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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話 在民主的下降線行進的民國政府

第三十一話 在民主的下降線行進的民國政府

歷史從來都是複雜的,北洋時期紛亂的歷史,就更加複雜,這個複雜,蘊含著機遇,一種可以解開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現代化轉型迷局的機遇,但願,當我們再次面對北洋歷史的時候,不要再放過了。
帝制結束之後,中國變了民國,在名義上,共和制的招牌已經掛在了首都的城門樓上,在中國歷史上,破天荒地第一次建立了代議制政府。民國的前半段,人稱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從1912到1928年,差不多16年。這一段歷史,類似東漢末年,群雄並起,亂打群架的時光,今兒聯甲倒乙,明兒乙聯丙倒甲,後天甲再聯合乙、丙、戊等一起倒己。南與北打,東與西打,一省甚至一區之內,幾個小軍閥忽而刀兵相見,忽而握手言歡。看這段歷史,誰都頭大,不僅頭痛混戰不已,民生塗炭,還頭痛找不到頭緒,連最好讀的陶菊隱先生的《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往往幾頁就冒出來幾十個人名,幾場亂仗同時開打,亂鬨哄,你未唱罷我登場,叫我如何認得他!
北洋時期這種延下降線行進的政治演進,值得後來的人們認真地思考,在政治的台前表演的軍閥武夫們,不見得都是白鼻子的丑角,也不見得都是背後受帝國主義列強牽線操縱的牽線木偶。中國政治從代議制逐漸演變軍事專制,最後變成國民黨統治時期的黨治和軍事專制的混合,道理何在?絕非一句轉型期的特有現象可以說清楚。
這一時期雖然也不乏有留學西方,專攻憲政和民主的學者回國,但就總體而言,西方民主憲政理論的研究,在中國並無多大起色,即使在學界也沒有多少聲音,學界喪失了對政治的理性思考的能力。相反,唯物史觀和階級話語,倒在學界逐漸發出大聲,甚至佔據主流,唯一有力的抵抗,倒來自於主張文化保守主義的陳寅恪、錢穆等人。
當然,奉系時代的序幕,有一個國民軍和奉系共同當家的過渡,此時的臨時政府,又抬出了段祺瑞,段的頭銜,是臨時執政,執政府,根本沒有立法機關。接下來的奉系政府,乾脆就是軍政府,鬍子出身的張作霖,做了大元帥,代議機關,連形式上存在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段祺瑞最後栽就栽在武力統一的策略上。武力統一南方,在用武過程中,同室相殘,消耗掉同屬九九藏書「北洋團體」的直系力量,借刀殺人,一石二鳥。直系的吳佩孚賣力打下了湖南,但湖南督軍卻給了只知道撈錢的張敬堯,只因為張是段的親信,而立下大功的吳佩孚只許在湘南前線拚命。算盤打得不錯,但誰都不是傻子,包括吳佩孚的「主公」,人稱曹三傻子的曹錕。結果是,武力統一,變成了北洋火併,直系從湖南前線回師北上,段祺瑞花大錢養的少爺兵,敵不住吳佩孚,天下從此變了顏色。
直系的垮掉,跟內部分裂有關。一方面是吳佩孚個人專權,排擠同一系統的其它將領,尤其是直系的另一員驍將馮玉祥。一方面也是由於吳佩孚民族主義的高調唱得太高,上去下不來,阻礙了北京政府靠出賣主權換取借款的途徑,導致中央政府財力枯竭,機關幹部和軍警一起上街遊行討薪。財力有限,難免就分贓不均,吳佩孚自家的嫡系還能保障供給,而別的人,尤其是沒有地盤的馮玉祥就好鬧窮,轉而接受直系夙敵奉系的資助,一旦直奉開戰,馮玉祥倒戈自然不可避免。原本旗鼓相當的直奉,打得正激烈的當口,直系一個方面軍回師倒戈,抄了大隊人馬的後路,吳佩孚再硬也撐不下去,於是,開始了奉系入主北京政府的時代。
當袁世凱尊重憲政的時候,民元的國會選舉,他沒有干預,甚至沒有利用自己的行政資源,對自己所期待的政黨施一援手,眼睜睜看著同盟會變的國民黨,取得優勢,成了國會具有絕對優勢的第一大黨。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步履維艱了,面對辛亥革命后各地亂糟糟的局面,遍地民軍,遍地軍政府,土匪,幫會橫行,中央政府,統一財政,削減民軍,整頓地方,一樣也做不成。然而,最後袁世凱動武了,大兵一到,反抗的國民黨勢力土崩瓦解,大小頭目出國流亡。更損的是,袁世凱派人化裝成「公民」,組織「公民團」包圍國會,逼國會選他為正式大總統,居然這個國民黨人占多數的國會,還就真的把他選成了正式大總統。吃硬不吃軟的政治現實,逼得北洋軍閥走回了老路。
