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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沼澤鄉的女孩

來自沼澤鄉的女孩

希爾多退縮了。被迫和海爾格說話,哪怕只有一句,都讓她痛苦萬分,更何況她也沒有跟她坦誠相待的願望。可現在事發突然,別無他法,她只好回應:「我嫁給他難道還有別的原因不成?」
「是的,但我沒有守候任何人。」
「來!快坐下吃點東西。」母親招呼她過去,然後走到火爐旁,添了些柴火。「我讓爐子一直燒著,等你回來烘烘腳,暖和身子。還是先吃點東西吧!你現在最需要它。」
有一則新聞報道稱,昨晚在大廣場,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農民與幾個工人打架鬥毆。警察趕到時,肇事者已經逃逸。有個人木木地倒在地上,後來被送往警察局。經鑒定,此人身體表面沒有發現傷口,后經警方搶救無效後身亡。他們後來在死者頭顱上發現一把不太常見的折刀,刀刃嵌進腦殼,大腦已被劈開,刀身斷在腦殼內。兇手帶著刀柄逃跑了。報道稱警方對此次鬥毆事件的參与人了如指掌,兇手很快就會被緝拿歸案。
「哼,我跳河與你有什麼干係!」海爾格扭過頭來,直直地逼視古德穆德的眼睛。「上午的時候,我坐在你的馬車後面,你都毫不在意。有誰會願意和我這樣的人扯上關係!你自己肯定也希望像我這樣的惡人最好去死。」
「海爾格肯定快到家了!不知道她看到我在這兒會是什麼反應?」古德穆德心想,「或許她會嚇得尖叫一聲,衝到森林里,整晚都不敢回家!」
就餐前,母親先誦讀了一首讚美詩,接著又讀了一段《聖經》經文,然後轉向古德穆德,感謝兒子多年侍奉在側,同時還送上了她誠摯的祝福。母親言辭之切切,令兒子不禁潸然淚下,感動萬分。父親也言簡意賅地說了幾句:「你要成家了,我們有些不習慣。」兒子再次感動得灑下熱淚。所有的用人也都一一上前與他握手言謝。他熱淚盈眶,不能自已,幾次試圖開口,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
「簡直太神奇了。」古德穆德附和她說道。他根本不相信什麼巫術迷信之類的玩意兒,不過聽海爾格講這些倒也很有趣,心想:「現在那個野林女孩又回來了,有誰經歷過這麼多后,還能像她一樣童真不改呢?」
她答應了。
想到這,法官忽然間發現自己已是熱淚盈眶。他定了定神,感到羞愧不已,慌忙環顧四周。只見書記員、法警以及陪審團都傾身注視著審判桌前抱著《聖經》的女孩。快樂洋溢在他們的臉上,一直澆灌到心底,彷彿眼前所見乃人間美景,令快樂都要駐足留連。
「那我們得高高興興才對了。幸虧他現在願意交代,沒有欺瞞我們,否則我們都會捲入這場事故中。」法官譏諷道。
「如果她願意雇我,我就可以不死了!」海爾格邊說邊把頭埋進古德穆德的懷裡,嗚嗚地哭起來。「你不知道,我真想跳進沼澤里去。」她哭著說,「謝謝你及時出現,救了我一命。」古德穆德一直平靜地立在那兒,直到剛才那一刻,他才感到一股溫柔的暖意襲上身來,便伸手去撫摸女孩的頭髮。女孩怔了一下,好像從夢中驚醒。她縮回頭,像根棍子直挺挺地豎在他面前。「謝謝你及時出現。」女孩再次感謝,臉漲得通紅。他的臉也紅了。
「你不進來坐坐嗎,古德穆德?」
海爾格似乎不情願和他同行,步子邁得飛快,好像想要甩掉他,也沒有和他說話。古德穆德也沒有開口。要怎樣開始他們之間的談話,他自己心裏也不太清楚。
絕望催生了勇氣。內心的痛苦終於可以吐露,焦慮也有所緩解。「他不能宣誓!」女孩鼓起勇氣回答。
「她真的這麼想?」
此時的古德穆德內心一片安寧,他為自己沒有再次失足而深感欣慰。回想過去的日子,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一般,現在他終於找到了出路。這一刻是多麼美妙!他不禁納悶起來,自己是怎麼誤入歧途的?又是怎麼迷途知返的?「是家人對我的好,」他心想,「最重要的是海爾格,是她的真心祝福挽救了我。」
古德穆德立在原地,神情焦慮而緊張。他注視著海爾格,說道:「既然這樣,那就再見!從今往後,你我各走各的道。」說完便縱身一跳,落在某處,然後就消失在茂密的樹林里。
為了妻子,他發誓一證清白,女孩也能理解。但即使真相大白會影響他的家庭,他也決不能因此就放棄靈魂的救贖啊。
「我一直在這裏等你,今天你結婚,我想祝你幸福。」海爾格說明了來意。
他這是第一次來法院,心想,要學要看的東西肯定不少,所以就在法院呆了足足一整天。輪到審判海爾格的案子時,他就坐在審判室里,並且把她搶奪《聖經》、對抗法警和陪審員的一幕看得真真切切。審判結束后趁法官與海爾格握手那會兒,他連忙起身出門,套上馬車,將它趕到法院的台階前。海爾格的勇敢讓他欽佩萬分,他希望向對方把這份欽佩表達出來,可是海爾格沒能領會他的好意。她實在嚇壞了,硬是從古德穆德眼皮底下溜走了。
要是他和希爾多才剛剛開始交往,他很可能會立刻抽身而退。可是眼下婚禮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中:婚告已經公布,婚期已經確定,自家也在裝修婚房。名利雙收正在等著他,叫他不忍放棄。他能找什麼借口解除這樁婚約呢?他對希爾多的埋怨太不符合情理,要是說出來,根本沒有人會相信他。
海爾格竟然如此鎮定!古德穆德切切地懇求,她快要招架不住了,可又不知該如何脫身。古德穆德沒有看出這一點,而是擔心海爾格會不會誤解自己。他能理解海爾格,可海爾格未必能理解自己。於是,他挨近海爾格,注視著她,好像要看透她似的。「你坐在這裏不就是要眺望納倫達嗎?」
「你哭得太多了。」古德穆德禮貌地說,但語氣中沒有一絲同情。
看她一臉的熱情,古德穆德笑了笑,簡單地「啊」了一聲,好像沒有聽懂她的問題。她喜歡希爾多當然好,自己即將娶希爾多為妻,也的確值得高興。
「謝謝你!」法官再次感謝地說,一面緊緊握住女孩的手,彷彿握住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之手。
法官在律法書上找到了宣誓詞,現在已經開始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領讀起來。他每讀一句就停下,被告跟著讀。被告是在跟讀沒錯,可他讀得磕磕巴巴。法官只得領他從頭再來一遍。女孩的希望破滅了。看來他決意要發這個假誓了,他決意要接受上帝的懲罰了,包括今生和來世。
凌晨兩點,他才回到家。安頓好馬匹,他就去了屋后的那片沼澤地。他脫下鞋襪,捲起褲腿,涉進泥水中。春天的夜晚特別明亮,兒子不知道,父親正站在偏房的窗帘後面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兒子像昨晚一樣,彎腰在水裡探尋著。父親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只見兒子每隔一會兒,就會爬上岸邊,之後重又潛入泥淖中。有一會兒,他還去穀倉里取來水桶舀水,似乎要把水池的水舀干,可是後來發現這樣做根本無濟於事,只好放棄,水桶也被他扔在一旁。他還試圖用拉網來捕撈。只見他先把網杆子戳進去,然後將網面鋪到整個池底,只可惜漁網拉起來的全是淤泥。他就這樣折騰了大半夜,直到天亮人們都要出門的時候,他才回屋去。他累得筋疲力盡,搖搖晃晃地走回去,一下子就撲倒在床上,衣服也沒來得及脫下。
原告開始有些焦躁不安。她聽見有人從身旁經過,不得不逼迫自己抬起眼睛,但抬起的角度也剛好只到能瞥見審判桌的角度。審判官平放《聖經》的一幕恰好映入她的眼帘。
把她趕走顯然並非農場主人的本意。
「我覺得其他人和我一樣,當時意識都很模糊。我根本什麼都記不起來。可能只有這把刀能指證我,所以就把它扔了。」
「不要說話,把《聖經》放回原位!」法官命令道。
這會兒,古德穆德已經躍到海爾格旁邊,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聽她說話。他似乎很喜歡這樣聽她說話,至於她具體說些什麼卻並不在意。後來海爾格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也慢慢放鬆下來。她頓時感到眼前豁然開朗,走在這條漫長而又坎坷的路上,今天也不覺得累了。有一股力量牽引著她,既然自己已經開了頭,就索性把故事講完好了。可此時此刻,自己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即便現在一言不發,就這樣靜靜地和他走在一起,她也覺得心滿意足。
故事講到這兒,恐怕沒有一人會吝惜稱讚這個為愛痴狂的女孩。她受訊時的所作所為無不博得人們連連稱頌。可是對主人公自己而言,情況卻截然相反:她覺得自己在法庭之上丟盡了臉面,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大事值得法官走下來親自與她握手。她還以為,這隻不過是審判結束的信號,代表著她可以回家了。
記得就在那個星期天,他還和海爾格一起去教堂做禮拜,然後一起走回家。晚上他駕著馬車去了阿瓦卡莊園。希爾多提到海爾格的事,說只要海爾格留在納倫達一天,她就絕不會嫁過去。起初,他只當這是個玩笑話,可是很快就看出她是認真的了。他拚命替海爾格求情,說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出去當差了,遇到像皮爾·馬田森那樣的無恥之徒也很正常,不過自從她侍奉他母親以來,表現一直很好。「不能趕她走,不然,她又會慘遭不幸。」古德穆德懇求道。
「我回絕了他。」想到這,一絲滿足感油然而生。他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意義。假如他沒有坦白,自己豈不是要永世受制於撒旦的擺布?倘若他膽小怕事,最後只會淪為金錢權勢的奴隸,終日提心弔膽,總擔心會東窗事發,自己從此就會失去自由之身。
「那就馬上跟我來!」海爾格急切地說,「馬路上有輛四輪馬車,你先去披件大衣之類的遮一遮,然後跟我一起去納倫達。」
「是的。」
「您懂的,爸爸,我連死者是誰都不認識,而且我敢肯定以前從沒見過他。我一點兒也記不得是我殺了他,我明明沒做過的事,就不該由我來承擔。可是很快我又醒悟過來,我當時肯定失去了理智才會把折刀扔進沼澤。沼澤一到夏季就會幹涸,到時候就會被人發現。我前天和昨天花了兩個晚上想把它找回來。」
「我該告訴他,他沒有殺人嗎?」
不過,最不尋常的是,海爾格離開納倫達農場,居然驚動了男主人埃爾蘭德·埃爾蘭德森。他要親自把海爾格送回去。
「沒想到來我家會讓你這麼難受!」古德穆德開心地笑了。現在他又找回當晚的那個她了。他們之間現在已經沒有了任何阻隔,又和當晚在農場里分別的時候一樣親密無間了。
他絕不相信女孩會在這件事上撒謊。如果真的另有他人而非一個有婦之夫,她就不會起訴,無端給自己招來麻煩。法官若是想到了這一層,就會斷然阻止被告宣誓的。
「是我撿到的,而且我發現有一面刀刃已經斷了。」
古德穆德從馬車裡向後張望海爾格。有時幾棵樹遮住了視線,他就會急匆匆地掀起車幔,恨不得跳出車外。
「她要後悔,就讓她後悔去吧,反正我是看清了她的自私自利的真面目,現在終於擺脫了她,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父親將代表男方出席婚禮。他出門套好馬車,便回來提醒兒子該出發了。古德穆德坐上馬車后,發現車已被刷得煥然一新,一如他所期望的那樣炫麗閃耀。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整個場地都已收拾得乾淨整潔。車道上換上了新石礫,堆積如山的朽木和垃圾也已清理一空。(從他記事起,就沒見過有人來清理。)正門兩邊插上了白樺樹枝,象徵著榮耀之門。一大串藍莓懸挂在風向標上,淺綠色的樺葉從藍莓的縫隙間透出來。古德穆德感動得幾乎又要大哭一場。臨行前,他狠狠抓住父親的手,似乎想要阻止這趟行程。
他又把目光移向觀眾。只見大家鬆了口氣,就好像等到了最讓他們期盼的話語。
臨近埃爾蘭德森家的農場,海爾格把馬韁交給希爾多。「現在得由你單獨過去和古德穆德聊一聊,我稍後再來澄清那把刀的事。千萬不要向他提起是我帶你過來的。」
「碰巧當晚我也在鎮上。」古德穆德繼續說。沒人回應,此刻,房間里一片死寂。他感覺大家都怒氣沖沖地盯著自己,不敢接著往下說。幸虧有父親幫忙。
「總之,我決不會把你趕走!」古德穆德笑著承諾,叫人聽了人心裏暖融融的。
讓他放不下的不只有希爾多和她的財產,還有一些微妙的東西。此時此刻,他應該騎著高頭大馬,帶領浩大的隊伍,去教堂舉行結婚典禮,成為眾人稱羡妒忌的對象。今天,他應該坐在婚宴的首席,開懷暢飲,歡歌起舞,盡情享受。可是,良辰吉日卻在今天從他身邊溜走了。
海爾格回過神來,便一把推開了親吻自己的古德穆德。一堆的問題劈頭蓋臉地冒出來。真的是他嗎?他在這裏做什麼?他遇到什麼不幸了嗎?婚禮為什麼要延遲?希爾多病了嗎?還是教堂的神父中風了?
