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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一

第三部

「您真成了小孩子!好啦,放乖些,我要您這樣!」
「是的。」
賴昂推愛瑪上車道:
她的臉色彷彿天空,一陣風颳走了烏雲。黑壓壓的憂鬱思想,似乎走出她的藍眼睛,整個臉熠熠發光。他等候反應。她最後回答道:
然而就是不見她來。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望著一扇藍玻璃窗,上面畫了一些提筐攜籃的船夫。他集中注意力,望了許久,計算魚鱗和小領緊身短襖的鈕孔的數目,思想卻漫無目的,四下尋找愛瑪。
「有什麼不合適?巴黎就這樣做!」
「這是為什麼?」
她邊說,邊嘰嘰嘎嘎直笑。吻越發多了。
車夫問道:
「去給我找一輛馬車來!」
馬車還不見來。賴昂直怕她再進教堂。馬車終於來了。守衛站在門檻,朝他們喊道:
機會錯過了,因為她明天就動身回鄉下去。
「一件事……又要緊,又重大。哎!不,可不,您不要走,千萬別走!您要是知道……聽我講……您真就不懂我的意思?您真就猜不出來?」
他開始讚揚道德、責任和默默無聞的犧牲,說來也不見得相信,不過這是實情,他自己就有一片忠心,得不到機會滿足。她說:
「為什麼不?」
賴昂道:
「不像愛您一樣!」
「喂!先生。鐘塔!鐘塔!……」
「這原是裝飾英國國王和諾曼底公爵『獅心』理查的陵墓的。先生,都是加爾文信徒把它毀成這個樣子。他們不安好心,把它埋在大主教寶座底下的地里。看,大主教回府,就走這座門。我們來看看畫有毒蟒的花玻璃窗。
她站起來。他們正要走出,就見守衛急忙湊近道:
包法利夫人舉起單柄眼鏡細看。賴昂看見一個口若懸河,一個冷若冰霜,執意作對,覺得心灰意懶,獃獃望著她,話也懶得說,手勢也懶得做了。
「您知道我一向夢想些什麼也就好了!」
「走啊!」
「不,不!沒有的事!」
年輕人為了取得好感,或者受了熏染,天真爛漫,模仿這種憂鬱,講起他在學校,一年四季,萬分無聊。他嫌訴訟程序繁瑣,直想改行,母親寫信給他,封封使他難過。他們談到痛苦的原因,越談越細緻,傾筐倒篋,暢所欲言,說到後來,全無一點興奮。不過他們沒有把話全說出來,有時候就沉吟不語,尋思一句能表達心意的話。她絕口不提她對另一個男子的熱情;他也瞞住不說他曾經把她忘了。
他娓娓道來,一刻不停,又把他們帶到一間堆放欄杆的偏殿,挪開幾個欄杆,露出一塊笨重東西,很可能是一座雕壞了的石像。他深深嘆一口氣道:
賴昂道:
她點點頭,飛鳥一樣去了裡間。
「您在樓下前廳,正要出門,站在末一道台階——您還戴了一頂小藍花帽子。您沒有邀我,可是我不由自主,陪著您走。每一分鐘,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犯傻,可是我照樣在您旁邊走動,不敢太靠近,可又不願意離開您。您走進鋪子,我待在街上,隔著玻璃窗,看您摘掉手套,在櫃檯上數錢。過後您在杜法赦門口拉鈴,有人給您開門,門又重又大,您一進去,就又關上了,我待在外頭,活像一個傻瓜。」
守衛站在一旁,心裏直生這人的氣:他居然獨自觀賞禮拜堂。在守衛看來,他行事荒唐,近乎剽竊,幾乎是瀆聖了。
愛瑪輕輕聳了一下肩膀,打斷他的話,抱怨自己害了一場大病,偏偏不死:真是可惜!死了的話,她現在也就不至於再受罪了。賴昂馬上就說,他羡慕墳墓的寧靜,甚至有一晚,他立遺囑,要人埋他時用她送他的那條有絨道道的漂亮腳毯裹他。他們未嘗不希望自己曾經這樣九_九_藏_書生活,所以如今做出一種理想的安排,補充到過去的生活中去。再說,語言就是一架展延機,永遠拉長感情。
