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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深處的詠嘆——游思集 遠望玉樹

大地深處的詠嘆
——游思集

遠望玉樹

寫作的時候,我讓自己小說中的說唱藝人流浪到了那個地方。小說的主人公就在那個廣場上與要向他學習民間史詩演唱的流行歌手分手。我以為,小說家也是一種藝人。大多數時候,他們需要世界寬廣,他們需要獨自流浪,去尋找自己的調子與歌唱,而不是急於去向很多的人傳授或宣揚。我就這樣未曾到達而把筆觸伸到了一個地方,我至少已經用這種方式去過玉樹,去過結古鎮了。
在為了寫小說《格薩爾王》作準備的那兩三年裡,在康巴大地上四處行走的時候,好幾次,從四川境內的德格縣、石渠縣,登上那些區隔開一片片草原的列列山脈的高處時,陪同的朋友指著西北方或西方,說那邊就是青海,是玉樹。在長達兩三年的漫長尋找中,好多次,其實已經進入了玉樹州的地界。為了尋訪一個傳說中曾經的古戰場,一個古老史詩中關涉到的某處地理,某個英雄人物曾經駐留之地,或者,為了拜訪一個在當地有名氣的史詩說唱藝人。
我從電視畫面上看到了那個受到破壞的廣場,格薩爾塑像作為背景時時出現,與我在康巴大地上的別的地方看到的一模一樣。前景是架設著大口的行軍鍋,為災民提供免費的餐食。在那裡,當read.99csw.com然看到了凡有災難時必會出現的共和國軍人的身影,更看到了同樣蒙受了災難和我同族的僧人,和我同族的婦女作為志願者,和軍人們在一起,盡著自己的心力,讓人心生溫暖。這個畫面告訴我們很多,人類共同的基本情感,不同的族群同心協力的可能。尤其是在今天,不同族群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與衝突總是被放大,被高度地意識形態化,而不同的人群之間,可以交流與相通的那些部分總是被忽略,不被言說與呈現。在這樣的情形下,這樣的畫面尤其具有啟示性的意義。這樣的畫面有理由讓我們熱淚盈眶,而不只是死亡與災難。
還曾有過其他機會去玉樹,也都錯失了。
前面所說,差一點就到了玉樹,其實是說好多次差一點就到了玉樹州府,如今被地震變成了一片廢墟的結古鎮。記得某個夜晚,有好大的月亮,可能在幾十公里開外吧,我們乘夜趕路,從一個山口,在青藏,這通常就意味著公路所到的最高處,遙遙看見遠處的谷地中,一個巨大的發光體,穹窿形的光往天空彌散,依我的經驗,知道那是一座城,有很多的燈光。我被告知,那就是玉樹州府結古鎮了。但我終究沒有到達那個read•99csw.com地方。在青藏高原上,一座城鎮,就意味著一張軟和乾淨的床,熱水澡,可口的熱飯萊,但對一個寫作者,好多時候,這樣的城鎮恰恰是要時常規避的。因為這樣的地方常常會有與正在進行的工作無關的應酬,要進入另外與正在進行的工作相抵牾的話語系統。對我來講,這樣的旅行,是深入民間,領受民間的教益,接受口傳文學豐富的滋養。但那時就想,終有一天,結束了手裡的工作,我會到達她,進入她。
我以為,小說家也是一種藝人。大多數時候,他們需要世界寬廣,他們需要獨自流浪,去尋找自己的調子與歌唱,而不是急於去向很多的人傳授或宣揚。
也曾經在青藏線上走動。從格爾木出發,一路南向,在可可西里,大路去往拉薩。面前也出現了岔路,轉而東向,可以去往玉樹,但都往拉薩,往西藏而去了。
不止一次差一點就到達了玉樹。
寫完這些文字,已經是新的一天的凌晨了,睡不著,在網上百度一下,真還搜到神授藝人達哇扎巴的一則材料。