「好,」古德穆德羞愧地說,聲音很小,可隨即又大聲補充說道,「就是,必須的!」語氣中帶著篤定,「我不能讓希爾多卷進我的厄運里,否則,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
臨近婚期,他的興緻並不高。可現在,等到必須放棄之時,他又頓時覺得珍貴。這次放棄意味著他不僅失去了希爾多,還失去了財富與榮耀。她盛氣凌人也好,先入為主也罷,又有什麼關係呢?她仍不失貴族身份,而通過她,自己本來可以收穫權勢和尊榮。
他猛然間意識到,自己這些天不就是受到了類似的蠱惑嗎?(儘管撒旦當然不會引誘他來到高山之巔,向他展示世間榮華和權勢)「只要你對你行之惡緘默不語,」撒旦誘惑他說,「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
「可是你不是在教堂成親嗎?」
古德穆德的父親略微顯出中年男子的頹勢,頭髮已經掉光,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閃耀著智慧的光芒。他個性內向,寡言少語,一天下來常常不說一句話。好事無他,可一旦出事,必會由他出面擺平。他能算會計,鎮上人人對他信任有加,凡是公共事務都由他代理。他享有一方盛譽,備受他人尊敬,是許多大財主們所望塵莫及的。
「啊,不是!星期一早晨醒來的時候,我一想到要回到你家去,那種感覺就又回來了。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回到納倫達,可要是真回去了,我就又會像失了魂一樣,六神無主。我躺在床上,心裏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急得都哭了。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以前聽人說,如果把自家灶台里的灰取來,撒在異地的灶台里,就能克服思鄉情結。」
「沒錯,在我入獄的當天,的確沒有資格要求你嫁給我。可是,只要你答應等我,我就有勇氣克服一切磨難。現在人人都當我是犯人,是酒鬼,是殺人兇手。要是有人還能深情地想到我,愛著我,該多好!這比什麼都更能讓我支撐下去。」

周圍一下子又恢復了沉寂。他猜得沒錯,的確是海爾格在裏面哭泣。此刻她拚命地克制自己不發出抽噎聲,好讓外面的人以為自己聽錯了,然後轉身離開。屋裡漆黑一團,她知道外面的人是發現不了自己的。
他們發現read.99csw•com了路邊的海爾格,便勒住了馬兒。只見古德穆德把韁繩交給了希爾多,自己跳下馬車來。希爾多向海爾格點點頭,趕著馬車離開了。
原告這時已經嚇得亂了陣腳,嘴裏喃喃地發出激烈的抗議,雙手使勁地絞著。現在她要開口了。她要克服羞愧,突破哽噎的喉嚨。可老天偏偏不讓她如願,喉嚨竟然發不出一個音節。
現在輪到希爾多上前一兩步了。「你確定嗎,或者那只是你的猜測?」
「沒關係。」古德穆德安慰她說。
古德穆德摘下帽子的那一刻,臉上爬過一絲紅暈。「請問家父在嗎?」他禮貌地詢問道。
原來女孩要下車了,想叫他停下。
確切地講,大沼澤鄉是架在林脊半腰的一片空地上。雖然他從沒來過這裏,但以前路過峽谷時也常常能看見它,憑經驗判斷自己沒走錯路。
可是希爾多並不妥協。「如果她不走,我決不嫁過去。」她不容分說地聲明,態度強硬,「我不能容忍和那種人共處一室。」
對法官的宣判,古德穆德沒有立即回話,而是繞到未婚妻身邊,伸手想要擁抱她。她儼然坐定,裝作沒有看見。「不和我道個別嗎,希爾多?」
「有那麼嚴重嗎?我還以為你喜歡在我家呢。」
可以這麼說,這一趟倒是讓他瞥見了這座古老農宅厚實的家底。大廳內的長桌上,清一色的銀質高腳杯,銀質水杯繞桌而列。衣櫥里,貴重箱包疊了一地,櫥壁上各式服裝依次掛開,多得不計其數。院子里,新車舊車一併停放。馬廄里,好馬良駒正待引領,連馬車也罩上了華服艷裝。放眼農場,屋舍林立、設施齊全:有牛棚、穀倉、羊圈、倉庫、農舍、食品庫等等。「它們本該屬於我。」古德穆德坐在馬車上,不無遺憾地想。
古德穆德目送她進了小屋,內心充滿了愉悅和自豪,因為女孩乖乖地聽從了他。
海爾格全身掠過一絲涼意。她當然可以上前摟住他的脖子,但她依然鎮定地佇立在原地。今天輪到她理智一回了。
「太好了!我一開始好想好想家,想得我都準備回到森林里去了。」
海爾格來到納倫達農場的那個秋天,古德穆德頻頻拜訪阿瓦卡莊園。有傳言說,他很有希望成為這座莊園的上門女婿。聖誕的時候,傳言被證實了,古德穆德求婚成功。法官大人帶著妻兒一家人前來納倫達農場做客。法官大人此行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提前考察一下女兒婚後的生活環境。
「這樣你們就能和好如初了。他很快就會知道自己沒有殺人,但我希望你主動去找他,與他言歸於好。」
希爾多坐在家裡,足足想了一整天,覺得一定得有個人來結束她這場噩夢。她實在想不通這樣的不幸怎麼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她期待會有什麼事發生,好讓自己重新戴上花冠,繼續舉行婚禮。現在聽說古德穆德派了人來送信,心裏特別歡喜,便立即去了廚房面見這位送信的人。
古德穆德急忙跨門而出,又折回來,猛然停在希爾多面前。「你——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空地被一層厚厚的草叢圍住,很難穿進去。這可能是一道天然屏障,將農場與周遭的荒涼自然隔開。小屋就立在這道屏障的上緣,前面延伸出一個小院,地勢傾斜,裏面長滿了一層厚厚的矮草。小院正下方建有兩間外屋和一間食品貯藏室,屋頂上長滿了綠苔。雖然這裡是個窮鄉僻壤之地,但也不能不說,這裏的景緻別有一番情趣。得名于這塊小農場的沼澤鎮就在附近。緩緩升起的薄霧,美輪美奐,絢麗多姿,銀光閃耀,在月光下幻化成神奇的光環,縈繞在小鎮上空。山峰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山脊上參差的松木襯托出無邊的天際,格外清朗明麗。柔和的月光倚照在峽谷上,是那麼皎潔明亮。哪裡是田地,哪裡是果園,哪裡是蜿蜒的小溪都能一一分辨。薄霧升上月空,打了個轉兒,就像調皮的煙圈,一溜兒散了。峽谷不深,但它的紛繁駁雜卻引人注目:樹林以及峽谷內的一切事物全都各具特色,無半分雷同之處。住在這片樹林的人們世世代代承矇著綠蔭的恩典,與旅居在峽谷里的丘鷸、雕鴞、山貓和星花一樣,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倘若讓他們彼此交換,雙方一定都會痛苦不堪。
「那也是事發突然。」古德穆德善意地說。
「你必須過去告訴他們,無論古德穆德做了什麼,你也想和他結婚。即使他呆在監獄期間,你也願意耐心等著他回來。」
「可你從未做錯過什麼,對吧?」
「現在我們去那兒坐下,不要激動!」
古德穆德又把他如何借故拜訪阿瓦卡的法官順便見到希爾多的事告訴了母親,還不忘提及對方對自己馬車的稱讚。母親一眼就能看出,兒子很享受這次會面,她也為此感到高興。自她坐上輪椅,無法自由行動后,就開始熱衷於為兒子謀划起前程來。就是她最先慫恿兒子關注並追求法官家的漂亮女兒的。她可真是為兒子物色到了一位絕佳人選。
希爾多雖然在一天天淡出他的腦顱,但他要娶她為妻的念頭卻從未放棄過。他還試圖把這一切當作是自己無聊氣餒時的空想而已。就在幾個星期以前,她還是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無缺的女神!
