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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與槍

手指與槍

下雪后的高家莊更冷了。第二天上午村前湖面上的冰封說明了這個問題。但是陽光燦爛,天空晴朗。高端五爭取到村支書的同意之後,一個人提了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靜卧在湖邊了。湖面上是大片耀眼的冰光。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絲聲響。高端五從口袋裡摸出一粒子彈,壓進了槍膛。高端五把槍托貼在腮邊,而中指卻摳緊了扳機。他在瞄準。他沒有瞄準任何目標,只是盯准了水的平面,即冰的平面。在某一個霎那,他的中指摳了下去。槍聲過後,子彈帶著冰凌的聲音迅疾地向遠方飛去,整個冬季都被這串聲音劃開了一道口子。你看不見子彈,但冰的聲音說明了子彈貼在了冰面。整個湖都共鳴了,一顆子彈足以震懾方圓十幾里的水面。
高端五緊張了。但是興奮。
高端五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愛槍。所謂想當兵,說到底可能還是對槍熱切嚮往。他對槍的喜愛達到了一種痴情的地步,一種憐香惜玉和溫柔體貼的地步。即使在睡覺的時候他也不肯暫離他的鋼槍。他把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壓在枕頭底下。枕戈,卻不待旦。在深夜,高端五趴在窗口,用鋼槍瞄準星星、月亮,瞄準樹枝或某個夜行的走獸。他無聲息地用一隻眼睛與天斗,與地斗。斗完了他就用殘缺的手掌撫摸著槍。鋼的溫度其實就是槍的體溫,有一種砭骨的寒。在撫摸中,高端五體會到的不是槍,而是手的完整。槍彌補了手的全部意義。甚至,作為民兵排長,高端五認定了槍就是手的功能和指尖的不可企及。
民兵排長高端五在秋冬時分迎來了他的好運。縣基幹民兵團就在這個農閑的當口正式軍訓的,但是,這一次軍訓並不是因為農閑,內部人士說,是形勢又吃緊了。高端五從縣人武部首長們的面部表情就知道形勢肯定吃緊了。他們的樣子一律外松內緊。儘管沒有人知道威脅來自何方,然而,外松內緊的面部神情早已表明了吃緊的程度。
最嚴重的事情發生在這個早晨。一場夜雪過後,高家莊白花花的,高家莊圓溜溜的,高家莊清冽冽的,高家莊還安靜靜的。而太陽也出來了,高家莊一片白亮,染上了太陽的酡紅。大約在八點鐘,一個玩雪的小男孩發現了村北倉庫後面的一串腳印。腳印比豬腳大,比牛腳小。腳印與腳印之間,紛亂的積雪昭示了行走的慌張。最要命的是,腳印的左側有一路血跡。在雪地上,血跡成了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坑,那些坑越來越大,快到河邊的時候,鮮紅的坑已經成了鮮紅的洞。而腳印與血跡一到河邊就戛然而止了。說沒有就沒有。幾分鐘之內這個消息就傳遍了高家莊,一下子趕來了很多人。孩子們的雙腿在眨眼的功夫就把地上的腳印踩亂了。唯一冷靜的是村支書,他取過一把大鐵鍬小心地鏟下了最後一個樣板,連同一滴血。村支書請來了許多老人,老人們望著那把鐵鍬,仔細地辨認。他們一邊辨認一邊回顧歷史,對歷史的回顧使得事態變得更為嚴峻了。老人們肯定地說,這不是狗,不是狐狸,不是灰狼。一句話,「歷史上」從來沒見過。辨認完了,老人們只好抬起頭,望著冬天里的水面。水面平整,光滑得都有些過分。直到這時人們才想起高端五,而他偏偏又到公社學習去了。
這一年的冬天高端五從縣城回來,他穿了一件黃咔嘰布的中山裝,嘴上捂著一隻雪白的大口罩。他的挎包這一回換成九-九-藏-書了衛生箱,朝外的一側有一塊白色的圓,圓圈中央則是一個鮮紅的紅十字。高端五的模樣已經完全與科學、技術、文明和進步聯繫在一起了。這就不只是好看,而成為一種「氣質」。「氣質」這個詞是一位小學教師講的,很深奧。女孩子們反覆問,「氣質」到底是上衣還是褲子?是鞋襪還是口罩?小學教師避實就虛,嚴肅地指出,是「雞窩裡飛出金鳳凰」。
