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順利嗎？」

瑪麗安娜注意地聽她講話。涅日丹諾夫坐得稍微遠一些，望著他的女友，他對她的這種注意並不感到驚奇：在瑪麗安娜看來這全是很新奇的，可是他卻見過幾百個像塔季揚娜這樣的女人，並且跟她們談話也有幾百次。

「還不錯……他一點兒也不胡塗。他算是一個新派人物。很有禮貌，還戴著硬袖，不過他的眼睛對什麼事都不肯放過，一點兒也不比舊派商人差。他會親自動手剝你的皮，一面還要說：『請您向這邊稍稍轉一下；那兒還有一小塊地方……我得把它收拾乾淨……』可是他對我卻非常柔順；他離不開我！我這次來只是跟你們說，我們今天也許不會再見面了。午飯會給你們送到這兒來。你們不要到院子里去。您怎麼想，瑪麗安娜，西皮亞金夫婦會尋找您嗎？他們會到處搜索嗎？」

他跟他們兩人握了手。他們站在那兒動也不動，也不脫下他們的外面衣服，只是帶著默默的、半驚半喜的興奮向前凝望。

「您幹什麼要知道我的父名呢？單單叫我瑪麗安娜好了。我也只是叫您塔季揚娜。」

「您肯跟我們一塊兒喝杯茶嗎，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

「您的話一點兒也不錯，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在我們老百姓裏面男人也有染上這個嗜好的；可是女人——卻不。是這樣的！……啊！瓦西里·費多特奇到這兒來了。那是他的腳步聲。您問他吧：他會馬上給您把一切全安排得——非常好。」

「葉戈雷奇是什麼人？」

瑪麗安娜靜了一會兒。

「您是說服裝嗎？當然……當然。這簡直是化裝跳舞會了。好在花錢並不多。再見，你們休息吧。塔季揚娜，我們走吧。」

「啊，我的朋友！」她說，「我們開始新的生活了……終於！終於！你不會相信，這間我們一共得住上幾天的簡陋的小屋子跟那所可恨的大公館比起來是多舒適、多可愛！快告訴我，你快樂嗎？」

瑪麗安娜走到她跟前。

「帕維爾，我的丈夫。」

索洛明把她的一隻手輕輕地摩了一下。

「簡單化！」瑪麗安娜再說一遍，「你聽見嗎，阿廖沙？你我現在是簡單化的人了！」

「我可以進來嗎？」

「我的旅行包和行李袋還在大車上。我馬上就去拿……」

「馬上去！」他們聽見那個無處不在的帕維爾回答道。

「讓我來幫您，塔季揚娜。請您給我一條餐巾。」

「可是我相信他們會的。」涅httpｓ://ｒｅａｄ.９９ｃｓｗ.ｃｏm日丹諾夫說。

「不能不這樣做；為了我們的事業。我得讓他隨時知道我在什麼地方。我跟他約定了的。而且他也不會泄漏出去！」

「好吧，就不算伺候您的人，那麼照美國人的辦法，叫做『幫手』吧。不過您總得喝茶。現在還早，可是你們兩位一定倦了。我現在要去料理工廠的事情；我們等一會兒再見面。你們要什麼，可以對帕維爾或者塔季揚娜說。」

「我想，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她又說，「學一種手藝……我以後找您商量。我縫衣服縫不好；要是我學會了做菜，我也可以出去做女廚子。」

「您不用麻煩了，小姐，我們做慣了的。瓦西里·費多特奇跟我講過了。您要什麼，請只管吩咐。我們很高興伺候您。」

「好吧，這不要緊，」索洛明說，「不過起初總得小心。以後就沒有什麼了。」

「坐下吧，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

「您說什麼呢，塔季揚娜？簡單化？」

「這是我的一種英國人的習慣，」索洛明進來的時候說，「好吧，您覺得怎樣？您還不覺得悶吧？我看見您跟塔季揚娜一塊兒喝茶。您要聽她的話：她是一個聰明人……我的老闆今天來找我……來得真不是時候！他還要待在這兒吃午飯。可是有什麼辦法！他是老闆。」

「那麼您究竟是什麼人呢？」塔季揚娜聲音平平地問道。

「我本來應當說這是值不得感謝的……不過那就不是真話了。我倒寧願說，您的感謝給了我很大的快樂。我們兩相抵消了。再見！帕維爾，我們走吧。」

「怎樣去為他們服務呢？教導他們；那便是你們能夠辦到的服務了。就拿我來做個例子吧。我從前嫁給葉戈雷奇的時候，我不會念書，也不會寫字；可是靠了瓦西里·費多特奇，我現在已經學會了。他本人並沒有教過我，可是他出錢請一位老年人教。那位老年人教了我。不要看我長得高大，我還很年輕。」

「那麼好吧。我父親的名字是維肯季；您父親的名字呢？」

「本來是沒有關係——不過也有關係。您還是告訴我好。」

「叫我瑪麗安娜吧，瓦西里·費多特奇——我不要做小姐。我不read.99csw.com要人伺候我……我不是為了要人伺候離開那兒的。不要看我的衣服；我這兒再沒有別的了。這些都得換過。」