「海爾格!」他呼喊著衝下山坡。海爾格嚇得尖叫了一聲,轉過身來。「別害怕!是我。」
古德穆德沒有回答,卻轉向法官。「現在我確定,是我動的手,」他淡然地說,「再來談婚論嫁也毫無意義了。」
海爾格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古德穆德的未婚妻,希爾多·埃里克斯多特。她年紀尚不足二十,可但凡見到她的人,無不對其動人與高貴的氣質印象深刻,這是年齡也無法掩藏的。瞧瞧她那高挑勻稱的身段,白皙姣好的面容,日後的美人坯子早已初露端倪。她舉止大方,談吐有物,似乎知曉萬事萬物,與她交談,聽者無需多言。她在城裡受過幾年學校教育,著裝品位不凡,但她並不炫耀虛榮。像她這般富裕而又美麗的女子何時都不愁嫁個謙謙君子,可她堅持不做高高在上的闊太太,只想和農民做一對恩愛小夫妻,打理好自己的家。
小時候讀到的故事,撒旦引誘耶穌來到高山之巔,向他展示世間榮華,現在又浮現在腦際。他想,撒旦和耶穌登臨的就是這雲山之巔吧,不由得記誦起撒旦的蠱惑之言來:「你若俯伏朝拜於我,我就賜給你榮華富貴。」
「啊,希爾多,希爾多!」他激動得連連叫喚起她的名字,一邊握住她的雙肩搖晃。「你不知道,啊,此時此刻,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不知道你讓我多快樂!」
「不是,我想念的不是我的兒子。我知道他現在被照顧得很好,我媽媽很愛他。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感覺自己像只野鳥,現在被關進了籠里,如果不出去我就會死掉。」
女孩放下《聖經》,站在那兒,用她那皺巴巴的手帕抹著眼淚。
古德穆德站起身,和她一起去了偏房。他端給希爾多一把椅子,但她並沒有坐下。因為尷尬,她的臉漲得通紅,嘴皮間緩慢而笨拙地蹦出一番話來。「是我——我今天早晨對你說的話——是,是太難聽了。」
她倆剛進屋,海爾格就走到希爾多面前,一臉嚴肅地盯著她的臉。「在我開口之前,我必須確定你愛古德穆德。」
「我真的控制不了。」她抱歉地說,「我當然明白在這兒有多好,工作也不累,我都能做得來。可我太想家了。有一股拽我回到森林的力量控制了我,想叫我服從。但我是個遭人唾棄的人,如果我走了,就背叛了有恩於我的人,所以我就留了下來。」
當天等到一家人都已睡下,古德穆德才回家。他徑直就上了床,絲毫未動留在大廳的晚餐。
如果當時女孩有勇氣看一眼被告,她一定會被烙在被告臉上的懲戒印記所嚇到。那是上帝懲罰他的標記。
「為什麼下車?」古德穆德冷冷地笑道,「難道坐得不舒服嗎?」
「但那並不表示海爾格就能割捨得下。」
「她知道——」
「你不明白。」古德穆德還想爭取機會說服她,「海爾格知道怎樣照顧好母親,別人都不及她。有她在家照應著,我們都很放心。她來以後,母親愛發脾氣、愛唉聲嘆氣的毛病都消失了。」
「啊,沒有!」古德穆德否認道,「我們最好還是出發吧。」
「謝謝你!」他邊說邊把自己的雙手伸給女孩。
其他同行人一走,海爾格隨即提起了希爾多,對她讚不絕口,說她是教區里最漂亮、最明理的女子,還不忘恭喜古德穆德即將娶到這麼一位佳妻。「你一定要跟她說,讓我永遠留在納倫達。能伺候像她那樣的女主人,我非常樂意。」她活潑地說。
古德穆德匆匆一瞥,認出了那匹馬,當即做出要往回走的動作,不過瞬間他又挺直了身板,安之若素地走在海爾格旁邊。馬車從旁經過,他便放慢腳步,海爾格沒有減速,繼續往前走,兩人漸漸分開了。在此期間,古德穆德沒有開口和她說過一句話。但是當天他的心情好極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那麼開心過了。
「那就是說,你現在不想家了?」
他走到卧室,發現卧室已被打掃一新,布置成了新房的模樣。一天工作結束了,一家人喝著咖啡。沒有人提起他醉酒的事,似乎結婚前,無論他怎麼逍遙快活都是合情合理的。
「現在我倒想聽聽下文了。」古德穆德好奇地說。
現在要進行的是二審,此時法庭正在宣讀訴訟文件。據悉,案情涉及一位窮苦農民之女與一個有婦之夫,男方因拒絕承擔撫養責任,而被女方起訴。可是被告卻堅持聲稱,原告是為了謀取私利,有意誣陷自己。他承認,原告曾經的確是家裡的用人,但在原告雇傭期間,自己從未與其私通,所以自己沒有義務承擔撫養責任。經過一審判決后,原告卻依然不改初衷,堅持對他的起訴。聆訊完幾位證人的陳述之後,法庭要求被告宣誓並陳述理由,證明法庭為什麼不應做出維護被告權益的判決。
「他要去哪兒,就把爐灰帶到哪兒,不行嗎?」
「這裡有地方坐嗎?」
埃爾蘭德·埃爾蘭德森和妻子睡在偏房裡,天不亮,埃爾蘭德就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他下床撥開窗帘,看見古德穆德朝沼澤地走去。只見兒子扯下鞋襪,趟進泥水裡,用腳來回地探摸,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兒子就這樣摸索了大半天,才走出沼澤地,似乎已經打算離開了,可是不一會兒,他又下到沼澤地里,繼續尋找著什麼。父親一直盯著兒子,觀察了整整一個小時。後來他看到古德穆德又回屋睡覺了。
「不是,不是因為這個。」
「哦,沒錯,我當然看過這條新聞。」法官回復。
「那你現在真的相信是那些爐灰起作用了?」
等她終於出來,古德穆德·埃爾蘭德森家的馬車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古德穆德握著韁繩坐在馬車上,明顯是在等待某人。在法庭湧出的人流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便招呼道:「過來,海爾格!我們同路,就坐我的馬車吧。」
他最後終於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從容地朝門口走去。「一整天都沒出去了,我出去透透氣。」他邊說邊邁步出了房門。
「你年輕又有活力。真該讓你見見我母親,看看她的目前狀況。她因為雙腿不能行走也曾久久不能釋懷,可她從不抱怨。」
「不行,你必須把話解釋清楚,我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時,埃爾蘭德·埃爾蘭德森也站起來。煙斗沒煙了,他要去偏房取點煙葉。就在他站在房裡填煙葉的時候,看見兒子沿著房前的小路走過去。和正房一樣,偏房的窗戶都沒有正對著庭院,而是對著一小塊園地,裏面長了幾棵高高的蘋果樹。園地前面有片面積很小的沼澤地,冬天的時候這裡是一片汪洋,到了夏天,這裏又乾涸見底。很少有人會走到這邊來。埃爾蘭德·埃爾蘭德森很好奇,兒子去那兒做什麼,便一路盯著他。只見兒子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了什麼東西,扔進了沼澤地,然後就往回走。兒子穿過小園地,跨過一道籬笆,順著小路往前,慢慢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我看她都快餓壞了,農場里可吃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她割捨得下也好,割捨不下也罷,都沒有別的選擇了。」兒子支持地說。
可是當晚她悲痛欲絕,實在很難把抽噎壓回去。直到現在,她還沒有進屋去見父母。她怎麼有勇氣去見他們呢?叫她怎樣開口告訴父母,自己沒能從皮爾·馬田森那裡爭取到撫養孩子的任何援助呢?當她藉著暮色,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坡上爬時,心裏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一想到他們無情的責備,她就難以安定下來,甚至萌生出投河自盡的念頭來。經古德穆德一問,驚嚇中的她陡然站起來,想要衝出去。幸虧他早有防備。「哦,不!等我說幾句,不然的話,別想從我這兒通過。」
「想,不過那股想念勁頭已經過了,我克服了它。對了,我一定要告訴你一件事!」
「沒錯,不過她想先見見你。」
已經不再需要什麼說法了,海爾格確信自己必須離開納倫達了,便當即表態自己會離開。她只想回家去,可沒想到還會出現新狀況。
「不,爸爸,我有。」
「是的,可是也會產生副作用:從此以後,任何地方都留不住他的心了。他要是再回家,就會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可離開了卻又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以後再也找不到像你這麼好的人了。」女主人遺憾地說,「孩子,不要怪我讓你離開。你知道的,這樣的安排本不是我所希望的。我會永遠記得你。只要我還有力氣,就決不讓你受凍挨餓。」
「還有,別哭了!」他覺得自己可以控制她了,命令道。可是他說錯了話,女孩隨即掩面大哭起來,架勢比之前更甚。
「嗯,想,一開始特別想,現在好一點了。」
法官是個自由民,擁有教區內最大的農場,集財富和權力於一身。雖然絕對不能指望他把女兒嫁給一個古德穆德那樣家底不厚實的人,但只要他的女兒願意,他也不是沒有可能點頭應允。所以只要古德穆德中意這門親事,就一定能俘獲希爾多的芳心。對於這一點,母親非常有把握。
海爾格嚇得站起身,把手放在胸口,閉上了眼睛。她決不相信面前的就是古德穆德。一定是自己中了森林里的魔法,看走了眼,聽錯了音。可是,就算是自己一時的幻象,見到他也真好!她閉上雙眼,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原地,希望幻象能多保持一會兒。
「在哪?」古德穆德追問。
這時,從納倫達方向駛過來一輛馬車。希爾多和古德穆德坐在裏面。也許他們正要趕往阿瓦卡莊園,通知家人他們已經和好如初,婚禮明天照常舉行的消息。
父親二話沒說,勒住了馬。「早點回家休息。」他囑咐道。
古德穆德聽到稱讚,微微笑了。
法官又把誓言領讀了一遍。再過幾秒鐘,案件就要了結了。案件一旦拍板而定,就再無異議了。
希爾多冷漠得如石頭一般,但也逃不過另一個女人銳利的眼睛。她撒不了謊。「或許我從未像今天這樣深愛著他。」她的回答微弱無力,好像說出這些話來傷了她的元氣。
「是的,您說得沒錯!」古德穆德很激動,再次握起海爾格的雙手九-九-藏-書,然後他們父子又上了路。
法官先轉向那位貧女宣布:「正如你所願,撤訴有效。」繼而又吩咐書記員說道,「把案件記錄都刪除。」
「是的,爸爸,我也發覺刀刃沒了,可就是記不起我會這麼做。」
此時此刻,到達大沼澤鄉的古德穆德正站在小屋外聆聽著,卻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可是遠處傳來的聲音劃破了夜晚的寧靜。每隔一小會兒,他就能聽見一陣輕柔的哭聲,聲音十分微弱。那哭聲慢慢地變成憋悶的呻|吟,最後只剩下抽噎聲。古德穆德判斷聲音是從外屋那邊的小路傳過來的,就徑直朝那邊走去。當他靠近時,抽噎聲戛然而止,顯然有人躲在裏面。他立刻明白過來。「是你在裏面哭嗎,海爾格?」古德穆德一邊問,一邊把身體堵在門口,以免女孩在他開口時衝出去逃走。
「母親,我當然可以帶她過來見您。」古德穆德回應說,一邊暗自思忖:有個母親中意的人來照顧她,我妻子將來也會過得順心一些。「您肯定會喜歡她的,」他保證道。「而且,接她過來也是在積德行善。」母親補充道。
法官不是糊塗蛋,女孩的老鄉們是怎樣的想法,他都心知肚明。他知道,一旦有跡象表明原告與被告並非單純的主僕關係,原告十有八九會受到他們的嚴加斥責。因為在他們看來,她所犯下的通姦罪乃是萬惡之首,罪不可赦。她會不會做個交代,比如,否認自己與被告有私情?法官當然清楚女孩可能遭受的恥辱,等待她的不只有恥辱,還有無盡的痛苦。從此以後,沒人會雇傭她,給她活計。連生她養她的父母也會無法容忍,最後將她逐出家門。啊,他一定還知道,女孩若不是被逼無奈,決不會伸手向一個有婦之夫請求幫助。
「你想念森林嗎?」
古德穆德走進叢林,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其實,他沒想過要去見海爾格,只想一個人靜一靜。獨處的時候,他不必克制自己。他感覺一切都跟自己過不去,一團莫名的怒火在心中燃燒。他要麼狠狠地踢開擋在路上的石塊,要麼因為樹葉垂到臉上而惱怒地折斷樹枝。
「是皮爾·馬田森?」
女主人英格伯格女士肯定了法官妻子的疑問。接著她又說了些什麼,海爾格沒有聽清,但大意是,她覺得雇傭這樣的人在家做事讓人很費解。聽了這些話,她的心裏久久不能平靜,焦慮萬分,卻還努力寬慰自己幸虧這些話不是出自希爾多而是她母親之口。
果不其然,法官謹慎地將目光轉向原告,那副厭煩憂鬱的表情更加分明。看情形,他似乎對原告沒有什麼好感。即使她所說屬實,但她也絕非良家婦女之輩,難以喚起他的同情心。
古德穆德心想,要是希爾多跟她一樣,自己會喜歡嗎?對,他不喜歡,這個海爾格太普通了,不是他結婚的對象。
就在她浮想聯翩時,從納倫達走出一個用人,看到她后,就停下了腳步。「我猜您對古德穆德的事應該有所耳聞吧?」
第二天,海爾格便從沼澤鄉出發,來到了納倫達農場,一切進展順利。她任勞任怨,虛心好學,對任何教導都充滿感激。由於深感自己卑微,她為人處事從不張揚,很快就贏得了農場一家上上下下的歡心。
海爾格也笑了笑,繼續講述她的心路歷程。「我每天失眠,晚上該睡覺了,眼淚就湧上來,早晨起來,枕頭都濕透了。白天和你們一起,我還能忍住不哭,可是只要我一個人的時候,眼淚就會嘩啦啦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的解釋也確實起到了預期的效果。經他這一說,海爾格的父母對女兒回家一事沒有任何不快,反倒很熱情地接受了她。聽說女兒接了好些大單的編織活兒,生活上不用發愁,也心滿意足了。就這樣,海爾格安然地回到了家中。
「是古德穆德嗎?」希爾多問,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
那麼,被告宣誓是勢在必行的了!她無力阻止,也沒有人會阻止他。
「也許是——」古德穆德剛開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她想給他分析這樣做只會自毀前程,可他不聽。「我聽說古代的女人會在自己男人陷入麻煩時,與之並肩而行,可惜現今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了。」
她欲言又止,似乎想抗議什麼,卻又忍住了。他有資格宣誓。這怎麼可能?法官肯定會阻止他的!
