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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聖米迦勒期間查理來拜爾托待三天。末一天像前兩天一樣過掉,一刻又一刻拖延。盧歐老爹送他一程;他們走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小道,眼看就要分手;是時候了。查理盤算,走到籬笆角落,一定開口,最後過都過去了,他唧噥道:
查理把馬拴在樹上,跑到小徑等待。過了半小時,後來他數表又數了十幾分鐘。牆那邊忽然起了響聲;護窗板推開,鉤子還直擺動。
「盧歐老爹……盧歐老爹……」
她按照鄉間風俗,邀他喝酒。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後一面笑,一面建議他陪她飲一杯。於是她從碗櫥找出一瓶橘皮酒,取下兩隻小玻璃杯,一杯斟得滿滿的,一杯等於沒有斟,碰過了杯,端到嘴邊喝。因為酒杯差不多是空的,她仰起身子來喝;頭朝後,嘴唇向前,脖子伸長,她笑自己什麼也沒有喝到,同時舌尖穿過細白牙齒,一點一滴,舔著杯底。
在盧歐老爹想來,醫生遭逢不幸,儘可能體恤成了他的責任,所以他求他不要摘掉帽子,低聲同他說話,彷彿他成了病人,甚至看見別人沒有為他準備一點比較輕鬆的吃食,如同小罐乳酪,或者燒熟的梨呀什麼的,還假裝生氣。他講故事,查理意料不到自己笑了;可是他忽然想起太太,就又鬱郁不歡。咖啡端上來,他不再思念她了。
查理一想,反正沒有什麼損失,決計一有機會就求婚;但是每次機會來了,他又牢牢閉攏嘴唇,害怕找不到適當的字句。
第二天,才九點鐘,他就九_九_藏_書到了田莊。愛瑪見他進來,臉紅了,礙著面子,勉強笑了一笑。盧歐老爹吻抱未婚女婿。銀錢事項留到日後再談;而且他們目前有的是時間,因為辦喜事,照規矩說,也該等到查理除服,就是說,開春前後。
「把您的事說給我聽吧!我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查理夜晚回來,一句一句掂量她說過的話,試著一面追憶,一面補足意思,想把他還不認識她的那段生活為自己編造出來。不過他所能想象到的她,和他第一次看見的她,永遠不差分毫,不然的話,也就是前不多久,他剛離開她時的模樣。隨後他問自己:她結了婚,會變成什麼模樣?而且嫁誰?唉!盧歐老爹很有錢,她呀!又……那樣美!不過愛瑪的臉總在眼前出現,有種單調的聲音,彷彿一隻陀螺在耳邊嗡嗡道:「可是,假如你結婚的話!假如你結婚的話!」他夜晚睡不著,喉嚨發乾,直想喝水,下床走到水罐跟前,打開窗戶;滿天星斗,吹來一陣熱風,狗在遠處吠叫。他的頭不由地轉向拜爾托。
他想:
她訴說入夏以來,就感頭暈;她問海水浴對她有沒有用;她談起修道院,查理談起他的中學,他們有了話說。他們上樓,來到她的卧室。她讓他看她的舊音樂簿、她得獎的小書和扔在衣櫥底層的櫟葉冠。她還說起她的母親、墳地,甚https://read.99csw.com至指給他看花園裡的花畦,說她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都要掐下花來,放到母親的墳頭。可是他們的花匠一點也不知道:用人簡直不管事!她情願住在城裡,哪怕單是冬季也好,雖然夏季天長,住在鄉間,也許更膩味——依照說話的內容,她的聲音一時清楚,一時尖銳,忽而懶洋洋,臨了差不多變成自言自語時的呢喃——轉眼之間,興高采烈,睜開天真的眼睛,馬上卻又眼皮半閉,視線充滿厭煩,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愛瑪希望點火炬,半夜成親;不過盧歐老爹根本不懂這種想法。婚禮舉行了,來了四十三位客人,酒席用了十六小時,第二天又開始,拖拖拉拉,一連吃了幾天。
佃農繼續道:
有一天,三點鐘上下,他來了;人全下地去了;他走進廚房,起初沒有看見愛瑪。外頭放下護窗板,陽光穿過板縫,在石板地上,變成一道一道又長又亮的細線,碰到傢具犄角,一折為二,在天花板上顫抖。桌上放著用過的玻璃杯,有些蒼蠅順著往上爬,反而淹入杯底殘蘋果酒,嚶嚶作響。亮光從煙囪下來,掠過鐵板上的煙灰,煙灰變成天鵝絨,冷卻的灰燼映成淡藍顏色。愛瑪在窗、灶之間縫東西,沒有披肩巾,只見光肩膀冒著小汗珠。九-九-藏-書
