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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話 「肉食者」的學問——跟李零讀《孫子》

第三十九話 「肉食者」的學問
——跟李零讀《孫子》

人類歷史就是相斫史,打個沒完,古今中外,都差不多。只是中國人喜歡弄文字(四大發明,兩個跟字有關),好琢磨,記錄下來的東西多,關於戰爭的學問特發達,四大實學,兵學為首。李零告訴我們,兵學其實也不是兵家的專利,老子、孔子、墨子和荀子,也都談兵,在某些人看來,老子甚至就是兵書,諸子談兵的部分,在流傳過程中逐漸佚失,但痕迹還在,說別的事情,一不留神,就扯到戰爭上。反過來,作為兵學的著作,《孫子》中為大家耳熟能詳的謀略部分(李零將歸為「內篇」),當作人生的一般哲理,也相當高明。
早就知道李零研究《孫子》,也知道他在北大開這個課,甚至知道前一段他一直在整理有關孫子兵法的講稿,預備出版,但卻沒有翹首或者踮著腳盼過。原因很簡單,一個經常見面的好朋友,不斷出東西,就是有分量,多了,你也就麻木了。麻木歸麻木,真的書出來了,而且到了手裡,總免不了要翻翻,何況所研究的東西,還是你曾經熱戀過的舊情人。可是這一翻,就放不下來了。在我的記憶中,世界上這麼多研究或者號稱研究《孫子》的書,從槍戰打到商戰、政戰和情戰,只有這本,讓你真切地感覺到了兩個字:明白。
遊牧人會打仗是天生的?不,他們自己說是狼教的,或者乾脆就說自己是狼變的,狼是自己的祖先。前一段流行的小說《狼圖騰》,似乎延續的就是這種遊牧人的理念。當然,儘管我們的自己史書和傳說上言之鑿鑿地確信,來自北方的遊牧人是狼的後代read.99csw.com,今天的我們,只能將之理解為農耕人對遊牧人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不過,狼教的這個說法,倒是有些道理。據獵手們說,群居的狼最可怕,在草原上,沒有什麼動物敢跟群狼抗衡,而群狼圍捕獵物,其戰略戰術,我們現在記載的東西它們基本都會,什麼包抄,什麼埋伏,什麼佯攻,什麼誘敵深入,什麼擒賊擒王,以及「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十六字訣,它們好像全都無師自通,可以像我們的英雄岳飛那樣,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在草原上,天天跟狼群進行羊群爭奪戰的遊牧人,向自己的敵手學了點東西,應該很自然。嚴格說,在古代的草原上,遊牧人和狼群,不存在誰戰勝誰的問題,他們處於均勢,而且這個均勢,是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靠工具和兵器取得的。說到底,狼的兵法更高明。
所以,在中國的戰爭史上,兵法的運用,更多的是在漢人自己打自己的場合,我們歷來列舉的所謂的古代優秀戰例,多半是內戰的傑作。這其中,還包括許多完成傑作的人,其實並沒有研讀過兵法,頂多聽人講過《三國演義》《水滸傳》。李零多次提到的、打過很多不可思議的漂亮仗、讓外國人很是佩服的毛澤東,實際上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的軍事著作里,提到上面的兩本小說的地方,似乎並不比提到《孫子》的地方少。
戰爭是人類的基本活動,本質上跟人類的謀衣謀食以及文化裝飾並無不同,甚至就是這些活動的一部分。原始的初民狀態,部read.99csw.com落居民對不同物種下手叫做狩獵,對自己同類的搶劫叫做戰爭,其實目的是一個,都是為了讓自己活著。所以我們今天看原始的文化遺址,每個聚落都有深溝高壘,甚至城牆,防誰?恐怕主要是同類。從事農耕的民族如此,游牧民族或者遊獵的民族更是變本加厲,因為他們沒法子像農民一樣儲糧備荒,一有災害,非行劫掠不能活下去,如果攤上了大面積的災害,那隻好結起伙來南下找種地人的麻煩,於是有了從東到西,歐亞大陸上遊牧文明和農耕文明之間幾千年的戰爭。
眼下,雖然國內外的軍事院校依然在開《孫子兵法》的課,但真正熱愛《孫子》的人,已經變成了老闆和部分的領導幹部,估計在所謂的儒教文化圈的國家,也差不多。我相信,儘管某些新儒家學者把這些國家的經濟起飛,說成是儒教奇迹,但其實《孫子》的影響,顯然要比《論語》大得多,所有的儒商,其實都不過是兵商(兵家之商)。在商戰和政戰的需求拉動下,《孫子》摻和一點《三十六計》,居然被製成了快餐,誰需要了,急用現填,上塊漢堡包就行。不過,現在的商戰和政戰,畢竟不全是在叢林里打的,最大的麻煩是跟敵手不得不共處,不好讓人家從地球上消失,按弱肉強食的法子,咬在一起,好像也不行,很可能學狼不成,比豬還蠢(當年宋襄公墨守古兵法教條,毛澤東說他像蠢豬,現在迷《孫子》的人,其實陷入了新的教條)。《孫子》的哲理,其實更可靠些,可以從中悟出點怎樣不戰而屈人之兵read.99csw•com的道理來。人比狼強的地方,是人可以接受哲理。