他現在的心情差極了,一邊狠狠地抽著馬鞭,一邊氣急敗壞地埋怨馬路不是人走的。
古德穆德平靜地看著她。「這說明她也愛我,是嗎?」
「不行,只有一次機會,沒有回頭路可走,所以這樣做還是有很大風險的。」
「好,」他答應,「等你挨過最糟糕的事情,我再走。」
「雖然目前無法證明他就是兇手,」父親分析道,「但如果你們想要在查明真相之前將婚禮推遲,我們表示理解。」
他毫不遲疑地給予簡短回答「是」,然後把手伸到靠近肌膚的背心口袋,掏出一張紙。上面是牧師提供的一份聲明,證明被告對誓言的含義和重要性理解無誤,因此被告有資格宣誓。
他放下斧頭,匆忙握起海爾格的手說了句「太謝謝你了!」又忙起他的事來。海爾格原本想說些體諒的話,比如,她的離開並不關他們的事,是自己咎由自取的結果。可是古德穆德一個勁兒地砍柴,弄得木屑橫飛,她最後還是忍住沒說。
「上周六晚,我就猜出,可能出了什麼事。後來我又在沼澤池找到了你的折刀。」
海爾格便打開小屋的門。古德穆德注意到,她是故意把門微微敞著的,彷彿不願與恩人分別。而他對此也欣然接受,依然留心傾聽著屋內發生的一切。
古德穆德覺得等了好久,最後終於聽到女孩的回答。「在西部農場的皮爾·馬田森家。」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好像寧願別人聽不見。
「我們最好馬上上車,到路上再說給你聽。」
森林里了無人跡,枝椏依舊安然無恙,石頭也紋絲未動。
「你說神奇不神奇!當我穿過院子時,看見那爐火隱約閃出亮光,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開門的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家裡,爸爸媽媽正圍坐在火爐邊烤火呢。這種感覺彷彿做夢一般,嗖的一下就閃過了。可奇怪的是,我進屋后發現,眼前的屋子是那麼美麗,那麼舒適。你母親,還有其他所有人映在火光里,感覺是那麼親切。我第一次覺得你家是那麼美好。我簡直驚呆了,情不自禁地拍手歡呼。你們所有人似乎都變了,和我不再陌生,我能和你們討論任何事情。當然,這一變化讓我很高興,但卻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我中了魔法?後來我才想起來,是因為我在你家灶台撒上了爐灰的緣故。」
「我當然會原諒你。」他回應道,仍舊一副若無其事的語調,「這件事以後永遠別提了。」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海爾格停止了抽噎。森林又重歸寂靜,一如當初一般屏住了呼吸,默默期盼著好事的到來。「我是來告訴你,她想見見你,問問你是否願意去我家做事。希望你明天過來。」
「這樣你們就能和好如初了。」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愛他。」這樣的談話讓她很不自在。
她沒有否認。
可惜,他沒有摔下山崖。過了幾個時辰,他已經登上了雲山之巔。曾經一場森林大火蔓延至此,山頂至今仍然寸草不生。這裏可是個絕佳的觀景點,方圓七里之內的景緻,都能一覽無餘。那幽靜的峽谷,碧綠的湖泊,黝黑的林帶,燈火燦爛的城鎮,祥和的教堂與莊園,袖珍的林地以及大片的村莊,全部盡收眼底。遠處的城市籠罩在霧靄中,一對塔尖若隱若現。星羅棋布的公路蜿蜒盤繞著峽谷。一輛火車飛馳在森林邊際。整個世界都展現在他的眼前了。
「嗯,是的,也許我來得及時。」古德穆德平靜地回復道,心裏很是替自己高興,「你現在一定要進屋了吧?」
英格伯格女士抬起頭,語氣堅定地說:「只要她像妻子愛丈夫一般地愛你,是誰嫁過來,我都熱烈歡迎。」
周六早晨,他才回到家中。時候已經不早,父親和男工早已下地幹活去了。他一覺睡了過去,醒來時已臨近傍晚。他起身穿衣時,發現外套好幾處都有裂口。「難道我昨晚和人打架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努力去回憶昨晚的情形,只記起自己十一點和同伴們一起離開了公共客棧,可之後和他們一起去了哪兒,完全沒有印象。他回憶昨晚的經過,彷彿在茫茫黑夜中探視一般,毫無線索。他不知道自己只是跟他們一起在大街上閒蕩呢,還是去了誰的家裡,也記不清是自己還是別人套的馬車。至於自己又是怎樣回的家,他也完全想不起來。

古德穆德卻留在原地,與海爾格相對而立。「海爾格,你坐在這兒,太好了。我還以為在沼澤鄉才能找到你呢。」
「這一點可以確定,我可以證明。這世上像她一樣愛你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你沒有把這些立刻告訴古德穆德嗎?」
與此同時,法官接過牧師的聲明書,示意另一名審判官宣誓開始。後者走到桌前,取出埋在一堆案宗下的《聖經》,把它平放在被告面前。
當天傍晚,古德穆德去了沼澤鄉。沼澤鄉面積很小,就躺在郊區林脊腳下。進去的路很窄,冬天的時候,只能容納一匹馬從中通過。古德穆德只好徒步進去。路面堆滿了樹樁和石塊,很難找到行路,他也差點磕斷腿。路面的好幾處地方都淌著溪水,他不得不涉水而前。要不是月光的關照,他肯定會迷失在亂石流水中。他心想,今天海爾格從這裏經過該有多艱難呀。
他仰面倒在地上,目光始終集中在這廣闊的世界上。看著眼前宏偉壯觀的景象,他感覺自己是那麼渺小,心中的悲傷又是多麼微不足道。
「沒想到還有人知道真相。父親剛從警長那兒回來。警長發電報到市裡,得到回信說兇手已經抓到了。」
母親話一說完,古德穆德就明白了其中的含意。母親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有人隨時在一旁照料著,可這樣的人選實在難找。要伺候一個苛刻、不易與人相處的殘疾人,一般的年輕人都不願意干。他們更喜歡自由的工作。母親一定想雇請海爾格來自己身邊照料。兒子也覺得這是個絕妙的主意。他相信海爾格一定會細心照顧好母親的。
但是,她忍住了。在最後一刻,她心裏還有一線希望,希望被告現在會比以前溫和些。
聖枝主日那天,古德穆德準備駕車前去教堂做禮拜。他拉起馬正要出發,父親走出來,從他身邊經過時,發現馬鞍和馬車沾滿了泥巴,便對他說:「你今天忘了刷馬鞍。」
「在我痛苦不堪的時候,」她繼續說著,「一個周六的夜晚,我請求過你母親,請她准許我回家呆一天。那天晚上,我翻山越嶺,回到家裡后,就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了。可是回到家后,爸爸媽媽是那麼高興,我不忍心告訴他們,我在你們家呆不下去了。你們可是受人尊敬的好人家呀。後來我跑到森林里,發現所有的痛苦竟然一揮而散了。當時,我就想,所有的一切就像在夢裡發生的一樣,夢醒了,痛苦也就消失了。唯一讓人難以捨棄的是我的孩子。媽媽現在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寶貝,孩子對她特別地依戀,已經認不得我了。這是好事,可我就是適應不了。」
「這個冬天在我們家過得還好嗎?」他關心地問。
她久久地沉思著,直到聽到古德穆德的表白,她才回過神來。
「她父母應該會把孩子留下看護的吧?」他詢問道。
海爾格雙唇緊閉,彷彿天大的秘密要從唇間逃跑似的。現在,她思緒紛繁,不僅要考慮如何還古德穆德一個清白,又想到,這件事還離間了他和心愛之人的距離,在彼此心裏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也許,她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講出來,儘可能地去協調兩人的關係。
一個早晨,古德穆德正往城裡趕,碰巧在路上遇見海爾格剛好從城裡買了牛奶回來。他便掉了頭,與海爾格同行。
「你是怎麼回事?你和《聖經》有仇嗎?」法官怒斥原告,語氣生硬而嚴厲。
聽到他和希爾多分別時的情景,她一邊為新娘遭受如此巨大的變故而感到同情與惋惜,一邊又責備起古德穆德來。「是你自己的錯,你和你父親卻拿這天大的消息去嚇唬她。如果她能自己做得了主,她一定不會答應延婚的。我相信,此時此刻,她一定很後悔。」
埃爾蘭德和古德穆德跨下馬車,徑直找到希爾多和她的父母親,要求召開一個私密會議。很快他們就進了法官的書房。
「我曾經也聽說過這類事故。」父親鼓勵他說,「一個新郎捕獵時槍殺了一名夥伴。他本是無心之過,而且他給死者致命的那一槍也無人察覺。還有一兩天他就要結婚了,但他去了新娘家,主動向新娘坦白說:『我們不能結婚,我不想把你也卷進等待我的痛苦漩渦中。』新娘戴著面紗和皇冠,站起身,拉著他的手,領他進了會客室。客人們齊聚一堂,婚禮準備工作也已就緒。新娘當著眾人的面,用新郎剛才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我早說過,你從不欺瞞我。』她又轉向新郎說:『我想立刻就嫁給你。你就是你,就算是你遭遇不幸,或是面臨禍患,我都要和你一起分擔。』」
「真是個不幸的消息。」法官冷言譏諷道,「要是昨天就告訴我們就更好了。」
文件宣讀完畢,法官轉向被告,詢問他是否仍然不滿一審做出的判決,是否做好了宣誓的準備。
「你也沒有啊,我就和她說起過你。」
「你不該宣誓!」女孩哭喊道,「不該!」
「你不是日夜都守候在這裏嗎?」
一股激流從他心底湍急而下。從他們相識起,他就另有所愛,雖然見到她就會開心,卻也無能為力。可是現在他已重獲自由之身,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愛她了。
「他總是那麼準時!」她嘆息道。
一個早春的周日,海爾格和古德穆德做完禮拜一道從教堂走回家。到斜坡的時候,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其他一些人,可是很快他們就一個一個離開了,到最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放開我!」海爾格瘋狂地想要掙脫。
「那你在挂念誰?」
海爾格的腦子飛速運轉起來,只見她眉頭緊蹙,拚命要回憶起什麼。對了!沒錯,她清楚地記得,在她離開納倫達的前一天,自己曾經借用過古德穆德的折刀來削木頭。結果折刀被自己弄壞了,自己也從未告訴過他。後來他一再躲避自己,不想和自己說話,也沒有機會告訴他。所以那把刀就一直放在他口袋,他也沒有發覺折刀斷了刃。

和那些行俠仗義的英雄們看到自己救助的對象脫離痛苦一樣,他也突然替海爾格感到高興起來。女孩捨不得進屋,「我要看著你平平安安地進去了,我再走。」
此後,兩人沒有談起新的話題,而是一直默默地走到農場。一路上,古德穆德時不時地扭頭去看身邊的人。飽經磨難的她現在精神抖擻,面容精緻清麗,舉止有禮有節。她的頭髮盤在頭上,彷彿籠罩著一層光環。她目光閃爍,叫人捉摸不定;走起路來,輕快而又敏捷;說起話來,妙https://read•99csw•com語連珠,卻不張揚,唯恐遭人嘲笑,卻又顯得迫不及待。

「那都是假的,謝天謝地。真正的兇手已經被緝拿歸案了。」
古德穆德這下不知如何是好了,本想離開,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怎麼能拋下一個痛苦的人不管呢。「聽我說,你發誓聽完我說的話,我就讓你走。」
