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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話 從將軍到村長

第二十九話 從將軍到村長

當然,段繩武最欽佩的人,還是武訓,因為當年在武訓家鄉的考察,深深地打動了他,也是促使他卸甲歸田,從事鄉村建設的一個原因。在河北新村,所有的公共場所,禮堂、教室都懸挂著他請人畫的武訓像,村中特別建有武訓紀念堂,陳列武訓的事迹,供村民參觀,武訓小學的學生,早晨進學校,要向武訓鞠躬行禮。他還請人根據他對武訓事迹的考察,編寫了《武訓典學》的連環畫,在顧頡剛主持的北平通俗讀物編刊社印製出版。對他而言,他所從事的事業,就是武訓事業的延續,他就是要做當代的武訓。
段繩武1896年出生在直隸定縣高頭村,15歲從軍,在北洋軍王占元麾下當兵,一點點靠戰功升上去,老直系的王占元部被後起之秀孫傳芳接掌后,段繩武成為孫傳芳麾下的一員大將,直系軍閥中的知名人物,我在做軍閥史研究的過程中,在許多著名戰役中,都能找到他的名字。1921年夏天,湖南軍閥趙恆惕乘湖北內亂,想揀王占元一個便宜,派兵以「援鄂」為名搶地盤,但是碰上孫傳芳,在羊樓司一帶硬是把氣勢正盛的湘軍,擋了8天8夜,為王占元贏得了爭取援助的時間,這其中,段繩武出了大力。
抗戰爆發后,段繩武應|召擔任軍政部的主管傷病安置的工作,為此盡心儘力,鞠躬盡瘁,人稱「榮軍之父」,1940年7月因勞成疾,在重慶逝世,臨終前囈語,依然說,我要回河北新村,做村長去。一箇舊軍人,在村長的位置上,找回了自己。
用自己的照相機記錄了這場婚禮的攝影師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最初我以為救濟院女擇配墾民是不值一笑的事,可是經過實際的考察,便觀點大異。每一對新人我們都親自拜訪了,我們問遍幾個新郎:『你喜歡她嗎?』『咋子不喜歡呀!』新娘的答話雖不如新郎的爽快,但也在羞答答的表情之下默認高興。每一個新家庭有一間土屋,屋內的桌子凳子都是土的,端莊而大方,炕面鋪著用紅柳條https://read•99csw.com編成的席子,舒軟不亞於鋼絲床;門是積棘草編織的,美觀而適用,這一切都是土產。因為後套盛產紅柳和積棘,凡無莊稼處,差不多遍生此種植物,為修渠築堰的重要材料。北平市長送給每位新婦一隻柳條箱,一套新衣,有了這些初步的設備,他們的家庭生活也就順利地開始了。」的確,我們在他留下的老照片中,可以看到每對新人,都洋溢著羞澀而幸福的笑,可以看出,那是發自內心的笑。
段繩武的新村建設,是中國上個世紀30年代農村建設浪潮中的一朵浪花,有著上流社會關注農村,關注農村改良的大背景。在這個背景下,不管是中國本土的有識鄉紳,還是留洋的知識分子,甚至一部分政界和軍界的上層人士,都程度不同地對鄉村建設表示出了一定的熱情。儘管真正投入這個事業的人並不多,能像段繩武這樣犧牲自我,毀家興業,全身心投入的人,尤其不多見,僅僅梁漱溟和陶行之可以比擬。但是,由於有這樣的環境和氣氛,畢竟使段繩武的事業爭得了社會各界的支持,這裏,有傳統的鄉紳,比如劉春霖、張清廉,他們跟段繩武一起發起組織了河北移民協會,當地鄉紳,比如王同春家族也給了段繩武一定的支持。還有著名的學者,如梅貽琦、顧頡剛、楊鍾健、張星烺等人,他們發起組織西北科學考察團,組織年輕的大學生來新村考察,其中顧頡剛還和段繩武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顧頡剛不僅親自來到新村,而且給新村帶來了樂意投身鄉村建設事業的大學生,帶來了新村稀缺的女青年。知識分子的加入,使得段繩武的事業,不僅有了幹部和技術的支撐,而且有了思想和理論資源的供給。
