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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二

第三部

「不!別動!」
愛瑪一看聽不到詳情,便離開了藥房;因為郝麥先生又數落起來了。不過他現在平下氣來,一面拿他的希臘小帽扇風,一面用嚴父的口吻唧咕道:
「並非我完全不贊成這本書!作者是醫生。裡頭有些科學知識,知道一下也是好的——我敢說,一個人也應當知道。不過,遲些日子,遲些日子!起碼也要等你自己長大成人,性格穩定下來才成。」
帽子壓著眼睛,一雙手搭在背後,他笑吟吟的,吹著口哨,做出一副令人難堪的神氣,盯住她看。他疑心什麼不成?她神不守舍,非常杌隉。可是臨了他卻改口道:
「你真好!」
他不願意母親知道借據的事,怕她訓他一頓。
「沒有什麼!不過是家裡一些雞毛蒜皮的事。」
「要不然就是毒死病人!你莫非是希望我站到刑事庭的罪犯席?看我上斷頭台?難道你不知道,我輕車熟路,照樣得小心操作?想到我的責任,我都膽戰心驚!因為政府迫害我們、管制我們的可笑法規活活就是懸在達摩克利斯頭上的利劍,掛在我們的頭上!」
愛瑪卻在想:不到四十八小時以前,沒有別人,只有他們單獨待在一起,心蕩神馳,恨不得多生幾隻眼睛對看才好。這一天追是追不回來了,她試著回憶當天的細枝末節。不過婆婆和丈夫的存在拘束她。她希望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沒有東西擾亂自己回味愛情,因為儘管集中力量,沉思冥想,外來的感覺眼看就要把它擠掉了。
「啊!我親愛的朋友……」
「啊!對……當然。」
「開心。」
「不!走開!走開!媽的!倒像開雜貨店,簡直就像!好,來吧!什麼也不尊重!砸吧!摔吧!放走螞蟥!燒掉蜀葵!藥瓶腌黃瓜!繃帶撕爛了!」
「啊!你不知道。好!我呀,我知道!你沒有看見一隻藍玻璃瓶子,黃蠟封口,裡頭裝著白粉,我親自在外頭寫著:危險!你知道裡頭是什麼嗎?砒霜!你去碰這個!到旁邊去拿一隻鍋!」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除非是賴昂……」
但老太太一動身,愛瑪立刻表現出她有何等清醒而九九藏書實際的頭腦,使包法利大為讚歎。她提出應當多方打聽,驗明抵押物品,看看是否需要拍賣或者清算。
愛瑪不再指望問清要她來做什麼了,藥劑師又是喘,又是急,一句緊跟一句道:
她隨口引用專門名詞,說起「程序」「未來」「預見」這些輝煌的字眼,不斷誇大承繼的困難,最後有一天,她掏出一張委託書樣本給他看,上面寫著「經管代理他的事務,處理一切債款,簽發所有票據,償付全部銀錢」等等。勒樂的指示,她算充分利用了。
她連忙收拾行李、算賬,到院子雇了一輛輕便馬車,又是催促,又是鼓勵,時時刻刻向馬夫打聽:用了多少時間,走了多少里路,終於在甘岡普瓦入口,追上燕子
年輕人彎下腰拾。郝麥比他快,搶過來一看,眼睛瞪圓,下巴也耷拉下來。他分成兩截,慢慢讀道:
她不做聲。她最後明白自己非說話不可了,就問:
「有人叫我來……」
他指的是延長包法利立的借據。當然,先生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不過這樣一來,他就不必在這方面操心了,特別是現在,他手上有許多事要辦。
查理拿起紫羅蘭,小心在意,聞著香氣,哭紅了的眼睛也湊到上頭。她趕快搶過來,放到水杯里。
「我可真後悔不該照管你!我頂好還是讓你像從前一樣,回到你生長的臟地方,過窮日子!你呀,一輩子不會有出息,頂多也就是放放牛!你沒有一點點才分學科學!你連貼標籤也干不好!你待在我家,養尊處優,倒像一個教士、一隻大肥公雞,光會吃喝玩樂!」