我更想說的是,已經錯過震前的玉樹了,什麼時候一定要到玉樹看看了。去看看未曾到達而在書里寫到過的那個格薩爾廣場,去看看read.99csw.com那個敦厚的說唱藝人達哇扎巴,想必他的家也已被大自然的巨大力量無情毀壞,看看在自己有限的能力範圍內,怎麼樣可以幫幫他。現在,我只能從遙遠的地方祝福他。我想,這個時間不會太久,等災劫造成的繁忙與紛亂稍有平復,我一定要去看看結古,更要去看望達哇扎巴。
記得是前年的夏天,隨格薩爾研究專家降邊嘉措老師和諾布旺丹博士在甘孜州色達縣做田野調查,出縣城百來公里,到四川和青海邊界去訪問一個說唱格薩爾史詩的僧人。在寺院下方的河邊,巧遇色達當地的格薩爾專家益邛老師。他剛好去結古鎮參加一個格薩爾學術討論會回來。正是從他那裡,我知道結古鎮上有一個以格薩爾命名的廣場,於是,這個我沒有到過的地方卻給了我某些想象。
來自青海玉樹地區的達哇扎巴是青海享受國家津貼的兩位優秀藝人之一,被稱為「說不完的藝人」。他可以說是新一代「神授藝人」中的佼佼者。據說扎巴13歲時做了一個夢,夢中一位老僧人問他,在三樣東西中他要什麼,一是學會飛禽的語言,一種是走獸的語言,第三種是會說唱《格薩爾》的故事。他選擇了會說《格薩爾》,從此便成為了一個說唱藝人。九-九-藏-書他說自己可以說唱115部,目前完成錄音27部,記錄整理了17部,出版了3部。
今天正準備去西安,成都軍區總醫院的顧建文副院長來了電話,告訴我,他們醫院接收了四十多位來自震區的重傷員,大多是藏族。他親自為一個小孩施行了開顱手術(他是有名的腦外科專家),他說,有好多感人的事情,我肯定會想去看看。這時,正在從機場往西安的路上。在候機廳,就從電視新聞里看到了他們醫院搶救重傷員的畫面,而且似乎就是他參加的那台手術,但因為全副的外科手術時的穿著,醫生們看上去都一樣,我沒有認出這位朋友來。這樣的事情與這樣的朋友同樣讓人感到自豪與溫暖。
玉樹,這個我曾多次抵達她邊緣而未及深入的地方,我會以更急切的心情期待著,在未來的日子里,以一個弄文為生的人自己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去接近她。
地震剛剛發生時,有一位顯然是藏族同胞的網友在我的博文後留言,「都是藏族,希望一起關注一下玉樹地震。」非常感謝這個提醒。是的,「都是藏族」,但又不止於這個理由。關注,理所當然,捐款捐物,理所當然,想必各單位各組織都已相繼展開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理所當然。如果沒有汶九-九-藏-書川地震的經驗,可能馬上就開車去那裡了。但我知道,我們這些不夠專業的人在那樣一個物資供給和交通資源勢必會很緊張的地方很可能貢獻小於造成的負擔。甚至也想自己出頭搞個什麼項目,可汶川地震時想參与災區鄉村學校重建活動而不成,辜負了信任我的許多朋友的愛心與希望,一直心懷歉疚,再也不敢憑熱情自作主張了。
後來,《格薩爾王》出版了。蒙社科院專業機構「全國格辦」幫助,從青海請了四位格薩爾藝人到北京,讓人們真實感受一下格薩爾藝人原版的演唱。得知地震發生的那天晚上,馬上想到了其中一位藝人來自玉樹,達哇扎巴。一個地方,那麼眾多的人的不幸遭遇固然使人憂心與痛惜,但如果那個地方有一個人,是曾經幫助過你的人,曾經給過你某種助益的人,那就真是一份具體的牽挂了。我打電話給全國格辦的諾布旺丹博士,詢問達哇扎巴的情況,旺丹告訴我,已經跟他聯繫上了,平安,而且,已經救人去了。我笑了,達哇扎巴敦實健康的樣子真切地浮現在眼前。這個敦厚健壯的康巴漢子,願佛祖保佑他,讓他的雙手握住另外的雙手,使他們脫離絕境,讓他們的生命在這也艱難也幸福的人世作更長久的駐留!
如今,玉樹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