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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我的人生信仰——序跋集 嘉絨大地給我的精神洗禮——《大地的階梯》後記

文學:我的人生信仰
——序跋集

嘉絨大地給我的精神洗禮
——《大地的階梯》後記

前不久,在昆明的一個電視頒獎晚會上,主持人想與我這個得獎作者有所交流。因為我作品里的西藏背景使主持人對這種超出她知識範圍的交流有了莫名的信心。她的問題是,阿來你是怎麼表現西藏的神秘,並使這種神秘更加引人入勝,云云。我的回答很簡單:「我的西藏里沒有一點神秘,所以,我並沒有刻意要小說顯得神秘。」我進一步明確地說:「我要在作品里化解這種神秘。」
半夜,恍然間真的聽到了星光叮叮噹噹的聲音。醒來,天空中果然出現了稀疏的星斗。這時,耳邊恍然還是聽到隱約的叮噹聲。看星星,星星寂靜地掛在天上。那麼,這些聲音,就是輕輕的夜風搖落花朵上露珠的聲音了。而早上喚我醒來的,一定是陽光與相隨而至的杜鵑。
根本的原因還在於,許許多多的人並不打算扮演一個文化人類學者的角色。他刻意要進入的就是一個形容詞,因為日常狀態下,大多的時候他就生活在名詞中間,缺失了詩意,所以,必須要進入西藏這樣一個巨大的形容詞,接上詩意的氧氣袋貪婪地呼吸。在拉薩八廓街頭一個酒吧里,我曾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翻閱遊客們的留言,就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所以,當有另一個報紙媒體採訪時,我乾脆寫了一篇文章《西藏是一個形容詞》。文章不長,請允許我全文引述在這裏:
這些年,我比以往更多地回到那片曠遠的群山與草原,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生態的好轉。天然林禁伐以後,自然界依靠自身頑強的修復功能,大部分山野重新披上綠裝,生機盎然,日益繁盛的林木間噴吐著雲霧與溪流。這個世界,人性的貧弱大致相像,所以,我從不把我出生成長於此的這片土地read•99csw•com描繪成天堂,但是,一個有別於其他滿目瘡痍之地的美麗山水,還是讓她成為一個值得熱愛並加以歌頌的地方。
這種情形,並不止於中原文化之於西藏。更廣泛地見於西方之於東方。外國人有錢有時間,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但中國對他們,仍然充滿了神秘之感。原因十分簡單,他們只是去過中國的許多地方,但他們未曾進入的那個龐大而陌生的中國人群,和他們只學會張著舌頭說謝謝與你好兩個問候語的中國語言,永遠地把他們關在了真實中國的大門之外。這些年見過一些在外國靠中國吃飯的所謂漢學家,從他們身上感到了中國的神秘。
這本書的寫作,在我至今為止寫的有限的幾本書中,出於事先策劃的唯此一本。儘管在當時,這是一次頗有新意的策劃。1999年,雲南人民出版社組織了幾個作家從不同的路線「走進西藏」,並各自成書一本。雖說所有策劃性很強的行動都有其倉促的一面,這次活動也不能倖免。幾位作家從不同的方向走進西藏和這本書的寫作,都帶上了現在所有策劃性很強的活動所帶來的那種特別的色彩。特別是當把其他幾本與這本書同時出版的書放在一起來看的時候,這種特徵就更為明顯。
但在更多的時候,西藏就是一個形容詞化了的存在。沒有去過西藏的人來說,西藏是一種神秘的存在,對去過西藏的人來說,為什麼西藏還是一種神秘的似是而非的存在呢?你去過了一些神山聖湖,去過了一些有名無名的寺院,旅程結束,回到自己棲身的城市,翻檢影集,除了回憶起一些艱險,一些自然給予的難以言明的內心震蕩,你會發現,你根本沒有走進西藏。因為走進西read.99csw•com藏,首先要走進的是西藏的人群,走進西藏的曰常生活。但是,當你帶著一種頗有優越感的好奇的目光四處打量時,是絕對無法走進西藏的。強勢的文化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突破弱勢文化的時候,它便對你實行鴕鳥政策,用一種蚌殼閉合的方式對你說不。
黃昏正降臨山間。
被溫軟的睡袋簇擁著,在這個高山湖邊的草地上,聽雨聲淅淅瀝瀝地落在帳篷上面。
嘉絨大地,是我生長於茲的地方,是我用雙腳無數次走過的地方,是用心靈時時遊歷的地方。當我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但我希望去掉所有那些膚淺的西藏之書中那些虛無的成分,不想寫成一本准歷險記,不想寫成濫情于自然的文字,不想寫成文明人悲憫野蠻人的文字。我想寫出的是令我神往的浪漫過去,與今天正在發生的變化。特別是這片土地上的民族從今天正在發生的變化中得到了什麼和失去了什麼。如果不從過於嚴格的藝術性來要求的話,我想自己大致做到了這一點。最後,在這種遊歷中把自己融入了自己的民族和那片雄奇的大自然。我堅信,在我下一部長篇創作中,這種融入的意義將用更藝術化的方式得到體現。
雨水落在湖上。
