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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

第二部

藥劑師道:
寡婦一聽這話,叫了起來:
女店家聳著她的胖肩膀,打斷他的話道:
藥劑師道:
「像他那種叫花子,別想嚇得了人!看吧!看吧!郝麥先生,金獅開一天,人來一天。我呀,有的是辦法!您看好了,總有一天早上,法蘭西咖啡館會關門大吉,窗板上貼封條的!……(她接下去,自言自語道)換掉我這張檯子,可是擱擱我洗的衣服,有多方便!趕上打獵,我好讓上頭睡六個客人!……伊韋爾這慢騰鬼怎麼還不來!」
「您等他回來給客人開飯?」
藥劑師聽他的皮鞋聲在廣場消失以後,就批評說,方才他的行為,很不禮貌。喝一杯酒,算得了什麼,居然拒絕,在藥劑師看來,是最要不得的一種虛偽。教士個個偷偷摸摸,大吃大喝,企圖再過那種什一稅的日子。
她回答道:
藥劑師一看就剩下他和女店家了,發話道:
直到一八三五年以前,人去永鎮,沒有好路可走;然而也就是在這期間,當地修了一條交通要道,連接阿柏鎮大路和亞眠大路,車夫有時候從魯昂送貨到弗朗德勒,也走這條要道。永鎮寺雖然有了新出路,照樣駐足不前。他們不改良土壤,只是死守牧場,不管收入壞到什麼地步。懶惰的村鎮,一成不變,看也不看平原一眼,繼續朝河那邊開拓,人從遠處望去,只見它伸展在岸上,像一個放牛郎在水邊睡午覺。
「堂長先生,有事要我做嗎?」
「您要不要吃點東西?喝一小盅黑醋栗酒、一杯葡萄酒?」
「別說了,郝麥先生!您不敬神!不信教!」
菜市場佔了永鎮廣場一半大小,其實也就是二十來根柱子撐起的一個瓦棚罷了。鎮公所是「按照巴黎一位建築師的圖樣」蓋起來的,好似一座希臘神廟,緊挨著藥房犄角,底層有三根愛奧尼亞圓柱,二樓有一條半圓穹隆長廊,橫楣畫了一隻高盧公雞,一隻爪子踩住憲章,一隻爪子舉起公道天平。
永鎮寺(從前有一座嘉布遣寺,所以才這樣稱呼,現在連遺址也看不見了)是一個離魯昂八古里遠的村鎮,在阿柏鎮大路和博韋大路之間,緊靠里厄河灌溉的一個盆地。小河在河口附近推動三座水磨,然後流入昂代爾河;水裡有些鱒魚,到了星期天,男孩子們就來釣魚玩。九九藏書
他住了口,目光炯炯,看周圍有沒有聽眾,因為藥劑師一時興起,忘乎所以,竟以為自己是在鄉行政委員會了。可是女店家已經心不在焉,伸長耳朵,聽遠處什麼東西滾動的聲音。她聽出是馬車響,還摻雜著鬆了的馬掌吧嗒吧嗒打地的聲音。燕子終於在門前停住了。
「他向來少言寡語。上星期,來了兩個布販,兩個年輕人挺有才氣,夜晚講了許多笑話,可把我笑死啦。好,他呀,坐在那邊,悶聲不響,活活兒一條死魚。」
教士十分客氣地謝絕了。他是來找他的雨傘的:他前一天把雨傘忘在艾訥蒙修道院了,所以來拜託勒弗朗索瓦太太,派人替他取回來,夜晚送到他的住處。晚禱的鐘聲在響,他回教堂去了。
「啊!一個場面大的商人、一個法學家、一個醫生、一個藥劑師,專心業務,人變古怪了,甚至於粗暴了,這我懂:歷史上盡有這種事例!不過,那是因為,起碼他們在想什麼事情。我,好比說吧,我寫標籤,在寫字檯上找鋼筆,有許多回,找來找去找不到,臨了發現夾在我的耳朵上頭!……」
這裡是諾曼底、庇卡底和法蘭西島交界處,一個三不管地區,語音沒有高低輕重,就像風景沒有特色一樣。新堡全區乾酪,數這地方做得最壞,另一方面,耕種費錢,因為土地充滿沙礫、石子,毫無黏性,要施大量肥料才成。
