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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款而行

款款而行

阿雞不停地喝。兩瓶啤酒下肚他的話也就開始多了。阿雞開始回顧他的發財史,他用「三起三落」為自己的發財史做了扼要概括。阿雞的眼珠子再也不懶散了,說到驚心動魄的地方他都有點像陳佩斯了。賊溜賊溜的,還躲躲藏藏的。阿雞說得太精彩了。我都疑心他是不是打過好幾遍腹稿,而他的敘述也越來越藝術化、故事化,從「他」的身上游移開去了。一句話,他不像在回憶。而像在創造回憶。尤其令我不得其解的是,他說他在海南島遇上了幾個持槍歹徒,他開著他的小汽車飛車狂奔,後來車子翻了,在空中轉了五圈,而他居然沒受一點傷。我認為翻車是可能的,我在警匪片里看過,翻車后不受一點傷也是可能的,警匪片里的孤膽英雄大多數也很少受傷。問題是在空中「轉了五圈」他是怎麼統計出來的。這絕對是高科技。
阿雞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了。阿雞把頭仰到天花板上去,微笑著傾聽遠方的聲音。聽一會兒阿雞就說一句「我操」,再聽一會兒阿雞就再說一聲「我操」,阿雞最後笑一笑,長長地說:「我——操——」阿雞隨後就把手機關了。
我咬住了下嘴唇,不知道說什麼好。
按照吃、喝、玩、樂這個邏輯次序,我和阿雞在吃喝之後開始換地方玩樂去了。阿雞走進洗頭房的時候稱得上氣宇軒昂。他冷漠的目光從鏡子里反彈回來,在那些姑娘的身上挑三揀四。我跟在阿雞的身後,形象委瑣,馬臉癟腮,一身的寒酸氣,一句話,沒錢。我這種樣子是裝不出胖來的,臉打腫了也不行。阿雞在每個姑娘的臉上、胸前和屁股上看了看,坐躺到椅子上去,對一個姑娘說:「喂,你。」後來那個姑娘就過去了。阿雞輕聲和她說了幾句什麼,姑娘咬了下唇只是笑,做羞怯狀。她的樣子在鏡子的深處差不多就是一個處|女。阿雞後來便歪了嘴笑了,笑得又壞又帥,笑得又淫|盪又有錢。我傻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阿雞站起身,半擁著姑娘走進另一間房。阿雞這小子不是東西,為了半晌貪歡,硬是把我這個四年的同窗好友晾到一邊去了。這時候走上來另一個姑娘,問我「怎麼弄」。我故作鎮靜,像阿雞那樣把雙手插|進褲兜,那裡有我的錢包,我的錢。我不知道我那可憐的幾個錢在這裡能做什麼。我沒底。我說:「你們忙吧,我在這兒等我的朋友。」姑娘們真會說九_九_藏_書話,其中的一個說:「這成什麼了?這不成了他是皇上,你做太監了嘛?」你聽聽,我們的姑娘們對歷史掌故還是挺熟的。這時候另一個姑娘在我的耳邊輕聲說,「搞嘛,搞一搞十年少嘛。」
「怎麼樣?」阿雞又這樣問我了。他已經這樣問了我四五遍了。我不知道什麼「怎麼樣」,只好「嗨」一聲,支吾過去。但後來我終於明白了,阿雞說「怎麼樣」並不是詢問我什麼,這隻是阿雞的口頭禪,跟他「嘿嘿嘿嘿」和打一個酒嗝類屬同一性質。
深夜零時我和阿雞躺在桑拿小蒸籠里。我們光著身子,過濃的水汽使我們身邊的一切更像深夜了。阿雞閉著眼,不時發出一些聲音,表示愜意或滿意。最氣人的是他襠里的那個大玩意兒,松塌塌軟綿綿的,一副勞逸結合的智慧樣子。阿雞這傢伙什麼都不會落下,什麼都能攤上,這是阿雞的成功處,阿雞的過人處。
我說:「老婆孩子等我呢。」
阿雞眨巴著眼皮說:「你得把我弄成一個大人物,像那麼回事。」
阿雞又笑,說:「這個隨你,價錢你只管開。——不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沒意思了。」
「操」完了,阿雞便坐下了。他陷在沙發裡頭,掏出他的香煙,扔一根給我。我說我不抽。阿雞說:「你小子還那樣。」阿雞一口氣吸了五根香煙,他總是用一根香煙的屁股去對另一根煙的火,對完了他就很深地吸一口,「嘿」四下,然後說:「你小子還那樣。」
