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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不止一副面孔——演講集 文學表達的民間資源——在中央民大等高校的演講

世界:不止一副面孔
——演講集

文學表達的民間資源
——在中央民大等高校的演講

《百年孤獨》登陸並風靡了中國以後,所有富於想象的作品,都面臨被貼上一個魔幻標籤的危險。我特別擔心,那個遙遠的,曾經十分喧鬧的,匪夷所思的,已經重新陷落於記憶與雨林深處日漸朽腐的馬孔多鎮,會被中國文學當成所有超凡想象的唯一源頭。
「他就那樣坐在自己腦袋下面,悄無聲息。」
或者,在寫作《阿古頓巴》這個故事的時候,傻子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阿古頓巴—生下來,就不大受當領主的父親的寵愛……阿古頓巴從小就在富裕的莊園里過著孤獨的生活。冬天,在高大的寨樓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階上享受太陽的溫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蘋果樹、核桃樹的樹蔭下陷入沉思。他的腦袋很大,寬廣的額頭下是一雙憂鬱的眼睛,正是這雙沉靜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開始與結束,以及人們早以為熟知的生活。……
我的傻子少爺大部分時候隨波逐流,生活在習俗與歷史的巨大慣性中間,他只是偶爾靈光閃現,從最簡單的地方提出最本質最致命的問題。因為人們習慣於複雜的思考,而在那些最簡單的地方,卻從未有人發言,所以,他的那些話便幾乎成為了真理。是的,情形就是這樣。所以,我知道民間文化的精華是怎樣被忽視,被遺忘的。而我生於民間,長於民間,知道在藏民族的日常生活中,強大的官方話語、宗教話語並沒有淹沒一切。在這裏,我必須說,不是我開掘了這個寶庫,而是命運給了我這個無比豐厚的饋贈。
故事里的阿古頓巴甚至有可能成為先知式的人物,但他這個百姓的代言人最終卻受困於百姓無止境的要求,也受困於絕望的愛情,最終還是成為了一個孤獨的,有些異稟的俗人。
今天,我所以在這裏從人物形象與文體兩個方面指出《塵埃落定》所受到的民間文化的影響,是因為這種影響被長久地忽略了。但是,我又特別擔心,會有人覺得有了民間文化便有了一切,然後,又把我這一番話當成對書面文學影響的變相否認。所以,我必須說,這部小說的成功,還有很多方面的因素。比如我在地方史、宗教史方面積累的知識,比如能通過漢語言從各國優秀文學中吸取的豐厚的營養,比如,我把我的故鄉放在世界文化這個大格局和整個人類歷史規律中進行的考量與思想。一本書的完成,是很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片面地誇大某個方面,將其視為決定性的因素,都不是一個科學的考量方法。
我說大致,是我自信自己完全不必照搬這個模式,而應該有所創造與發展。
《塵埃落定》引人注目,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當然是因為傻子這個特別的形象,除此之外,這本小說的文體,準確地說,它講述故事的方式也引起了較多的關注。我在文體上的成功,許多眼界開闊的批評家都正確而敏銳地指出了寫作者從世界各國的書面文學中所受到的影響,也指出了我有此前的詩歌寫作中所受到的比較純粹的語言訓練。但是,這種文體創造中所受到的民間文化的影響同樣被忽略了。
這本書取材於藏民族中的嘉絨部族的歷史,與藏民族民間的集體記憶與表述方式之間有著必然的淵源。當然我只能作一些感性的陳述,而不是理性九九藏書的歸納。這一方面是由於我個人缺乏作理性歸納的系統的學術訓練,同吋,我也擔心,過於理性闡釋會損傷感性表述的能力。