先是嬌聲嬌氣,故作媚態,接著就又擺出一副莊重的神氣道:
「我有時候也這樣想來著。」
「您願不願意……」
它沿河走著碎石鋪的纖道,從瓦塞爾往前走了許久,一直走過河心那些小島。
「可是我猜出來了。」
「我一定來!」
「您瘋啦!啊!您瘋啦!」
「我真願意做一名醫院的護士,看護病人。」
「不在這兒!」
「不過,對不住,我錯了!我左訴苦,右訴苦,訴來訴去,您聽也聽膩煩了!」
他聽出她的意思,尋找帽子。
「不成,我的朋友。我太老……您太年輕……忘了我吧!會有別人愛你……您也會愛她們的。」
夏季早晨,風和日麗。銀樓的銀器晶瑩耀眼;陽光斜照禮拜堂,灰色石頭的斷口閃閃爍爍;一群鳥繞著有三葉花飾的小鐘樓,在碧空飛來飛去;廣場一片喧嘩,花香撲鼻:沿石板路種有玫瑰花、素馨花、石竹花、水仙花和晚香玉,中間遠近不等,夾雜著一些濕漉漉的綠葉、貓尾草和喂鳥用的鵝腸菜;噴泉在當中淙淙琤琤直響;大傘底下有些沒戴帽子的婦女,站在摞成金字塔似的疙瘩皮西瓜當中,拿紙包紮紫羅蘭花束。
愛瑪覺得這種畏縮,比起羅道耳弗色膽包天、伸出胳膊摟她還要危險,不由起了一種無名的畏懼。她覺得從來沒有一個男子,長得像他這樣美。他的舉止之間,流露出一種天真無邪的可愛神態。他垂著他的又細又長的彎彎的睫毛。他的細皮嫩肉的臉龐也因為欲|火如焚——她想——漲得通紅。愛瑪心蕩神馳,恨不得貼上嘴唇。她於是看時間似的,朝鐘俯下身子,道:
「我也一樣!哎呀!我受夠了罪!我常常走出房間,來到街上,沿著河岸,一步一步拖著身子,想在嘈雜人群里忘記自己,可是心事重重,我就沒有法子做到。路旁有一家畫店,櫥窗里掛著一張義大利版畫,上面畫著一位文藝女神,披了一件貼身衣服,眼睛望著月亮,頭髮散開,簪著勿忘草。有什麼東西不住地吸引我過去。我在那邊一待就是幾小時。」
「渾蛋!」
她想了想,一口氣說完道:
「這兒就是昂布瓦斯大鍾的鍾口。鍾重四萬磅。全歐洲沒有第二隻。鑄鐘的工人一開心,閉過氣去,死了……」
賴昂倒退三步,準備出去。他在門邊停住,然後聲音顫抖著,低聲說道:
小孩子像皮球一樣去了四風街。於是他們面對面,單獨在一起待了幾分鐘,全有一點窘。
「這不合適,您知道嗎?」
「什麼?……」
「去年冬天凍死了。」
「可憐的朋友!」
但是賴昂連忙從衣袋摸出一塊銀幣丟給他,抓住愛瑪的胳膊就走。守衛目瞪口呆,不明白為什麼提早賞錢,因為還有許多東西值得外鄉人觀光。所以他喊道:
文書喊道:
「啊!您知道我多想念它們嗎?我常常看見它們像從前一樣,夏天早晨,太陽照著窗帘……我望見您的兩隻光胳膊,在花草當中,過來過去。」
他先沿著兩側,走了一匝,然後回到廣場張望。他不見愛瑪,又上來,一直走到唱經堂。
她回答:
「先生不在。」
「太太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太太有意觀光觀光教堂嗎?」
賴昂踱著莊嚴的步伐,在牆邊徘徊。他覺得人生對他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再過一會兒,她就來了,她一定是一副迷人的模樣,心神不寧,偷眼張望背後看她的男女,——穿著她的有花邊道道的袍子,舉著她的金絲眼鏡,蹬著她的玲瓏小靴:種種裝飾,他見也沒有見過,顯出貞節將要失去時難以言傳的魅力。教堂好似一間廣大的繡房,迎她進來。穹隆彎下身子,在陰影裡頭,聽取她的愛情的自白。花玻璃窗明光閃閃,就為照亮她的臉,而香爐燃燒,就為香雲繚繞,她像天使一樣出現。
