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八

第一部

愛瑪拿一條披肩蓋住肩膀,打開窗戶,胳膊肘支在上頭。
早晨三點鐘,開始花色舞。愛瑪不會華爾茲。人人跳華爾茲,侯爵夫人,連昂代維利耶小姐也跳。留下來的,只有住宿的客人,一共不過十二三位。
四組舞結束,舞場只有男人留下來,一群一群站著說話,聽差穿著制服,端著大盤子,往來穿梭。婦女坐成一排,搖動畫扇,微笑的面孔被花遮住一半,白手套顯出指尖的輪廓,緊緊扣住腕上的肉,手鬆松攥著一個金塞鼻煙壺,在手心轉來轉去。花邊綴飾在衣服上顫動,鑽石別針在胸前閃爍,鑲墜子的手鐲在光胳膊上作響。頭髮貼在額頭,盤在後頸,插著勿忘草、素馨花、石榴花、黍穗或者矢車菊,有王冠樣子、花簇樣子、樹枝樣子。母親們裹著紅頭巾,顰蹙著臉,安安詳詳,待在她們的座位里。
查理的包克停在當中台階前面;聽差們露面了;侯爵迎上前,挎起醫生太太的胳膊,領她走進過廳。
第二天,日子長悠悠的。她在她的小花園散步,在幾條小徑上走來走去,站在花畦前、貼牆的果樹前、石膏神甫像前停一停。往日非常熟悉的這些東西,如今看在眼裡卻感到詫異。舞會似乎已經離她很遠!前天早晨和今天黃昏,中間到底出了什麼事,相隔如此遙遠?渥畢薩爾之行,在她的生活上,鑿了一個洞眼,如同山上那些大裂縫,一陣狂風暴雨,只一夜工夫,就成了這般模樣。她無可奈何,只得看開些,不過她的漂亮衣著,甚至她的緞鞋,——拼花地板滑溜的蠟磨黃了鞋底,她都虔心虔意放入五斗櫃。她的心也像它們一樣,和財富有過接觸之後,添了一些磨蹭不掉的東西。
晚飯用過,貴婦們上樓,回到房間,準備參加舞會。
「是啊!」
愛瑪重新梳妝,小心在意,仔細從事,好像一個女演員初次登台一樣。她照理髮師的建議理好頭髮,穿上搭在床上的細呢袍。查理嫌褲腰緊,說:
又走了四分之一古里,后斷了,他們只得停下來,用繩子接好。
他們聽見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聲音。她下樓時真想跑下去,總算克制住了。
大家望著他們。他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她低下頭,身子一動不動,他也一直是一個姿勢,身子有些類似一張弓,胳膊肘放圓,下巴向前。這個女人,會跳華爾茲!他們跳了許久,人人累了,他們還在跳。
夜宵有大量西班牙酒和萊茵葡萄酒,蝦糊湯和杏仁湯,特拉法爾加的布丁,還有各色冷肉,四邊凍子直在盤裡顫抖。用過夜宵之後,馬車開始一輛一輛走動。掀起一九九藏書角紗簾,你就看見車燈的亮光,星星點點,在黑夜裡消逝。長凳空了;有幾個賭徒,還沒有走;樂師拿手指尖放在舌頭上取涼;查理背靠一扇門,幾乎睡著了。
她問道:
他拿拾來的東西放進衣袋,抽打小馬。
晚飯是蔥湯和一塊酸模小牛肉。查理坐在愛瑪對面,一副快樂神氣,搓著手道:
查理這期間,煩勞一個聽差,駕好他的包克。車停在台階前面,包裹一件一件塞上車,包法利夫婦向侯爵夫婦辭過行,向道特出發了。
「瞎說,你吸煙嗎?」
他們開始慢,後來快了。他們旋轉,樣樣東西圍著他們旋轉,燈、木器、板壁和拼花地板,就像一個圓盤在軸上旋轉一樣。走過門邊,愛瑪的袍子,靠下飄了起來,蹭著對方的褲管;他們的腿,一來一去,輪流搗動;他朝下看她,她朝上看他;她覺得頭昏眼花,連忙停住。他們又跳起來,子爵轉得越發快了,一直把她帶到走廊盡頭,離開眾人;她氣喘吁吁,險些跌倒,有一時,頭倚著他的胸脯。隨後,他仍然轉下去,不過慢了一些,送她回到原來座位;她朝牆一靠,手蒙住眼睛。
