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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第二部

他回答道:
「德國音樂;引人入夢的音樂。」
賴昂一面說話,一面心不在焉,拿腳踩著包法利夫人坐的椅子的橫檔。她系一條藍緞小領帶,兜緊圓褶細麻布領,像花領箍那樣硬挺;頭上下一動,她的小半個臉,也就跟著優雅地在領口出出進進。查理和藥劑師閑聊中間,他們就這樣靠近了,泛泛而談,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但是總回到一個引起共鳴的中心。巴黎戲劇,小說的標題,新式四組舞,她住過的道特,他們現在待的永鎮,以及他們沒有見識過的社會,天上地下,無所不談,一直談到晚飯用罷,這才住口。
愛瑪道:
她睜大她的黑眼睛,看著他道:
「要能這樣的話。」
「您看過義大利歌劇嗎?」
「其實,在我們這地方行醫,並不怎麼辛苦;因為道路平坦,馬車來往無阻,而且一般說來,農民生活富裕,酬金相當豐厚。就病而論,除去腸炎、氣管炎、膽汁過多等等常見病例之外,我們也就是收穫期間,偶爾害害瘧疾,不過大體說來,情形並不嚴重,也沒有特殊值得注意的地方,頂多愛生瘰癧罷了,這不用說,是我們鄉下人居住不合衛生條件的緣故。啊!包法利先生,到時您就知道,種種偏見,需要排除;頑固的舊習慣,天天和您的一切科學努力衝突:因為他們寧可求救於九日祈禱、聖骨、教堂堂長,也不按照常情,來看醫生或者藥劑師。不過說實話,氣候不壞,本鄉就有幾個九十歲的人。寒暑表(我觀察過),冬季降到攝氏表四度,大夏天高到二十五度,頂多三十度,合成列氏表,最大限度也就是二十四度,或者華氏表(英國演算法)五十四度,不會再高啦!——而且實際上,我們一方面有阿格伊森林,擋住北風,另一方面,又有聖約翰嶺,擋住西風;不過河水蒸發,變成水汽,草原又有許多牲畜存在,你們知道,牲畜呼出大量阿莫尼亞,就是說,呼出氮氣、氫氣和氧氣(不對,只有氮氣和氫氣),其所以熱,就因為吸收了土地的腐爛植物,混合了所有這些不同種類的發散出來的東西,好比說,綁成一捆東西,遇到空氣有電的時候,自動同電化合,時間久了,就像在熱帶一樣,產生出妨害衛生的瘴氣——這種熱,我說,在來的那邊,或者不如說是可能來的那邊,就是說,南方,經東南風一吹,也就好受了;風過塞納河,已經涼爽了,有時候冷不防自天而降,就像俄羅斯小風一樣。」九九藏書
愛瑪答道:
愛瑪頭一個下車,全福、勒樂先生還有一個奶媽,跟著也下了車;天一黑,查理就在他的角落睡著了,臨到下車,不得不喊醒他。
「可是讀久了也起膩。如今我就愛一氣呵成、驚心動魄的故事。我就恨人物庸俗、感情平緩,和日常見到的一樣。」
郝麥上前,介紹自己,向夫人表示他的熱忱,向先生表示他的敬意,說他能稍盡綿薄,不勝榮幸。接著就悾悾款款,說他擅作主張,陪他們一道用飯,再說,他的太太又不在家。
賴昂道:
藥劑師道:
「包法利夫人,別相信他,他說這話,完全由於謙虛。——怎麼,好朋友!那一天,您在您房間唱《守護天使》,實在好聽。我在實驗室就聽見了。您像一位演員,說收就收。」九-九-藏-書
愛瑪接下去道:
他說:
包法利夫人繼續向年輕人道:
他添上一句話道:
賴昂轉向包法利夫人,接茬道:
她問道:
「您喜歡什麼音樂?」
「的確也是。這些作品既然不感動人,依我看來,就離開了藝術的真正目的。人生每多失望,能把思想寄托在高貴的性格、純潔的感情和幸福的境界上,也就大可自|慰了。就我來說,住在這偏僻地方,遠離社會,讀書成了我惟一的消遣;因為永鎮是什麼也拿不出來的!」
「對!對!」
上咖啡的時候,全福去新宅布置寢室。客人們沒有多久,也就離席了。勒弗朗索瓦太太在將熄的爐火旁睡著了。馬夫提了一盞燈,守在一旁,送包法利夫婦去他們的新居,紅頭髮沾著碎麥秸,左腿瘸著。大家等他另一隻手拿好堂長先生的雨傘,就出發了。
「山景也一樣。我有一位表兄,去年在瑞士旅行,對我講,湖泊的詩意、瀑布的瑰麗、冰河的壯觀,非常人所能想象。松樹高大無比,挺立湍流當中;茅屋草舍,懸于峭壁之上;在你腳下千尺之處,雲霧微開,溪谷全部在望。這些景象一定令人感動、令人神往、使人想到祈禱!所以那位出名的音樂家,為了激發想象,經常對著驚心動魄的景色彈琴,現在看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繼續道:
她說:
「什麼也不想,時間就過去了。靜靜坐著,就在恍惚看見的地方漫遊,你的思想和小說打成一片,不是玩味細節,就是探索奇遇的曲折起伏。思想化入人物,就像是你的心在他們的服裝裏面跳動一樣。」
全鎮入睡。菜場的柱子投下長長的影子。像在夏天夜晚一樣,地全是https://read•99csw.com灰的。