教堂在街的斜對面,離事務所有二十步遠近,把著廣場入口。公墓不大,環繞教堂,牆有大半個人高,裏面墓冢累累,舊墓石倒在地上,塊塊相連,倒像鋪的石板地,草長在夾縫,四四方方,綠茵成畦。查理十世在位的末年,教堂翻修一新,現在木頭屋頂高處,開始腐爛,上面塗的藍顏色,有些地方陷下去,成了黑顏色。門上方擱風琴的地方,變成人們聚會的樓台,有一道樓梯盤旋而上,木頭套鞋一踩,咯噔咯噔直響。
過了橋,就在山腳,辟了一條墊高的堰路,栽著小白楊樹,一直把你帶到村子的頭幾家。院子周圍有一道籬笆,當中是住宅,還有許多零星小屋、壓榨間、車棚、蒸餾間,在樹木底下散開,枝葉茂密,中間掛著梯子、杆子或者鐮刀。窗矮矮的,玻璃又厚又鼓,彷彿瓶底,當中有一個圓疙瘩。泥草房頂幾乎遮住窗戶的三分之一,好像皮帽拉到眼睛上面一樣。幾根烏黑的龍骨,扯斜穿過石灰牆,偶爾有一棵瘦小的梨樹,伸出牆頭;小雞站在底層的門檻上,啄著泡過蘋果酒的黑麵包屑,門口有活動小柵欄,防它們進屋裡去。再往前走,就見房屋密了,院子小了,籬笆不見了;窗戶底下有一捆羊齒草。綁在掃帚把的尖尖頭,搖來擺去。過了一家馬掌鋪,就是一家車廠,外頭擱著兩三輛新車,堵住了路。再過去,有一個柵欄門,望進去是一塊圓草坪,點綴著一個小愛神,手指放在嘴上;再往裡去,就是一所白房子,台階兩頭一邊一個銅瓶,門上釘著一塊亮晶晶的事務所小牌:這是公證人的住宅,當地數它漂亮。read.99csw.com
「沒有什麼大不了,您買一張新的就是了。」
「說上兩句客氣話,不見得就爛掉他的舌頭!」
這是一隻黃箱子,夾在兩個大軲轤當中,軲轤有車篷那樣高,旅客看不見路,肩膀還要吃土。窗戶窄小,車門一關,玻璃就在框子中間震動,上頭灰尖已經夠厚的了,還左一塊,右一塊,沾了好些泥點,即使傾盆大雨,一時也沖洗不掉。車套了三匹馬,一匹打頭,每逢下坡,車一顛簸,箱子底就碰了地。
一個男人穿綠皮拖鞋,有幾顆細麻子,戴一頂金墜小絨帽,背向壁爐烤火。他一臉洋洋自得的表情,神態就像掛在他頭上的柳條籠里的金翅雀那樣安詳,這人就是藥劑師。
「等他回來?畢耐先生就不答應!六點鐘一敲,您看吧,他准進來,世上像他那樣刻板的人,沒有第二個。用飯也總要在小間用!死也別想他換換地方!又愛挑剔!又講究喝好蘋果酒!一點也不像賴昂先生:人家呀,有時候,七點鐘來,連七點半鍾的時候也有;有什麼吃什麼,看也不看一眼。年輕人真好! 從來說話斯斯文文的。」
女店家一面問,一面走向壁爐,去拿一支銅蠟燭台。銅蠟燭台和蠟燭並排擺在一起。
自從下文說起的事故發生以來,事實上,永鎮就沒有什麼改變。馬口鐵三色旗,在教堂鐘樓頂端,旋轉如故;布莊兩幅印花布幌子,依然迎風招展;藥房的胎兒,彷彿一捆一捆白火絨,泡在渾濁的火酒裏面,日漸腐爛;還有客店大門上頭的老金獅子,風吹雨打,顏色褪掉,活像長毛犬,向過往行人露出它的鬈鬈毛。
藥劑師還口道:
「再買一張檯子!」
此外,永鎮也就沒有什麼可看的了。街道(惟一的一條街)有子彈射程那樣長,兩邊幾家店鋪,在大路拐彎地方,收了形跡。出了街,往左轉,沿聖約翰嶺山腳走,很快就到了公墓。
「本事!他!本事?」
「妙啊!那麼,打發你們的姑娘找有這般體格的小夥子懺悔去!我呀,我要是政府的話,我要教士一個月抽一次血。是啊,勒弗朗索瓦太太,為了治安和風俗,每一個月,好好兒抽他們一回血!」