舞場空氣窒悶;燈暗下來了。人朝彈子間走。有一個聽差,踩上椅子,砸破兩塊玻璃;包法利夫人聽見玻璃碎,回過頭去,望見花園裡有一些鄉下人,臉貼住窗玻璃,往裡張望。她不由得想起拜爾托。她又看見田莊、泥濘的池塘、蘋果樹下穿工人服的父親;她也看見自己,像往常一樣,在牛奶棚揭掉瓦盆里的乳皮。她過去的生活,雖然像在眼前一樣,可是在現時五光十色之下,也就完全消逝了,她幾乎不相信自己這樣生活過。她在舞廳;舞廳之外,朦朧一片,統統蓋在黑影底下。她當時左手握著一隻鍍銀介殼,正在吃裏面的櫻桃酒刨冰,眼睛半閉,勺子放在口中。
紳士彎下腰去,伸出胳膊,愛瑪就見少婦乘機往他的帽子里扔進一點白東西,疊成三角形。他撿起扇子,恭恭敬敬,獻給貴婦;她點點頭,謝了謝他,開始嗅她的花。
「你要把自己弄病了。」
「裡頭還有兩支雪茄,正好今天晚飯後用。」
過廳很高,大理石地,腳步響動和說話聲音,像在教堂一樣有回聲。正面筆直一座樓梯,左手一道走廊,對著花園,通到彈子間,人在門口,聽見象牙球碰來碰去的響聲。她穿過彈子間,走向客廳,看見幾個男人,圍住球台,面孔嚴肅,下巴貼著高領結,個個掛勳章,一臉微笑,不聲不響,推動他們的球杆。板壁發暗,掛著幾個鍍金大框,框邊靠下,黑字寫著他們的名姓,上面是:「約翰·安東·昂代維利耶·伊維本維爾,渥畢薩爾伯爵、弗雷奈伊男爵,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殉于古特拉司之役。」另一個寫著:「約翰·安東·亨利·昂代維利耶·渥畢薩爾,法蘭西海軍總司令、聖米迦勒騎士勳章獲得者,一六九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虎格-聖法之戰負傷,一六九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渥畢薩爾逝世。」再下去就辨認不清了,因為燈光聚在球台綠氈上,房間別的地方,陰影重重,燈光偶爾照到畫像,碰上油漆裂口,分成一道一道細線,把畫像變成棕色。所有這些金邊大黑方幅,東一塊,西一塊,露出畫上一些較亮的部分:一個蒼白的額頭、兩隻望人的眼睛、披在紅燕尾服有粉的肩頭的假髮,或者豐|滿的小腿上部的一隻吊襪帶扣子。https://read•99csw•com
愛瑪反問道:
酒席上座是一個老頭子,獨自坐在全體婦女中間,伏在他的滿盤菜上,飯巾挽在後背,彷彿一個小孩子,一面吃,一面嘴裏一滴一滴流湯汁。眼睛有紅絲。他戴的小假髮,用一條黑帶子系牢。他是侯爵的岳父拉維迪耶爾老公爵,孔福朗侯爵在沃德勒伊舉行獵會,他曾經一度得到阿圖瓦伯爵的寵幸,據說他在柯瓦尼之後與洛贊之前,做過王后瑪麗·安托瓦奈特的情人。他一輩子荒唐,聲名狼藉,不是決鬥、打賭,就是搶奪婦女,盪盡財產,害得全家人擔驚受怕。他期期艾艾,指著盤子問,椅后一個聽差,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告訴他菜的名目。愛瑪不由自主,時時刻刻,望著這耷拉著嘴唇的老頭子,像望著什麼不同凡響的莊嚴事物。他在宮裡待過,后妃床上睡過!
