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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約摸六點鐘光景,查理夫婦到了道特。鄰居湊到窗戶跟前,看他們的醫生的新夫人。
鎮公所離田莊半古里遠,去時步行,教堂行禮回來,仍是步行。行列起初齊齊整整,走在綠油油小麥之間的狹窄阡陌,曲曲折折,好似一條花披肩,在田野動蕩起伏,不久拉長了,三三兩兩,放慢步子閑談。前面走著提琴手,提琴的捲軸扎了綵帶;新人跟在後頭,親友隨便走動;孩子們待在末尾,掐蕎麥稈子尖尖的花兒玩,要不然就瞞著大人,自己玩耍。愛瑪的袍子太長,下擺有些拖來拖去,她不時停住往上拉拉,然後用戴手套的手指,靈巧敏捷地除去野草和薊的小刺,查理空著兩手,在旁邊等她。盧歐老爹戴一頂新緞帽,青燕尾服的硬袖連手指甲也蓋住了。他挽著包法利太太。至於包法利老爹,心下看不起這群人,來時只穿一件一排紐扣的軍式大衣,向一個金黃頭髮鄉下姑娘,賣弄咖啡館流行的情話。她行著禮,紅著臉,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別的賀客,談著自己的事,要不就興緻勃勃地彼此在背後搗亂;提琴手一直在田野拉琴,咯吱咯吱的聲音總在大家耳邊響。他一看大家落遠了,就站住歇口氣,仔細給弓子上松香,弦子吱嘎起來,也好聽些,然後舉步又走,琴柄忽高忽低,幫自己打拍子。樂器的聲音驚起小鳥,遠遠飛去。
婚後過了兩天,新夫婦動身,查理要看病人,不便多待。盧歐老爹套上他的小貨車送他們,又親自陪到法松鎮。他在這裏最後吻抱一次女兒,下了車,往回走。他走上百十來步,站住望著小貨車走遠,輪子在塵土中滾動,長嘆了一口氣。接著他想起他的婚禮、他的往事、太太第一次懷孕;他從岳父家帶她回去,這一天,他也很快活來的,她騎在他的背後,馬踏著雪;因為當時是在聖誕節前後,田野正好白茫茫一片;她一隻胳膊抱牢他,一隻胳膊挎著她的籃子;帽子是科地樣式,風吹動花邊長帽帶,有時候飄到嘴上;他一回頭,就見她的小紅臉蛋,貼緊他的肩膀,在她的金黃帽檐底下,靜悄悄微笑;她為了取暖,不時拿手指伸進他的胸懷。這一切,都多麼遙遠!他們的兒子,活到如今,該三十歲了!他不由得朝後望望。路上一無所有。他覺得自己好生凄涼,活像一所空房子;熱氣騰騰的酒菜,早已沖昏頭腦,現在橫添上動情的回憶和悲傷的心情,他一時真想到教堂旁邊轉上一轉。不過他怕去了愁上加愁,就一直回家去了。九*九*藏*書
胸脯上的襯衣都脹鼓鼓的,彷彿鎧甲!人人新理的發,耳朵露出,臉颳得溜光;有些人天不亮就起床,刮鬍鬚看不清,不是鼻子底下來幾道垂直傷口,就是沿上下顎剃掉一https://read.99csw.com塊塊埃居大小的皮,路上冷風一吹髮了炎,於是那些容光煥發的大白臉,像大理石般添上了一片片小小的淡紅色印記。
第二天,異乎尋常,他彷彿成了另一個人。大家簡直把他看成昨天的女郎,而新娘子若無其事,諱莫如深,就連最狡黠的人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她走過他們身邊,他們打量她,顯出萬分緊張的心情。可是查理什麼也不掩飾。他喊她「我的太太」,稱呼親熱,逢人問她,到處找她,時常把她拉到院子,人遠遠望去,就見他在樹木中間,摟住她的腰,繼續行走,身子彎過去,頭蹭亂她胸前的花邊。
客人老早乘車來了:一匹馬拉的小貨車、一排一排板凳的雙輪車、沒有車篷的老式輕便馬車、掛了皮篷的搬運車;鄰近村莊的年輕人,一排一排,站在大車裡頭,扶住車欄杆,生怕摔倒,因為馬放開蹄子,車顛得厲害。有的從十古里以外的高代鎮、諾曼鎮和喀尼來。兩家親戚邀遍了;絕了交的朋友,又和好如初;長久不見的故舊,也捎了信去。
