萬支,手槍6萬支,有這https://read•99csw•com樣強大的武力,無論如何,都堪一戰,居然拱手把大片國土讓人,實在是不可思議。縱使不論家仇國恨,生民塗炭,經此事變,作為軍閥的他,老家沒了,家底沒了,就算沒有父親被人炸死之仇,為了自己的根據地,為了自己的財產,也該一戰,可是他卻沒有(有材料說,九一八事變,張學良家產損失金條80000餘條,超過了當時東三省的官銀行的全部損失,一方面可見損失之慘重,一方面則表明,張氏父子在東北搜刮之烈)。這樣的軍人,我們說他什麼好呢?
張作霖在被日本人炸死之前,所做的最轟動的一件事,是從蘇聯大使館里搜出了李大釗等幾十個共產黨人,然後把他們送上了絞架,這具絞架,現在還保存在中國革命博物館里,但李大釗的大名,已經遠不及張作霖響了。
記得曾經聽過一位資歷很高的黨內歷史學家講過,說是在中國現代的歷史上,不管你是流氓地痞,土匪軍閥,只要最後跟黨合作,就有光明的前途。反之,管你是什麼紳士、學者,不跟黨合作,就什麼都不是。我想,這就是我們在很長時間段內的歷史評判準則,在這個準則里,黨是唯一的衡量尺度,所有的好壞,善惡,所有的揚抑,褒貶,都以跟黨的關係為準,即使是歷史本相,而且這個本相已經為檔案材料所證實,也得根據黨的需要加以改變,就像我們把不抵抗的屎盤子,硬是從張學良頭上移開,轉而扣在蔣介石頭上幾十年一樣。
在國共兩黨的歷史敘事中,北洋軍閥都是白鼻子的角色,不僅挨批,還要挨罵。而北洋軍閥中,某些角色由於出身和表現的緣故,在一般人看來,印象則格外的差,奉系軍閥張作霖張學良父子便是其中的一對。
譽美自己所喜愛的人,是人的天性,只是這種天性,不好濫用在歷史評價上,否則,我們的歷史學家,就變成了護犢子的家庭婦女,追星的少男少女。誰都知道,這種家庭婦女加追星少年式的歷史書寫,對所有想要了解歷史的人來說,都是毒藥。
張學良是個民國史上的傳奇人物,人稱他總做令人九九藏書大跌眼鏡的事情,每每出人意料。1928年,一改從前奉系凡是失敗出關,就宣布「獨立」,跟中央政府對著乾的慣例,出人意料地宣布「易幟」,歸順國民黨政府。1930年,當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中原大戰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來,宣布調停,實際上是從背後插了馮閻一刀,全不顧狐悲兔死同病相憐的情誼,結果導致馮閻一敗塗地。1931年,日本關東軍發動九一八事變,在人們都認為家仇在身的他能抵抗的時候,他卻一槍不發,拱手讓出了東北。1936年,在蔣介石對他已經十分信任的情況下(因為張學良前面幫他的兩件事),出人意料地發動兵諫,扣押了來到西北剿共前線督戰的蔣介石,製造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
當年土匪出身的軍閥不少,但最出名的兩個,一南一北,南有干帥(廣西軍閥陸榮廷,字干卿),北有雨帥(東北軍閥張作霖,字雨亭),相比較起來,陸榮廷曇花一現,很早就從政治舞台上消失,而張氏父子,則縱橫天下幾十年,1924年以後還當了北京政府將近四年的家,身材瘦小,其貌不揚的張作霖,最後還做了一回安國軍軍政府的大元帥,按他的愛將吳俊升吳大舌頭的話來說,也算是當了一回皇帝。
不僅如此,小張的功勞,還澤及老張,張作霖也因此父藉子貴,變得十分光鮮。大概有很長時間了,大陸出的幾乎所有有關張作霖的歷史傳記、小說、戲劇、影視作品,張作霖的形象都相當的高大,幾乎接近樣板戲三突出的標準。連他當鬍子的歷史,都變得非常具有正麵價值,人家的土匪是打家劫舍的買賣,他這個土匪則是仗義疏財,救人危難的俠義道。張作霖接受招安的時候,出賣朋友的事情沒有人提了,如果提的話,也是對方不講道義,招安時,新民知府問他為什麼招安,他回答說,為了升官發財。當然,這個話茬也不能提了,人家為土匪也好,做官兵也好,都是為了老百姓。辛亥革命時,對抗新軍,捕殺革命黨人的事,也不能提了,至於捕殺李大釗,後來基本上也沒有人提了,不信現在去read•99csw•com問哪怕歷史系的學生,恐怕都不一定知道有過這麼回事。最可笑的是,為了給張作霖臉上貼金,這些作品還不惜製造出一件又一件的張作霖如何對付日本人,反抗日本侵略的傳奇故事,傳得跟真的一樣。當然,張作霖是沒有簽多少賣國條約,但也沒有為中國挽回多少權益,而且在口頭上,答應過日本人許多不該答應的東西(否則日本關東軍為什麼會在郭松齡反奉的關鍵時刻幫他),也正是因為他答應了又沒有完全踐約,才被關東軍炸死。