嚴格說來,一切肉食者都有這樣的本能,或者由本能發展起來的一種技術,其中,也包括從事狩獵的人。只是群居而且需要集體行動的狼,往往能更鮮明地把這種技術應用得比較到位,至於人,本來打獵的時候是可以運用這種本能的,但在文明的演進中,文化吞噬了本能,一度反倒墮入「禮」的講究,像司馬法提到的古兵法那樣,把戰爭變成了貴族之間的決鬥。以至於春秋時,魯國的曹劌(李零考證過說是此人就是玩過劫持的曹沫)要感慨,肉食者鄙。要他挺身而出,回歸打獵者的本能,玩點詐術,打敗了齊國。這個時候的肉食者,吃的肉,已經主要來自馴化的動物,豬和羊,所以他們不行。
眼下,傳統又有點吃香了,國學也有人在提倡了,但真的要打算了解一點傳統,一點傳統的學問,只有一個辦法,關起門來,不聽那些「王道」的鼓噪,那些「大師」的講道,回到文本,啃一點是一點。這個時候,李零的書,有用。
有兵法的農耕人打不過沒兵法的遊牧人,首先在於人的身體素質。食肉的和食草的,運動多的和運動少的,耐饑渴的和不耐饑渴的,有暴發力和沒暴發力的,雙方的比較,近乎專業運動員和普通人之比。雖然說,戰士的軍事素養,可以教成,可以養成,但身體基礎很重要。孫武子的吳宮教戰,一向為談兵者傳為美談,但在後來吳楚之戰中,卻沒有人用過這些「雖赴水火猶可也」的女戰士,不僅僅是因為吳王捨不得美女(最漂亮的兩九_九_藏_書個已經殺了),關鍵這些女人從身體素質上講,不適合上前線作戰。其次,戰士的基本生活習慣很重要。蔣百里說,生活方式跟作戰方式一致的民族,打仗就佔優勢,遊牧人就有這樣的優勢,他們都是天生的戰士,平時做的,跟戰時做的,沒什麼兩樣。冷兵器時代,打仗是肉身相搏,招招見血,胳膊粗力氣大,再加上點勇氣,自然佔優勢。素質差的,只有靠人多,十個打一個,才能頂事,問題是,戰爭的關鍵在於機動性,幾乎沒有人會像春秋之前那樣,約好戰場擺開了打,你要找我偏不見,你不找我偏來。兵多而弱的一方,往往只能靠兵器和工事來限制對方的機動,勉強維持均勢。當漢人在兵器方面還有優勢的時候,對付北方的遊牧人還能打些勝仗,到了這種優勢不復存在之時,就基本上只有被動挨打的份了。想出頭,只能等到冷兵器時代結束,火器時代開始,靠新的技術和兵器的優勢,再次佔據上風。
這一陣,李零正在整理他的一本關於《論語》的書,談起來,他說,其實當年孔子特別不喜歡人家稱他為聖人,然而後來不僅「聖人」了,而且「至聖先師」,而且「大成」,而且「文宣皇帝」。其實,孫子(齊孫子)也差不多,生前沒有人叫他聖人,死後也變成了「兵聖」,而且越到後來越吃香,連拿破崙、西點軍校,都被國人拉來給他老人家抬轎子。孔夫子一旦變神,《論語》就成了祭壇上的冷豬頭,中看不中吃,孫子也是一樣。
當我還是個男孩子的時候,也有喜歡過戰爭和軍事,在那個年月,出於可以理解的原read.99csw.com因,孩子們能看到東西,從連環畫到電影,十有八九,槍炮聲聲,打成一團,讓你不喜歡都不行。不過,多數人成年之後,也就淡了,可我卻迷得相當久,從看戰爭題材的小說,看到名將的傳記,最後還啃了一陣兵書,從中國的五經七書到國外克勞塞維茨、約米尼、富勒,甚至柯林斯、哈特的著作,都有所涉獵。最早接觸《孫子》是1975年,那年出了一本軍事科學院編的《孫子兵法》,裏面不僅有註釋,而且還加了若干古代的戰例。只是這本書編的實在太濫,註釋不說,連戰例都寫的七顛八倒,錯誤百出。記得當年我看完之後,還提筆給編者寫信抗議。
雖然跟農耕人比起來,遊牧人沒有什麼兵書戰卷留下來(估計當初人家就沒多少心思去寫),遊牧人的仗卻打得比農耕人好(正如李零所說,真正會打仗的人,是不寫、也不讀兵書的)。除了漢與唐兩代的部分時段,在歷史的多數時刻,農耕的漢人都是居於守勢的,反反覆復地修長城,修城牆,修村圩和寨牆,躲在牆後面探頭探腦,還往往守不住。兵書出產越多的時代(比如宋代),仗就越是打不好。
我的「兵學生涯」,最後還是無疾而終了,讀了那麼多兵書,看的時候勁頭倒是不小,但卻基本上似懂非懂,甚至越讀越糊塗,讓我最後知難而返的,恰是被稱為兵學聖典的《孫子》。因為研究解釋它的人太多了,大家持久地起鬨,一窩蜂地弄出來那麼多相關的書,我明白的地方,大家都明白,我不明白的地方,大家都不明白,而且越說越不明白,無奈之下,我只好掛白旗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