「不要動，不要動。」索洛明打開了門，「帕維爾！」他朝著樓梯的暗處叫道，「老弟，快去……大車上還有東西……去拿來。」

「是的……我們現在是這樣說，就是說，跟普通的老百姓完全一樣。簡單化。這是什麼意思？教導農民懂得道理，本來是很好的事情。只是這件事情做起來很困難！啊呀，很困——難！祝您成功！」

屋子裡只有瑪麗安娜和涅日丹諾夫兩個人。

瑪麗安娜走進另一間屋子裡去，把門關上了，過了一分鐘，她把門打開一半，伸出頭來，說：

「簡單化！簡單化的人！」

「是的；只是還有一件事情，」涅日丹諾夫說，「馬爾克洛夫應當知道我住在哪兒；我得通知他。」

「啊，索洛明真好！」隨後她又關上門——聽得見鑰匙轉動的聲音。

屋子裡又只剩下瑪麗安娜和涅日丹諾夫兩個人了。

「他是您的什麼人，您的丈夫——還是兄弟？」塔季揚娜問道，她一面用她那一雙大而靈巧的手仔細地洗茶杯，一面帶著和善的笑容輪流地看涅日丹諾夫和瑪麗安娜。

塔季揚娜抬起頭來。

涅日丹諾夫笑了起來，他也跟著她說：

「啊，原來是這樣！好的，現在我明白了。我想您也是一個想簡單化的人。像這樣的人現在也很有一些。」

「這一切我們以後再安排吧……現在，」索洛明說，他指著那個搬了涅日丹諾夫的東西進來的帕維爾，「我給你們介紹我在這兒的最好的朋友：你們可以信任他……就像信任我一樣。」他又壓低聲音對帕維爾說，「你叫塔季揚娜準備茶炊沒有？」

「請進來，請進來！」瑪麗安娜大聲說。

「可是我也可以在有錢人家裡做事，一面去跟窮人接近。不然，我怎麼能夠了解他們呢？我不會常有像今天跟您接近的這樣的機會。」

塔季揚娜在椅子上坐下，一邊喝茶，一邊咬著方糖。她用手指夾著方糖不停地轉動，她用哪一邊牙齒嚼方糖，便向哪一邊眯縫起眼睛。瑪麗安娜跟她談起話來。塔季揚娜毫無拘束地回答瑪麗安娜，又問了一些話，並且講了一些事情。她幾乎把索洛明當作神一樣地崇拜。不過她以為瓦西里·費多特奇以下就數到她的丈夫了。可是她又討厭工廠的生活。

一刻鐘以後瑪麗安娜帶著一張生氣勃勃的剛洗過的九九藏書臉，很快樂、很活潑地走了出來；過了一會兒帕維爾的妻子塔季揚娜拿了茶炊、茶具、麵包卷和奶油進來了。

「今天我們頭一次見面，我答應您，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我喝一小杯吧。不過葉戈雷奇要罵我的。」

「我也叫您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這好極了！」

果然，索洛明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

涅日丹諾夫走到窗前，望著下面的小園子……一棵老的、很老的蘋果樹不知道因為什麼特別引起他的注意。他搖了搖身子，伸了一下懶腰，動手打開他的提包——他並沒有取出什麼；他深思起來了……

「很好。我叫帕維爾去。」

「好吧，那麼我就叫您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

「他是什麼樣的一種人？」涅日丹諾夫從他的角落裡走出來問道。

「我父親叫奧西普。」

「這兒既不是城裡，又不是鄉下……要不是為了瓦西里·費多特奇，我一點鐘也待不下去。」

「要是您想知道……我的確……我是一個貴族小姐；不過我想拋掉那一切——做到跟所有的……跟所有普通的女人一樣。」

索洛明轉身向著瑪麗安娜，她已經取下了圍巾，正在解開她的短斗篷。

「一切……沒有一個人看見我們。我留了一封信給西皮亞金先生。瓦西里·費多特奇，我沒有帶任何衣服出來，因為您要派我們……（瑪麗安娜想說「到老百姓中間去」，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理由她又講不出口。）不過，反正一樣：它們對我沒有用處。必需的東西，我有錢買。」

塔季揚娜跟她那個茨岡人相貌的丈夫相反，她是一個純粹的俄國女人，身材高大，淡褐色的頭髮梳成一根大辮子，緊緊挽在一把牛角梳上，她沒有戴帽子，她的相貌有點兒粗，不過並不討厭，還有一對十分和善的灰色眼睛。她穿了一件雖然褪了色卻是很乾凈的印花布衣服；她的一雙手很白凈，並且很好看，只是大了一些；她不慌不忙地鞠了一個躬，聲音堅定而清晰地、沒有帶一點兒故意拖長的聲音說：「您好。」便動手擺茶炊和茶具。