1927年的秋的一天,一個身材魁梧的軍人帶著幾個隨從,來到了山東堂邑縣,他在武訓生活過的村莊逐個走訪當年和武訓同時代的老人,參觀武訓當年興辦的學校,在武訓曾經住過的低矮的草房面前,這個軍read•99csw•com人,流下了眼淚,嘴角里擠出來一句話:「作為將軍,我愧不如一個乞丐。」三年後,這個軍人,辭去了師長,1932年,他帶領全家,來到漠北高原,當時綏遠的五原一代,罄其所有,招徠流民,屯墾開荒,在荒原上,建起了一座新村。為了這個新村,他耗盡了家財,四個兒子全部死在荒原上,此人名叫段繩武,是當時的一代名將。
在有幸留下來的老照片中,我們看到穿著整齊,精神飽滿列隊出行的農民,還看到了一人一個大海碗,習慣於蹲在飯廳地上吃飯的農民,也看到了坐在教室里上課的農民和農民的孩子。當然,我們還看到了一些穿的跟農民一樣,同樣曬得黝黑,但卻被鼻樑上架著的眼鏡暴露了身份的知識分子,他們既是學校的教師,也是為村莊管理服務的志願者。還看到了齊整乾淨的街道,房舍和碉堡。
新村的新人們的笑,告訴我們,段繩武的新村建設,的的確確給那些流離失所的流民,安了一個家,一個簡樸但幸福的家。而他自己,就是這些家的大家長,一個由將軍變成的老村長。
當代武訓的事業,畢竟具有現代化的意味。跟晏陽初、梁漱溟以及陶行之的鄉村建設一樣,不僅著眼於農村的組織建設、平民教育,而且著手全面的社會改良和生產生活改善。新村由於是在荒原上起家,從建設規劃起,就著眼于耐用整齊,從起點上,注意衛生,特別注意修建公共廁所,培養村民良好的衛生習慣,長年的軍旅生涯,使得他對廁所對於環境衛生的重要性,有深切的體驗,新村通過示範、教育、組織村民自我反省等方式,從根本上杜絕不良的行為,在幾年內,實現了新村沒有人隨地便溺,隨地吐痰,人人衣著整潔。為了解決村民看病和醫療保健的問題,段繩武還從大城市請來了喝過洋墨水的醫生,在包頭開辦診所,服務延伸到新村。五原地區靠近黃河,段繩武組織村民興修水利,修建了兩條幹渠,八條支渠,引來黃河水,灌溉read.99csw.com新開的土地,並且試種水稻。在這方面,新村得到了河套地區著名的水利名人王同春的兒子,水利專家王樂愚的幫助。
引起我對段繩武關注的,是來自一個攝影師的留下的老照片,照片記錄了1937年夏天河北新村的一場集體婚禮。事情的原由是這樣的,由於新村是由河北流民組成,這些流民男女比例失調,男多女少,青壯年村民的婚姻成了大問題。鑒於此,當時任北平特別市市長,也是段繩武老朋友的秦德純,特意從北平救濟院找了20名年輕婦女,這些年輕婦女,大多為從前受虐待的使女、流浪兒和妓|女,很樂意到新村過正常人的生活,正好顧頡剛率領科學考察團也要來五原考察,所以順路請顧頡剛他們把人帶來。這些婦女「生力軍」來到之後,經過一個短時間跟村中特意挑選出來的青年村民的接觸,配成了20對新人。新村為他們組織集體婚禮,用當時的術語,叫做「集團結婚」。
在北洋軍閥諸系統中,直系的軍人,比較起來,是比較有報負有想法的,直系軍隊的紀律也相對好得多,能吃苦,能打仗,但比起其它軍閥,尤其是皖系和奉系來,也比較土氣。段繩武是軍閥混戰中的失敗者,雖然他的部隊被國民黨政府收編,他依然是師長,手裡有一支軍隊。但長年的征戰,不僅沒有使國家富強,反而導致政治昏亂,社會失序,生靈塗炭,哀鴻遍野,老百姓生命財產被南來北往的軍隊隨意踐踏,這一切,一直在困擾著這個質樸的農家子弟,戰敗后寄人籬下的困境,更是深深地刺|激著他,最終,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軍隊,放棄了高官厚祿。在當時的軍閥中,能做到這一點,其實相當不容易。軍隊是軍閥的生命,不僅意味著巨大的利益,而且是生存的依據,跟別人交易的籌碼,放棄軍隊的人,往往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屬於徹底輸掉的了的人,像段繩武這樣,還有實力就卸甲歸田,實屬罕見。
