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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九

第一部

冬季嚴寒,每天早晨,玻璃窗凝一層霜,射過來的日光,灰灰的,像是從毛玻璃透過來的一樣,有時候,整天不見變化。一到下午四點鐘,就得掌燈。
「世上會有這種人!會有這種人!」
她有許多別出心裁的地方使他入迷:她有時候花樣翻新,給蠟燭剪些紙托盤,給她的袍子換一道壓邊,或者給簡單的菜肴取一個動聽的名字,女僕燒壞了,可是查理歡歡喜喜,一掃而光。她在魯昂看見有些太太,錶鏈來一串小玩意兒;她買了一串小玩意兒。她要壁爐上擺一對碧琉璃大花瓶,過了一陣,她又要一個象牙針盒和一枚鍍銀頂針。查理越不懂這些考究物品,越覺得可愛。它們增加他的官能的愉快和家室的安樂,彷彿金沙,一路灑遍他的生命小徑。
春天又來了,梨樹開花,暖洋洋的天氣使她呼吸有些困難。
於是她在想象中,跟了他們上坡下嶺,穿村越庄,星光熹微,順著大路跋涉。走過一段似近又遠的道路,總有一個地點,模模糊糊,打斷她的夢想。
星期日,晚禱鐘聲響了,她多愁悶!她獃獃瞪瞪,細聽鐘聲一下一下在響。日光黯淡,貓在屋頂聳起了背,慢條斯理地走動。風在大路揚起一陣一陣塵土。有時候,遠遠傳來一聲犬吠;單調的鐘聲,按著均勻的拍子,響個不停,在田野里消散了。
最讓她受不了的是用飯的時間:樓下這間小廳房,壁爐冒煙,門吱嘎響,牆上滲水,石板地潮濕。她覺得人生的辛酸統統盛在她的盤子里,聞到肉味,她從靈魂深處泛起一陣噁心。查理吃飯吃得慢;她不是嘎巴一聲咬榛子,就是支起胳膊肘,用刀尖在油布上划小道道。
她不彈鋼琴了。彈它做什麼?有誰聽啊?她沒有機會穿短袖絲絨袍,到音樂會彈一架艾拉鋼琴,十指靈活,打象牙鍵,聽見眾口嘖嘖,如同一陣微風,在身邊蕩來蕩去。既然如此,犯不上破費精力去學。畫冊和刺繡,她丟在衣櫥不管。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縫紉惹她生氣。她自言自語道:
她臉色蒼白,心跳也不正常。查理要她服纈草湯洗樟腦澡,種種努力,似乎只是使她格外有氣罷了。
失望之下,百無聊賴,她的心又空虛起來,於是類似的日子,一個連一個,重新開始。
於是閑來無事,她拿火鉗燒得紅紅的,或者看下雨。
有時候,愛瑪拿他的編結汗衫的紅邊掖到背心底下,幫他打好領結,或者手套舊了,他還想戴,她給扔開了;她這樣做,並非像他想的,為了他,而是為了她自己,由於過分想著自己,由於嫌煩。有時候,她也同他談談她讀過的東西,諸如一節小說、一出新戲,或者副頁上刊登的上流社會逸聞;因為話說回來,查理到底是一個人,總有耳朵聽,總有嘴唯唯諾諾。她對她的獵犬不就無話不講!即使是對鐘擺和壁爐的木柴,她也一樣會講的。
再說,她越看他,越覺得有氣。年紀一大,他舉動也粗俗不文了:用果點的時候,他切空瓶的塞子;吃過東西,他拿舌頭舔牙;喝起湯來read•99csw•com,他咽一口,咕嚕一聲;而且他開始發福,眼睛本來就小,臉蛋胖虛虛的,像拿眼睛朝太陽穴擠。
下午有時候,她到對面和驛夫們閑談,太太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