高端五畢業於安豐鎮中學。他在高中畢業的那一天稱得上衣錦還鄉。他背著一隻草綠色挎包,旁邊還插著一支竹笛。許多人都看到了竹笛尾部的金色流蘇。當晚乘涼的時候人們讓高端五吹了許多曲子,都是電影上的主題歌。他用一連串清脆的跳音表達了新一代青年的豪情壯志。在這個夏夜,許多「秀英子」的心情都隨著高端五的手指一跳一跳的。她們的瞳孔漆黑如夜,而每一隻瞳孔都有每一隻瞳孔的螢火蟲。女孩子們認定,高端五一定會在十五里之外娶上一位安豐鎮的姑娘。高端五不可能在高家莊呆上一輩子。所以,姑娘們在說起高端五的時候總是保持一些距離,稱他為「人家高端五」。聽上去全是傷感。
由於洗得太多,高端五的雙手乾淨得就有些過分。皮膚過於白,而血管也就過於藍了。怎麼說呢。反正有點兒說不上來。能知道的只有一點,高端五終日里恍恍惚惚,也就是心思重重。在整個夏季,他的每一隻指頭都有每一隻指頭的心思,捏不成拳頭。像單擎的植物闊葉,開了許多的叉,很綠地舒張在那兒,正面是陽光,背面是陰影,籠罩了一種很異質的鬱悶。
「咋樣?」村支書說。
母豬的清洗工作要複雜一些。母豬的一切都是隱匿的,幽閉的。但你不了解母豬。它們以叫聲表達了它們的危險性。它們在春天的哀怨是凄艷的,纏綿的,也是引誘和蠱惑的,體現出禍水的性質。高端五手到禍除。他從它們的腹部準確地勾出一節內臟,母豬們即刻就嫻淑了,一副嬌花照水之態。高端五洗滌並盪除了高家莊的溱洧之風,使高家莊的春天就此回歸於植物的春天。
高端五臨近中午才趕回高家莊。在等待高端五的過程中高家莊的人們經歷了一場真正的煎熬。隨著中午的臨近,雪在鐵鍬上慢慢融化了。沒有人能擋得住。人們眼睜睜地望著腳印以水的形式滴在了地上。水這東西實在是太壞,它掩飾了多少問題?它從來不給人以一個固定的、明確的說法。水應該槍斃!
高端五絕對不可能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士了,高端五甚至不能再做高家莊的人民獸醫了。失去了食指使他再也不能手持針線,縫補公豬身後的空口袋了。但是,高家莊的人們知道,正如村支書在秋收表彰大會上所說的那樣,高端五已經把自己的指頭獻給國家了。「國家」不只是遙遠,有時候它還是意義。比方說,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揀到一枚五分錢的硬幣,老師們會在班會上這樣說:「某某同學拾金不昧,他(她)把五分錢交給了老師,交給了國家。」前者表示歸屬,後者則代表了意義。高端五的指頭沒有歸屬,所以,直接等同於意義。
高端五回到高家莊已是隆冬。這一次他不是學生,也不是獸醫,而是兵。高端五的右肩上扛著那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嚴寒放大了高端五身上的凜冽氣息。他像水面上的堅冰,足以籠罩來自水下的任https://read.99csw.com何威脅,至少,在孩子們看來,這一點毫無疑問。
高端五提著五六式半自動步槍趕來了。他看到的只是大鐵鍬上的水珠。高端五蹲下身去,看了很久,最後用中指沾了一滴水,放進了嘴裏。
高端五一定感覺到什麼了。儘管他還是那樣木秀于林,但整個冬季高端五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裡。他的竹笛上總是蹦出一串又一串的跳音。熱烈得要命,有一種對了竹笛拚命的意思,聽的人都覺得高端五快流鼻血了。
一開春高端五便丟開了笛子,開始忙活了。鄉村的春天不同於城裡,只是一個時間概念。鄉間的春天是一種氣韻,一種萬物復甦、欣欣向榮的勁頭。鄉下的春天就好像是為所有的生命咧開的一道縫隙,許多東西都開始往外蠕動。最典型的就是豬。這個愚蠢的東西其實不是生命,只是肥料和食物。最多只是村民們手裡的零花。然而,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它們居然露出了飽暖思淫慾的死樣子。這怎麼行?