即便我們要把中國作家所有的創新努力都算到模仿外國作家的賬上,那麼,一些具有異質感,有些超常想象與超現實場景的作品,也絕非對一個魔幻現實主義,一個馬爾克斯的反覆模仿那麼簡單。前面我已經提到了一張與馬爾克斯同道的拉美作家的名單。雖然我見識不多,也還讀過許多富於幻想性的作品。比如法國人埃梅,比如義大利人卡爾維諾,還有前面提到的莫瑞森(就讀讀《所羅門之歌》那富於超現實意味的開頭吧)。如果說到一些單篇的作品,我們至少可以提到卡夫卡的《變形記》,尤瑟納爾的《王佛的保命之道》。所以,我不知道是中國批評家偷懶只讀了馬爾克斯,還是如此一致地崇拜著馬爾。
最近的一個例證,是一篇發表於1987年《西藏文學》上的短篇小說《阿古頓巴》(長江文藝出版社「跨世紀文叢」《月光下的銀匠》收錄)。阿古頓巴,是的,就是那個差不多每個藏族人都能講幾個有關他的故事的那個阿古頓巴。我不知道是哪個偉大的無名的民間藝術家最先創造了這個人物,但我知道,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在不同的地區,在不同的藏語方言中,有無數的老百姓不斷地添加著,豐富著這個人物的故事。使之成為了一個代表了大多數人心愿與理想的人物,一個平凡的英雄,一個與占統治地位的強勢群體相對抗的平民英雄。更有意思的是,在所有這些故事中,都沒有關於阿古頓巴形象的正面描寫。這一切促使我開始想象他是什麼樣子,什麼樣的出身,什麼樣的經歷,什麼樣的性格,更主要的是,他因為什麼獲得了那種覺悟。於是,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寫出了那個短篇小說。從最淺的層面上來說,是想為這樣一個偉大的民間英雄造像,給他製作一份情感與思想檔案,一份生活履歷。在那篇小說中,阿古頓巴是較之居住于宏偉輝煌的寺院中許多職業僧侶具有更多的佛性的人,—個更加敏感的人,一個經常思考的人,也是一個常常不得不隨波逐流的人。在我的想象中,他有點像佛教的創始人,也是自己所出身的貴族階級的叛徒。他背棄了握有巨大世俗權力與話語權力的貴族階級,背棄了巨大的財富,走向了貧困的民間,失語的民間,走到了自感卑賤的黑頭藏民中間,用質樸的方式思想,用民間的智慧反抗。
於是,我大致找到了塑造傻子少爺的方法,那就是與老百姓塑造阿古頓巴這個民間智者一樣的大致方法。
在故事中,阿古頓巴四處漫遊,他每到一個地區,「他的故事已經先期抵達」,「部落里已經有人夢見阿古頓巴要來拯救他們」。
也許,我們認為文學的想象到馬爾克斯為止。所以,任何作家的作品出現超現實的場景都是在馬爾克斯的香蕉園裡「跳舞」。也許,我們認為超現實的現象、詩意的想象是魔幻現實主義的專利,所以,中國作家在這方面的任何建樹,都侵犯了人家的專利權。
最後我想說的是,漢語言文學自有其深厚的幻想傳統,但是,自從有了源自蘇聯的文學九*九*藏*書觀念以後,我們好像忘記了自己產生過《搜神記》、《西遊記》《聊齋志異》這樣一個優美自由的文學傳統。當中國的漢語作家開始有意無意地接續上這個傳統時,我們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只從外國去尋找其遺傳來源。
這種忽略不是一種公正的現象。這不是對我的不公正,我從這本書中得到的好評與獎勵與市場回報,早已超出了我的預期。這種不公正是對民間文化的不公正。所以,我覺得自己有義務來說明這種淵源。這種說明,既是對一種文體的來源作一個補充說明,也是對哺育我成長的母族文化表達深切的謝意。
在藏族普通百姓的生活中,書面文學的影響是極其微弱的,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書面文學深藏於寺院紅牆之中,作為宗教傳播的一種手段,被人為地神秘化了,遠遠地脫離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於是,一切需要傳承的集體記憶,比如部族的歷史,村落的歷史,家族的歷史,只是永不休止地在口頭傳遞。一個少年,坐在冬曰溫暖的火塘旁出神地齡聽。
