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二十八

第二部

二十八

「那麼你還以為你會在他家裡找到他?」
「他是一個好人!」她小聲說,「他現在在哪兒?」
「瑪麗安娜,你很清楚我們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一對年輕夫婦。」
「等我們將來有空的時候,一塊兒來統統讀一遍,好嗎?嗯?」
「這是什麼?」她突然問道,「一支手槍?裝上了子彈嗎?你拿它來幹什麼?」
她出去了;可是不到一會兒工夫,她的門又稍微打開了一點兒,從狹窄的門縫裡他聽見她起先說:「再見!」隨後又更柔和地說一聲「再見!」鑰匙在鎖孔里轉上了。
「我倒並不懷疑……我會等著。等一等,我還沒有把你的寫字檯完全整理好。這兒還有一包東西沒有打開,一包硬的東西……」
「要是我活得比你久,就會有人的,」瑪麗安娜慢吞吞地說;她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停了一會兒,才自語似地小聲問道:
「還有一件事情!您可以給我找一點兒結實的、粗的毛線嗎?我要給我自己打襪子……普通的。」
「像你那樣的詩,你的朋友們讀了會喜歡,並不是因為詩好,倒是因為人好,你的詩就跟你本人一樣。」
「可是你知道我是愛你的,瑪麗安娜!」
瑪麗安娜聽見他的回答,吃了一驚。她好像只是在心裏想這個問題似的。
「是你畫的嗎?」
「這是——機密嗎?什麼秘密嗎?你有秘密嗎?」
「只要我對你這樣說的時候……」
「我要在彼得堡幹什麼呢?到大學去聽講——或者找兩個學生來教課嗎?這種事情現在對我不合式。」
「那麼像我這樣的詩,」涅日丹諾夫問道,「就完全不應該寫了?是這樣嗎?」
「順便說說,你知道嗎,」她又說,一面搖著她那些短短的、濃密的鬈髮,「我有一百三十七個盧布——你有多少?」
「哎!那完全不同;那是姑娘家的事情。您呢,——您愛您那一位嗎?或者不愛嗎?」
「阿廖沙,你知道,只要你像一個誠實的人那樣對我說(我相信你,因為你的確是個誠實的人),只要你對我說,你是用那種愛,是的,用它使一個人有權過問另一個人的生活的那種愛來愛我的時候——只要你對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就是你的了。」
「要是這樣,你為什麼又把它帶了來呢?不,不,我不給你拿去燒掉。不過據說著作家常常拿這種話嚇唬人,可是他們從來沒有燒掉他們的東西。不管怎樣https://read.99csw.com,最好還是我把它拿去。」
這個詞兒不知不覺地從他的嘴裏滑了出來。瑪麗安娜手裡拿的紙包裏面的確就是她的畫像,馬爾克洛夫送給涅日丹諾夫的。
瑪麗安娜也在思索。
「是的,那個時候!可是你自己看,你現在卻不這樣對我說了……啊,是的,阿廖沙,你的確是一個誠實的人。好吧,我們還是來談點更重要的事情。」
「不要明天吧,瑪麗安娜……不過……就明天吧!」
「真的?……」塔季揚娜看看涅日丹諾夫,又看看瑪麗安娜,她不再講什麼了。
「不要緊,大嬸,不要嚇唬我們,」涅日丹諾夫說,「您知道那句俗話:『既然名為蘑菇,就得讓人采來放在籃子里』。」
「你猜對了……就是他。」
涅日丹諾夫微微笑了笑。
涅日丹諾夫要想不答應,可是瑪麗安娜拿著筆記本跑到隔壁屋子裡去了,——又空著手回來。
涅日丹諾夫很久不肯答應……可是後來也就讓步了,他從筆記本裏面選了幾首詩朗讀起來。瑪麗安娜偎著他坐著,他讀詩的時候,她一直望著他的臉。她說得不錯:她真是一個嚴格的批評家。她中意的只有寥寥幾首;她喜歡純粹抒情的、短的詩,和那些據她說是沒有教訓意味的詩。涅日丹諾夫讀得不大好;他沒有勇氣正式朗讀,同時他也不想念得太乾燥無味;結果弄得不三不四。瑪麗安娜突然插嘴問他,他有沒有讀過杜勃羅留波夫那首頭一句是「讓我死吧——死並不足悲」的好詩。她便讀給他聽,她也讀得不大好,有點兒像小孩子讀詩似的。https://read.99csw.com
「你,阿廖沙,你以為他把畫像送給你的時候他對一切……絕對地對一切全斷念了嗎?」
「你看索洛明多周到!」瑪麗安娜大聲說,「只是我們不能讓自己過得太舒服了;我們不會常常有這樣的屋子住的。並且我現在就是這樣想;最好的是:不論我們到哪兒去,都是兩個人一塊兒去,不要分開!這也許難辦到,」她停了一會兒又說,「好吧,我們以後再來商量。我看,沒有什麼關係,你不會回彼得堡去吧?」