「我信教,信我自己的教,別看他們裝腔作勢,像煞有介事,我比他們哪一個都有信仰!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奉上天,相信有一個造物主,隨他是什麼,我不在乎。他要我們活在人世,盡我們的公民責任、家長責任;但是我用不著走進教室,吻銀盤子,拿錢養肥一群小丑:他們吃得比我們好!人在樹林,在田地,甚至像古人一樣,望著蒼天,一樣可以敬仰上帝。我的上帝、我所敬禮的上帝,就是蘇格拉底的上帝、富蘭克林的上帝、伏爾泰和貝朗瑞的上帝!我擁護《薩瓦教務協理的信仰宣言》和八九年的不朽原則!所以我不承認什麼糟老頭子上帝,拄了拐杖,在他的花圃散步,讓他的朋友住在鯨魚肚子里,喊叫一聲死去,三天之後再活過來。這些事本身就荒唐,還不說根本違反全部物理學原理;這順便也就為我們證明:教士一向愚昧無知,厚顏無恥,還硬要世人和他們一樣。」九_九_藏_書
「是呀,沒有想象,沒有才情,一點應酬都不講!」
他朝小間走去;但是先得請出三位磨房老闆。他坐在爐火旁邊,默不作聲,等人給他擺好刀叉,然後像平日一樣,關了門,摘掉便帽。
「可是人家說他有本事啊。」
女店家駁他道:
他穿一件藍大衣,筆直下垂,裹住他的瘦身子,皮便帽的護耳,在頂門用小繩拴牢,帽檐朝上翻,底下露出光禿禿的額頭,過去戴久了戰盔,壓出印子。他穿一件青呢背心、一條灰褲,戴著硬領,一年四季,穿一雙賊亮靴子,偏巧腳拇趾蹺,腳面一邊高起一塊。小眼睛,鷹嘴鼻,金黃絡腮鬍鬚,一根不亂,齊下巴兜住他少光無色的長臉,活像花圃的邊。他玩一手好牌,寫一手好字,是一個打獵的好手,家裡有一台旋床,閑來無事,他就旋餐巾環,懷著藝術家的愛心、資產者的私心,攢滿了一屋。
女店家氣紅了臉。藥劑師說下去:
不過最引人注意的,卻是金獅客店對面郝麥先生的藥房!特別是夜晚,甘該燈點起來,裝潢鋪面的紅、綠藥瓶,朝地面投出兩道彩色熠熠的亮光,便見影影綽綽,隔著亮光,如同隔著孟加拉煙火一樣,出現了藥劑師伏几而坐的影子。他的住宅,由上到下,貼滿招貼,有的是行書字體,有的是圓環字體,有的是鉛印字體,寫道:「維希水、塞茲水、巴賴吉水、清血汁、拉斯帕依藥水、阿拉伯健身粉、達塞藥糖、勒尼奧藥膏、繃帶、蒸餾器、衛生巧克力」等等,不一而足。招牌像鋪面一樣長短,金字寫著:郝麥藥劑師。幾架大天平,釘死在櫃檯上,天平後頭鋪子盡里,一扇玻璃門上,在一半高地方,黑底金字,「郝麥」這個名字又出現一次,同時橫楣上,還寫了實驗室三個字。九*九*藏*書
藥劑師問道:
勒弗朗索瓦太太走到門口,看看燕子到了沒有。她嚇一跳。一個穿一身黑的男子,突然走進廚房。黃昏一絲餘光,照出他有一張赤紅的臉和運動家的體格。
人們在布瓦西耶離開大路,順著平地,走到狼嶺高頭,就望見了盆地。河在中間流過,盆地一分為二,成了兩塊面貌不同的土地:左岸全是牧場,右岸全是農田。丘陵綿綿,草原迤邐蔓延,從山腳繞到後山,接上布賴地區的牧場,同時平原在東邊,一點一點高上去,向外擴展,金黃麥畦,一望無際。水在草邊流過,彷彿一條白線,分開草地的顏色和田壠的顏色,整個田野看上去,就像一襲鋪開的大斗篷,綠絨領子上鑲了一道銀邊。
「賴斯地布杜瓦,你吃死人呢!」
於是他往下講道:
「阿爾泰蜜絲!撅些細枝子,給水瓶裝水,送燒酒去,快呀!您等的客人,我單知道上什麼果點,也就好了!老天爺!幫搬家的那伙人,又在彈子房鬧開了!他們的大車停在大門底下!燕子來了,興許把它撞壞了!喊伊玻立特,把車擱好!……說說看,郝麥先生,打早上起,他們打了約摸有十五盤球,喝了八壇蘋果酒!……他們要杵壞我的檯球氈子的!」
她拿著撇沫的勺子,邊講,邊遠遠望他們。郝麥先生回答道:
他換了一種比較平靜的語氣,接下去道:
女店家幫她的堂長說話:
「在他那一行,也許是吧。」