「盧歐先生,我打算同您談一點事。」
過慣一個人的日子,他越來越不思念她。他有了自由自在這種新到手的快樂,不久反而覺得寂寞好受了。現在他可以改改用餐時間,出入不必舉理由,人累狠了,就四肢一挺,躺到床上。他於是貪舒服,心疼自己,接受外人的慰唁。再說太太一死,他的營業反而好轉,因為一個月以來,大家總在說:「這可憐的年輕人!多不幸!」他有了名氣,主顧多了;而且他去拜爾托,無拘無束。他起了一種漫無目標的希望、一種模模糊糊的幸福;他理他的絡腮鬍鬚,照照鏡子,覺得臉好看多了。
「他問我要她的話,我就給他。」
「就我來說,我是求之不得。不用說,閨女和我是一個心思,不過總該問問她,才好算數。好,您走吧;我把話帶回去就是了。答應的話,您聽明白,用不著迴轉來,一則人多口雜,再則,也太讓她難為情。不過為了免得您心焦,我會推開護窗板,一直推得貼住牆:您趴在籬笆上,從後頭就望見了。」
查理聽他勸,又去了拜爾托。他發現一切如舊,就是說,和五個月以前一模一樣。梨樹已經開花,盧歐老頭子如今站起來了,走來走去,田莊也就因而越發生氣蓬勃。
他走開了。
他們站住,查理又不吱聲了。盧歐老爹笑微微道:
大家在期待中過了冬天。盧歐小姐忙著辦嫁妝。read.99csw.com一部分到魯昂定製;她照借來的時裝圖樣,做了一些襯衣、睡帽。查理一來田莊,他們就談婚禮籌劃,研究酒席擺在哪一間屋子;他們考慮必需的菜肴道數、上什麼正菜。
「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也像您一樣,經過這事!我丟了我的老伴兒,當時我走到田裡,只想一個人待;我倒在一棵樹旁邊,又哭,又喊老天爺,直講渾話;我真願意像我看見的樹枝上的田鼠一樣,肚子裡頭長蛆,一句話,死了拉倒。我一想到別人這期間,和他們的小媳婦親熱,摟得緊緊的,我就拿我的手杖拚命敲地;我差不多瘋了,飯也不吃;您也許不相信,單隻想到上咖啡館,我就膩味。好啦,慢條斯理,一天又一天,春天接冬天,秋天跟夏天,也就一星一點過去了,去遠了,走開了,我的意思是說,沉下去了,因為您心裏總有一點什麼東西留下來,像人們說的……一塊石頭,在這兒,壓著胸口!不過,既然我們人人命當如此,就不該糟蹋自己,別因為伴兒死了,自己也想死……包法利先生,應當打起精神來才是:這會過去的!看我們來吧:您明白,我女兒一來就想到您,說您忘了她啦。眼看春天要來了,我們陪您上林子里打野兔,也好散散心。」
查理結結巴巴道:
她又坐下來,拾起女紅,織補一隻白線襪;她不言語,低下額頭,只是織補。查理也不言語。空氣從門底下吹進來,輕輕揚起石板地的灰塵;他看著灰塵散開,僅僅聽見太陽穴跳動,還有遠遠一隻母雞在院子下了蛋啼叫。愛瑪不時攤開手心冰臉,手心發熱,放在火篦的鐵球上再沁涼了。
女兒在家,幫不了他什麼忙,有人把她帶走,盧歐老爹不至於難過。他私下原諒她,覺得她才情高,不宜稼穡,——老天爺瞧不上的行業,從來沒有見過出一位百萬富翁。老頭子不但不發財,而且年年蝕本:因為他談交易雖說精明,喜歡耍耍本行的花槍,可是稼穡本身,還有田莊內部管理,對他說來,卻沒有再不相宜的了。他不高興操勞,生活方面,一錢不省,衣、食、住,樣樣考究。他喜歡釅蘋果酒、帶血的烤羊腿、拌勻的光榮酒。他一個人在廚房用飯,小桌端到跟前,當著灶火,菜統統擺好,如同在戲台上一樣。read.99csw.com
所以看見查理挨近他女兒就臉紅,——意味有一天,對方會為了她向他求婚,他便前前後後先考慮了一番。他覺得查理人有些單薄,不是他一直想望的一位女婿;不過人家說他品行端正,省吃儉用,很有學問,不用說,不會太計較陪嫁。何況盧歐老爹欠泥瓦匠、馬具商許多錢,壓榨器的大軸又該調換,他的產業非賣掉二十二英畝應付不了。
一天早晨,盧歐老爹來了,給查理帶來醫腿的診費:七十五法郎,用的是四十蘇一枚的輔幣,另外還有一隻母火雞。他聽人說起他的不幸,就儘力安慰他,拍他的肩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