有關水下的危險,高端五依舊採用了內緊外松這樣的原則。這樣的原則有利於使知情者產生出一種掌握內情與參与大事的興奮感,比動員更見實效。高家莊的人們很快就知道了,日子並不太平。水底下有毛茸茸的手。好在有高端五在。他不是回來了,而是上級派來的。不過婦女們對河水的恐懼總是難以消除,「彩霞子」她媽就是一個例子。她一個人到碼頭上淘米,為了給自己壯膽,「彩霞子」她媽一邊跺腳一邊大聲對水面說:「你出來!有種你出來!」
會場頓時凝重了。人們屏聲斂息,注視著人形皮衣。高端五的腦海里清晰起來的不是敵人,而是地圖。萬川歸海,反過來說,敵人完全可以沿著萬川從河床的底部走到高家莊的石碼頭。更要命的是,高家莊的村前是一片湖,方圓足有十幾里路,敵人有足夠的理由潛伏在湖底,然後,在某一個清晨,水面上齊齊整整地浮上來一群豬腦袋,長著很長的鼻子。然後露出脖子,胸脯,大腿,黑壓壓地走上來一排,又一排。高端五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最殘酷的事實就是,這也許不是真的,但是可能。在大部分情況下,可能性即危險性。
集訓的最後一天首長終於公布了秘密。那個外松內緊的秘密。首長走上主席台,從麻袋裡取出一樣東西,是一張完整的人形皮衣。漆黑。面部像一隻豬。卻長了一隻象鼻子。首長指著東方大聲說:「同志們,這是一個月前我們的漁民在海灘上發現的。」首長肅穆起來,用手指關節敲打著桌面,壓低了聲音:「同志們,嚴峻哪。」
解決的辦法是把它們騸了。高家莊的人們習慣於稱作「洗」了。不是在觀念上,而是在功能和構造上來一次「清洗」,來一次嚴打。完成這個工作的只能是高端五。在生豬們蠢蠢欲動的日子里,高端五以科學的名義給它們來了一次開春結賬。首當其衝的是公豬。依照常識,對雄性的騷動必須嚴懲。這是由它們的生理特徵決定的。它們的尾巴下面一律掛著一對多餘的大口袋,鼓囊囊的,高端五讓人把它們擺平,然後,取出手術刀,在口袋的外側拉開一道口子,擠一擠,口袋就空了。高端五再把口子縫上,清洗工作就徹底結束了。這時候公豬會站起身來,走到自身的棄物面前,嗅一嗅,以一種痛改前非和重新做豬的神情離開。公豬們奔走相告:「是高九*九*藏*書端五使我們變成一隻高尚的豬,一隻純粹的豬。」
高家莊的人們對晚輩的稱呼有一種統一規範,在未婚男子的名字後面加「伙」,而在閨女們的芳名後頭加「子」。比方說,大家衝著高槐根叫「槐根伙」,卻把高秀英稱做「秀英子」。這是一代又一代高家莊人留下來的特定習俗,但對高端五人們就不。村子里的老少一律用標準的姓氏規格稱呼高端五,這裏頭不僅包含了另眼相看這一層意思,更有尊重、喜愛、樹立一種人生典範的意味。高端五是高家莊第一個獲得高中文憑的小夥子。他不用筆,甚至不用算盤,只靠閉上他的雙眼就能進行加減乘除了。高端五隨便往哪裡一站都有一種木秀于林的感覺,所以他不可能是「端五伙」,只能是高端五。
現在,高端五站在脫粒機的旁邊,蓬頭,垢面,面無表情,齒輪那樣重複著十九個小時以前的那個動作。他不停地往脫粒機里塞莊稼,讓脫粒機給莊稼分類,稻歸稻,草歸草。
湖對岸張家圩子的孩子們正在湖面上走冰。一個叫兵的男孩看見冰面上一個雪亮的東西正向自己緩緩滑來。雪亮的東西一直滑到自己的棉鞋邊,停住了。出於好奇,小兵揀起了腳邊的小東西。人們聽見小兵大叫了一聲。他的指尖被灼傷了,燙出了兩個對稱的白點。孩子們一起滑過去。沒有人相信小兵的指頭會被冰塊燙傷。但傷痕在那兒。孩子們低下頭,小兵的腳邊卻有一個小洞。冰面平白無故地化開了一個小洞,一樣東西從洞口沉向了湖底。孩子們面面相覷,隨即就轟散了。他們怕極了。他們所見到的事情是如此真實,已經達到了一種魔幻的地步。
一上機高端五反而安靜了。真實的轟鳴聲在他的耳朵里稱得上充耳不聞。高端五心情不錯。只要把最後的兩天撐下來,他就可以聽從「國家」的召喚,到遠方做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士了。高家莊的人們習慣於把遠方稱作「國家」,高端五就要到「國家」那裡去了,他格外地珍惜高家莊的每一天。