他們聽見娜絲塔西哭。他有點喜歡這可憐的女僕。從前鰥居無聊,她陪他消磨過許多黃昏。她是他的第一個病人、當地最早的熟人,他終於道:
女僕整理卧室時,他們來到廚房取暖。查理開始吸煙。他伸長嘴唇吸,不住吐痰,吐一口煙,閃開一回。她顯出鄙夷的樣子道:
天開始亮。她望莊園窗戶望了許久,試著猜測她這一夜注意的那些人睡在哪些房間。她巴不得知道他們的生平事迹,滲進去,打成一片。
「鞋底下的帶子要妨礙我跳舞的。」
早飯有許多人用,十分鐘了事;任何酒也沒有,醫生詫異了。飯後,昂代維利耶小姐撿了一些蛋糕屑,放進一隻小盤,帶給池塘的天鵝吃。大家散步,來到花塢,裏面有一些奇怪的植物,毛茸茸的,一層層壘在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樣,上面懸著一些花盆,彷彿蛇窟的蛇太多了,滴里耷拉,垂下幾條綠油油的長枝子,盤在一起。花塢過去,就是橘林,密密層層,直到莊園的附屬建築。侯爵要少婦開心,帶她去看馬廄。馬槽是籃子形狀,上空掛了一些瓷牌,用黑字寫著馬的名字。每一匹馬,見人走過,打舌頭響,就在櫪間騷動起來。馬具間的地板如同客廳里拼花地板一樣耀眼。當中兩根柱子,可以旋轉,上面掛著鞍轡,沿牆是一長排馬銜、馬鞭、馬鐙和馬勒。九_九_藏_書
他從背後,在一邊一支蠟燭的鏡子里看她。她的黑眼睛似乎更黑了。靠耳朵那邊,頭髮有一點蓬起來,放出一道藍光;髮髻插了一朵玫瑰,小枝子搖來搖去,花跟著晃蕩,葉尖上有幾滴人造露水。她穿一件淡鬱金香袍,上面點綴三簇有綠葉相襯的小玫瑰花。查理過去吻她的肩膀。她說:
七點鐘入席。男賓較多,坐在過廳的第一桌;女賓坐在飯廳的第二桌,有侯爵夫婦相陪。
「先生,我的扇子掉在這張沙發後頭,能不能勞駕拾起來!」
四組舞已經開始。人們紛至沓來,向前擁擠。她坐在門邊一條長凳上。
邀愛瑪跳舞的男子,用指尖摟著她;她過去站好,等候音樂開始:這期間她有一點心跳。不過她很快就鎮定下來,隨著樂隊的節奏,左右搖曳,腳向前滑,頸項微微擺動。有時候,別的樂器停止,只有小提琴演奏,她聽到妙處,嘴唇露出微笑;隔壁傳來金路易倒在桌毯上的叮噹聲;隨後,樂器又全響了,銅號吹出嘹亮的聲音。腳再合上拍子,裙子飄開,蹭了過去,手時而握在一起,時而分開,眼睛原來在你面前低下去,現在又仰起來,望你的眼睛。
查理住了口,走來走去,等愛瑪穿衣服。
侯爵府邸是近代建築,義大利風格,兩翼前伸,三座台階,連著一片大草坪,有幾隻母牛在吃草,一叢一叢大樹,距離相等,分列兩旁,同時一簇一簇灌木、杜鵑花、紫丁香和雪球花,大小不等,沿著曲曲折折的沙礫小道,密密匝匝,朝外拱出它們的枝葉。橋下流過一條小河;人隔著霧,隱約望見零零落落幾所茅廬散布在草地上;兩座山岡,坡度不大,樹木蓊鬱,環繞草地;再往裡去,綠陰翳翳,車房和馬廄,平列兩線:它們是拆毀的舊庄園的殘餘部分。
客人們又閑談了一陣,說過再會,或者不如說是早安,這才走開睡覺。
侯爵推開客廳門;一位貴婦(侯爵夫人本人)站起來迎接愛瑪,請她靠近自己,坐在雙人沙發上,和她親親熱熱談話,如同舊相識一般。她是九九藏書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肩膀很好看,鷹嘴鼻子,聲音拖長,栗色頭髮,當天夜晚,頭上蒙了一條素花邊肩巾,三角樣式,垂在後背。一個金黃色頭髮女孩子,坐在旁邊一張高背椅上;有幾位紳士,翻領綴一朵小花,圍著壁爐,和貴婦們閑談。
他們上到狄布爾鎮高坡,眼前忽然來了幾個騎馬的人,噙著雪茄笑。愛瑪自以為認出了裏面有子爵;她扭回頭看,僅僅望見天邊人頭或高或低,依照賓士快慢,起伏無定而已。
她睜開眼睛,就見客廳當中,有一位貴婦,坐在一張小凳上,三個跳華爾茲的男子跪在面前。她挑選子爵,小提琴又響起來了。
於是對舞會的回憶,成了愛瑪的重要生活內容。每逢星期三,她醒過來,就問自己道:「啊!一星期以前……兩星期以前……三星期以前,我在那邊!」然而在她的記憶之中,面貌漸漸混淆;她忘卻了四組舞的曲調;她不再能真切地想起僕從的號衣和房間。若干細節淡忘了,可是心頭留下了悵惘。
