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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七

第一部

她有時候尋思,她一生最美好的時日,也就只有所謂蜜月。領略蜜月味道,不用說,就該去那些名字響亮的地方,新婚夫婦在這些地方有最可人意的閑散!人坐在驛車裡,頭上是藍綢活動車篷,道路崎嶇,一步一蹬,聽驛夫的歌曲、山羊的鈴鐺和瀑布的喧豗,在大山之中,響成一片。夕陽西下,人在海灣岸邊,吸著檸檬樹的香味;過後天黑了,只有他們兩個人,站在別墅平台,手指交錯,一邊做計劃,一邊眺望繁星。她覺得某些地點應當出產幸福,就像一棵因地而異的植物一樣,換了地方,便長不好。她怎麼就不能胳膊肘支著瑞士小木房的陽台,或者把她的憂愁關在一所蘇格蘭茅廬,丈夫穿一件花邊袖口、長裾青絨燕尾服,踏一雙軟靴,戴一頂尖帽!
「來,無憂無慮的東西,吻吻女主人。」
彷彿火刀敲石子,她這樣敲了一陣自己的心,不見冒出一顆火星來,而且經驗不到的東西,她沒有能力了解,正如不經傳統形式表現的東西,也沒有能力相信一樣,她輕易就認定了查理的熱情毫無驚人之處。感情流露,在他成了例行公事;他吻抱她,有一定時間。這是許多習慣之中的一個習慣,就像晚飯單調乏味,吃過以後,先曉得要上什麼果點一樣。
林陰|道的樹葉,密密層層,映下一片綠光,照亮地面的青苔。青苔在她的腳底下,細聲細氣嘁喳。夕陽西下,樹枝之間的天變成紅顏色,樹身一般模樣,排成一條直線,彷彿金色底子托著一排棕色圓柱。她怕起來了,呼喊加里,急忙走大路https://read.99csw.com奔回道特,倒進扶手椅,整夜未曾開口。
杜比克夫人在的時候,老太太覺得自己還受兒子愛戴;可是現在,查理對愛瑪的恩情在她看來,分明等於一種對她的慈愛的捐棄行為,一種取而代之的侵佔行為。她注視兒子的幸福,悶不做聲,彷彿一個人破了產,隔著玻璃窗,望見別人坐在自己的舊宅吃飯。她用回想當年的方式,向他提起她的辛苦和她的犧牲,相形之下,愛瑪心粗氣浮,單寵愛瑪一人,顯然不合理。
正相反,一個男子難道不該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啟發你領會熱情的力量、生命的奧妙和一切秘密嗎?可是這位先生,一無所教,一無所知,一無所期。他相信她快樂;然而她恨的正是他這種穩如磐石的安定,這種心平氣和的遲鈍,甚至她帶給他的幸福。
他長久養成戴睡帽睡覺的習慣,包頭帕子在耳邊扣不牢實,一到早晨,頭髮就亂蓬蓬散了一臉,枕頭帶子夜晚鬆了,鴨絨攪白了他的頭髮。他總穿一雙笨重靴子,腳背兩個厚褶子,斜趨踝骨,靴筒筆直向上,緊繃繃的,活像一隻木頭腳。他說「這在鄉下夠好的啦」。
不過假使查理願意的話,詫異的話,看穿她的心思的話,哪怕一次也罷,她覺得,她的心頭就會立時湧出滔滔不絕的話來,好比手一碰牆邊果樹,熟了的果子紛紛下墜一樣。可是他們生活上越相近,她精神上離他卻越遠了。
他們到達時,正好天黑,有人在草地點起油燈,給馬車照亮道路。
她先望望周圍,看和她上次來,有沒有什麼變動,她又在原來地點看到毛地黃和桂竹香,蕁麻一叢一叢環繞大石塊,地衣一片一https://read.99csw.com片沿著三個窗戶。護窗板永遠關閉,腐爛的木屑落滿了生鏽的鐵檔。她的思想起初漫無目的,忽來忽去,就像她的獵犬一樣,在田野兜圈子,吠黃蝴蝶,追鼩鼱,咬小麥地邊的野罌粟。隨後,觀念漸漸集中了,於是愛瑪坐在草地,拿陽傘尖尖頭輕輕刨土,向自己重複道:
「我的上帝!我為什麼結婚?」
有一天星期三,三點鐘,包法利夫婦坐上他們的包克,去了渥畢薩爾,車后捆了老大一件行李,腳篷前面放了一個帽盒。查理腿當中,還夾著一個紙匣。
復辟時期,侯爵是國務大臣,現在希望再過政治生涯,許久以來就在進行眾議院選舉的準備工作。冬天他分批大量饋送木柴;他在縣議會總是慷慨激昂,為本區要求多修道路。大夏天他害口瘡,查理湊巧一竹葉刀,奇迹似的治好了他。管家到道特送手術費,當天黃昏回來,說起他在醫生小花園看見上品櫻桃。而櫻桃樹在渥畢薩爾就長不好,侯爵向包法利討了一些接枝,覺得理應親自道謝,恰巧看見愛瑪,覺得她身材窈窕,行起禮來,決不似鄉下女人;因為印象好,他相信請年輕夫婦到莊園來,既不失身份,也不至於使自己難堪。