「我?我老婆?」阿雞十分不解地盯住我,「我要老婆做什麼?」阿雞又笑,但這一次沒有聲音,只有大肚子在那裡一抖一抖地。阿雞帶有總結性地輕聲說:「我要老婆做什麼。」
阿雞這小子又回來了。這小子總是在我備受煎熬的時候心滿意足地回來。阿雞說:「又讓你等了。」我拍拍阿雞的肩,告訴他沒事。我說:「我妨礙你了吧?每次都這樣,短、平、快。」
阿雞真的是發大了。發財發到一定的火候你就可以隨意操,從頭操到尾,從西操到東。
阿雞打發了他的司機,親自駕著他的小車帶我去了六朝春。六朝春是我們這個城市的金粉之地,我們這個城市歷來就有「吃在六朝、醉在六朝、卧在六朝」之說,可見阿雞對我們這個城市比我還要熟悉。我們首先在二樓吃了一頓中餐。這也是進入資本主義的首要工作。阿雞吃得很少,九_九_藏_書就了香煙喝酒,或者說,就了酒吸煙。有一道菜我特別喜愛,而菜名起得也分外香艷,叫「女兒樂」。我想一定有許多女士都喜歡這道菜的。阿雞看著我吃完了,莞爾一笑,說:「大補。你吃了一根驢鞭。」我靜下心來細心體會了一下,身上是有點熱,難怪叫「女兒樂」呢。
阿雞說:「我今天找你其實不是玩,有一件正經八百的事。」
我向大石塊上潑了一些水,籠子里的水汽更濃了,差不多能在視覺上使我和阿雞隔開了。水汽有時候是這樣一種東西,它使你呈現出一種虛假的自我封閉,如果不能讓你自省,則會提醒你自艾自憐。我被水汽包圍著,我知道我的體內有一股熱,一種力,一種焦慮,它們糾集在一起,使我產生了作踐自己的慾望,但是我沒有借口。我找不到借口。問題嚴重了。
我說:「算了吧,阿雞,有錢就行啦。」
阿雞很開心地笑了四下。隨後又很開心地笑了四下。阿雞說:「我操。」阿雞想了想,又低聲說:「我操。」
我說:「我怎麼會?我怎麼弄?」
阿雞說「我操」可能就是通常人說「你好」的意思。
我一點也沒有料到我和阿雞的事到現在為止只是一個序幕。我一點也沒有料到阿雞會選擇這個時候和我談最要緊的事。阿雞站在一隻蓮蓬頭的下面,但是沒有放水,他雙手叉著他的腰,腳上沒有拖鞋,我們在深夜無人的時候全|裸著身子開始了最後的對話。
阿雞這傢伙變化真是大了,他總是重複,重複一些動作,重複一些話,重複一種笑。許多東西在阿雞的舉止言談之間周而復始,在緩慢和平靜之中有一種迴環之美,有一種復沓之美。
阿雞回過頭,像雞那樣,每個小動作都有一個休止符,看上去一愣一愣的。阿雞說:「你瞧瞧你,剛剛開始嘛。」
大約十來分鐘之後阿雞從那扇門后出來了。一副相當高興的樣子。我就弄不懂他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這也太倉促了。阿雞見到我之後有些吃驚,說:「你就一直乾等著?」我正了正面容,十分岸然地說:「那當然,我怎麼能做那種事。」
笑完了阿雞便慢騰騰地說:「我操。」
我得拒絕,這個毫無疑問,但問題是,我連價格都沒有弄清楚,一口拒絕了就有點盲目了。阿雞一定看出我的心思了,只顧嘿嘿地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往休息室里去。我用一塊白色的大浴read•99csw.com巾裹住,躺在了椅子上。阿雞說:「放鬆放鬆,放鬆完了咱們再談。」阿雞說完這句話便打了兩個響指,兩個姑娘便笑嘻嘻地從後門進來了。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姑娘的十隻指頭已經像春風那樣飄拂過來了。——放鬆放鬆,在這種情況底下你說我如何放鬆?有些事你想放鬆也是身不由己的。我像通了電一樣坐起了身子,而阿雞已經開始打呼嚕了。這小子肯定是裝的,他不可能這麼快就入睡,他用這種方式輕而易舉地把我丟在一個無援的境地。我得承認,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阿雞這小子給我下了一個套子。我呼地一下就鑽進來了。這小子毒。我的身體已經越來越緊張了,某些局部尤其是這樣。阿雞這小子毒。他是偉人。