籬笆外不時傳來鞭子的響聲,柵欄門緊跟著開開,便見進來一輛小貨車,直奔台階第一級,猛一下子停住。乘客四面八方下來,揉揉膝蓋,挺挺胸脯。婦女戴帽子,穿城裡款式的長裙,掛金錶鏈,披小斗篷,下擺掖在帶子底下,或者披小花肩巾,拿別針在背後別住,露出後頸。男孩子照爸爸的模樣打扮https://read.99csw.com,穿新上衣,倒像添了拘束(這一天,許多孩子還是生平第一遭穿靴子),他們旁邊,悶聲不響坐著一個十四歲或者十六歲的大姑娘,不用說,是他們的姐姐或者堂姐,穿著第一次聖體瞻禮時穿的白袍,為了這趟做客才又放長了。她們臉紅紅的,心慌慌的,頭髮厚厚地抹了玫瑰油,直怕碰臟手套。廄夫少,車來不及卸,老爺們挽起袖子,親自動手。他們依照不同的社會身份,有的穿燕尾服,有的穿大衣,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小禮服——講究的燕尾服受到一家老小的敬重,不逢大典,不從衣櫥里拿出來;大衣是隨風飄揚的寬下擺,圓筒領子,口袋一般大小的衣袋;粗布制服,尋常還來一頂銅箍帽檐制帽;小禮服很短,後背有兩個紐子,聚在一道,好似一雙眼睛,對襟就像木匠一斧子從一整塊料子上劈下來的一樣。有些人(這種人,當然應該敬陪末座)穿著出門穿的工人服,就是說,領子翻在肩膀上,後背打小褶子,一條縫好的帶子,在頂低的地方勒緊了腰。
新娘子事先央求父親,免去鬧房習俗。不料親戚當中,有一個海魚販子(還帶了一對比目魚作賀儀),對準鑰匙眼兒,拿嘴往裡噴水;正巧他要噴水,盧歐老爹過來攔住,對他解釋:女婿有身份,這樣鬧是不可以的。親戚勉強依了,可是心裏直嫌盧歐老爹傲氣,走到一個角落,和另外四五個客人打成一夥;這幾個人偶爾九_九_藏_書一連幾回在席上吃了次肉,也認為主人虧待他們,就嘀嘀咕咕,話裡帶刺,咒他敗家。
查理生性不詼諧,婚禮期間,並不出色。從上湯起,賀客作為一種責任,朝他直說俏皮話、同音字、雙關語、恭維話和猥褻話,他也就是應付而已。
酒席擺在車棚底下。菜有四份牛裡脊,六份炒子雞、煨小牛肉,三隻羊腿,當中一隻烤乳豬,邊上四根酸模香腸。犄角是盛燒酒的水晶瓶。一瓶瓶甜蘋果酒,圍著瓶塞冒沫子,個個玻璃杯先斟滿了酒。桌子輕輕一動,大盤的黃色奶油就晃蕩,表皮光溜溜的,上面畫著新人名姓的第一個字母,用糖漬小杏綴成圖案。他們到伊弗托找來一位點心師傅,專做餡餅和杏仁糕。他在當地初次亮相,特別當心,上點心時,親自捧出顫巍巍一盤東西,人人驚叫。首先,底層是方方一塊藍硬紙板,剪成一座有門廊有柱子的廟宇,四周龕子撒了金紙星宿,當中塑著小神像;其次,二層是一座薩瓦蛋糕望樓,周圍是獨活、杏仁、葡萄乾、橘瓣做的玲瓏碉堡;最後,上層平台,綠油油一片草地,有山石,有蜜九九藏書餞湖泊,有榛子船隻,還看見一位小愛神在打鞦韆:巧克力鞦韆架,兩邊柱頭一邊放一個真玫瑰花球。
老女傭過來同她見禮,道歉晚飯沒有備好,請太太先認認她的住宅。
留在拜爾托的那些人,在廚房飲酒消夜。孩子們早在板凳底下睡著了。
包法利老太太整日沒有開口。媳婦的梳妝、酒席的安排,全沒有同她商量;她老早上了床。她的丈夫非但不跟她安息,反而差人到聖維克託買雪茄,吸到天明,一邊拿櫻桃酒兌上檸檬酒喝,——這種摻和方式,在座的人因為不懂,分外敬重他。
大家一直吃到天黑。坐得太累了,大家到院子散步,或者到倉庫玩瓶塞,然後回來再吃。臨到散席,有些人睡著了打鼾。不過咖啡一來,大家又都有了生氣,有人唱歌,有人表演,有人舉重,有人鑽大拇指,有人試扛大車,有人說玩笑話,有人吻抱婦女。馬吃蕎麥,吃到鼻子眼兒都是,夜晚動身,左右不肯套車,又踢,又跳,鞁帶也掙斷了,主子罵著,要不然就是笑著;整整一夜,月光如水,小貨車沿著鄉間大道瘋狂賓士,蹦水溝,跳石子堆,爬險坡,婦女身子探出車門來抓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