「什麼?」
「非常愛嗎?」
塔季揚娜拿了餐具、餐巾、調味瓶架來了。她在放餐具的時候,一面告訴他們工廠里的一些事情。
「啊!」瑪麗安娜埋下眼睛,兩手垂了下來,「塔季揚娜給我們送午飯來了,」她突然大聲說,「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女人!」
「把筆記本給我!我要燒掉它!」涅日丹諾夫大聲說,「它只配給燒掉。」
塔季揚娜答應她,一切事情都會給她辦妥,又把桌子收拾乾淨,隨後就邁著她那堅定而從容的腳步走出去了。
「不錯……不錯,」涅日丹諾夫說,他又非常狼狽地解釋道,「這是……一幅畫像。」
涅日丹諾夫紅了臉,稍微掉開了身子。
他們回到原先那間屋子裡,又肩靠肩地坐下來。他們誇獎索洛明、塔季揚娜和帕維爾;他們談起西皮亞金,又說他們從前的生活彷彿突然跟他們離得遠遠的,就像消失在霧裡一樣;然後他們又握著彼此的手,交換喜悅的眼光;隨後他們談到應當深入哪一種人中間去做工作,又說他們應當怎樣行動,免得引起別人對他們的疑心。
「愛的。」
「沒有裝上子彈……不過,你把它遞給我。你問:拿它來幹什麼?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沒有手槍怎麼成?」
涅日丹諾夫也微笑了,他重複說了一遍:「簡單化的人」……以後便沉思起來。
「阿廖沙!」她喚道。
「我的眼睛很尖,」塔季揚娜回答道,「這兒,你們的午飯擺好了。請來用飯吧。我要在這兒坐一會兒,看看你們。https://read.99csw.com
她笑了,又繼續做她的工作,把每一樣東西都抖開來,並且用她的手掌拍打它們;她還放了兩雙鞋子在長沙發底下;她鄭重地把幾本書、一包紙、同那本寫詩的小筆記本放在一張三條腿的三角桌上,她叫它做寫字檯兼辦公桌,她把另外一張圓桌叫做飯桌兼茶桌。隨後她雙手拿起寫詩的筆記本,捧著它齊到她的眼際,她從它的邊上望著涅日丹諾夫,含笑地說:
「老闆坐火車從莫斯科來,他樓上樓下到處都跑遍了,好像一個瘋子似的,老實說,他什麼都不懂,他不過做個樣子給人看看。瓦西里·費多特奇把他當作一個抱在懷裡的孩子看待。老闆想對瓦西里·費多特奇發點兒小脾氣,瓦西里·費多特奇馬上就叫他講不出話來。『我現在就不幹了。』瓦西里·費多特奇說,我們那位先生立刻就不敢再神氣了。現在他們在一塊兒吃飯;老闆還帶了一個客人來……這個客人對什麼都只顧贊好。我想他一定是個有錢的人,看他不大做聲只顧點頭的樣子,就知道。並且他很胖,真胖!一個莫斯科的大亨!啊,俗話說得好:『莫斯科是全俄國的山底下:萬物都滾落到它那兒。』」
「我看著你們,」她又說,「你們兩個多年輕,多斯文!……我看見你們真高興,甚至叫我心疼!唉,我親愛的!你們把你們挑不起的重擔子放在你們的肩頭!像你們這樣的人正是那些沙皇的官兒想抓起來坐牢的!」
瑪麗安娜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說他壞……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她倦了,要去睡覺了。
「我的意思不是那樣,」涅日丹諾夫說。「我是說我們不要勉強自己……」
「阿廖沙,我記得,我還說我們兩個都是簡單化的人!」
涅日丹諾夫說這首詩太苦、太悲慘了,隨後又說他涅日丹諾夫做不出這樣的詩,因為他用不著害怕別人在他的墓前流淚……不會有人這樣做。
「那麼是誰呢?馬爾克洛夫嗎?」
「明天。」她柔聲回答。
「啊!那麼我們還有錢……拿簡單化的人來說是太闊氣了。好吧,明天見!」
「那麼,您對您丈夫帕維爾·葉戈雷奇怎樣呢?難道您以前不愛他嗎?」
「這要看你的意思怎樣。」
「不……不是我。」
「在哪兒?……在他自己家裡。我明天https://read.99csw.com或者後天要去找他拿點兒書和小冊子來。他說過要拿給我的,可是我走的時候他明明是忘記了。」
「你把我的詩埋葬了,連我也跟它們一塊兒埋葬了!」
涅日丹諾夫連忙轉過身向著她……
「你有什麼事嗎?」裏面問道。
瑪麗安娜突然笑了起來。