碼頭上,貨車和大車之間,街頭,拐角,市民睜大眼睛,望著這個內地罕見的怪物發愣:一輛馬車,放下窗帘,一直這樣行走,比墳墓還嚴密,像船一樣搖晃。
「好吧!……」
文書反駁道:
「她有一點像您。」
他抓住她的手,喊了一聲:
不過男子也有男子的苦惱,談話帶上了哲理意味。愛瑪大談特談人事無常,長年寂寞,心像活埋了一樣。
他或許已記不起舞會後和姑娘們吃夜宵的情景;不用說,她也把清晨在草地上奔往情人的莊園去幽會之事忘在九霄雲外。城市的喧囂差不多傳不到九-九-藏-書他們的耳朵;房間很小,彷彿特意造成這樣,縮小他們的寂寞。愛瑪穿一件條紋布衣服梳頭,頭髮靠著扶手椅的椅背。黃牆紙像金色背景似的托著她;鏡子照出她頭上梳的白線似的中縫,耳朵梢露在頭髮外面。她說:
然後聲音發顫,他說:
芳鄰區很有一些寄宿學校、教堂和無人居住的大公館,形形色|色的大鍾在響。他們聽見鍾敲八點。他們不再言語;但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覺得腦子裡撲扇撲扇的,像有什麼出聲的東西,順著他們一動不動的瞳孔流過來流過去。他們握著手,只見過去、未來、回憶和夢想,全部融化在這銷魂的優美境界。夜漸漸深了,牆上掛的四幅版畫,畫著《奈勒塔》四個場面,底下有西班牙文和法文說明,在陰影里,已經看不大清了,濃濃的顏色還在閃爍。從往上推的窗戶望出去,尖房頂之間,露出一角黑暗的天空。
賴昂先生一面鑽研法律,準備學位考試,一面卻也相當照顧茅廬。他在這裏得到絕大成功,愛漂亮的小女工覺得他氣宇軒昂,另眼看待。學生裏面,數他正派:頭髮不太長,也不太短;一季的錢,他不在月初花光;和教授保持友好關係。說到荒唐,他永遠適可而止,不是為了害羞,就是由於怕事。
不過他怕有人看見,只好硬起頭皮,走進教堂。左門當中,在翩翩起舞的瑪麗亞娜底下,守衛當時正好站在門檻,頭戴羽盔,腰挎長劍,手持拄杖,比紅衣主教還莊嚴,像聖體盒那樣耀眼。
「明天見。」
「不要!」
最後,六點鐘左右,馬車停在芳鄰區一條小巷,下來一位婦人,面網下垂,頭也不回,照直走了下去。
絮絮叨叨的嚮導繼續下去:
車裡發出聲音道:
「什麼話?」
「我有時候心想,機緣湊巧我會遇見您。別人走過街角,我錯以為是您;我追趕所有的馬車,只要看見車門飄出一條披肩、一幅面網,和您的一樣……」
她不回答。他繼續說:
賴昂咬嘴唇,跺腳。
他說成是有緣相會,本能引導。她聽了這話,微微一笑。賴昂一看話笨,連忙改正,說他一上午都在找她,一家又一家,問遍全城旅館。他接下去道:
這是吉兆。他上了樓。
她抽出手,低下了頭。兩個人全站直了,他在她的背後,彎過身子,吻她的後頸,吻了許久。
「多好的夢啊!」
賴昂呢喃道:
賴昂說:
她道:
他拿起一本舊時裝雜誌看了看,這才出去,吸著一支雪茄,盪過三條馬路,心想是時候了,慢悠悠朝禮拜堂走去。
她看見他來,並不感到慌亂。正相反,她向他道歉,他們忘記告訴他,他們的住址了。賴昂道:
「什麼地方,您說。」
大殿屋頂、拱券上部和玻璃窗,倒映在滿滿的聖水盤裡。花玻璃的反光,在大理石的邊沿雖然斷掉,反而射得更遠了,攤在石地上,活像一條花花綠綠的地毯。強烈的陽光,順著三座敞開的拱門,變成三道巨光,一直射到教堂裡頭。盡里不時走出一位司庫,經過聖壇,斜身一跪,站起就走,好像行色匆忙的信士。水晶燭台,安安靜靜,掛在半空。唱經堂點著一盞銀燈;偏殿、教堂的陰暗部分,有時候發出一聲嘆息,加上關柵欄門的聲音,在高聳的穹隆底下,發出迴響。
「先生!」