賴昂說下去:
不過醫生住宅離客店只有五十步遠,大家差不多緊跟著就互道晚安分手了。
藥劑師聽見這末幾句話,就說:
「還用說,和道特一樣;所以我從前總去一家書店租書看。」
「內人對這不感興趣,人家勸她活動活動,可是她就愛待在房間里看書。」
「我有一架書,都是最好的作家寫的:伏爾泰啦,盧梭啦,德利爾啦,瓦爾特·司各特啦,《回聲報副刊》啦等等,而且我收到各種不同期刊,其中《魯昂烽火》,天天送來,因為我是比西、福爾吉、新堡、永鎮和附近一帶的通訊員,所以只要夫人賞臉,我沒有不樂意借的。」
大家走進大廳,郝麥怕傷風,請大家允許他戴他的希臘小帽,然後轉向旁邊的包法利夫人:
一個金黃頭髮青年,在壁爐另一邊,不言不語地望她。
「您要是也像我,老得騎著馬來來去去……」
「我以為世上就數落日好看了,尤其是海邊。」
「老待在一個地方,簡直把人膩死!」
愛瑪一進門廳,就覺得冰冷的石灰,像濕布一樣,落在她的肩頭。牆是新刷的,木頭梯子嘎吱直響。窗戶沒有掛窗帘,一道淡淡的白光射進二樓房間。她影影綽綽,望見樹梢,再往遠去,還望見一半沒在霧裡的草原,月光皎潔,霧順著河道冒氣。房間裏面,橫七豎八,隨地放著五斗櫃的抽屜、瓶子、帳桿、鍍金小棒,椅子上擱著褥墊,地板上擱著臉盆,——搬傢具的兩個男人,漫不九九藏書經心,信手扔了一地。
包法利夫人回答道:
這是第四次,她睡在一個陌生地方,第一次是她進修道院的那一天;第二次是她到道特的那一天;第三次是她去渥畢薩爾的那一天;如今是第四次。每次都像在她生命中間開始一個新局面。她不相信事物在不同地方,老是一個面目——活過的一部分既然壞,沒有活過的一部分,當然會好多了。
查理道:
他們的晚飯用了兩小時半;因為女用人阿爾泰蜜絲,穿一雙布條鞋,懶懶散散,在石板地上拖來拖去,端了一個盤子,再端一個盤子,丟三落四,樣樣不懂。彈子房的門,老是打開忘了關,門閂頭直撞牆。
「汪洋一片,無邊無涯,您不覺得精神更能自由翱翔?凝望大海,靈魂得以升華,不也引起對無限和理想的憧憬?」
「是啊;不過我一向就覺得變動好玩,我喜歡出門。」
藥劑師講:
查理道:
文書發表意見道:
「我就愛海!」
「方才我正對您丈夫說起那個跑了的、可憐的亞諾達;虧他瞎講究,回頭您就知道,您住的房子是永鎮最舒服的一所房子。一個做醫生的,特別覺得方便的是:巷子有一扇門,出入沒有人看見。再說,就居住而論,應有盡有:洗衣房、廚房帶食具間、客廳、水果儲藏室等等,不一而足。這傢伙活活兒就是一位大爺,滿不在乎!他在花園盡頭近水的地方,搭了一座花棚,單單就為夏季喝喝啤酒!夫人要是愛好園藝的話,不妨……」
文書嘆一口氣,說:
「您是音樂家?」
賴昂接下去道:
賴昂·迪皮伊先生(他是金獅客店第二個包飯客人),在公證人居由曼那邊做文書,在永鎮百無聊賴,推遲用飯的時間,希望客店來一位旅客,聊一黃昏。https://read.99csw.com有些天,工作完畢,他不知道幹什麼好,只好準時前來,無可奈何,從頭到尾,和畢耐一道吃飯。所以女店家提議他陪新來的客人用飯,他就歡歡喜喜接受了。勒弗朗索瓦太太爭體面,特意在大廳擺了四份刀叉。
他回答道:
賴昂的確住在藥劑師家三樓一間小屋,面對廣場。聽見房東這樣恭維,他臊紅了臉。郝麥已經轉向醫生,一個又一個,列舉永鎮的縉紳。他敘述逸事,提供說明。公證人的財產,沒有人知道準確數字;還有「杜法赦那一家人」,就愛擺架子。
「所以我特別喜愛詩人。我覺得詩詞比散文溫柔,更容易感人淚下。」
郝麥一邊俯向盤子,一邊插話道:
「您有沒有這種經驗:有時候看書,模模糊糊,遇見您也有過的想法,或者人影幢幢,遇見一個來自遠方的形象,好像展示出來的,全是您最細微的感情一樣?」
「附近總該有散步的地方吧?」
「可是,我覺得,這再有意思不過……」
「我也是這樣。說實話,風吹打玻璃窗,燈點著,晚上在火旁一坐,拿起一本書……還有什麼比這稱心的?」
包法利夫人一進廚房,就走到壁爐跟前,伸出兩個手指,在膝蓋地方,把袍子提到踝骨上,露出一隻穿黑靴子的腳,跨過烤來烤去的羊腿,伸向火焰。火光照亮整個身子。一道強光射透袍料緯線、白凈皮膚的細毛孔,甚至時時眨動的眼皮。門開了一半,風吹進來,一大片紅顏色罩住她的身子。
「不是,不過我很愛好。」
她回答道:
「我有過這種體會。」
「可不是?」
「還沒有;不過明年我要住到巴黎,把法科讀完,那時候我就看到了。」
「簡直沒有!有一個地方,叫作牧場,在嶺子高頭,森林一旁。星期天,我有時候去,帶一本書,待在那邊看日落。」
賴昂插話道:
她接下去道:
愛瑪問下去道:
「夫人,不用說,有點累了吧?我們這輛燕子,真要把人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