雨水也落在湖畔這屬於報春、鳶尾、垂頭菊、馬先蒿和藏菠蘿花的寬闊草地。杜鵑和金露梅巳經開過的草地。想再去看看她們的樣子,可夜色巳然籠罩下來了。那些花草巳經隱匿在暗夜中間,只有湖水輝映著天光,微微鼓盪。索性閉上眼睛,雨聲中,那些花朵的形狀隱去了,只有鮮艷的色彩像湖中雪山的倒影,朦朧中失去了具體的形狀,靈動地浮現在眼前:翠雀花和鳶尾的藍,藏菠蘿和馬先蒿https://read.99csw.com的紅,垂頭菊與報春花的黃。雨停了,四野里,花草們細密的聲音絮絮地響起。星光還沒有出來,我要睡了。此時的情景讓人相信,星光出現時,會像鐘聲一樣把人敲醒。
這話我是對電視台一位多次採訪過我的記者講的,前幾次我們有很好的配合,這一次,我這些話可能令她有些失望,怎麼能如此平靜地把西藏之行說得如此平常。原因很簡單,在中國有兩個概念的「西藏」。一個是居住在西藏的人們的西藏,平實,豐碩,同樣充滿著人間悲歡苦樂的西藏。那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現實,每天睜開眼睛,打開房門,就在那裡的西藏。另一個是遠離西藏的人們的西藏,神秘,遙遠,比純凈的雪山本身更加具有形而上的特徵,當然還有浪漫,一個在中國人嘴裏歧義最多的字眼。而我的西藏是前一個西藏,不是后一個西藏。
在我的故鄉,老百姓們有一種迷信,就是在一年中初次聽到布谷鳥悠長的啼叫時,你處在一個什麼樣的狀態,那這一年都會是這樣的狀態。已經連續兩年,我都在川西北高原美麗風景中行走時,第一次聽到從綠林深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就這樣,杜鵑的啼鳴伴著我走過河谷中的鄉村和高山上的牧場,從低到高,看浩大的春天漸次推進,一路上鮮花漸次開放,迎風招搖。看見不期而至的明亮雨點降落在我站立的山頭,而在峽谷對面,另外的山峰被陽光照得透亮。此時,再聽見杜鵑深長的鳴叫聲,自己的心境像雨後被陽光照耀的山峰一樣明亮。現在,差不多整個高原鮮花開放的季節,我都拿著照相機和野花們待在一起。因為當自然變得美麗的時候,最大的享受就是被自然母親緊緊擁抱。所以,不嫌繁複,我願意九_九_藏_書引一段隨手記下的筆記作為這篇後記的結束語:
這次活動中,我分配到的是川藏線。但我必須承認,我沒有走完這條線的全段。這次活動在拉薩的會師儀式我是坐飛機飛過去的。我把活動的重心仍然放在了我的故鄉四川藏區阿壩的嘉絨地區。書的重心更是如此。這樣做其實早就計劃好了的,在北京藏學中心舉行「走進西藏誓師會」,被好像要死人,好像要經歷千難萬險,也可能到不了西藏的氛圍弄得頗有悲壯色彩時,兩個藏族人——我與扎西達娃——會心地相視苦笑。也就是在那次會上,我決定不按組織者的意圖走進西藏。所以,面對被鼓動得十分激動的媒體記者,面對期待出現激動人心表情的攝像機鏡頭,我平靜地說:「如果說,這次幾位同行去西藏是去探險,去發現,對我而言,卻是一次平常的旅行。我更多的將不是發現,而是回憶,我個人的回憶,藏民族中一個叫做嘉絨的部族的集體記憶。」
所以,我更堅定地要以感性的方式,進入西藏(我的故地),進入西藏的人群(我的同胞),然後,反映出來一個真實的西藏。《大地的階梯》就是這種努力的一個成果。因為,小說的方式,終究是太過文學,太過虛擬,那麼,當我以雙腳與內心丈量著故鄉大地的時候,在我面前呈現出來的是一個真實的西藏,而非概念化的西藏。那麼,我要記述的也該是一個名詞化的明白的西藏,而非一個形容詞化的神秘的西藏。當然,如果我以為靠自己的幾本書便能化解這神秘,那肯定是一個妄想。
當我帶著一本有關西藏的新書四處走動時,常常會遇到很多人,許多接近過西藏或者將要接近西藏的人,問到許多有關西藏的問題。我也常常準備有選擇地進行一九九藏書些深入的交流,卻發現,提出問題的人,心裏早有了關於西藏的定性:遙遠、蠻荒和神秘。更多的定義當然是神秘。也就是說,西藏在許許多多的人那裡,是一個形容詞,而不是一個應該有著實實在在內容的名詞。
我想這本書特別是小說《塵埃落定》的出版,使世界開始知道藏族大家庭中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群落的存在,使我作為一個嘉絨子民,一個部族的兒子,感到一種巨大的驕傲。
這樣老實的回答確有點殺人家的風景,至少在當時,便使人家無法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一個形容詞可以附會了許多主觀的東西,但名詞卻不能。名詞就是它自己本身。
正是因為以上這些感受,我作為一個並不生活在西藏的藏族人,只想在這本書中作一些阿規地區的地理與歷史的描述,因為這些地區一直處在關於西藏的描述文字之外。青藏高原東北角這一地區常常處於一種被忽視的地位。阿壩作為整個藏區的一個組成部分,一直以來,在整個藏區當中是被忽略的。特別是我所在的這個稱為嘉絨部族生息的歷史與地理,都是被忽略的。我想,一方面是因為地理上與漢區的切近,更重要原因還在於,這個部族長期以來對中原文化與統治的認同。因為認同而被忽略,這是一個巨大的不公正。我想這本書特別是小說《塵埃落定》的出版,使世界開始知道藏族大家庭中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群落的存在,使我作為一個嘉絨子民,一個部族的兒子,感到一種巨大的驕傲。雖然,我不是一個純粹血統的嘉絨人,因此在一些要保持正統的同胞眼中,從血統上我便是一個異類。但這種排除的眼光,拒絕的眼光並不能稍減我對這片大地由衷的情感,不能稍減我對這個部族的認同與整體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