就這樣,這位老先生親自駕著四輪馬車,護送海爾格回家,連上山也不讓她走上一步路。到達沼澤鄉后,他還進屋坐了許久,並向她父母解釋了送海爾格回家的原因。他表示,自己和夫人都很喜歡她,只是因為家裡人手已夠,辭掉老員工又不太合適,所以只好辭掉剛剛工作不久的海爾格。
「是的,就是那把折刀。」古德穆德承認說。
馬車行到斜坡處,速度慢下來,古德穆德也開始和女孩攀談起來。他問女孩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裡。女孩告訴他,她叫海爾格,來自一個叫大沼澤的偏遠農場。聽到這,古德穆德有些心神不安。「那你一直呆在家裡還是在外幹活呢?」他繼續詢問道。
「沒有,真的!今天的婚是結不成了。她不想要我——她——希爾多。」
海爾格激動得心跳加速,頭腦發熱,連站都站不穩,可是她必須把自己如何碰巧知道古德穆德不是兇手的情況告訴希爾多。
「不,你現在馬上進去,吃點東西,好好休息。」他勸說道,心想,和她近距離交談感覺真好。
「但話又說回來,這樣做至少不會讓你和你母親把我當成忘恩負義的人。所以我回來的時候從家裡帶了一些爐灰,後來瞅准一個機會撒在你家的灶台里了。」
「想必大家都看過報紙了,上周六晚在鎮上的一次鬥毆事件中有一人喪生。」古德穆德語速飛快,彷彿在背誦課文。
「可能是酒醉迷糊的時候做的。」
「別人知道的,她都了解。」
大廳內籠罩著隆重而莊嚴的氣氛。母親雖然毋需出席婚禮,卻一身盛裝打扮,黑色禮服外套上了一件絲滑光麗的披肩。壁爐也經新採摘的樺葉裝飾得喜氣洋洋。餐桌上也已經準備好盛宴。
他躺在山頂已經多時了,現在覺得自己應該回家去,告訴父母親自己已經調整好了心情。當他起身正要出發,卻發現海爾格就坐在山腳一塊凸起的石頭上。
時鐘剛剛敲過八點,父親就過來叫醒他。他躺在床上,衣服沾滿泥巴。父親對此不聞不問,只是簡單地提醒他「該起床了」,然後就關門離開了。
「我不該相信這樣的事。」古德穆德話里夾帶的嘲笑被海爾格聽出來。
古德穆德一直愛著希爾多,直到她硬逼著自己承諾一定要把海爾格從納倫達趕走的那一天起,他的愛才有些動搖。在此之前,希爾多就是女神,是唯一令他仰慕的女孩,在他眼裡,任何女孩都無法與她相媲美。哪怕只是憧憬和她在一起的生活,都會讓他覺得幸福無比。他們會生活富足,受人尊敬。憑直覺,他相信希爾多打理的家一定會很溫馨。婚後,希爾多也會資助自己一筆錢。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打算把宅地好好裝飾修整一番,把所有破敗的房屋推倒了重建,把農場的面積再擴大一些,讓自己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農場主。
不到萬不得已,父親一般不會輕易開口。這時候,他替兒子回復道:「聽到你的祝福,我看,古德穆德是最開心了。」
「是的,我告訴你了。現在除了你和我,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是很想啊!」
過去她一直呆在家裡,今年她才出來做事的。
她聽到有人叫自己,但又不確定,因為古德穆德·埃爾蘭德森想要跟她同行,完全是不可能的。他魅力無限,整個教區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和他一樣的人了。他血氣方剛,英俊瀟洒,家族顯赫而又萬眾矚目。她無法想象古德穆德會希望與自己一道前行。
父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可聽著更像是鬆了一口氣。兒子抬起頭,不解地看著父親。駕著馬車重新上路后,父親平心靜氣對兒子說道:「你主動告訴我,我感到很欣慰。」
古德穆德窺視了好半天也沒發現海爾格的蹤影,便決定留在屋外等她回來。他沒想到,海爾格竟然還沒到家。也許是她中途遇上某個熟人,停在某個地方歇腳,結果就耽擱了。總之,除非天黑之前她還想在外面閒蕩,否則,她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要是你必須離開納倫達呢?」古德穆德想跟她開個玩笑。
聽到這則新聞,古德穆德放下手裡的咖啡杯,從自己口袋摸出自己的折刀來仔細把賞。這一下可把他怔住了,慌忙收起折刀,丟進口袋,彷彿它著了火一般。面前咖啡,他絲毫未動,只是一臉迷茫地靜靜坐了很久,眉頭緊蹙,顯然是在拚命回憶著什麼。
「就是太難為那個嬰兒了。」過了一會兒,母親補充說道。古德穆德看出母親是認真的。
想到這,海爾格抬起頭來,準備把這件事告訴他。可是古德穆德沒有停下,繼續講起今天早晨去婚禮現場的經歷來。海爾格不忍打斷他。
希爾多揚起頭,一時難以看出她內心的活動。此時此刻,她感覺自己,一個富家農民之女,不失資歷和資產,於他竟是一文不值。她要為自己爭口氣,在離開前,要讓他瞧瞧,自己除了具備一切外部優勢外,她還是個心地坦蕩、敢作敢當的人。「古德穆德,請你告訴我,你愛上的人是大沼澤鄉的海爾格嗎?」
從法院回到家,古德穆德和往常一樣,先去見了母親,並對她講述了一天的見聞。他母親是個知書達理、心胸寬廣的人。在教育兒子方面,她總是成竹在胸,兒子現在雖已長大成人,但她依然能駕輕就熟。她身染殘疾多年,不能行走,終日坐在輪椅上。古德穆德外出歸來,帶回的一些新鮮事兒,總能讓她快樂不已。
「論寬宏大量,我可不想輸給她!」
「為什麼不能對你說這些?」古德穆德一臉慘白地問,「也許,跟你才是好姻緣呢——你怕我?」
當時,古德穆德還是單身,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父親有個農場,雖然不大,家裡也不殷實,但日子過得也算滋潤。他來法庭主要是為父親攬些活兒,不過此行他還有別的目的。瞧瞧他那套精心設計的裝備!嶄新的輕便小馬車一塵不染,馬鞍擦得鋥亮鋥亮,馬身也光滑得猶如綢緞。他在鄰座上特意鋪了一塊火紅的毛毯,自己也精心搭配了一番,短狩獵夾克配上一頂灰色毛氈小帽,褲子折在高幫靴里。好精神的一身裝束!雖不是什麼節日盛裝,但也還夠光鮮幹練。他自我感覺也不錯。
在海爾格眼裡,希爾多就是個天仙。她此生還從未見過如此完美的美人。她不僅長相嬌美,而且博學多識,樣樣精通。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伺候這樣的主人,她感到欣喜不已。
勇氣終於戰勝了恐懼。他不能立下這個假誓!不能!
「原來是您撿到了!」
「古德穆德,你喜歡的那個人是誰?」希爾多生硬地追問。
她站在那兒,恐懼變本加厲地鎖住她,一分一秒都不放過。法官示範被告手指擺放的正確姿勢,然後就打開一本律法書,查找宣誓詞。
「的確神奇得很!」海爾格興奮地說,「整個冬天我都跟回了家一樣,感覺特別親切自在。爐子里燃著火苗的時候,我就會生出主人翁一般的自信來,心裏特別踏實。這火苗一定有它獨特的魅力,也許其他的火苗都沒有,只有壁爐里燃起的火苗才擁有這樣讓人歡喜讓人憂的魔力。它號召全家人齊聚在它身旁,日復一日,從不間斷。它好像認識每個人,時而為他們演奏一曲,時而翩然起舞,時而開懷暢談,時而又大發雷霆。它把家帶到我面前,又把家的溫暖和喜悅傳遞給這裏的每個人。」
「我不會告訴你的。」
法官做客期間,凡事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然而,每當海爾格回憶起當天的情形時,都有些心神不寧。那天,客人剛一抵達,她就熱情地為客人侍奉咖啡。她端盤進屋時,看見法官的妻子正欠身向女主人詢問著自己的經歷。她問話的聲音並不小,海爾格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埃爾蘭德時不時地去看兒子。早晨還是俊俏的美男子,此時卻無精打采地癱坐在那兒,目光獃滯。父親想知道兒子是否後悔自首,本想詢問,可轉念一想,決定最好還是保持沉默。
此時的古德穆德內心燃燒著熊熊愛焰,狂熱暈眩得不能自已。剛一來到海爾格身邊,他就抱起她親吻起來。海爾格完全被怔呆了,任由他親吻自己。一個現在本該站在教堂與新娘並肩的人竟然跑到這幽深的森林里,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也許是他的幽靈在親吻著她。
這時,後面遠遠地駛來一輛馬車。他還在沉思中,竟沒有發覺。可是海爾格看清了。她猛然轉向古德穆德,說道:「我不值得跟你一道,古德穆德。如果我沒看錯,那是阿瓦卡的審判官的馬車,他正和女兒往家趕。」
「能坐上這麼漂亮的馬車,父親一定會特別高興的。」她歡快地稱讚。
「古德穆德,你肯定也知道的,你的好我一直都記掛在心裏。」
「我想母親和家裡其他人會很高興送我去監獄的。」古德穆德心煩意亂地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紛紛,希爾多有些不耐煩了,便起身走了出去。剛一出門,一個摯友(是個年輕友善的姑娘)就走過去對她悄悄地耳語了一番:「樓下有人找你。」
「這個法子不難辦。」古德穆德評價道。
她剛來的幾天,古德穆德似乎有些顧忌,不敢和她說話。他擔心這個農家女孩會因為自己的搭救而萌生以身相許的想法。不過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純屬多餘。海爾格把他當作高尚的聖人看待,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看他一眼。沒過多久,古德穆德就放下了與她保持一段距離的疑慮,因為在他面前,海爾格總是特別害羞。
至於被告,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是個家底殷實的傢伙,四十來歲的年紀,禿頭,一副尖嘴猴腮的長相。庭堂之上,他可真是隱忍「有度」:既沒有為上庭而洋洋自得,也沒有把自己置身事外。觀眾也能看出幾分端倪。
古德穆德與希爾多的婚禮就定在聖枝主日的后一天舉行,地點在阿瓦卡莊園。離結婚還有兩天的時間,古德穆德駕車去鎮上購置一些物品,用於婚禮的第二天在自家舉辦的招待宴會上。到了鎮上,他碰巧遇見一群同教區年輕夥伴。他們知道,古德穆德結婚前是不會再到鎮上來了,所以趁著今天,一定要好好熱鬧一番。大家一致要求他喝酒,他執拗不過,最後被灌得爛醉如泥。
「我想不通,你今天會想要來幫我。」
於是兩個年輕的女子便悄悄地溜出了莊園,坐進了馬車。海爾格握緊韁繩,駕著馬車全速前行。兩人都沒有說話。希爾多凝視著海爾格,驚嘆於她超凡膽識和勇氣,是無人能與之相比。
「沒有,沒有!」他矢口否認,並轉回身來。
海爾格看出他一路有些漫不經心。「你肯定領會不到我有多痛苦!」她加快語速,試圖說服他,「一股強烈的思念包圍我,讓我無法自拔。我從未快樂過!無論什麼我看不習慣,無論什麼我都開心不起來,無論和誰都無法親近。到現在為止,我跟你們依然很陌生,和剛來時沒什麼兩樣。」
他潦草地說了聲再見,就駕著馬車繼續前行。女孩說得沒錯,他的確認識她。女孩很小的時候,他就在沼澤鄉見過她好幾次,可是她長大后變化很大,自己竟然沒有認出來。剛與她分開那會兒,他很高興一路上再沒人會打擾自己了,可是後來他又開始生起自己的氣來。他是個表裡如一的人,本不想殘忍地對待他人,可表現出的行為卻又恰恰相反。
當事人雙方並排站立在審判桌前。原告是個年輕女孩,出庭讓她驚恐不已。因為羞怯,她已經淚眼汪汪,笨拙地想要拿她揉皺的手帕去抹眼淚,又似乎不知道怎麼才能展開手帕。她穿了一套黑衣服,衣服很新,卻與她本人極不相稱。旁人不禁會猜測,她這身衣服準是為出庭而特意借來的。