從醫院歸來秋收早就結束了,而徵兵業已開始。高端五整天坐在打穀場上,看太陽自東向西,他把手插在褲兜里,腦子裡卻有一個頑固的影子,是槍的影子。他用想象力摳動著扳機,而食指卻落不到實處。指頭的空缺使手的慾望變得熱烈。當某種努力起源於慾望而中止於身體時,心有不甘與力不從心就開始相互推動了。高端五抽出雙手,岔開指頭。凝視著它們。一直凝視著它們。直到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彷彿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出了九隻手指。他知道自己的雙手抓住了厄運。厄運斷你一指,卻不肯傷你十指。
基幹民兵一律配槍。這一點令高端五喜出望外。他再也料不到他的傷殘之軀居然還能和鋼槍聯繫起來。他從縣人武部首長的手上接過了五六式十發裝半自動步槍,首長勉勵高端五說,中指更適合於射擊,中指更有力,更穩,因為中指更粗,更長。
高端五第一次顯示手藝是給一頭老母牛看病。全村老少都看到了這駭人的一幕。高端五和養牛人耳語了好大一會兒,然後就讓人把老母牛拴在一棵柳樹上。高端五脫去上衣,很專業地挽袖口,一直挽到腋下。人們看見高端五把他的手指一點一點伸進了母牛的陰|戶,隨後把整個胳膊全塞進去了,就像把手伸進窗戶摸鑰匙那樣。沒有人知道他在忙什麼,但是,從他的神情看,事關重https://read•99csw•com大。老母牛很配合,彎下了兩條後腿,彷彿小學教師在黑板的下方做板書似的。大約過了二十分鐘,高端五抽出了胳膊,熱氣騰騰的。高端五在老母牛的腹部擦去胳膊上的粘液,隨後打開了衛生箱。他取出不鏽鋼針筒和不鏽鋼針頭,吸滿注射液,習慣性地朝天上擠出一根小水柱。高端五擰起老母牛的耳朵,在老母牛的耳根注射進去,說:「好了,給它喝點熱水。」
暑期過後村支書找來了高端五。村支書說:「端五啊,找你唻。」村支書說:「想不想學醫?」高端五一心想當兵,一心想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戰士。但是高端五不敢說不。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不」危險的東西了。「不」字是地雷,一出腳就炸。高端五的話說得很有餘地,說:「什麼想不想的,大叔你安排吧。」高端五把支書喊成「大叔」表明了他的自信,好歹把自己放到侄子的位置上去呢。村支書咧開很寬的嘴巴,點了幾下頭。村支書說:「回頭到我家拿一張介紹信。」村支書說:「你是我們的知識分子味。」
高端五說:「難說。」
村支書望著高端五。高端五耷拉了眼皮,很輕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
莊稼長得快,時間過得也就快。轉眼又到了秋收了。秋收在高家莊既是一筆經濟賬,同時也是一筆政治賬,許多人的命運都要在秋收的「表現」中得到改變。高端五終於在秋收之前鼓起了勇氣,和村支書談論當兵的事了。高端五不敢多繞彎子,一開口就把當兵的事挑開了。村支書沒有開口,他沒有說高端五貪心,沒有批評高端五想獨吞所有的美差。但是,他的表情在那兒。他的表情說明了高端五這個「知識分子」是多麼地自私和自利。村支書後來說:「端五啊,村子里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你能把秋收撐下來吧?」村子里的政策高端五當然知道,他只有獲得「秋收紅旗手」才可以報名參軍的。村支書瞄了一眼高端五手上的細皮嫩肉,半真半笑地說:「端五啊,你這雙手可不像紅旗噢。」高端五說話的樣子差不多已經是一個軍人了,他挺了身子大聲說:「支書你放心。」
高端五在清洗的時候時常叼著一根煙。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學會吸煙的。由於手裡忙,高端五隻好把香煙銜在嘴角,眯眼,側著腦袋。他的這種樣子離「氣質」已經越來越遠了。最要命的是他的臉上長起了許多疙瘩,起初只在顴骨那一片,三三兩兩的,而現在已經遍地開花了。高端五難得說上一兩句話,女孩們都說,高端五心裏的疙瘩全長到臉上來了。但女孩們的說法立即遭到了男人們的反對。他們說,屁!他只是豬卵子吃多了。