我聽出來了,天下所有的女人,阿雞喜歡誰就是誰。什麼叫財大氣粗,這就是。
一張我有。這點錢我還掏得出。我摸出錢包,仔細捻出一張百元現鈔,恭恭敬敬地交到小姐的手上。我不僅不敢做我想做的事,我還滿口胡言假裝體面。我痛心地發現,我在這個晚上實在褻瀆了我們的妓|女,我破壞了她們的純潔性。
阿雞笑了起來,說:「財已經發了,想出名,想弄點名氣。」
「開個價嘛。」阿雞說。
阿雞講完了他的「三起三落」,點上一根極品雲煙,「嘿嘿嘿嘿」又笑了那麼四下。阿雞說:「我就是這麼有錢的。」
打完了電話阿雞就邀我到「資本主義」看看。阿雞十分親切地把聲色場所稱做資本主義。我當然希望能到資本主義去走一走,看一看。問題是,我得給老婆孩子做晚飯呢。阿雞沒有讓我猶豫,拉起我就往樓下走,真是不容分說。
可是我沒有錢。我只能對自己說,忍忍吧兄弟,再堅持一會兒吧兄弟。
阿雞很快轉移了話題,問我說:「老婆呢?」我說:「上班去了。」阿雞問:「孩子呢?」我說:「上學去了。」我隨即反過來問了阿雞一句:「你老婆呢?在家做什麼?」
小姐又笑了。她斜了眼,搖著頭說:「一毛不拔?好歹我也陪你說了幾句話吧?少說你也得掏一張吧。」
阿雞發了。他的目光在那兒。只有「發了」你的目光才能那樣鬆散,目中無物,目中無人,看什麼東西都是視而不見的樣子。阿雞說話的時候眼珠子顯得很懶,但是移動,一會兒很緩慢地從左移向右,一會兒又很緩慢地從右移向左。天九*九*藏*書地良心,阿雞的眼睛不算好看,但是他的目光裡頭有錢。他的目光使他像一個偉人。十年不見,阿雞事實上已經是一個偉人了。
我說:「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說:「出名了。郵局給我送退稿的都認識我。」
不管怎麼說,阿雞已經在兩個姑娘的身上撒過鈔票了,我想這個晚上他差不多可以收場了。但是阿雞一點都沒有回撤的意思,到了深夜零時,阿雞終於提議,去蒸一蒸桑拿吧。這個晚上我反正威風掃地了,丟兩次人和丟三次人在本質上是一樣的,所以我說:「我陪你到天明。」阿雞很滿意地笑了四下,說:「到底是老同學。」
阿雞說:「我想請你寫一本書,你怎麼寫我不管,得把我弄成一個大人物,像那麼回事。」
阿雞「嗨」了一聲,說,「意思意思,本來就意思意思。」
我說:「你到底想幹嗎?」
但是我沒有錢。我知道,她們是不會免費拯救我的靈魂的。
所以我也很有派頭地說:「我操。」
阿雞點了點頭,不住地微笑。這小子笑得越來越壞了。這小子是一口很深的井,不知道裏面有多少水。我就想早點離開這傢伙,我不知道再這樣折騰下去我能否把持得住,把持不住而又沒有經濟基礎做保障,難免要丟人現眼。
我出汗了。我說:「你走吧,我不配讓你和我坐在一起。我實在不是東西。」
所以我說:「阿雞,不早了,我該回了。」
我不知道阿雞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們在我家的客廳里十分隆重地見面了。阿雞走上來,伸出了他的大手,這時候他身後的小夥子咔嚓一下摁下了相機。小夥子是他司機,有時候也兼做攝影師或別的什麼。握完了手阿雞便笑,「嘿嘿嘿嘿」就是四下,後來我才知道,阿雞每一次都是這樣笑的,「嘿嘿嘿嘿」,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我承認我陷入了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老實說,我渴望像阿雞那樣,「搞一搞」,你要是有良心你一定記得我吃了一大盤子的「女兒樂」。我發現讓我吃「女兒樂」很可能是阿雞的一個陰謀,我都急成這樣了,又掏不出錢來,現在又不是贈詩作畫的時代了,你說我除了做太監我還能做什麼?「女兒樂」在我的身體內部縱情地呼喊:你花錢吧,你花錢吧!