顯然,當時的人們和輿論,並不像解放後人們那樣看張學良,九一八事變之後,聲討聲鋪天蓋地而來,各行各業的人們,都在罵他賣國,罵他無恥。最有名的是馬君武的兩首仿李義山的《北齊》詩:「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瀋陽。」「告急軍書夜半來,開場弦管又相催。瀋陽已陷休回顧,更抱佳人舞幾回。」(趙四是指趙一荻,朱五是指朱啟鈐的女公子朱湄筠,常陪張學良跳舞的。蝴蝶是著名電影演員胡蝶,當時確在北平拍電影,但是否跟張學良有如此密切的關係,不得而知。)上海的報界還傳說,德國有報紙提議把本年度的諾貝爾和平獎授予張學良,獎勵他維護東亞以及世界和平的貢獻,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此,那個武力決定一切的年代,擁有幾十萬大軍的張學良,不得不在1933年下野出國,可見當時他的不得人心。後來的歷史書寫,把這個經歷也說成是蔣介石找來張學良,要他替自己頂罪,張學良出於義氣,答應了。無疑荒唐透頂,既然當時人們並沒有像後來一樣,認為丟失東北是蔣介石的過錯,蔣又何必要張來頂罪?
張氏父子在東北的統治,就是在諸多軍閥中,其實只能算中等偏上,雖然搞了一些建設,但留下來的像樣的東西不多,最宏偉的建築,大概要算大帥府和將軍林(張作霖的墓地),比起山西的閻錫山,廣西的李宗仁、白崇禧,雲南的龍雲,都還差點意思。更要命的是,他們父子在關外,卻幾乎一點好印象都沒有留下,只有戰亂,破壞和由此造成的哀鴻遍野。顯然九*九*藏*書,我們現在的歷史敘述和文藝作品,對這對父子的頌揚,已經大大超出了他們本來應該有的地位,在他們身上,添加了太多的神話,這父子倆,已經完全罩在閃亮的光環里。固然,對於影視作品為代表的文藝創作而言,張氏父子的經歷如此具有傳奇色彩,的確提供了很多的「說事兒」空間,但一味的美化,也實在不正常。
最後要說的是,雖然我們這邊對張學良深情款款,讚美有加,但晚年的張學良卻並不買賬,寧肯客死萬里之遙的他鄉,也不肯葉落歸根,回到自己的父母之鄉。大概,其中最大的障礙,令張學良最擔心的,恰是這種鋪天蓋地的不虞之譽。
張學良是民國四公子之一,傳說中的四公子有好幾個版本,但每個版本都有他。他沒讀過多少書,卻不滿20歲就當上了少將旅長,未及26歲,已經是奉軍的上將方面軍司令。他好網球,好走馬,好劍術,還好駕駛飛機冒險,尤其愛美女。跟當時的名媛嬌娃,歌星影星,都有交往。晚年曾對人說道,他平生無憾事,唯一好女人。實際上,我們的張大公子,由於長期的優遇生活,過早的擁有權勢,養成了率性而為的脾氣,不拘禮法,放浪形骸,性之所致,可以無法無天。民國的四大公子,多少都有點這樣的毛病,大少爺,超級大少爺。率性而為,膽子大,天都可以捅個窟窿,當然可能做點好事,但也很容易把事弄砸了,一砸就砸大個大的。
九一八的過失,過去我們的史書一直是算在蔣介石身上的(現在很多書依舊這樣說),說是蔣介石下令讓他不抵抗(圖27),甚至還煞有介事地說什麼,不抵抗的電報一直藏在張學良的夫人于鳳至身上。其實,張學良本人一直都承認,不抵抗是他自己的決策,現在的檔案也證實了這一點。而且,早就有學者指出,即便是蔣介石讓他不抵抗,以當時他實質上屬於獨立軍閥的身份,在涉及國家和自身利益的時候,也完全可以「抗命」不遵。所以,九一八的不抵抗,只能是他的責任,賴不到別人頭上去。對於一個人來說,尤其是負有重大責任的人,某些錯誤是不能犯的,一犯就是千古罪人,百身莫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