「你隱瞞此事,我能理解。」父親寬慰道。
「不了,希爾多,謝謝你。你知道的,我要去法院了,要是遲到就不好了。」
他們正說著,只見希爾多駕車進了院內。下了馬車,她就徑直往農舍這邊趕來。她已沒了往日進來時的氣勢:沒有矯健地邁步進屋,而是在門前徘徊猶疑,彷彿某個可憐的乞丐。
「放心吧,」父親安慰兒子說,「她都知道了。當然,你去自首,她會很欣慰的。」
女孩靜靜地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古德穆德感覺有人在推他胳膊。「你想做什麼?」他暴躁地回應,頭也沒回。
「特別好!你母親英格伯格女士,還有所有人都對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說!」
她沒有聽從,反而用雙手把書拽得更緊,情緒十分激動。「他不能宣誓!」
原告又窘又怯,除了哭泣,也沒有什麼好法子。她那雙低垂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地面。到目前為止,她還從未真正正視過被告一眼。
「我就知道不是真的。」海爾格高興地說。
她把頭埋在手裡,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又抬起頭來。
「呃,那你明天過來。」古德穆德邊說邊揮手告別。「今天晚上的事,我終生難忘。」海爾格感激地說。此時此刻,深深的感激早已戰勝了羞澀。

母親沒有接話,轉而聊起別的事情來。顯而易見,她還有別的疑慮,所以遲遲不能決定。
「不是,不過也許是替他來傳信的。她不肯透露來意,說一定要親口告訴你。」
馬還沒來得及站穩,女孩已經跳出了馬車。「我以為我上車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是誰,」女孩堅決地說,「或許我根本就不該上你的馬車。」
海爾格頭上的方巾滑下來,蓋住了額頭。她匆匆從古德穆德旁邊經過,沒有抬頭看,也沒有應聲。
可是在她看來,愛上自己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幸。因為他不僅會因此錯過一段美好的姻緣,還會因為向一個她這樣的女孩求愛而折辱他自己。「不,不要對我說這些。」她陡然站起來說道。
「你最好先回家,好好睡一覺。」父親平靜地說,「看你這些天都沒睡個好覺。」
「不,但我不想嫁給你。」
「那兒有塊砧板。」
她猛地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這尖叫聲,她自己也聽得明明白白。如果不能心平氣和地把話說清楚,法官一定會以為自己喪失理智,她得克制。她盡量試著用正常的語氣說話。這一回她成功了。「我要撤訴,他是我孩子的爸爸,我還愛著他,我不能讓他發這個假誓。」陳述不緊不慢,真摯誠懇,清晰明了。
聽到古德穆德若無其事的敘述,希爾多感覺自己雙腿在顫抖,連忙坐下。她害怕了,古德穆德竟能如此處變不驚,如此怡然自得。她漸漸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對他的影響力。「也許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今天早晨所做的,我能理解。」
被告做出上前的動作,似乎要陳述什麼。「呃,又怎麼了?」法官向他九九藏書大吼道,「你還有意見不成?」
「停車,古德穆德!」女孩又叫了一遍,語氣特別堅定。古德穆德不得不勒住韁繩。
「我殺了人!」
從那以後,古德穆德開始懷疑,也許希爾多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好。要是沒有猜錯的話,他不喜歡希爾多與自己針鋒相對。最糟糕的是,他想不通希爾多怎麼會這樣蠻不講理。如果她心胸寬廣,自己也會心甘情願地順從她,可他沒想到,她竟然只是徒具美麗的外表,一副鐵石心腸。就這樣,他的腦海中一個接一個地閃現出希爾多冷漠的情節來。過了很久,疑慮重重的他才終於回過神來。「毋庸置疑的是,她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每一次和她分別,古德穆德就會這樣喃喃自語。他一面暗自納悶,危難時刻她對自己的愛究竟會持續多久,又一面自我安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時,海爾格卻閃過腦際。她在審判室為愛無私奉獻的一幕依然歷歷在目:只見她奪過《聖經》,一邊高喊著「我要撤訴,我還愛著他,我不允許他立下假誓」。他和希爾多也是因為海爾格的案子才得以結成姻緣的,如今,海爾格已被他奉為做人的典範(雖然與她齊名者並不少見。)。
女孩踏上門檻了,兩人又互相告別。可是沒等他跨出幾步遠,女孩又追上來。「你就站在外面,看我進屋吧。有你在外面,我能更好地面對我的父母。」
「是什麼讓你前後想法判若兩人的?」父親詢問道。
他放下牧師的聲明書,向被告交代了幾句,大意是希望被告考慮清楚,如果在法庭上宣假誓,後果將會很嚴重。被告平靜地聽著,一如當初的淡然。聽完法官的告誡,他便謙恭而鄭重給予回應。
「那個人是誰?」古德穆德追問。
那人離開后,海爾格又像剛才一樣,獨自坐在馬路邊。也就是說他們早就知道了!那她再去告訴他們,就是多此一舉了。
又過了兩個星期,海爾格卻聽到一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她必須在四月離開納倫達農場,因為希爾多·埃里克斯多特不願與她處在同一個屋檐下。農場主人沒有明確說什麼,但女主人卻隱約暗示:兒媳嫁過來,可以幫上不少忙,所以家裡就不需要雇傭這麼多人。有一次,女主人還向她提起有個地方比他們這裏還要好。
她想想自己最好起身回家去,可是山路漫長而艱難,自己能不能爬得上去,她也不清楚。
「別多說了,希爾多,一切都會過去的!」
現在輪到埃爾蘭德自己行動了,他要去沼澤地探個究竟。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泥潭中央,彎腰撿起腳下觸到的東西。原來是一把折刀,刀刃已經斷了。他反覆翻看,仔細檢查著那把刀,竟然忘了自己還站在泥水裡,等他檢查完畢后,便把它放進口袋,可剛等他放進去,他又拿出來重新檢查了一遍,然後才回屋裡。
「就是她去找的我,是她叫我過來和你講和的。她事先知道你沒有殺人,但沒有告訴你,卻先告訴了我。」
「一切都會如你所願的。」古德穆德聽出了話里的含義,妥協了。為了一個海爾格而斷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然而,勉強同意后,他又感渾身無力,一整晚一言不發,情緒低落到極點。
「是海爾格,她的出現和祝福觸動了我,還有母親。今天早晨我很想告訴她,是我辜負了你們對我的關愛。可我心裏的結始終沒有解開,我還想再搏一搏。可是一見到海爾格,我的心結就解開了。因為我的緣故,她必須離開農場,我以為她會怨恨我。」
他是值得信賴的,海爾格很開心,慶幸這個值得信賴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她心想,一定要把上次分開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我一定要告訴你,來納倫達的頭一周,我很難受。」她開始說了,「不過你可別告訴你母親。」
原來她已經替她做好了打算,她還要雇請海爾格為她編織床單和毛巾。也就是說,至少半年內,她還有活兒交給海爾格來做。
「你應該積極主動,也絕不要讓他知道是我告訴你的。否則,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今天早晨對他說過的話。」
古德穆德和其他人一樣,坐在桌前喝咖啡。他把咖啡來回地倒在杯子和碟子里,好讓咖啡儘快涼下來。已經涼好咖啡的母親早已拿起剛剛送來的報紙,一版接一版地大聲讀起來。他、父親和其他人都在傾聽。
古德穆德一言不發,越是臨近阿瓦卡莊園,他就越痛苦。父親繼續給他鼓勁。
「這不重要,我不會娶她,因為她不喜歡我,但我也不會和別人結婚。」
「你們都對我太好了,我不值得你們這樣。」
「斷了幾片刀刃?」她問。
古德穆德內心小小掙扎了一番。今天,尤其是今天,自己居然請一個她這樣的人坐上馬車,簡直是昏了頭!可他轉念一想,人都已經坐上車了,不能趕她下去。
這時,屋主放下了手裡的活,把眼鏡推到頭頂,清了清嗓子,準備把他整晚都在思考的想法表達出來。「海爾格,我和你媽的確一直希望你過得體面,有尊嚴。可是因為你的事,我們覺得在鄉鄰面前抬不起頭來。他們以為是我們教你善惡不分。可是聽了你今天在法庭上的事,我和你媽也談了,他們完全改變了看法,覺得我們育女有方,你也很有教養,我們替你高興。你媽說,要讓你感受到家的溫暖,非要等到你回來我們再睡。你記住,我們永遠歡迎你回家。」
現在,他拿起了白天要受理的最後一個案件。那是一個有關申請撫養幫助的案件,已經進行過一審判決。
她筆直堅定地與對面而坐的老法官相對而視。老法官雙手平放在桌上,久久注視著女孩,身上的變化正在悄然發生:厭倦和憂鬱早已不見了痕迹,那張不修篇幅的方臉上,浮現出最可人的情感,顯得格外英俊。「啊,瞧瞧!」他在心裏思忖——「啊,瞧瞧!這就是我民的勇氣。我不該責罰他們,雖然他們卑微至極,卻充滿了真愛與虔誠。」
「不在,他去法院了。」女兒回答說。
「我想,你現在也同意立刻把這件事告訴法官大人了?」父親抓住機會。
「那天幾個朋友約他出去,晚上可能酒喝得太多,等他回到家,一點也記不起自己做過了什麼。不過,他的確和人打鬥過,他的衣服都被撕破了。」
女孩喜出望外,一下子從砧板上跳起來,大聲歡呼著。緊接著古德穆德就感覺一雙手已經環繞在自己脖子上。這可把給他嚇住了。大腦第一反應告訴他要儘力掙脫,不過他還是鎮定下來,站在原地沒動。海爾格是太興奮了,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古德穆德還是很善解人意的。瞧她那股興奮勁兒!現在要是有個惡貫滿盈的流氓對她稍施同情,她也會與之熱烈相擁的。
「有什麼事——? 」父親問道。
她這才抬頭看他,一雙大眼睛里透出冷冷的目光。「你是用這隻手握的刀嗎?」她諷刺地問道。
他總是心情沉重,每次要到教區或城裡辦差事,就會順便到酒店買上幾瓶啤酒或是白乾,喝個痛快。幾杯酒下肚,他就又開始為自己的婚姻洋洋自得了,希爾多也變得讓人賞心悅目起來。再喝幾杯,他就開始弄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何這般痛苦了。
海爾格扭過頭去看走在另一邊的古德穆德,感覺和他已經很陌生了。可是現在,他的聲音和微笑,又讓她覺得很熟悉。是啊,眼前的人不就是那個在她悲痛欲絕的時候幫助過自己,救過自己的人嗎?雖然他即將娶妻,可她知道,他想成為她真誠的朋友和恩人。
「現在的情形可能是最好的結果,希爾多。沒什麼好說的了,不過謝謝你能來。」
海爾格身體不由得向後一顫,好像撞上了牆面,不過立刻又恢復了當初的氣勢。像希爾多這樣有錢有勢的人家會這樣想,她完全能夠理解。「倘若我不能確定古德穆德沒有殺人,也不會過來請你到納倫達去。」她確定無疑地說。