「有時候,也看機會。」
香檳酒冰鎮過,愛瑪經不起嘴裏那麼涼,渾身上下打顫。她從來沒有見過石榴,也沒有吃過菠蘿蜜。就連砂糖,她也覺得比別處的砂糖更白更細。
「你當真打發她走?」
包法利夫人注意到,有幾位貴婦,沒有拿自己的手套放進她們的玻璃盞。
查理扶著樓梯,累得腿也站不直了,一步一拖。一連五小時,他站在牌桌前面,看人鬥牌,自己一竅不通。所以臨到他脫靴子,如釋重負,舒了一口長氣。
他們回到家,發現晚飯還沒有燒好。太太發脾氣了,娜絲塔西頂嘴。愛瑪說:
「滾!豈有此理,你給我走。」
「回到家裡,開心多了!」
愛瑪一進去,就感到四周一股熱氣,兼有花香、肉香、口蘑味道和漂亮桌布氣味的熱氣。燭焰映在銀罩上,比原來顯得長了;雕花的水晶,蒙了一層水汽,反射出微弱的光線;桌上一叢一叢花,排成一條直線;飯巾擺在寬邊盤子里,疊成主教帽樣式,每個折縫放著小小一塊橢圓麵包。龍蝦的紅爪伸出盤子;大水果一層又一層,壓著敞口筐子的青苔;鵪鶉熱氣騰騰,還帶著羽毛。司膳是絲|襪、短褲、白領結、鑲花邊襯衫,嚴肅如同法官,在賓客肩膀空間,端上切好的菜,一勺子就把你選的那塊東西送到面前。帶銅條的大瓷爐上,有一座女雕像,衣服寬寬適適的,從下巴裹起,一動不動,望著滿屋的人。
但是她直打寒噤。她脫去衣服,縮進被窩,躺在睡熟了的查理一旁。
查理最後查看一眼馬具,發現馬腿之間,地上有什麼東西;他撿起一隻雪茄匣,綠綢鑲邊,當中家徽,好像大戶人家馬車的車門一樣。他說:
「是啊。誰攔我不成?」
旁邊一位貴婦,掉了扇子,正好過來一位舞客。貴婦道:
「走開!當心弄皺我的衣裳。」
「跳舞?」
她添上一句話道:
read.99csw.com再說,這更合醫生身份。」
「你發痴啦!人家會笑話你的,你待著吧。」
愛瑪默不作聲,望著車輪滾動。查理坐在長凳外沿,伸開兩隻胳膊趕車。馬小,車轅太寬,馬在當中,放開蹄子跑,韁繩軟搭搭的,浸在汗水裡,直打屁股。盒子捆在包克後頭,不時撞著車廂,咕咚咕咚響。
她答道:
他們的燕尾服,縫工分外考究,料子也特別柔軟;頭髮一圈一圈壓在太陽穴,亮光光的,抹了更好的生髮油。膚色是闊人膚色,白白的,其所以能這樣白而又白,顯然是飲食講究、善於攝生的結果,而瓷器的青白、錦緞的閃光、上等木器的油漆,越發襯白了膚色。領結低低的,頸項旋轉自如;領子朝下翻,絡腮鬍鬚長長的,搭在上頭;他們揩嘴唇的手絹,有一股香氣逸出,上面綉著姓名的第一個字母,繡得大大的。開始走向老境的人,模樣透著年輕,而年輕人的臉顯著老成。情慾天天得到滿足,所以他們的視線,有一種漠然和恬適的神情。他們舉止雖然溫文爾雅,卻隱隱透出一種特殊的粗暴氣息,藉此控制那些易於駕馭的事物。他們玩純種馬,追逐浪盪|女人,以顯示力量來滿足虛榮心。
有些男子(約十四五位),二十五歲到四十歲不等,散見在舞客中,或者在門口閑談,其年齡、衣著和面貌縱然各異,由於家世相近,一眼望去,就顯出了與大家的不同。
他放下雪茄,跑到水龍頭跟前,喝了一口冷水。愛瑪抓起雪茄匣,順手丟進碗櫥里。
黑漆漆的夜晚,細雨蒙蒙。她吸著濕潤的空氣,風吹涼她的眼皮。跳舞的音樂還在她的耳邊鳴響。她儘力掙扎不睡,延長這種豪華生活的境界,因為沒有多久,她就非放棄不可。
離愛瑪三步遠,有一位紳士,穿藍燕尾服,和一位戴珍珠花釧、面色蒼白的年輕婦女,閑談義大利。他們稱讚聖彼得教堂柱子的粗大、熱那亞的玫瑰、月光下的圓形劇場,也稱讚蒂沃里、維蘇威、斯塔比亞海堡和卡辛。愛瑪另一隻耳朵聽來的話,有許多字句她聽不懂。大家圍著一個年輕男子:他上星期賽馬,贏了阿拉貝爾小姐和羅慕路,在英吉利跳一道溝,賺了兩千路易。一個人嘆息他的賽馬長膘了,另一個人抱怨印錯了他的馬的名字。
有一位跳華爾茲的,背心敞得開開的,就像照胸脯裁成的一樣,大家順口稱他「子爵」,邀包法利夫人跳過一次舞,現在又來邀她,答應教她,還說她會跳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