「我覺得我們兩個都有一點兒窘的樣子。一對年輕人——des nouveaux mariés,」她解釋道,「在他們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一定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們很幸福……他們很滿意——不過他們有一點兒窘。」
涅日丹諾夫從椅子上跳起來。
「畫像?」她拖長聲音說……「女人的畫像?」
瑪麗安娜從座位上站起來,筆直地站在涅日丹諾夫面前。
「怎麼,這是……我的畫像!」瑪麗安娜高興地大聲說……「好的,我有權拿我自己的畫像。」她把它從涅日丹諾夫的手裡拿過來。
「什麼時候?」
「它怎麼會到你手裡來呢?」
瑪麗安娜和涅日丹諾夫坐下來吃飯;塔季揚娜靠在窗台上,用手支著她的一邊臉。
她把那個小包遞給他;他沒有拿好,它差一點兒從他的手裡滑了下來,紙包打開了。
現在又是瑪麗安娜出來改換話題了。她告訴塔季揚娜,她已經戒煙了;塔季揚娜稱讚她。隨後瑪麗安娜又向塔季揚娜要衣服;她並且提醒塔季揚娜不要忘記教她做飯的事……
「好吧,我們現在幹什麼呢?」瑪麗安娜轉身對涅日丹諾夫說;她沒有等他答話,又接著說下去,「你肯嗎?既然我們的真正工作要到明天才開頭,那麼我們把今晚的工夫花在文學上面好不好?我們來讀你的詩。我會做一個嚴格的批評家。」
「不要動它,瑪麗安娜。……我求你……不要動它。」
「他送給我的。」
「我們看索洛明怎麼說,」瑪麗安娜說,「我們做什麼,並且怎麼做,他會決定得更好。」
瑪麗安娜靜靜地把畫像用紙包好,放在桌子上。
「怎樣呢?」
「當然!」瑪麗安娜大聲說,「我們要像塔季揚娜說的那樣,簡單化。」
瑪麗安娜回過頭來看他,驚愕地揚起她的眉毛。
她坐在涅日丹諾夫旁邊,馬上又站了起來。
「是的;憑著記憶。」
他們首先又緊緊握著彼此的手,然後瑪麗安娜大聲說:「等一等,我來幫你收拾你的屋子。」她便把read.99csw.com他的東西從旅行包和行李袋裡面取出來。涅日丹諾夫要給她幫忙,可是她說她願意一個人做這些事情:「因為我應當習慣做為人民服務的事。」她真的一個人在抽屜里找出了釘子,用一把刷子的背當作鎚子,把釘子敲進牆壁,然後把她的衣服掛在釘子上;她又把內衣等等放進兩扇窗戶中間一箇舊的小五斗櫥裏面去。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現在籃子總是太窄了,很難爬出來!」
涅日丹諾夫也站起來,跟著瑪麗安娜走進隔壁屋子。她的小屋子(她叫它她的小屋子)比他的那間稍微小些;可是傢具卻比較新些,乾淨些;窗台上放著一個插了花的水晶玻璃小花瓶,角落裡有一張小鐵床。
「他怎麼畫出了我的像呢?憑著記憶吧?」
「我想是這樣。」
「您有孩子嗎?」瑪麗安娜問道,她想換一個話題來談。
「你還沒有到過……我的屋子。你想看看嗎?它並不比你的差。來——我指給你看。」
涅日丹諾夫便告訴她,在什麼時候,並且在怎樣的情形下面他得到這幅畫像的。他講話的時候,瑪麗安娜輪換地看看他,又看看畫像。她和涅日丹諾夫兩個人心裏都是這樣想:「要是在這間屋子裡,他就有權要求……」然而無論瑪麗安娜或者涅日丹諾夫都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大聲講出來……也許是因為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彼此的想法的緣故。
「當然。」
涅日丹諾夫微微一笑——不過他笑得有點兒勉強。
「怎麼您全注意到了!」瑪麗安娜說。
「九十八盧布。」
涅日丹諾夫在長沙發上坐下去,用手蒙住眼睛……隨後他突然站起來,走到門口,敲著門。
「這真是想不到的……」她還是那樣小聲地講下去,「他沒有畫畫的才能。我剛才要講的是什麼話……」她大聲說,「是的!是說杜勃羅留波夫的詩。一個人應該寫像普希金的那樣的詩——或者就像杜勃羅留波夫的這樣的詩:這不是詩……不過它也是一樣地好。」
「有的;一個兒子,他現在進學堂了。我也有過一個女兒,可是她已經不在了,我的寶貝!她遭了難,給車輪輾了。她要是當場死去倒好!可是,不,她受了好久的罪。從那個時候起,我的心就軟下來了;以前我硬得跟一棵樹一樣!」
「非常愛。」
涅日丹諾夫說,他們越是少去想這件事,越是做得簡單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