一輛輛的雙輪馬車、四輪馬車整齊地排列在院子里,馬廄里的馬兒也整裝待發。教區的小提琴手獨自一人坐在倉庫的台階上,調試著他的小提琴。宅院頂樓的窗口邊,穿戴整齊的新娘正在翹首以盼,希望能在新郎還沒來得及看見自己之前,偷窺到他。
當兒子向她講述來自大沼澤鄉的海爾格在法院的故事時,兒子看出母親在思索。母親靜靜地坐著,兩眼直視著前方,過了良久,她才開口說道:「女孩身上似乎具有某種優秀的品質。就因為她一朝時運不濟就受人譴責,於她不公。現在她一定對曾經伸手相助的人感激不盡。」
婚禮儀式定在教堂舉行。新娘家裡早已賓客如流。客人早就等候著隨時加入到婚禮行進的隊伍中。法官的許多親戚都是遠道而來,他們盛裝打扮,坐在走廊里,準備隨時向教堂行進。
「你今天打算隱瞞這件事,直接去聖壇嗎?你肩負的責任重大,你想過沒有,一旦被查出,就會牽連到希爾多和她的家族?」
「你就沒想過去自首嗎?」
「你不挂念我嗎?」
他常常想起海爾格,很想見見她。可轉念一想,海爾格現在一定把自己當成惡棍。當初明明是自己心甘情願地向她許諾決不趕走她,結果卻沒能遵守諾言,現在他既不能給她一個理由,也不能給自己找任何借口。所以,他故意躲著海爾格。
法官把牧師的聲明書來回仔細通讀了好幾遍,這些都被女孩看在眼裡。她開始期待,法官會出面干預。
她站在那兒,無助地絞著雙手。都是她的錯,自己不應該起訴他的。可是她丟了工作,生活饑寒交迫,孩子奄奄一息,除了他,叫她向誰求助呢?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寧願挨著立假誓的痛楚,也不願承認與她的關係。
一股莫名地被人排斥的感覺湧上心頭!今天上午她還是那麼迫切地全然不顧自己地一心想要幫助古德穆德和希爾多結成夫妻,可是現在腦海中閃現的卻是自己寂寞孤獨的一幕。不能和喜歡的人相知相守是一件多麼令人痛苦的事!現在古德穆德一定不再需要她,自己的孩子也被母親據為己有,她連看一眼都不允許。
她的臉漲得更紅了,羞愧難當。「我太草率。我們可以——應該可以——」

突然,一陣撕心的悔恨襲上心來。他恨不得跳下馬車,立即進去告訴他們,自己所訴並非實情,只是和他們開個玩笑,嚇嚇他們而已。自己竟然去自首,真是愚蠢至極。自首又能有什麼用呢?死人能變活人?不,自首除了毀掉自己,根本就於事無補。
「不!昨天我還在想要怎樣才能保守秘密,所以我盡情狂歡,好讓人覺不出任何變化來。」
「母親看見我們會被嚇壞的。」
「不許哭!」古德穆德沒有退縮,他已經做好與她對抗的準備了。「世上還有很多比你更不幸的人。」
這時,老法官一聲大吼:「肅靜!」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大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審判官見狀,三步並作兩步奔過去,想要奪回《聖經》,收服原告,可惜計劃落空了。其實,所有跟法院扯上關係的東西都會讓她望而生畏。經這麼一鬧,她確信自己要進監獄了,可手還死死地拽著那本《聖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絕對不能宣誓。被告也試圖搶回《聖經》,最終也是徒勞而返。
分開后不久,馬車便駛出了那條馬路,拐進到一條狹窄的街道,在一座深宅大院門前停了下來。宅門開了,宅院主人的一個女兒走出來。
「你就這麼有信心會勝訴嗎?」法官諷刺地問道。
「不是,謝謝你,可我想自己走。」
希爾多目不轉睛地看著海爾格,企圖理清她這樣做的原由。「也許是古德穆德愛上了你?」她脫口而出。
「我是說,你現在仍然愛他嗎?」
「就一片。」他回答說。
古德穆德從馬車裡探出大半身,與海爾格握手時,發現她瘦了一圈,眼圈紅紅的。她一定是因為想念納倫達,弄得一整晚沒睡,又哭了一夜。不過現在她努力讓自己顯出高興的樣子,對他露出甜甜的微笑。古德穆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古德穆德穿過一塊空曠的草地,來到小屋前。一縷微弱的燈光從窗戶的縫隙里流出,沒有人影映射在窗戶上。他偷偷地向屋內窺探,想探明海爾格是否呆在屋裡。只見靠窗的桌上點著一盞小油燈,屋主就坐在那兒修補舊鞋。女主人坐在靠里的壁爐旁,爐子里還燃著余火。她前面有一架紡車,不過她已經停下活兒,和一個小嬰兒逗趣。她抱起搖籃里的嬰兒,咿咿呀呀地對著孩子說著話。她瘦削的臉上布滿了皺紋,表情深沉。但是,當她俯身面對小孩的時候,面容卻溫和慈愛,臉上還帶著微笑,彷彿那是她自己的孩子。
整個談話期間,古德穆德一直注視著希爾多。她戴著面紗和皇冠。此刻,他看見希爾多無意識間,抬手取下了一顆固定皇冠的大別針,當她發現古德穆德在注視自己后,又將別針插了回去。
這是他首次在母親面前暴露希爾多對自己的好感。圍繞希爾多,他們母子又聊到她的富裕和優點。兩人聊了很久,後來聊著聊著就都沉默了,母親重又陷入沉思中。「你去把海爾格請過來,好嗎?我想先見見她。」母親終於講出了心裏的想法。
「不可能。我是不會嫁給一個囚犯的!」
不過,她最終還是走了進去,與英格伯格女士和埃爾蘭德先生一一握手問好,然後轉向古德穆德說:「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可你剛才還說想要留在我家呢?」古德穆德不解地問。
老法官有時會介入案件,充當一個公正睿智的顧問角色,防止當事人中的任何一方偏離正軌。可是今天他實在累了,心裏發燥,一心想著走完既定的司法程序了事。
「我以為屬於森林的人會忍不住眷戀它呢。」
聽到被告回答「是」,她吃了一驚,不由得上前兩步,好像要申辯什麼。她困惑地立在那兒,似乎在心裏自言自語:「這不可能,他肯定不會答應的,一定是我聽錯了!」
古德穆德駕著馬車,沐浴著晨光,獨自一人上了路。心裏想著美美的事,時間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他在半路上碰見一個可憐的女孩,只見她筋疲力盡地艱難挪動著步子,腿好像灌了鉛一般。時值秋天,路上積滿了雨水。他看著女孩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前行,於心不忍,便停下來詢問女孩要到哪裡去。得知她也要去法院,就盛情邀請女孩與他一同前往。她感激不已,可又不敢碰到古德穆德旁邊的紅毯,就爬到馬車後面一塊掛乾糧的窄木板上。古德穆德原本也不希望她坐在旁邊。畢竟,他們素不相識,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不過他也能猜得出女孩來自某個窮鄉僻壤,心想,讓她坐在馬車後面也相當不錯了。
「希爾多一家處在榮耀之巔,備受他人妒忌。」父親表態說,「我要告訴你,兒子,今天早晨出發的時候,我在想,如果你下不了決心自首,我會替你代勞,向法官大人陳述你的立場。我決不會坐視不管,放任希爾多嫁給一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指控為殺人兇手的人。」
「我就是不想把他們牽扯進去才什麼也沒說。」
「這件事的確是你失了分寸。」父親繼續說,「我們也愛莫能助,但看到你能戰勝自己,我們感到很欣慰。」
黃昏時分read.99csw.com,母子倆就分道揚鑣了:母親回屋休息,兒子來到馬廄喂馬。這是個晴朗而明麗的傍晚,皎潔的月光把大地映襯得格外分明。古德穆德腦子裡陡然冒出一個想法:今晚就去大沼澤,送達母親的問候。如果明天天氣保持晴好,他又得忙著收割燕麥,到時候他和任何人就都抽不出空閑了。
海爾格仍然站在門邊,眼睛注視著門外,好像分不清哪是里哪是外。
古德穆德可以想象到自己回家后家人的反應:所有人都會過來安慰自己,可是他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因為是他親手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在他調整好狀態之前,他需要找個借口迴避家裡人。馬車路過通往大沼澤鄉的路口時,他便央求道:「父親,能在這兒停下嗎?我想去見見海爾格,和她說說話。」
直到斷刃被提起,海爾格才打斷他。她一下子跳起來,追問折刀是不是他隨身攜帶的那把,當時她還沒有離開納倫達農場。
「你這樣做也在情理之中。」
臨走前,這家人為她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餐宴,類似於告別宴。女主人贈送了一堆衣物鞋子給她。她來時只帶個小包,現在東西已經多得連箱子都塞不下了。
「我們不信。」
他們要經過很多房間和過道才能走出莊園。每到一處,他們都能看出那裡是為婚禮而精心裝飾過的。廚房門開著,可以瞧見裏面忙作一團。空氣中溢滿了烤肉的香味。壁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罈罈罐罐,連掛在牆上做裝飾用的銅製平底鍋如今也派上了用場。「難以想象,他們這般快活,竟是為了籌備我的婚禮!」古德穆德經過廚房時心想。
被告的頭垂得更低了,輕聲說:「哦,不,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她渾身顫慄,垂下雙眼,滿心期待地坐在那兒。「希爾多,這未必就是壞事,」古德穆德上前抓住她的手說,「我是說我們分開這件事,因為今天我也弄清楚了自己喜歡的是別人。我其實喜歡她很久了,直到今天我才發覺。」
她坐的地方,看不見全景,只能稍稍瞥見峽谷的一角,但方向卻是朝著納倫達的,而且從那裡她也能看見沼澤鄉。古德穆德一見到她,這些天所有的沉重和焦慮就都一掃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輕鬆和愉快。一陣喜悅頓時涌遍全身。他立即站定,為自己內心瞬間的變化而驚訝:「我怎麼了?這算什麼?」血流衝上身,快樂狠狠地抓住了他,抓得他有些生疼。最後他大驚小怪地自言自語道:「啊,我愛上她了!天哪,我竟然一直沒發覺!」
「有人旁聽了你的案子,晚上的時候,他已經把法庭上的事都告訴我們了。」她母親溫和地說,「我們已經知道了。」
當她看見海爾格時,心裏充滿疑惑:古德穆德為什麼會派她來給自己送信。可她轉念一想,也許在假日找不到其他人,便一邊友好地招呼海爾格來到院子對面的牛奶房,一邊抱歉地解釋說:「家裡都是客人,我知道的能和你單獨說上話的地方就只有這裏了。」
「當然知道,納倫達農場的人沒有要我離開。」
「我要撤訴,」她聲嘶力竭地叫喊道,聲音尖利刺耳,「我不想強迫他發誓。」
他沿著通往沼澤鄉的小路一直走,途中經過海爾格家的小農場也沒有停下。他爬上了農場之上的山峰,後來就迷了路。要爬到山頂,必須翻過綿延的山脊。山脊上尖石凸起,參差不齊。要翻越這些尖利凸起的石頭,並非易事,甚至可以說是兇險重重,只要走錯一步,就可能斷胳膊斷腿。他心裏很清楚,卻執意要往上爬,好像步入危險是件好玩的事。「倘若我不慎摔下去負了傷,也沒人發現。」他心想,「那又怎樣?在這兒是死,終身監禁不也是個死嗎?」
目光最後落在被告身上。現在不敢抬頭的人倒換作了被告。