既然做君子不如做小人,甚至做流氓,那麼索性就流氓做到底。坐上正式大總統寶座的袁世凱,乾脆以收繳議員國民黨黨證的方式,把國民黨議員統統趕走,迫使https://read•99csw.com國會因不過半數開不成會,然後自己一家說了算,連剛剛的盟友進步黨人,也一塊涮。然而,接下來,他進入了自家統治的最高點,秩序穩定,改革前進,一些非北洋系的地方軍人,也開始被收撫,國家的財政收入,也很有起色。若不是日本乘歐洲列強忙於世界大戰之際,對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讓袁世凱做不起人,出現了合法性危機,一切看起來很是不錯。當然,真的把袁世凱毀了的,還是他的帝制「改革」,這一招,不僅沒能實現他加強中央權力的初衷,反而給了那些原本在他「削藩」過程中惴惴不安的地方勢力以反抗的借口,一個合乎進化論意識形態的最好借口。送了他性命的「二陳湯」(原本是他親信的四川督軍陳宦、陝西督軍陳樹藩和湖南督軍湯薌銘都宣布獨立反袁),本是自家從藥店買來的。
但是,在這16年中,我們也看到了另外一種場景,每當這些武夫打算尊重代議制的時候,跟國會往往很難處理好關係,處處是坎,衝突不斷,什麼事都做不成。當他們拋棄了對憲法,和對國會的尊重,實踐起他們一向熟悉的權術操作、軍人干政時,則到處綠燈,諸事遂順,想幹什麼往往就能成什麼。這是一個令人悲哀的現實,但的確是現實。
更令人悲哀的是,這一時期的知識界,不但沒有阻止政治的下滑,反而在某種程度上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學界的主流政治意向,只在兩個方面特別的活躍,一方面依然沉醉於「根本解決」的方案,當發現制度改變沒有能改變中國的時候,就把努力方向投向倫理和文化改造方向。新文化運動本身倒無可厚非,但知識界寄托在其上的政治理想,不僅過於沉重,而且模糊了政治變革的真正方向。另一方面,某些知識精英,又對好人政治,賢人政治有過多的幻想,甚至希望託庇于某個好軍閥,藉助軍事和政治的強力,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不過,如果粗線條的概括,民國北洋這段,從北京政府的角度上看,大體上是袁世凱4年,皖系4年,直系4年,奉系4年,袁世凱,段祺瑞,曹錕、吳佩孚,張作霖依次各唱了4年的戲。這16年,雖然依王闓運的對子,「民猶是也,國猶是也,無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read.99csw.com言之,不是東西」,但細分起來,還是有分別。比較令人感到悲哀的是,這一時期的民國政府,在民主制度方面,是沿著下降線行進。袁世凱時期,民國元年的國會,是全國普選的,儘管農民們未必知道選舉是怎麼回事,大多數人實際上是由別人包辦著投的票,但普選的形式,畢竟在,人為操縱的痕迹不大,其實是各地的精英按照他們的意志,選出了他們心目中應該做議員的人(有的地方,人還在國外留學,已經被選為議員)。到了皖繫上台,組織了安福俱樂部,操縱選舉,結果弄出來一個安福國會。輪到直系出頭,居然公開賄選,議員成了豬仔。馮玉祥聯合奉系倒直,首先推出來的臨時政府,居然連代議制機關都沒有,接下來的奉系政府,乾脆就是軍政府,首領是大元帥。套一句俗語,黃鼠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
皖系倒台之後,有一個直系和奉系共同當家的時段,在這個階段,佔了優勢的直系調子唱得很高,對憲政看起來相當尊重,不僅民元國會重開,連黎元洪都再作馮婦,重回總統寶座。可是,一旦奉系被驅逐出關,直系一統北京政府之後,曹錕就公然搞起了賄選,早就墮落成政客的民元國會議員,也相當配合,3000元一票,5000元一票地把個文字上只知道寫一筆「虎」字的曹錕,選成了民國大總統。連選總統都可以收錢投票的國會,自然做不起代議機關,國會,從此廢掉。北京政府,進入了曹錕要錢,吳佩孚專權的時代。
從骨子裡講,北洋時代跟中國歷史其它歷史階段出現的軍閥統治時期,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唯力是恃,武力崇拜。整個社會進入一個武化時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原有的調節機制受到很大破壞,暴力手段受到最多的推崇,槍杆子,成為這一時期最有價值的物品。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實際上是湖南一個文人出身的軍閥譚延闓總結出來的,很形象地揭示了這一時期政治的真諦。