「你父親多大年紀?」
查理在等愛瑪回來,聽見門環響,走上前去,伸出胳膊,兩眼含淚,向她道:
「得,我求你啦,我一定去。」
年輕夥計結結巴巴道:
查理天真爛漫,問她這張紙是哪兒來的。
愛瑪道:
她聽不懂他的意思,偏偏他又不明說。勒樂隨後談到生意,就說:太太不買他點東西也不成。他回頭給她送一塊青嗶嘰來,read•99csw.com十二米長,正好做一件袍子。
「您現在大好啦?真的,您丈夫當時那份焦急,我可看見啦!他是一個好人,別看我們之間有點糾葛。」
但是愛瑪不耐煩等下去,轉向郝麥夫人道:
藥劑師繼續發作道:
他們聽見一根棍子在門道頓地板響。原來是伊玻立特給太太送行李來了。
這位太太神色悲傷,打斷道:
「是啊,堆置間!鎖著酸類和苛性鹼類的鑰匙!去取一隻備而不用的鍋!一隻有蓋的鍋!一隻我自己也許永遠不用的鍋!我們醫學實驗,奧妙入微,樣樣重要!傢伙!一定要分清界限!用於製藥的器皿絕不能用在家務上!這就像拿手術刀宰填肥的子雞一樣,就像當官的……」
她一坐到她的角落,立刻閉上眼睛,直到挨近嶺下,才又睜開。她遠遠望見全福,站在馬掌鋪前瞭望。伊韋爾把馬勒住,女用人攀著窗口,鬼鬼祟祟道:
「你好不好……我親愛的?……」
愛瑪盡他講去。兩天以來,她正悶得要死!他繼續道:
藥劑師回答道:
「啊!」
他心慌意亂,轉向太太道:
她問什麼糾葛,因為查理瞞她,沒有講起關於貨物的爭執。勒樂道:
他吻著她的額頭道:
「我不……知道。」
她似乎領會他的意思,因為她站起來了。查理又對母親道:
「對不住,我有兩句話,希望私下談談。」
「居由曼先生那邊。」
「不過,先生,到底您有沒有話同我講?……」
「他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話沒有說完,藥劑師就打斷她,吼聲震天道:
查理的臉一直紅到耳梢。
包法利在錢包盡底摸一個小錢;伊玻立特站在眼前,如同當面譴責他的不可挽救的無能一樣,可是他似乎並不感到恥辱,望著壁爐上賴昂的紫羅蘭道:
他過了一刻鐘又道:
「爸爸!爸爸!」
「誰叫你到堆置間找它的?」
愛瑪問道:
「我可憐的母親?……她如今怎麼辦?」
「倒空它!洗乾淨!拿走!快呀!」
「我真想再見他一面!」
「《夫婦……之愛》!啊!好極了!好極了!漂亮極了!還有圖!……啊!太不像話啦!」
她做了一個不知道的手勢。
她沒有話了。
查理直在想念父親:他驚訝自己對父親感情會這樣重,先前他以為自己愛他,也不過極其平常罷了。包法利老太太也在想丈夫。往常最壞的年月,也像值得留戀。日子久了,成了習慣,自然而然,也就沒有怨尤,只有懷念了。針縫來縫去,可是不時有一大顆眼淚,順著鼻樑往下流,有一時還在半道停住不流。
「我有話講,夫人……你的公公死了!」
其實,她也不是非回去不可;不過她有話在https://read.99csw.com先,說她當天黃昏到家。再說,查理在等她回來。她心裏已經起了那種惟命是從的膽怯感:對於許多婦女,犯了姦淫,這種感覺就是懲罰,也就是所付的代價。
她信口答道:
愛瑪拿信還給他。過後開上晚飯,她照顧人情,裝出不要吃的樣子。但是經不起他再三勸,她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吃起來了,而查理坐在對面,沒有動靜,顯出一副哀慟的姿勢。
過了這天,他們也該一道談談喪事了,就帶了女紅盒子,坐到水邊花棚底下。
老包法利飯後中風,的確在前天去世了。查理過分擔心愛瑪感情重,央求郝麥先生,把這可怕的消息婉轉通知她。