永鎮有些市民,也到了廣場,同時說話,七嘴八舌,問消息,要解釋,找雞鴨筐子,鬧得伊韋爾不知道回答誰好。原因是他替本地人進城辦貨,到鋪子買東西,給鞋匠帶回幾捆皮,給馬掌匠帶回一堆廢鐵,給店東家帶回一桶鯡魚,從女帽店帶回幾頂帽子,從理髮店帶回一些假髮;他一路回來,一包一包分好,沿著各家的院牆扔進去,站在車座上,扯嗓子嚷嚷,馬也不管了,由它們走去。
他聽了這句話,覺得陰風慘慘,尋思之下,有一時期也就住了手,可是他今天照舊種他的塊根,還硬說是野生的。
六點鐘響了。畢耐進來。
包法利夫婦要來永鎮的那天黃昏,女店家勒弗朗索瓦寡婦,正忙得不可開交,一面燒菜,一面直冒大汗。原來明天是鎮上趕集的日子,必須先把肉切好,雞開好膛,湯和咖啡煮好。另外,還要做出包飯人的飯、醫生夫婦和他們女用人的飯。彈子房傳出一片震耳的笑聲;小間有三位磨房老闆,喊人給他們拿燒酒去;劈柴在燃,焦炭在響,有人在案板上剁菠菜;廚房長桌上,盤子摞得高高的,和整塊生羊肉夾雜九*九*藏*書在一起,案板一動,盤子就晃蕩。偏院家禽咯咯叫喚,女用人在後頭追趕,要宰它們。
陽光透過勻凈的玻璃窗,迤斜照亮順牆排列的板凳;有的板凳放上一張草墊,釘牢了,底下寫著幾個大字:「某先生之凳」。再往裡去,在大廳狹窄的地方,有一個懺悔間,和一座小小的聖母像相對。聖母穿一件緞袍,頭上蒙一幅銀星點點的面網,朱紅顏色臉蛋,活像夏威夷群島的一尊神像;最後,靠里有一幀複製的《神聖家庭》,寫明「內政部部長贈」,掛在聖壇上四支蠟燭當中,視野也就到此為止。唱經堂是樅木做的,一直沒有上過油漆。
郝麥回答道:
「憑您怎麼說,像您這樣的男人,他在膝蓋上,可以一撅四個。去年,他幫我們收麥秸,真結實啦,一趟扛六捆!」
路上發生意外,車回來遲了:包法利夫人的獵犬,在田地迷失了。大家足喊了一刻鐘。伊韋爾甚至倒回了半古里路,時刻以為瞥見了,偏又不是;但是沒有時間再找,非趕路不可。愛瑪又是哭,又是生氣,直抱怨查理不好。布商勒樂先生,湊巧同車,試著安慰她,舉了許多例子:狗丟了,經過多年,又找到主人。他聽人講起一條狗,從君士坦丁堡回到巴黎。還有一條狗,照直走了五十古里路,泅過四條河。他的父親有一條長毛狗,不見了十二年,有一天黃昏,他到城裡用飯,狗在街頭冷不防跳上他的後背。
走到天邊盡頭,就有阿格伊森林的橡樹和聖約翰嶺的巉岩,擋住去路。山坡自上而下,顯出一些或寬或窄、又長又紅的條紋,全是雨水沖洗的痕迹;許多含有鐵質的泉水,四處流淌,流成那些紅磚顏色,一道細線又一道細線,襯著山的灰底子,分外觸目。
「這就因為呀,您明白,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和一個當過重騎兵的稅務員,大有區別。」
「他那張檯子,隨您怎麼說,比您這張玲瓏多了。好比說吧,人家就想得出來,幫波蘭人募捐或者幫里昂遭水災的人募捐……」
「勒弗朗索瓦太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早就對您說過了,您這是自己害自己!大大地害了自己!再說,打彈子的人,如今講究口袋窄,杆子重。人家不照老法子打啦,全變啦!必須跟著世道走!看看泰里耶,寧可……」
女店家喊著:
有一時期,霍亂流行,教堂擴大墳地,推倒一堵牆,在旁邊買了三畝地;可是這塊新開拓出來的地區,難得有人用,墓冢照常朝大門那邊擠。看守又管掘墳,又當教堂管事(這樣就從教區死人身上得到兩筆收益),利用空地,種了一些馬鈴薯。不過他的田地本來就小,加之年復一年的收縮,所以他遇到傳染病盛行的季節,便左右為難,不知道死人多了應當開心,還是墳墓多了應當難過才是。堂長先生終於有一天發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