婚禮由段繩武主持,新娘身穿淡雅的旗袍,身佩紅花,手上read•99csw.com拿著一大捧當地出產的豌豆花,新郎身穿土布的中山裝,胸佩紅花,帶著當時時興的禮帽,段繩武親手把一個個新娘交到新郎手上,新人們對孫中山像鞠躬,對武訓像鞠躬,對主婚人鞠躬,禮成,新娘挽著比新娘還羞澀的新郎的手,一起步入洞房。全體村民一起歡呼,繞村遊行一周,以示慶賀。
雖然段繩武是武人出身,但他最關心的,卻是農民的教育,以及如何培養農民的自治精神和能力。為此,他在建村伊始,就籌建了武訓小學和各種形式的掃盲班以及婦女識字班,教農民識字,教各種科學常識。段繩武感到當時通行的學校教材不切實際,於是組織人員自編具有鄉土氣息的教材,這一點,跟許多有志於平民教育的人士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得到了晏陽初、陶行之和顧頡剛的支持,許多有志於平民教育的知識青年,來到五原幫助他。武訓小學在開辦時只有段繩武夫人王庚堯一個人任教,後來許多知識分子來了,不僅教學條件大大改善,還根據實際情況,動手編寫自己的教材。
當然,握有大權的軍界政界人士的支持,也是新村事業的一項重要資源。顯然,跟有識鄉紳和知識分子不同,這些有權者的支持,是需要利用段繩武個人的關係的。在軍界和政界人士中,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宋哲元、河北省長馮治安和北平市長秦德純等二十九軍的將領是比較熱心的,段繩武為此將河北新村三個村分別以上述將領的字來命名,比如明軒村(宋哲元),仰之村(馮治安)幼青村(秦德純)。這種支持,顯然跟他們同為直系將領的經歷有關。而同樣熱心鄉村建設的山西軍閥閻錫山,則對段繩武的事業就不熱心,顯然好名的閻錫山,擔心段搶了他的名頭。由於閻錫山的緣故,實際統治綏遠的晉系將領傅作義,雖然也支持,但顯得比較矜持。
當然,段繩武卸甲,是有想法的。這個想法,既來自於他家鄉米鑒三父子的鄉村建設,也來自他駐紮山東時,武訓事迹給他的刺|激。他想為自己長期因陷https://read.99csw.com於戰亂而苦難深重的家鄉做點事情,為日益增多的流民找一條出路,也開創一條鄉村建設的新路。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念,他的鄉村建設設想,增加了屯墾衛邊內容,地點選在以及成為前線的綏遠。1933年,黃河泛濫,河北、河南、山東一帶大片農田被淹,成千上萬的農民流離失所,段繩武和河北籍的清末最後一個狀元劉春霖等河北鄉紳,組織河北移民協會,開始具體實施他的計劃。
就這樣,昔日的段將軍,變成了段村長。他在五原一帶,購買了大片的土地,先後把幾千河北流民,遷移到五原,開荒屯墾。他先後建了三個新村,都是他的村長,他把全家都帶到了荒原上,脫掉皮袍皮鞋,布衣蔬食,跟農民一起勞動,一起開荒。村裡有自衛團,自治會,良心省察會,村民大會是新村的最高權力機關,所有大事由村民大會議決。但是由於他的軍人特色,新村的組織還是具有軍隊編製色彩,所有的行動,都非常整齊劃一。村民們用土坯蓋房,修建宿舍、教室、禮堂、活動室,還修建戰備工事。清晨一起出操,每日都有「朝會」,他和一些自願來幫忙的知識分子大學生,給農民做「精神講話」,激勵農民發憤自強,灌輸民族國家意識,講國家自1840年以來,被帝國主義侵略的歷史,講「九一八」的痛史。農事的間歇,則進行軍事訓練,為此,還籌集到了一些槍支彈藥。在開始的時候,新村的農民連吃飯都在一起,由食堂供應,後來有的農民家眷來了,則有家室的農民在家裡吃,但集體活動依然按組織進行。為了更好地支撐農民開展生產,村裡還組織了供給、信用、運銷、利用合作社,發給農民農具、牲畜、大車,抵作給農民的低息貸款,農民可以分四年還清。當時,國民黨政府開展新生活運動,提倡所謂對社會的「教、養、衛、管」,段繩武也把這個口號接了過來,不過,國民黨政府的「教、養、衛、管」只著眼一個「管」字,但新村卻真的落實了所有的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