然而,這一時期的政治,跟東漢末年和五代十國時期又有不一樣的地方。這時的中國,已經被西方拉入了它們的世界體系,軍閥政治,無論在操作手段上多麼的傳統,但畢竟擺脫不了現代性的印痕。中國農民,在鬧義和團的時候,對洋槍洋炮還相當地陌生,想擁有,九九藏書但擁有了卻不會使用。可是經過軍閥多年混戰、兵變為匪,匪變成兵的戰爭習染,農民對西洋火器的熟悉程度,實現了質的飛躍。招來農民,稍加訓練,就是兵,當兵也成為很多地區農民的一項還算不壞的職業選擇,這一切,也為後來的共產主義的農村革命,提供了準備。
中央政府在下降線上行進,其它地方也如此。孫中山的南方政府,非常國會,也一樣卷在陰謀、暗殺,軍閥惡鬥之中難以自拔,孫中山在罵南北軍閥一丘之貉的時候,他的政治操作,也沒有脫離權術和武力威脅的窠臼。湖南的趙恆惕,廣東的陳炯明提倡聯省自治,省憲倒是做的像模像樣,可是基於省憲的自治卻都談不上,還是有槍的說了算。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個時期,當政的都是軍閥武夫,不知道憲政是怎麼回事,就像民國的外交家顧維鈞所說的那樣,袁世凱對西方民主,缺乏起碼的認識。袁世凱如此,袁世凱之後的「北洋團體」中的驍將,則更是等而下之。不過,事情還有另一面,雖然武夫不了解西方的代議制,更不懂民主是什麼,可畢竟他們都是從晚清過來的,深知清朝積弱積貧的歷史,明了若干年來中國學習西方的艱苦努力,雖然他們不了解代議制,不了解西方的民主制度,但這個制度的優越,卻是經過西方的「先生們」驗證過的,即便在清朝的王公貴族最喜歡的帝制德國,也有國會和憲法。吃過西方軍隊苦頭,並且受過西式軍事教育,其中有些人還留過學(德國和日本)的經歷,至少知道他們所效法的西方,稱雄世界的道理。更有意思的是,這些武夫,實際上,對風靡知識界的進化論,也略曉一二,他們對當時堪稱時代的意識形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是從心底里服膺的,就當時而言,西方的制度,就意味著進步,意味著進化的方向。所以,不了解代議制,不明白民主制度,不意味著他們會完全不理會這個制度,不希望嘗試按照這個制度操作一下,好讓中國也強盛起來。我們所說的北洋軍閥,其實是中國人學習西方推行軍事現代化的產物,他們不見得都是我們教科書所說的賣國賊,至少,也有希望中國好起來的願望。所謂的「北洋團體」中,像張勳這樣的人是少數,而且屬於團體的邊緣人物(不是北洋軍事學校出來的人),其https://read.99csw.com它的人,即使對共和並不熱心,也不至於公然開倒車,所謂的袁世凱復辟,他的帝制,其實並沒有取消代議制,打的主意是君主立憲制。反過來也可以理解,儘管中國進入共和政體以來,國家之混亂,國勢之衰落,比之晚清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復辟卻總也實現不了(包括強人袁世凱所嘗試的看起來僅僅退了一小步的帝制),反對者中,最有力量的還是「北洋團體」的軍人們。進化論的魅力,在那個時代,顯然不是其它什麼力量可以抵消的。
後來,由於小張(張學良)後來在西安事變中的表現,一白遮百丑,結果,父藉子貴,連老張(張作霖)的種種,包括做土匪打家劫舍,也變得很是正面,實在是歷史敘述的滑稽。當然,這已經是后話了。
奉系統治的4年,是北洋時期最黑暗的時期。不僅連形式上的代議機關不復存在,連起碼的言論自由,也遭到封殺。敢言的記者被捕殺,民國最有名的兩個名記者,邵飄萍、林白水,都死在奉系軍閥手裡。學生的遊行請願,也遭到軍警射殺,著名的3·18慘案,被魯迅稱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這樣的事情,也只有在奉系的天下里,才可能出現。北京的教育界,一向獨立,由專家教授治校,但奉繫上台之後,派人接管,說是教員的薪水不再拖欠,但必須聽話,如果不聽話,就軍法從事。張作霖的名言,管你吃,管你穿,不聽話怎麼能行?漢高祖劉邦約法三章,我只一章,不聽話就槍斃。
同樣,接下來統領北洋團體,控制北京政府的段祺瑞的遭遇也是如此。當身為國務總理的他,尊重民元國會,尊重民元約法的時候,幾乎寸步難行,處處掣肘,跟國會以及虛位的總統黎元洪的關係,越來越僵,直至最後絕裂。當他玩陰謀,耍詭計,煽動督軍團干政,最後利用張勳趕走黎元洪,復辟帝制,把遜清的小皇帝抬出來的時候,反而左右逢源,連黎元洪都再次委任他為國務總理,組織討逆軍,殺回北京,他成了「再造共和」的大英雄。成了英雄之後,接受前段時間府院之爭的教訓,開始組織選舉聽話的國會,從日本弄來的西原大借款,多半養了自家的私家武力參戰軍,少部分堆出來一個安福國會,選出一個乖巧的聽話總統徐世昌,從此,政治強人段祺瑞要什麼有什麼,再也沒人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