《塵埃落定》出版以後,許多專業人士從西方文學傳統中,從漢語言文學傳統中,追溯傻子少爺這個形象的緣起。是的,不管我們屬於中國這個民族大家庭中的哪一個民族,只要你用漢語進行創作,你就必須遵從漢語言的深厚綿遠的傳統,自然而然地,就要從這個傳統中尋求啟示和滋養。而從20世紀開始,又有許許多多的西方文學經典被翻譯為漢語,於是,通過漢語這種偉大的語言,我們的文學視野擴展到了整個世界。我們說這是個資源共享的時代,我想絕不僅僅是指物質資源的共享,更為重要的是文化資源的共享。所以,我非常樂於承認自己通過漢語受到的漢語文學的滋養,也非常樂於承認自己受到的世界文學的影響。
在我看來,好些非常有名的,被很多人詮釋過的作品,都面臨著這樣的尷尬。最著名的兩本書,是兩個得諾貝爾獎的作家的代表作。一本當然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本是莫瑞森的《寶貝》。我不知道這兩本書在西班牙語和英語的語境中是怎樣被批評的。但我知道,這兩本譯為中文已經很長時間的書,在中文的語境中是被怎樣批評與言說的。這些批評與言說,如果只是批評圈子裡的自說自話倒也罷了,但這些批評的結論與得出結論的方式,往往影響到很多讀者的閱讀方式,也影響到許多寫作者的路徑取向。
「人們看著這個狀貌滑稽,形容枯槁的人說:『你不是阿古頓巴。』」
民間傳說總是更多訴諸情感而不是理性。是民間傳說那種在現實世界與幻想世界之間自由穿越的方式,給了我啟發,給了我自由,給了我無限的表達空間。
莫瑞森是一個非常傑出的作家,但在中國批評界與創作界中,她的名聲遠比馬爾克斯要小。《寶貝》這部傑作也常常被忽略。而人人都能夠談的是《百年孤獨》。從小說開頭的那一句話,到書中那些光怪陸離的場景,再到純政治性的對殖民主義的揭露與抗議等。而且,大家也都因此知道了一個詞:魔幻現實主義。這個主義代表了一個喧鬧的,多彩的,差不多隨心所欲的,無所不能的文體。魔幻在這裏的意思差不多與read•99csw.com魔術相當。魔術可以引領我們逃避真實。
我在一首叫做《龐大家庭》的詩歌中對此情景有過描繪:
是的,民間傳說總是更多訴諸情感而不是理性。有了這些傳說作為依託,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就不必刻意區分哪些是曾經真實的存在,哪些地方留下了超越現實的傳奇飄逸的影子。在我的小說中,只有不可能的情感,而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於是,我在寫作這個故事的時候,便獲得了空前的自由。我知道,很多作家同行會因為所謂的「真實」這個文學命題的不斷困擾,而在寫作過程中感到舉步維艱,感到想象力的束縛。我也曾經受到過同樣的困擾,是民間傳說那種在現實世界與幻想世界之間自由穿越的方式,給了我啟發,給了我自由,給了我無限的表達空間。
這個故事是把民間流傳的許多阿古頓巴的故事串聯了幾個而寫成的。
我曾經堅定地認為,作為一個寫作者,不應該出來對自己的作品進行詮釋與說明。但是,面臨目前的情況,我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原則,出來對這個故事,對故事里的人物的民間文化來源作一些說明。因為這不僅關涉著我的某一部作品的詮釋,而且中國很多少數民族文學的作家作品都可能遭逢到這樣一個情形,至少,在我所接觸到的有關藏族的作家作品的評說中,對民間文化影響的忽略應該說是一種廣泛的存在。好像我們的知識之樹越壯大,學科的分支越來越多,民間文化資源的開掘、整理與嚴格的文學批評之間的鴻溝就越發巨大。兩個學科的研究人員可能就工作生活在同一個機構,但在學問上完全可能老死不相往來。而創作實踐中的我們,或者是我自己,卻不能依據學科的分野來規劃自己所創造的那個世界的疆界。我們可能就在這些學科之間的邊疆地帶獲得很好的成長。