事實上,一個月的軍訓一直圍繞著槍,訓練的目的則是為了保證一顆子彈等於一條性命這樣的高效率。首長說,射擊的關鍵一要平,二要穩。為了直觀地說明這一點,首長把鋼槍對準了一塊闊大的湖面。湖面如鏡。首長趴在水邊,幾乎在摳動扳機的剎那,子彈頭在水平面上劃開了一道筆直而白亮的縫隙。首長說:「看到了吧,和水一樣平。——這就是水平。」首長誇完了自己對民兵們說:「有我這個槍法,敵人如果來了,你只要看見他,他就別想活。神槍手不靠槍殺人,靠目光。」
高端五在脫粒機的旁邊已經連續站了十九個小時了。三個小時以前,他其實已經成為本年度的「秋收紅旗手」了。那時候https://read•99csw.com高端五曾經被人換下來一次,但是不行。一離開馬達他的耳朵反而充滿了轟鳴,躺在床上之後他的腦袋疼得就要炸。而雙手也會無助地要動。人真的是機器,是機器的部分和配件。機器不停下來你就不能急剎車,否則你就會飛起來。你只能順應機器,在這種時候,生命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高端五隻好重新上機。
高端五剛走到水泥橋邊就讓「彩雲子」她媽攔住了。「彩雲子」她媽說:「高端五,我心窩子總是憋氣,給兩片葯吃吃吧。」人們注意到高端五這一回沒有流露出衣錦還鄉的神情,他十分禮貌地喊了一聲「大媽」,說,「我學的是獸醫。」大媽很失望,恍然大悟,說:「原來是畜牲醫生。」
生命一旦有了意義,組織上就要做安排,總要「領導」一點什麼,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如何「安排」高端五,組織上就很頭疼。高端五殘是殘了,但終究不是軍人,「意義」的局限也就顯而易見了。最後還是村支書發了話,他用肩頭簸了幾下後背上的上衣,說:「我們村的民兵就歸他領導吧。」村支書說完這句話之後伸直了胳膊,在離身子很遠的地方拍了幾下巴掌,其他人也拍了幾下。村支書說:「大家通過了,就散會吧。」
夏天來臨了,牲口們沒事,高端五當然也就沒事。人們很久聽不到高端五的笛聲了。高端五不肯吹,總是說,手生。這顯然是一句推託的話。不過細心的人很快就弄明白個中的原由了。許多人都在不同的場合看見過高端五洗手。他能一口氣用肥皂把自己的雙手打上十幾遍。他甚至像刷牙那樣洗刷自己的指甲縫。一邊洗還一邊聞。最能說明問題的還是他的吸煙。他寧願閑著雙手,把它們背在身後,也不肯把香煙夾在右手上。男人的右手夾煙,左手輔助小便,本來就該這樣。但高端五不。他永遠把香煙叼在嘴角,眯著眼,用很壞的樣子吸。他對自己的雙手已經充滿了敵意了,一個不肯用手指夾煙的人,當然不願意用指頭在竹笛上製造跳音。人們不知道高端五在自己的雙手上聞到了什麼,但是有一點,氣味在多數情況下不是嗅覺,而是想象力。他完全可能將手上的氣味想象成一雙手。這樣一來他的雙手也就變成氣味本身了。手對手本身肯定無能為力。
黃昏時分一位婦女給高端五端來了一碗水。高端五接過大海碗,一口氣就灌下去了。順手把大海碗塞進了脫粒機。打穀場上突然響起了瓷器的破碎聲,都把機器的轟鳴壓下去了。幾乎就在同時,一個女孩尖叫了一聲。一樣東西擊中了她的胸脯,在她的胸前摸了一把,隨即落在了她的光腳前。是一隻指頭。是一隻人的指頭。人的指頭從天而降絕對是一件驚奇的事,大夥圍上去,高端五也圍上去。圍上去之後高端五感到了身體的某個部位在疼。在往疼里疼。他低下頭,只看了一眼便大聲說了:「別碰,是我的。」高端五用左手揀起地上的指頭,往右手的食指根上捂。但是鮮血模糊了手指與手的關係。噴涌的血液有一種絕然的力量,在告訴你,你的決不是你的。
對水的自生與自滅,村支書欲哭無淚。
老母牛不久就健步如飛了。如果尾巴上的毛再長一些,它簡直就是一匹馬。然而,人們對高端五的崇敬表達得卻有些古怪。怎麼說呢,高端五的醫術的確不錯,卻讓人有點兒說不上來。怎麼說呢,反正女孩子們一見到高端五臉就紅,遠遠地就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