他終於想趕上潮流,訂了一份新刊物《醫林》,他收到過要出版的廣告,他用罷晚飯,讀上一頁兩頁,但是食物正在消化,加上房間熱,不出五分鐘,他就睡著了;於是他坐在那邊,一雙手托住下巴,頭髮披散下來,鬣毛一般,一直披散到燈座前頭。愛瑪一見他這般模樣,就聳肩膀。單說嫁丈夫吧,她怎麼連那樣一個人也嫁不到:勤奮寡言,夜晚埋頭著述,熬到六十歲上,風濕病的年齡來了,可是不合身的青燕尾服掛著一串勳章。她巴不得包法利這個姓——她現在姓這個姓——赫赫有名,在書店公開陳列,在報上經常出現,全法蘭西知道。可是查理沒有野心!伊弗托一個醫生,新近會診,簡直就在病人床前,當著病人家屬,多少給他難堪來的。查理夜晚講給愛瑪聽,她氣壞了,大罵這位同業。查理受了感動,掛著眼淚吻她。可是她羞死了,恨不得打他一頓。她走到過道,打開窗戶,吸新鮮空氣,好讓自己平下氣來。她咬住嘴唇,低聲道:
臨到三月,他們離開道特,包法利夫人這期間有了身孕。
隨後她又上樓,關了屋門,剔剔炭,火旺旺的,她渾身無力,覺得心中分外煩悶。她未嘗不想下樓和女用人談談話,不過體面攸關,也就只好作罷。
人們從教堂出來,女人穿著塗了蠟的木套鞋,男子穿著新工人服,小孩子光著頭,在他們前面蹦跳,一個一個,回到家裡。有五六個男子,總是這幾個人,在客店大門口玩瓶塞,一直玩到天黑。
夜晚,海魚販子駕著大車,走過她的窗戶底下,唱著牛至草歌,鐵軲轤轉出村莊,很快就聲音小了,她醒過來,聽了聽,自言自語道:
每逢晴天,她下樓來到花園。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一些銀線花邊,有些長線明晃晃的,從這一棵白菜掛到另一棵白菜。聽不見鳥聲,好像全在睡覺一樣,草蓋住沿牆的果樹,葡萄藤彷彿一條大蛇,有了病,盤在牆檐底下。走近了,就見爬著多足的鼠婦。雲杉底下,靠近籬笆,戴三角帽的堂長像掉了右腳,連石膏也凍脫了皮,臉上留下一些白癬,還在讀他的禱告書。
家務她如今聽其自然。四旬齋期間,婆婆來道特住了幾天,見她改了樣,很是詫異。說實話,她從前那樣經心在意,如今整天亂髮粗服,穿一雙灰布襪,點一根油燭。她一來就說,他們不是有錢人家,應該省吃儉用,還說什麼她很稱心,很快活,她非常喜歡道特和一些別的新調調,來堵老太太的口。而且愛瑪似乎沒有聽勸的意思,甚至有一回,老太太興之所至,信口說起主人應當監督用人信教,她惟一的回答就是怒目而視,連聲冷笑,老太太嚇得再也不說起這類話了。
每天在同一時間,小學校九*九*藏*書長戴一頂青緞小帽,推開他的護窗板;鄉間警察走過,工人服上佩著刀。黃昏和早晨,驛站的馬,穿街而過,三匹一起,到池塘飲水。一家酒館門鈴不時在響;理髮師的小銅臉盆,用作鋪子的招牌,起了風,就見在兩根鐵杆上,吱嘎亂響。一張舊時裝畫,給鋪子作裝潢,貼在窗玻璃上,還有一座黃頭髮女人半身蠟像。理髮師也直在自嗟自嘆,一籌莫展,前途黯淡,夢想在大城市開鋪子,比方說吧,魯昂就好,在碼頭上,靠近劇場;他整天走來走去,從鎮公所走到教堂,愁眉苦臉,等待顧客。包法利夫人仰起頭來,總見他待在那邊,彷彿一個值班哨兵,歪戴希臘小帽,穿著呢上身。
查理幾方面進行打聽,後來聽說,新堡區有一個殷實大鎮叫永鎮寺,醫生是一個波蘭難民,前一星期去了別處。他聽到這話,寫信給當地藥劑師,詢問人口數目、最近的同業的距離、前任每年進益等等;答覆滿意,愛瑪的健康如果還不見好的話,他決計開春遷徙。
待了四年,剛站穩腳跟,查理離開道特,並不合算。可是萬一勢在必行的話,也就顧不得了!他把她帶到魯昂,去看他的老師。她害的是一種精神病:應該換換空氣才是。