祖父的額頭日漸光滑明亮,和祖母的手臂一樣,和紫檀木雕成的一樣,回聲猶如黃銅家人團聚的日子,在中央多皺紋的父母承上啟下傳遞奶罐、茶、辣椒、鹽:鹽閃爍像奉在門楣的白色石英我的同輩,兄弟姊妹這個說,餅,那個說,奶每一張臉都彼此相似,都像樹上被曬出紫紅的果實懸在空中是很長的時間很寬的空間現在,聽哪,茶在大家庭的血脈中聲音細軟,酒在大家庭的血脈中聲音粗放,血脈貫通,同一種血抵達一張張堅定固執的臉,聲如銅缶。
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必須不斷地談《塵埃落定》,這個來自越來越遙遠的時間的一個部族集體記憶深處的故事。談主題,談文本談語言,談作為背景的社會與政治,談有些嘩眾取寵的趣聞逸事。這是我被引導著進入自己作品的規定角度,也是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試圖進入一部作品時最方便的門徑。但這種方便法門,並不總能讓我們順利地登堂入室。與此同時,一些特別的門徑完全被忽略了。對某些作家來講,這種忽略可能致使其不能完全地進入真正的文學狀態。這種錯誤的另一個結果可能是,一部作品找到了很多讀者,卻找不到一個能作出恰當詮釋的批評家。
這首詩也為我們解讀整個拉美的文學爆炸提供了兩條重要的線索:一條,來自歐陸的超現實主義文學的影響;一條,拉美本土印第安文化傳統在西班牙九*九*藏*書語的拉美文學中的復活。
比如莫瑞森小說中的差不多無處不在的鬼魂,它是怎麼在這部小說中出現的?它為什麼會出現?僅僅是作家有意設置的烘托氣氛的手段,或是賦予了特別意義的象徵性符號?它最初的來源是否就是作家靈感突至的結果?至少在我看到的批評中,這些可能真正讓人感興趣的問題卻在有意無意之中被忽略了。一些批評忙於揭示其中可能包含的美國社會矛盾和美國民主政治的虛偽,這其實和很多美國人詮釋中國文學的方式如出一轍。也有一些批評則斷章取義,把—部完整的作品為我所用,支持我論點的東西,便加以呈現,否則便讓其永遠沉陷在那束理論之光永遠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我們看到過在黑夜的世界里,一束光如何照亮很小的一片地方,而捨棄了真正廣大存在的景象。當今的批評中,這種景象實在是十分普遍。
回到《塵埃落定》這部小說,在塑造傻子少爺這個形象時,我並沒有很理性地告訴自己,為了一個生動的故事,為了一個能夠超越一般歷史真實與生活真實層面的故事,我需要一個既能置身一切進程之中,同時又能隨時隨地超然物外的這樣一個人物。但當寫作開始,小說的意義空間與情感空間逐漸敞開,我意識到了這樣一種需要。這時,我想到了多年以前在短篇小說中描繪過的那個民間的智者阿古頓巴,慈厚而又聰明的阿古頓巴,面目庸常而身上時時有靈光閃現的阿古頓巴。在他一系列的故事中,他從來沒有複雜的計謀和深奧的盤算,他用聰明人最始料不及的簡單破解一切複雜的機關。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少年終於老去。
於是,在自己高大堅固的家屋裡,在火塘旁,他又向這個家族新一代的少年人傳遞這些故事。每一個人都在傳遞,更重要的是,口頭傳說一個最重要的特性就是,每一個人在傳遞這個文本的時候,都會進行一些有意無意的加工。增加一個細節,修改一句對話,特別是其中一些近乎奇迹的東西,被不斷地放大。最後,現實的面目一點點地模糊,因為眾多的奇迹,傳說一天比一天具有更多浪漫的美感,更加具有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於是,歷史變成了傳奇。
在拉美,這樣兩條在時空上相距遙遠的意識之流奇妙地彙集到一起,產生出一條新的河流。這條河流在一個新大陸上,激|情四溢地四處流淌,隨時隨地開闢出新的河床。我們應該看到,這樣一種文學大潮的出現,既與來自外部世界的最新的藝術觀念與技術試驗有很大關係,更與復活本土文化意識的努力密切相關。但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是把馬爾克斯們當成一個孤立的事件來看待的。至少,從眾多的評介文字中,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印象。拉美的文學爆炸就像關於宇宙起源的大爆炸假說一樣,沒有任何先決的條件。魔幻現實主義所受的超現實主義的影響被忽略了,而作家們發掘印第安神話與傳說,復活其中一些審美與認知方式的努力則更是被這種或那種方法論圈定了界限的批評排除在視野之外。