古德穆德無意間想起,自從那晚在小農場之後,他還從未和海爾格單獨相處過。想著想著,當晚的記憶便不由分說地浮現在眼前。其實,冬天的時候,他常常會想起他們那次的會面,而且每次回憶起來他總能感覺一股暖意襲遍全身,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和愉悅。幹活的時候,他也會回想起那個美麗的夜晚:輕軟的白霧,皎潔的月光,黝黑的林端,靜謐的峽谷,還有雙臂環繞著自己脖子的女孩。她喜極而泣的樣子還歷歷在目。那個夜晚一次次地被回憶起。每一次回憶,又會給那個夜晚增添了更多美妙的色彩。然而,每當他看見海爾格和家裡的其他用人一樣,端茶倒水,洗衣做飯,辛勤勞役時,就無法相信,眼前的她就是自己回憶里的那個女孩。現在他們兩人既然單獨在一起,有那麼一刻,他竟情不自禁地萌生出一線希望:她要是能變回當晚的海爾格就好了。
過了片刻,他就走下樓來,身上穿著結婚禮服。雖然他臉色蒼白,帶著迷茫的眼神,但帥氣絲毫未減,渾身上下閃耀著一道內在光芒。它照見的已不再是血肉之軀,而是靈魂與意志。
被告把手指放在《聖經》上了!女孩見此,不由得跨前一步,似乎想要伸過手去,一把推開落在《聖經》上的手指。
會議到此結束,古德穆德和父親走出法官的書房。
「我不能強迫你。」希爾多冷冷地說。古德穆德心裏明白,她話裡有話。如果他真留住了海爾格,希爾多就要和他解除婚約了。
希爾多安靜地傾聽著。她此生從未遭遇過這樣的事情,努力想要把事情理清楚。「你難道不知道,就是我要你離開納倫達的嗎?」
「也許你已經開始想念我們了?」古德穆德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古德穆德一心只想向海爾格表白,想把其他一切都拋在腦後。可她不答應,硬是逼著他說出事情的前後經過,古德穆德只好把整個事情都說給她聽。海爾格靜靜地坐在那兒,全神貫注地聆聽著。
「怎麼回事?」埃爾蘭德·埃爾蘭德森關切地問,一邊陡然拉起馬韁,馬也站定了腳步。
而就在這時,一絲奇怪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和那個沼澤鄉的女孩糾纏太多了。
「我在想,母親,如果換作海爾格嫁進門,您會怎麼看?」古德穆德試探地問。
「別著急,聽我慢慢告訴你結果!後來我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專註幹活去了。一切還是老樣子,痛苦和憂愁始終伴著我。那天的活很多,里裡外外都是我在做。等我終於完成晚上擠奶的任務,走進屋裡,發現灶台里的火燒得正旺。」
海爾格跨門進屋時,兩位老人向她點點頭,一副高興的樣子。她的母親立即把嬰兒放回搖籃,然後走到壁櫥邊,拿出一碗牛奶和一塊麵包,把它們放在桌上。
故事發生在一個郊區的審判室里。坐在審判桌中間的,是個年老的法官。他方臉大個兒,體形臃腫,不修邊幅。他一個接一個地審著案件,不知不覺幾個小時就過去了。可是到後來,他卻顯出一副厭倦憂鬱的樣子。或許是在審判室這個封閉燥熱的空間里悶得太久,又或許是被眼前一些雞毛蒜皮的爭論攪得無精打采(他親眼目睹了人性的嗜爭、冷漠和貪婪)。究竟是何原因也不得而知。
母親說話間,海爾格正站在門邊。「您不該對我這麼好,媽媽。」她不敢大聲說,「我沒從皮兒那裡拿到錢。是我主動放棄的。」
他突然把頭靠在父親肩上,放聲大哭起來。
「至少她沒有遭人唾棄,而我不是。」
「嗯,那我也得出發了。」
海爾格沒出聲。
「你不想我說,我就不說。」
古德穆德默認了。
「去那兒對我有什麼好處?」希爾多問。
他發現,大家越聽越害怕,可他自己反而愈來愈平靜,內心突然激起一絲輕蔑。他又接過話頭說道:「上周六的晚報一到,我就看到鬥毆事件的報道。報紙上說死者的頭顱被刀片刺進。我拿出自己的刀,發現刀刃不見了。」
而此時,海爾格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於他,我能算什麼!」她厲聲喝道,「希爾多,你心裏清楚,我只不過是個窮鄉僻壤的丫頭,甚至還遠遠不止這些!」
「您已經知道了,爸爸?」
「你好像想投河自盡?」古德穆德在月光下看見了她的臉。
當然,她也沒有察覺到人們看她時善意的眼神,一些人要與她握手的意願,也被她疏漏了。此時此刻,她恨不得立刻逃離現場。審判室門口原本就擠滿了人。現在審判結束,人們急於離開,結果把門口更是堵了個水泄不通。她讓到一邊,準備等讓所有人都走了之後再離開。在她看來,任何人都應該走在她之前。
「你在喧嚷什麼?」法官威嚴地說,「你瘋了嗎?」
馬車現在以全速前進,父親似乎急於抵達終點。一路上,他都在和兒子交談。這一輩子他都沒像今天這樣說過這麼多話。
古德穆德徑直朝法院趕去。他現在特別開心,完全忘了與海爾格那段不愉快的經歷。幸好是希爾多出來相迎。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精心裝扮的馬車、特意鋪設的紅毯、綢緞般光滑的馬匹和擦得錚亮的馬鞍。她肯定都注意到了。
立假誓是極其惡劣的罪行,只會遭到謾罵和唾棄,得不到同情和寬恕。宣讀假誓者名字的話音剛落,審判內間的房門就自動彈開了。
臨行前,他再次與大家一一告別。大沼澤鄉的海爾格已經等候在樹籬旁,這是從她家通往馬路的通道口,長滿了樹葉。海爾格現身時,父親勒住了馬。
第二輪跟讀正要開始,這時,只見女孩猛衝上去,撇開被告的手,一把奪過《聖經》。
「眼下談論延婚的事已經毫無意義了。」法官直白地說,「我認為,這個案子已經足夠明了,他和希爾多結束了。」
「是的,現在就進。」
他揚起馬鞭,馬車跑得飛快。「對你來說,這件事應該是最棘手的事。」他接著說,「但是,我們也要試一試,想辦法儘快渡過難關。我相信,法官大人也是這樣想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一點無可置疑!」
「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只是通過當天的衣服,才猜出自己曾經跟人打鬥過。我身上的折刀也不見了刀刃。」
他於是靜靜地在屋外守候著腳步聲。周圍是那麼地寂靜,他還從未體驗過,彷彿整個森林都屏住了呼吸,和他一起默默期盼著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做完禮拜,他就陪著未婚妻去了阿瓦卡,在那裡逗留了一整天。希爾多家裡來了一些年輕女孩,為她舉辦了一場單身聚會。大家又唱又跳,一直歡騰到深夜。很多人喝得不省人事,可他卻滴酒未沾。整個晚上,他都未與任何人說過半句,倒是狂舞亂跳了一陣,時不時迸發出尖利刺耳的笑聲,所有人都弄不懂,究竟是什麼把他逗得樂不可言。
他心想:「是她自己執意要下去的,我又何必勉強她呢?」
海爾格衝到山的另一邊時,早已不見了古德穆德的身影。她又一刻不停地跑過沼澤,急匆匆地翻過長滿草木的小山,上了馬路,一直跑到馬路邊的第一家農舍,借了馬兒和車兒,繼續朝阿瓦卡莊園的方向趕去。人命關天,而且她發誓要報恩的。眾人已經從教堂解散,各自回到了家中,議論著婚禮延期的事情。海爾格似乎要去新娘家辦理重要的差事,大家都很激動,也都熱心幫忙。
女孩乖乖地聽從了他,坐了下來。
老法官在座椅上停留了片刻,便將那沉沉的坐椅推后,起身繞過審判桌,走到原告面前。
古德穆德沒出聲,父親再次出面補救:「對他來說,自首並不容易。對這個事情,緘口不言,誘惑很大。他一旦自首,就會聲名掃地。」
父親講完,馬車已經到達一條悠長的大道,大道直接通向阿瓦卡莊園。古德穆德對父親憂鬱地笑了笑,說道:「所以,我們還有希望。」
古德穆德卻聽得明明白白。「哦!那麼就是你——」話說到一半他就止住了。他轉過身,直挺挺地坐好,一路下來沒有再與她交談半句。
這會兒,海爾格正坐在馬路邊靜靜等候著。她雙手托著臉頰,描繪著希爾多和古德穆德在一起的圖景,想象著他們倆現在應該特別幸福。
「我為什麼要說這些?」
海爾格離開的當天,古德穆德在柴房裡劈柴,沒有前來與她道別。雖然馬匹就在外面,但他似乎是忙昏了頭,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海爾格只好主動去找他道別。
「不!」她激動地說,「我不能這麼做。請不要以為我有多好,其實是另外一個人過來找我的。她告訴我說你沒有殺人,還建議我立刻趕來,和你言歸於好的。我已經知道你是清白的,可我沒打算告訴你。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會顯得那麼高尚了。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想到這些,但我沒有。我一整天都在挂念你,希望我們還能和好如初。不管結果如何,我想告訴你,知道你沒殺人,我很高興。」
「誰知道呢?」父親邊說邊挺起身子,望著兒子,為兒子今天的俊俏驚訝萬分,心想:「難怪他會遭此意外。」
「我們現在去哪兒?」古德穆德問父親,「是不是即刻就去警長那兒?」
古德穆德一下子冒出這句話來,有些唐突,甚至有些魯莽,與此同時,他還緊緊抓住了海爾格的手。她也讀出了古德穆德眼裡的深情,無論她走到哪裡,他都會找到自己。現在她再也無法逃脫了。
「那我會一輩子牽挂它。」她淡淡地回答,可惜顫抖的聲音出賣了她。
阿瓦卡莊園里,希爾多·埃里克斯多特坐在樓上的一間小屋裡。她的新娘裝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完成的。母親和幾個女友陪在她身邊。她沒有哭,反倒超乎尋常地安靜,只是臉色慘白,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女友們都在數落古德穆德,為她鳴不平,並安慰她說,擺脫他是件好事。有人說,他不提前坦白卻一直拖到婚禮當天,就是完全沒把岳父岳母放在心上。其他人議論說,大好的幸福就在眼前,他竟然不知道好好珍惜。還有幾個人為希爾多感到慶幸,幸虧沒有嫁給一個酒鬼,連自己在醉酒時做了什麼都不清楚。
「我還有別的事。」他回答道,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說完就駕著馬車走了,完全不去搭理馬鞍和馬車上的泥巴。
「你還想對海爾格說些什麼嗎?」父親問他。
納倫達農場上,古德穆德坐在母親身邊,陪她說著話。父親則坐在客廳的另一邊,一言不發地抽著煙,表情舒展,儼然一副萬事自有定論,毋需他來插手的架勢。
而在此之前,她一直相信法庭是不會允許被告宣誓的。可是現在,她確信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宣誓在即,就近在下一秒。一股恐懼牢牢抓住了她,叫人無法抵擋。她徹底癱軟了,眼淚乾了,目光呆了。他也將為自己的宣誓受到永世的懲罰。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審判室里裡外外擠滿了觀眾,法警推肘而進,辟出一條路來,終於擠到法庭上。陪審官立身而站,書記員從椅上跳起,手裡還護著墨水瓶,生怕墨水會就勢震出來。
「你沒聽見嗎,海爾格?坐我的馬車吧。」古德穆德友善地詢問。可海爾格沒能領會他的好心。她以為,古德穆德不過是想取笑自己罷了。他已經布好了局,就等著和旁人一起譏笑自己出醜的窘態。她既害怕又氣惱,瞥了他一眼,就一股腦兒地跑開了。她要跑到一個聽不見人們譏笑的地方去。
「他們肯定已經休息了。」
「還有誰會比我更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