日復一日,如今彷彿不斷頭的線,真要這樣繼續下去,永遠一模一樣,數又數不清,什麼也帶不來!別人的生活,再平板,起碼也有機會碰到意外。哪怕是一個偶然事件也好,有時候就會變化無窮,環境有了改動。可是上帝有意同她為難!她就偏偏什麼事也碰不到。未來是一個過道,黑洞洞的,門在盡里關得嚴嚴的。
有一天,預備動身,她清理抽屜,有什麼東西扎了手指。原來是一根鐵絲,捆紮她的結婚的花用的。橘花已經在灰塵之中變黃了,銀滾條緞帶沿邊也綻了線。她拿花扔進火里。它燒起來,比乾草還快,隨後在灰燼里,彷彿一堆小紅樹,慢慢銷毀。她望著它燃燒。小紙果裂開,銅絲彎彎扭扭,金銀花帶熔化;紙花瓣燒硬了。好像一隻只黑蝴蝶,沿著壁爐,飄飄蕩蕩,最後,飛出煙筒去了。
查理風裡來,雨里去,騎著馬,四鄉奔波。他在田莊的飯桌上吃炒雞蛋;胳膊伸進潮濕的床鋪,給人放血,熱血濺到臉上;聽快死的人喘哮;檢查洗臉盆;撩起骯髒的被單。但是每天黃昏回家,他就看到一爐旺火、飯菜擺好、傢具舒服,還有一個衣著講究的秀媚女人,一股清香,也不知道這種氣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說不定是她的皮膚熏香了她的襯衫。
她穿一件敞口便服,披肩料子的翻領底下,露出一件打褶子的襯衫,有三粒金扣子。腰帶是一根墜著大流蘇的絛帶。石榴紅小拖鞋,一簇寬頻子披在腳面。她給自己買了一本吸墨紙、一匣信紙、一支筆管和一些信封,雖然她沒有一個人可以寫信;她拂拭乾凈她的擺設架,照照鏡子,拿起一本書,然後看著看著,想到別處,書掉在膝蓋上。她巴九九藏書望旅行,或者回到她的修道院。她希望死,又希望住到巴黎。
驛站小夥計,每天早晨來刷洗母馬,大木頭套鞋在過道穿出穿進,工人服有窟窿,光腳穿一雙布鞋。他就是她應當知足的短褲馬僮!他做完活,一天就不來了。查理回來,親自把馬牽到馬棚,卸下鞍子,戴上馬籠頭,女僕這期間抱來一捆草,使勁扔進槽頭。
然而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一直期待意外發生。她睜大一雙絕望的眼睛,觀看她的生活的寂寞,好像沉了船的水手,在霧蒙蒙的天邊,遙遙尋找白帆的蹤影。她不知道什麼地方有機會,哪一陣好風把機會吹到跟前,把她帶到什麼岸邊,是小船還是三層甲板大船,滿載憂慮還是滿載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醒過來,希望當天就會實現,細聽種種響聲,一骨碌跳下床,納悶怎麼還不見來,於是夕陽西下,永遠愁上加愁,她又把希望寄托在明天。
她從這時候起,喝醋要自己瘦,得了乾咳小毛病,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到了下午,有時候,廳堂窗戶外邊,出現一個男人腦殼,臉曬得焦黃,黑絡腮鬍鬚,微笑起來,又慢,又隨便,又柔和,露出一嘴白牙。華爾茲舞跟著開始了;風琴上面,有一個小小客廳,裡頭是手指般高的舞俑、裹著玫瑰紅包頭巾的婦女、穿著背心的蒂羅爾人、穿著青燕尾服的猴子、穿著短褲的紳士,在扶手椅、大沙發和茶几之間,轉來轉去,一道道金紙連接的鏡片,映出他們的舞姿。這人一面旋轉搖手,一面向左、向右、向窗戶張望。他不時朝界石吐一口又長又黏的老黃痰。