「您的父名呢？」

「為什麼呢？」

她那件咖啡色夫人呢的衣服很樸素；不過這是彼得堡的裁縫做的，跟瑪麗安娜的腰身和肩膀非常合式，看起來樣子很時髦。

「我們應當怎樣謝您呢，瓦西里九九藏書·費多特奇？」她非常感動地望著他。

「好吧，你們怎麼啦？」索洛明又說，「換換衣服吧！你們帶了些什麼行李？」

「塔季揚娜是他的妻子，」索洛明繼續對瑪麗安娜說，「她是跟他一樣可靠的。在您……好吧，對這兒……還沒有完全習慣的時候，——就由她來伺候您，親愛的小姐。」

瑪麗安娜指著她仍然拿在手裡的小包。

瑪麗安娜連忙向他伸出兩隻手來。

塔季揚娜思索起來。

涅日丹諾夫拿起她的兩隻手，把它們壓在他的胸上。

瑪麗安娜把她的短斗篷扔在角落裡一張小小的皮的長沙發上面。

「那麼我想你們是自由同居了。現在這樣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在從前大概只有分離派教徒才有這種習慣，——可是現在別的人也這樣做了。只要有上帝的祝福，你們就可以順遂地過日子！用不著找教士。我們工廠里也有人這樣辦。他們也不是挺壞的人。」

「我不再抽煙了……這很容易戒掉。普通的女人是不抽煙的，我也不應該抽煙。」

「好，我就坐下，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

「不，」瑪麗安娜答道，「他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兄弟。」

「歡迎！」索洛明帶著他平常那種笑容說，不過現在的笑容彷彿比平時更開朗、更高興。「這兒便是你們的住宅，這間屋子——還有，緊靠著的另一間。並不漂亮，不過沒有關係：你們住得下就成了。這兒不會有人監視你們。那兒，就在你們的窗下，有一個園子，我的老闆叫它做花園，可是我卻叫它做菜園：它靠著牆——左右都是籬笆。挺清靜的地方！我再說一遍，您好，親愛的小姐，還有您，涅日丹諾夫，您好！」

「您給我準備了衣服嗎？」涅日丹塔夫問道。

「好的，小姐，這都可以辦好……好啦，您不要生氣。我不叫您小姐了。只是我應該叫您什麼呢？」

「瑪麗安娜。」

「我幸福，瑪麗安娜，因為我是跟你一塊兒開始這個新生活的！你以後就是我的指路星，我的依靠，我的勇氣……」

「這件事倒很困難，」她末了嘆了一口氣說，「這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解決的。我要把我懂的全教給您，不過我自己懂得並不多。我們得跟葉戈雷奇商量一下。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他什麼書都讀！他只要一䀹眼的工夫就可以把事情看得很透徹。」她說到這兒便看了瑪麗安娜一眼，瑪麗安娜正在卷一根紙煙……「要是您不九-九-藏-書見怪的話，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我還有話跟您說；不過您要是真的想簡單化，您就得戒掉它。」她指著紙煙，「因為，像那些職業，譬如做一個女廚子，就不應當抽煙：別人一眼就知道您是一位小姐了。是的。」

塔季揚娜把她的空杯子倒扣在茶碟上。

塔季揚娜不轉睛地望著瑪麗安娜，她那銳利的眼光看得瑪麗安娜有點兒不好意思；她便閉了嘴。

「我想他們不會的。」瑪麗安娜答道。

有人跑去通知索洛明，說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坐了一輛小小的農民用的大車來要見他，他連忙跑到工廠大門口去。他並不向客人問好，只是對他們點了幾次頭，他馬上吩咐趕車的農民把車子趕進院子里去。他讓車子停在他的側屋前面，他幫助瑪麗安娜下了車。涅日丹諾夫跟著她從車上跳下來。索洛明引著他們兩人走過一條長長的暗黑的小走廊，登上一道窄小的彎曲的樓梯，到了側屋的後部——到了樓上。在那兒他打開一扇矮門，三個人都進了一間有著兩扇窗的、相當乾淨的小屋子裡面了。

「為什麼要出去做女廚子呢？女廚子是有錢人家裡或者商人家裡才僱用的；窮人自己燒飯吃。還有，給工會、給工人做飯……我看，這是最差的工作。」

瑪麗安娜把紙煙扔到窗外去。

「馬上就送來，」帕維爾答道，「還有奶油和一切的東西。」

「親愛的阿廖沙！你等一等。我要梳洗一下，把我收拾乾淨些。我要到我的屋子裡去一趟……你呢，——就待在這兒。我過一分鐘回來……」

「您知道嗎，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瑪麗安娜末了說，「您以為我們要去教導老百姓；不，我們要去為他們服務。」

她跑到他面前，用她剛才用來看索洛明的同樣的眼光看他，只是帶著更大的喜悅，更大的感動，更大的幸福。

「您說得多好，塔季揚娜！……『自由同居』。我很喜歡這個說法。我現在就對您說，塔季揚娜，我要向您要些什麼。我想給我自己做一件，或者買一件現成的，像您穿的這樣的衣服，次一點兒的也成。還有鞋子、襪子和包頭帕——都跟您用的那些一樣。我還有錢買它們。」

「塔季揚娜，請不要叫我小姐……我雖是有錢人的打扮，然而我是……我完全是……」

「我就只有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