阿雞和我都出了一身的汗。人的後背上沁出了許多巨大的汗珠,排列得井然有序。阿雞長嘆了一口氣,走出蒸籠,喜滋滋地說:「今天沒白過。read•99csw.com
阿雞笑笑,半假半真地說:「你沒那麼重要,回去了你又能做什麼?」我想想也是,回去了我又能做什麼?阿雞說:「我們到『重炮』去坐坐。」阿雞說走就走。在這些事情上阿雞稱得上雷厲風行。我們到了「重炮」我才發現,「重炮」是我們這個城市新近開張的一家迪廳,地處城郊結合部,來一趟也挺不容易的。阿雞坐下來之後點了啤酒,當然,也沒有忘記點姑娘,這一回阿雞做得比較明朗,他隨手招來了一位小姐,指著我對這位小姐說:「陪陪張老闆。」阿雞信口開河,我不僅改姓了「張」,還成了「老闆」。我注意到阿雞和他身邊的小姐已經親密異常了,都像數年不見今又重逢的老情人了。我身邊的小姐似乎已經看出來我不是老闆,便十分客氣地說:「張老闆做什麼生意?」我一下子就緊張了,連忙說:「小買賣,小本生意。」這話好像也是從電影里學來的。小姐又看了我一眼,我惶恐極了,我就弄不懂我在風塵女子的面前怎麼會這樣自卑。在我的眼裡她們一個個全是偉人。我就想離開她。沒想到阿雞離得比我還要快,他已經站起身擁著小姐往門外去了,連一句話也沒給我留下來。我身邊的小姐說:「張老闆不常到我們這裏玩吧?」我忙說:「是的是的,我出差過來,第一次,真是第一次。」小姐聽完了我的話愣愣地望著我,後來竟笑了,笑得慢極了,一點一點地露出牙齒,一點一點流露出風情。小姐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腮,說:「大哥你這就沒意思了,一口的城南腔,還硬逼著自己說普通話,還硬說自己是出差,大哥你沒勁,一點也不拿小妹當自己人。」我腦袋裡轟地就一下,我羞愧難當,我就想把我的腦袋夾到褲襠里去,我是多麼地無恥、卑鄙,我居然想欺騙這個世界,我居然拿小妹不當自己人。我就想摟住我的小妹,讓她好好和我睡上一覺,好好地凈化一下自己的靈魂。
一連抽了一個多小時的香煙過後,阿雞站起來了。他的肚子大極了,這樣高大魁梧的身軀頃刻間就使我的客廳顯得局促。阿雞把雙手插|進褲兜,邁開步伐十分宏大地往我的書房去。阿雞一定看到我書桌上的手稿了,回過頭來問我,「還在寫?出名了沒有?」阿雞的回頭動作使他回到了學生時代,那時候他就這樣的,每一個回頭動作都像雞那樣分解成兩三個段落,還一愣一愣的,所以我們都叫他「阿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