樂器的硬皮帶掛久了肩膀,肩膀支不住,他拿膝蓋頂住樂器。一個葉形銅鉤吊起一幅玫瑰紅緞幕,匣子裡頭傳出嗚噥嗚噥的音樂,一時悲傷、徐緩,一時喜悅、急促,全是別處舞台上演奏的曲調、客廳歌唱的曲調、夜晚燭光下伴舞的曲調:這些社會回聲,就這樣一直傳到愛瑪耳邊。薩拉邦德舞曲,無盡無休,在她的腦內縈迴。她的思想隨著音符跳躍,飄忽無定,一個夢去,一個夢來,舊憂未消,新憂又起,好像印度舞姬,在地毯的花卉上舞來舞去一樣。那人摘下鴨舌帽,斂過了錢,拉下一幅舊藍呢,蒙好風琴,扛在後背,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開。她望著他走。
有些天,她像發高燒,說胡話一樣,絮叨不完;興奮過了,緊接著又像失去知覺一樣,不言不動。她要自己振奮起來,便拿起一瓶科隆香水,朝胳膊上灑。
所以在愛瑪看來,巴黎比海洋還大,到處金碧輝煌,閃閃發光。活動在這翻騰的海洋中的芸芸眾生,按景況的差異,分成不同的類別。愛瑪只注意到兩三種,便以為他們代表了全人類,再看不見其他人了。一種是外交家社會,他們在四面全是鏡子的客廳里,在鋪有金穗天鵝絨桌毯的橢圓桌周圍,人們穿著后擺長長的袍子,踩著閃亮的拼花地板,這裡有重大的秘密,有用微笑來掩飾的焦慮。其次是公爵夫人的社會,這兒的人面色蒼白,四點鐘起床:女人們,可憐的天使!裙子下擺都鑲著英吉利花邊;男人們,外表平平,懷才不遇,為追尋歡樂,讓馬跑死了也不在乎,夏天到巴登避暑,臨了四十歲左右,娶一位女繼承人拉倒。最後是餐館的包間:一群文人和女演員,五顏六色,過了半夜來吃夜宵,燭光輝映,縱聲狂笑。這些人揮霍如王侯,一腔沒有著落的野心和荒唐無稽的狂熱,傲然于天地之間、狂風暴雨之中,睥睨眾人,不可一世。至於人世的其他部分便不知去向了,沒有明確的位置,就像不存在一樣。而且離她越近的東西,她越迴避。身邊的一切,沉悶的田野也好,愚蠢的小市民也好,平庸的生活也好,依她看來,都是一種例外,一種她不走運、偶然遇見的特殊情況,然而離開現實,浩渺無邊,便是幸福和熱情的廣大地域。由於慾望強烈,她混淆了物質享受與精神愉悅、舉止高雅與感情細緻。難道愛情不像印度植物一樣,需要適宜的土地、特殊的氣候?所以月下的嘆息、長時間的擁抱、流在伸出來的手上的眼淚、肉體的種種不安和情意的種種纏綿,不但離不開終日悠閑的大莊園的陽台、鋪著厚實地毯和有活動簾的繡房、枝葉茂密的盆景、放在台上的寶榻,也離不開珠玉的晶瑩和號衣的飾帶。九九藏書
愛瑪找了一個十四歲小姑娘、面相善良的孤女,代替娜絲塔西(她哭得像開了河一樣,終於離開了道特)。她不許她戴軟布帽,教她用第三人稱回話,端一杯水要用盤子,進來以前要先敲門,又教她漿衣服、熨衣服、伺候她穿衣服,一心一意,要把她訓練成為她的貼身使女。新女僕怕被辭,服服帖帖,沒有半點怨言;太太經常留下鑰匙,不鎖菜櫥,全福每天晚晌偷一小包糖,做完禱告,一個人躺在床上吃。
將近二月梢,盧歐老爹紀念女婿醫好他的腿,親自送來一隻肥大的母火雞,在道特住了三天。查理料理病人,只有愛瑪陪他。他在卧室吸煙。朝火篦吐痰,說起莊稼、小牛、母牛、家禽和鄉行政委員會,左說右說,臨到他走,她把門一關,覺得鬆快,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再說,她看不起任何事、任何人的心情,也沒有意思隱瞞;有時候,故意表示見解特別,別人稱道的,她偏指摘,要不然就稱道惡行敗德:丈夫聽了吃驚得睜大一雙眼睛。