「小壞蛋,原來你樣樣惡習都有啊?……當心滾進泥坑!難道你想也不想,這本壞書會落到我的孩子的手裡,刺|激他們的頭腦,損傷阿塔莉的純潔,敗壞拿破崙!眼看他就要長成大人了。至少,你拿得穩,他們沒有看到?你能不能保證……」
孩子們又是哭,又是叫,好像他們已經感到腸子劇疼。藥劑師繼續道:
他抓住朱斯丹的衣領,搖了兩搖,就見衣袋掉出一本書來。
他在氣頭上,引證起拉丁文來了。他要是懂得中文和格陵蘭文的話,他也會引證的。因為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心中所有,傾囊吐出,就像大洋一樣,遇到狂風暴雨,不但露出岸邊的馬尾藻,就連海底的沙礫也露出來了。他接下去道:
孩子們想看看圖。他氣沖沖道:
勒樂先生一見沒有別人,就單刀直入,恭喜愛瑪有遺產承繼,接著談了一些不相干的事:牆邊果木吶,收成吶,還有他本人的健康,總是「不好不歹」,「好上一陣,壞上一陣」。說實在的,話由人說,可是他賣足了力氣,什麼也賺不到手,就連抹麵包的牛油也吃不起。
郝麥夫人道:
「你昨天玩得開心嗎?」
郝麥夫人走過來看。
藥劑師這樣稱呼頂樓的一間小屋,裡頭全是他那一行的器皿和商品。他常常一個人待在裡頭,一待就是幾小時,不是貼標籤,倒瓶子,就是捆紮包裝。他不單單把它看成一間堆房,而是看成一間真正的內殿,出去的全是他親手製成的形形色|色的藥品:丹藥、丸藥、煎藥、洗葯和水葯,到四鄉宣揚他的大名。誰也不許進去——他尊重它尊重到了這般地步,親自打掃。總之,藥房店面是他滿足自尊心的地方,向公眾開放;堆置間卻是郝麥的隱居所,他在這裏聚精會神,玩味個人所好。所以朱斯丹的輕舉妄動,在他看來便是大不敬。他的臉漲得比紅醋栗還紅,反覆道:
「你先平平氣!」
接著就放低聲音:
他起初邁開大步,來回亂走,手捏著翻開的書,轉動眼https://read.99csw.com睛,怒氣填胸,說不出話,像要中風。隨後,他一直走到學徒跟前,交叉胳膊,當前一站:
「什麼事?我們在做果醬,已經煮上了,可是湯太多,眼看要流到外頭,我叫他另取一隻鍋來。也不知他是不起勁,還是偷懶,走到我的實驗室,把掛在釘子上的堆置間的鑰匙拿了下來!」
第二天,她乘燕子去了魯昂,向賴昂先生請教。她一住就是三天。
他慢悠悠躬下身子吻她。但是她碰到他的嘴唇,想起另一個男子,她摩挲著臉,顫抖起來。她回答他道:
「出去!」
同時阿塔莉揪住他的大衣:
他們遭逢大故,他效勞來了。愛瑪回答,她相信不要添置東西。商人並不認輸,說:
「其實,他最好把事情委託給別人料理,比如說,讓您來料理。您有了代理人權力,方便多了,我們也好在一起打些小交道……」
「是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們出去了。
「關於那件事……您知道?」
包法利夫人回到客店,一看驛車不在,大吃一驚。伊韋爾等她等了五十三分鐘,不見她來,只好出發了。
他說什麼,他也仔細想過:他要語句工整、精緻、富有節奏,成為一篇審慎、委婉、措詞講究而細膩的傑作;但是憤怒戰勝了修辭學。
「我不太信任他。這些公證人,沒有好名聲!也許應該請教……我們就只認識……唉!誰也不認識!」
「啊!我的上帝!我怎麼對您說才好?……是一個壞消息!」
忽然就見布商勒樂先生走進了柵欄門。
「等一等!——你知道你惹了多大亂子?……你就沒有看見,左邊犄角,第三槅架的東西?說呀,回話呀,哼唧一句說出來呀!」
「這就是你報答我的恩德!我像父親一樣照料你,這就是你的酬謝!要不是我,你在什麼地方?你做什麼?誰供你飲食、教育、衣著?誰供你種種便利,將來體體面面,置身於社會之中?可是為了這個呀,你就該吃苦耐勞,像人家說的,手上長膙子。Fabricando fit faber age quod agis.