在當年的魔幻熱潮中,我便開始琢磨馬爾克斯和馬爾克斯們是怎麼開始魔幻起來的。於是讀魯爾弗、卡彭鐵爾、阿斯圖裡亞斯、富恩斯特等一系列的拉美作家。看這https://read.99csw.com群人的想象為什麼會發生集體性的爆發。在此之前,拉美大陸的作家只是用西班牙語寫著一些西班牙式的小說。終於,這些急於擺脫舊大陸影響的人們,建立了自己獨立的詩歌帝國。這個帝國的核心是聶魯達,聶魯達的詩歌王國的制高點《巴克楚比克楚》,便是美洲大陸本土的印第安文化最輝煌高峻的聖殿。
當然,如果這僅僅是用以評介那些作品,我們也無話可說,但這種批評方式很快又蔓延到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評介之中。新時期的中國文學從技術到觀念,受了很多不同流派不同風格不同思想作家的影響。這種影響往往是以重疊而交叉的方式發生的,這樣複雜的影響方式在成功的作家的成功作品中體現得特別明顯。這句話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就是,一個只會模仿的作家絕對不會是一個好的作家。當今的批評往往用剖析模仿性作品的方式來對待那些富有創造性的作品。
至於說,從一個古老民間傳說的人物到一個現代小說中的人物,在這個奇妙的過程中,發生了怎樣的流變,怎樣幻化,又怎樣重新定型,這是一個複雜的理論問題,我相信在文學史上也應該存在著與之類似的現象,也有很多批評家進行過多方專門的探討,並且希望這種有益的探討能夠繼續下去。
他告訴人們,自己是阿古頓巴。
一個令人遺憾的情況是,一方面西藏的自然界和藏文化被視為世界性的話題,但在具體的研究中,真正的民族民間文化卻很難進入批評界的視野。所以,阿古頓巴這個民間傳說中的人物與《塵埃落定》中的傻子之間,那種若有若無的聯繫之不被人注意,好像就成了一個命定的事情。
我也常常問自己一個別人常來問我的問題。這個故事是怎麼來的,這個故事中的人物是怎麼來的,為什麼用這樣的方式講述這樣一個故事。恰好借近段時間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文集的機會,檢點舊作,重新梳理一遍自己近二十年的文學創作道路,也就從其中發現了一些端悅。
文學源流的梳理,自從有文學批評,有文學史以來,就開始進行了。而且積累了很多各有所長的方法。但是,中國當代文學得到的對待往往過於簡單了。在這樣一個境況下,如果有誰還盼望對另一個源頭,即本族文化的源頭與基因進行一些梳理與考量,那也會成為一個超現實的想象。剛才說過,馬爾克斯們那種多彩多姿、喧鬧不已的文體,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他們對印第安神話與傳說的研究,其中包含了他們復活已經日漸湮滅的印第安文化意識的共同努力。在我看來,當下的一些中國作家也在作著同樣的努力。
從此,魔幻現實主義這樣一個未必明了的概念便常常用來指稱所有具有超現實因素的作品。這種簡單化的方式,把整個拉美的爆炸文學等同於魔幻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又等同於馬爾克斯一個作家,馬爾克斯一個作家又等同於《百年孤獨》這一部作品。就其從把複雜紛紜的事物變得簡單與絕對這一點來說,我們的很多批評家應該改行去做「數學家」了。
這裏,我想談談自已的書《塵埃落定》。關於這本書的真正批評不多,但就我看到的而言,多是作了一些源流上的大致梳理。所以,我就想避開這個路數,來談談這本書的民間文化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