她訂了一份婦女刊物《花籃》,又訂了一份《沙龍精靈》。她一字不漏,讀完賽馬、晚會和初次公演的全部報道,關心女歌唱家的首演和店鋪的開張。她了解時裝新款式、上等裁縫的地址、森林和歌劇院的日程。她研究歐仁·蘇的小說中關於傢具的描繪;她讀巴爾扎克和喬治·桑的小說,尋找想象的愉快,滿足本人的渴望。甚至用飯,她也九*九*藏*書帶了書看,查理一邊吃飯,一邊同她談話,她卻只顧翻動書頁。她一讀書,總要想到子爵。她虛構了一些他和小說人物的關係。但是以他為中心的圓圈逐漸擴大,他的這種圓光也離開他的臉,到更遠的地方,照亮別的夢想。
她買了一張巴黎地圖,用手指指點點,遊覽紙上的京城。她走到大街,逗留在每個角落,在街與街之間表示房屋的白方塊前面。最後,她看累了,閉住眼睛,又見煤氣燈在暗處隨風搖曳,在劇院的柱廊前,一輛輛敞篷四輪馬車,嘩啦一聲把踏板放下。
她看了又看,開了又開,甚至還聞了聞襯裡的味道:一種雜有美女櫻與煙草的味道。是誰的?……子爵的。說不定是他的情婦用紅木繃子綉出來,作為紀念送他的。繃子是一件細巧物件,藏起來不給人看,繡的人滿腹心事,輕柔的發鬟搭在上面,一綉就好幾小時,愛情的氣息透過繡花底布上的針眼,每一針紮下去,不是紮下希望,便是紮下了回憶:這些交錯的絲線,只是同一緘默的熱情的延續。綉成了,有一天早晨,子爵帶走,放在寬爐台上,花瓶和彭巴杜爾式座鐘之間。他們這時候談些什麼?她在道特。他呀,如今在巴黎,在巴黎!巴黎是個什麼樣子?名氣多大!她為解悶,低聲重複這兩個字。它們像禮拜堂的鐘聲一樣在耳邊響,就連她的生髮油瓶商標,也成了巴黎的化身,灼爍耀眼。
這可厭的生活,真就永遠這樣下去?她有沒有跳出去的一日?其實,生活快樂的婦女,她哪一個比不上!她在渥畢薩爾,也曾見過幾個公爵夫人,腰身比她粗笨,舉止比她傖俗。她恨上帝不公道,頭頂住牆哭;她歆羡動亂的生涯、戴假面具的晚會、聞所未聞的歡娛、一切她沒有經歷然而應當經歷的瘋狂愛情。
「書我全念啦。」
因為她一直抱怨道特不好,查理心想,她生病一定是水土不服之故;他存了這種心思,當真想著換一個地方行醫了。
查理不在家,她常常走到碗櫥跟前,取出綠綢雪茄匣,她先前丟在疊好的飯巾一類東西當中。
一入七月,她就掐指計算,還有多少星期,才到十月,心想昂代維利耶侯爵,也許還會在渥畢薩爾舉行舞會。然而整個九月過去了,不見信息,也不見有人拜訪。
他身體好,氣色好,名譽也完全穩定了。鄉下人喜歡他。因為他不驕傲。他撫摸小孩子,從來不進酒店,而且他的人品得到大家信任。他的特長是治輕重傷風和胸腔內諸般炎症。查理怕治死他的病人,實際開出來的方子,只是一些止痛劑,偶爾來一副嘔吐劑,要不就是燙燙腳,或者放放血。他不畏懼外科,給人放血,好像給馬放血一樣,拔牙的手勁彷彿「鐵腕子」。
愛瑪越來越乖戾任性。她要了幾樣菜。菜來了,動也不動;今天光喝新鮮牛奶,明天就來幾杯淡茶。她常常賭氣不出門,隨後又嫌氣悶,打開窗戶,穿一件薄薄的袍子。萬一惡聲惡氣申斥了女用人,事後她不是送她禮物,就是打發她到鄰居家散心去。同樣,她有時把口袋的銀幣統統給了窮人,一個子兒不剩。雖然她並不心軟,也不那麼容易被別人感動,正如大多數農村出身的人,靈魂之中,一直保留著父親手上的膙子一樣。
「他們明天就到了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