「不過您有話……」
郝麥夫人合起雙手,嚷道:
第二天,包法利老太太來了。她和兒子哭了許久。愛瑪借口安排家務,走開了。
「我們又談妥啦。我來是有一個新安排和他商量。」
「旁邊!砒霜?你簡直要把我們統統毒死!」
她顯得異常鎮靜,繼續道:
「您身上這件只好家裡穿穿。出門做客,您該另來一件才好。我一進門,頭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的眼睛read•99csw•com尖著吶。」
「太太,您得馬上去郝麥先生家一趟,有急事。」
「是啊,是我方才買的……一個女叫花子賣給我的。」
他不時仰起臉來看她。一看就是老半天,目光充滿悲傷。他有一回嘆氣道:
不過寫信不抵事。她提議她走一趟。他不要她去。她一定要去。兩個人搶著表示好意。她最後用假惺惺的反抗口吻嚷道:
村子靜靜落落,和平日一樣。街角有一堆堆玫瑰色的東西冒熱氣,因為眼下到了做果醬的時期,永鎮家家在同一天釀造。大家稱道藥房前面那一堆,不但分外大,也特別考究,藥房理當壓倒尋常人家,公眾需要應該重於個人愛好。
她走進藥房,只見大扶手椅翻倒,連《魯昂烽火》也扔在地上,攤在兩隻杵當中。她推開過道門,望見郝麥一家大小,全在廚房,個個拿著叉,系圍裙繫到下巴,周圍有砂糖、方糖、裝滿一顆一顆紅醋栗的棕色罈子,桌上有天平,火上有鍋。朱斯丹站著,耷拉著頭,藥劑師沖他嚷道:
「您再明白不過!就是您一時高興,想要的那些旅行箱子啊。」
查理看她默默無言,以為她在難過,惟恐加深她的痛苦,壓制自己不再說下去。他於是丟開自己的痛苦,問道:
她在拆一件袍子夾里,周圍全是零幅、斷線;老太太低著眼睛剪裁;查理穿著他的布頭拖鞋和他當便服用的棕色舊大衣,兩隻手插在衣袋,也不言語;白爾特系著小白圍裙,拿起她的小鏟,在旁邊小徑刮沙子。
「你這把花真好看!」
桌布撤掉,包法利沒有起身,愛瑪也沒有。她常看他這種單調的形象,憐憫心也逐漸消失了。她嫌他寒酸、軟弱、無能,總之,是一個地道可憐蟲。怎樣才能擺脫他?夜晚過得真慢!有什麼東西像鴉片氣味一樣,使她昏昏沉沉。
「五十八歲!」
他掏出母親的來信給她看,信上說起喪事,沒有一點假惺惺哀慟的意思:他和幾位舊日袍澤,在杜德鎮一家咖啡館舉行愛國聚餐,過後倒在門口街上死了。她惟一的遺憾是他沒有接受宗教救助。
他不是派人送衣料,而是親自送來。過後他又帶尺來量;又找別的借口來,每回都竭力做出熱心、殷勤的樣子,或者學郝麥的說法,趨奉惟謹的樣子,總在愛瑪耳邊來上一言半語,提醒代理人權力問題。他絕口不提借據。她也不往這上頭想:查理在她復元初期,露出兩句口風,可是她一腦子事由,早不記得了。再說,銀錢事項,她有意避而不談。老太太想不到她會這樣不關心,把她的轉變看成她病中信奉宗教的結果。
他用假腿好不容易畫了一個四分之一的圓圈,才把行李放下,滿頭的紅頭髮在淌汗。她望著可憐人想道:
查理沉吟了一下,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