有一個獵警,害肺炎,經他醫好,送了他太太一隻義大利種小母獵犬。她帶它散步,因為她有時候出去走走,獨自待上一時,避免老看日久生厭的花園和塵土飛揚的大路。https://read.99csw•com
娶到這樣一位太太,查理臨了也自視甚高了。她有兩小幅鉛畫稿,他配上很寬的框子,用綠長繩掛在廳房牆上,傲形於色,指給人看。大家做完彌撒出來,就見他站在門口,穿一雙漂亮繡花拖鞋。
隨後小狗慢悠悠打呵欠,她望著它憂鬱的嘴臉,心軟了,於是把它當成自己,好像安慰一個受苦人一樣,大聲同它說話。
他母親贊成他這樣儉省。因為自己家裡吵凶了,她待不住,像往常一樣來看他。可是老太太對兒媳婦似乎有成見。她覺得「他們的家境不襯她這種作風」:柴呀、糖呀,還有蠟燭,「就像高門大戶一樣糟蹋」,光是廚房燒的木炭,足可以上二十五道菜!她幫她整理衣櫥,教她監視屠戶送肉。愛瑪拜領這些教訓,老太太的教訓反而多了;兩個人整天「媳婦呀」「媽呀」呼來喚去,嘴唇微微發抖,話說得很柔和,聲音顫悠悠的,透著怒氣。
有時候,狂飆驟起,海風一躍而過科地的高原,就連遠方田地、空氣也有了鹽水味道。燈心草伏在地面,簌簌作響,山毛櫸的葉子立即打寒噤,發出響聲,而樹梢也總在搖來擺去,呼嘯不已。愛瑪拉緊披肩站起來。
查理不知道怎麼樣回答才好。他尊敬母親,愛極了太太;他覺得前者判斷正確,而後者無可貶責。老太太說過的最不痛不癢的指責https://read•99csw.com,他在她走後,用同樣話,畏畏縮縮,冒昧說了一兩句;愛瑪一句話就證明他錯,打發他看病人去了。
有時候,她畫素描,查理把這當作重要娛樂,直挺挺站在一旁,看她俯向畫冊,眨動眼睛,端詳她的作品;要不然就在大拇指上,拿麵包心子揉成小球。說到鋼琴,她的手越彈得快,他越覺得出奇。她彈音鍵,信心在握,上上下下,打遍鍵盤,停也不停。這架舊樂器,鋼絲倚里歪斜,經她一彈,響聲震耳,只要窗戶開開,村頭也聽得真切;執達吏的文書走過大路,光著頭,穿著布鞋,手裡拿著公文,也站住了聽她彈琴。
查理的談吐就像人行道一樣平板,見解庸俗,如同來往行人一般,衣著尋常,激不起情緒,也激不起笑或者夢想。他說,他在魯昂居住的時候,從未動過上劇場看看巴黎演員的念頭。他不會游泳,不會比劍,不會放手槍,有一天,她拿傳奇小說里遇到的一個騎馬術語問他,他瞠目不知所對。
另一方面,愛瑪懂得料理家務。她送賬單給病人,附一封信,措詞婉轉,不露索欠痕迹。星期六,有鄰人來用飯,她設法燒一盤精緻的菜,還會拿青梅在葡萄葉上摞成金字塔,蜜餞罐倒放在盤子上端出來,她甚至說起為用果點買幾隻玻璃盞。凡此種種,影響所及,提高了人們對包法利的敬重。
她問自己,她有沒有方法,在其他巧合的機會,邂逅另外一個男子。她試著想象那些可能發生的事件、那種不同的生活、那個她不相識的丈夫。人人一定不如他。他想必漂亮、聰明、英俊、奪目,不用說,九*九*藏*書就像他們一樣,她那些修道院的老同學嫁的那些人一樣。她們如今在幹什麼?住在城裡,市聲喧雜,劇場一片音響,舞會燈火輝煌,她們過著心曠神怡的生活。可是她呀,生活好似天窗朝北的閣樓那樣冷,而煩悶就像默不作聲的蜘蛛,在暗地結網,爬過她的心的每個角落。她想起發獎的日子,她走上講台,接受她的小花冠;她梳著辮子,身穿白袍,腳上是開口黑毛線鞋,一副可愛模樣;回到座位,男賓斜過身子向她致賀;滿院車輛,大家在車門口同她話別,音樂教員挾著他的小提琴匣,邊走,邊打招呼。這一切都多遠啊!多遠啊!
她也許想對一個什麼人,說說這些知心話。可是這種不安的心情,捉摸不定,雲一樣變幻,風一樣旋轉,怎麼出口呢?她缺乏字句,也缺乏機會、膽量。
她一直走到巴恩鎮的山毛櫸林子、田邊牆角的荒亭子附近。深溝亂草之中,有葉子鋒利的高蘆葦。
她喊加里過來,抱在膝蓋當中,摸著它的細長頭,對它道:
他回家晚,十點鐘,有時候半夜。他要東西吃,女僕睡了,只有愛瑪伺候他。他要晚飯吃得自在,脫掉大衣。他一個一個說起他遇見的人、去過的村子、開過的藥方,心滿意足,吃完洋蔥燒牛肉,剝去乾酪外皮,啃掉一隻蘋果,喝光他的水晶瓶,然後上床,身子一挺,打起鼾來了。
但是九月梢左右,她的生活中出了一件大事:昂代維利耶侯爵邀她去渥畢薩爾。
不過她根據自以為正確的原則,願意表示自己的恩愛。於是月光皎潔之時,她在花園一首一首吟誦她記得起來的情詩,一面嘆息,一面為他唱一些憂鬱的慢調;可是吟唱之後,她發現自己如同吟唱之前一樣平靜,查理也似乎並不因而愛情加重,感動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