她說這話認真不認真?毫無疑問,她心裏充滿了被誘惑的愉快read.99csw•com,卻又必須防止被他誘惑,連自己也不曉得是不是認真。他的手畏畏縮縮,試著撫摸她;她望著年輕人,眼睛充滿憐惜,輕輕推開他的哆哆嗦嗦的手。他後退道:
老好人往裡走,回到聖母堂,伸出雙臂,做了一個概括的解釋姿勢,比鄉紳帶你看他的牆邊果木還要得意:
所以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左右,他走進客店廚房,喉嚨發緊,臉色發白,活像膽小鬼橫了心,要硬幹到底。有一個聽差回答道:
「看吧!……啊!不!」
「走吧。」
「我連戲也忘記看了!可憐的包法利,把我留下來,就為了看戲!大橋街的洛爾莫先生和他的太太陪我一道去。」
「不過我還得和您見一面,我有話告訴您……」
她說:
「怎麼會的?」
「是啊,真是這樣!……真是這樣!……真是這樣!……」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又長又白的腰帶的藍壓邊,繼續道:
她回答道:
第二天,賴昂打開窗戶,在陽台上低聲唱歌,親自刷亮皮鞋,一連刷了幾遍。他穿上白褲、上等短襪、綠燕尾服,把他所有的香水統統灑在手帕上,然後頭髮捲成鬈鬈,再打散了,讓頭髮具有一種自然的優雅。他發現理髮店的杜鵑鍾正指九點,心想:「還太早!」
他不回答,繼續快步走去。包法利夫人已經把手指泡在聖水裡了,聽見背後氣喘吁吁,夾雜手杖頓地的有規律的響聲。賴昂轉回身子。
「就我來說,我不知道您當時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力量把我俘虜了過去。有一回,好比說,我來到您家;不過,不用說,您不記得了吧?」
笨重的馬車出發了。
於是按順序進行,守衛把他們一直領到靠近廣場的入口,手杖指著黑石頭鋪成的一個大圓圈,上面沒有銘記,也沒有花紋,擺出一副莊嚴的模樣道:
馬車走出柵欄門,不久來到林陰|道,在夾道的大榆樹之間,放慢了速度。車夫擦擦額頭,皮帽夾在腿當中,把車趕到道旁水邊的草地上。
「隨你!」
他遲疑了一下:
「不看啦。」
「這塊石頭底下,埋著彼埃爾·德·勃雷澤,法奈納和布里薩克的領主、普瓦圖大元帥和諾曼底總督,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死於孟來里之役。」
她指出他們不可能相愛,他們應當永遠像往常一樣,僅僅保持友誼。
「記得。講下去。」
它立刻就又上路,走過聖賽韋爾、居朗迪耶碼頭、磨石碼頭,再一次過橋,走過閱兵場,來到廣濟醫院的花園後面:花園裡有些穿黑上衣的老年人,沿著綠藤蔓生的平台,在太陽地散步。它走上布弗勒依路,馳過苟什瓦茲,兜了一圈裡布代嶺,一直來到德鎮嶺。
「啊!賴昂……真的……我不知道……我該不該……」
愛瑪當晚給文書寫了一封拖拖拉拉的長信,謝絕約會:往事如煙,他們如今為了自己的幸福,不該相會。但是封好了信,她才想起不知道賴昂的住址,無從投遞。她為難了一時,向自己道:
馬車又走動,穿過拉法夷特十字路口,走下坡路,一直奔到車站。同一聲音喊道:
「往前走!」
但是聽到關於腳毯的鬼話,她問道:
「啊!我心想……」
原來是守衛,胳膊底下抱著二十來本裝訂好的大書,頂住肚皮,怕掉下來。全是「關於禮拜堂」的著述。賴昂跑出教堂,咕噥道:
「我當面給他。他會去的。」
「世上最傷心的事,難道不是像我一樣,一輩子沒有正經用處?我們的痛苦如果能對別人有用的話,想著是犧牲,倒也可以自|慰了。」
「啊!對不住。」
「明天,十一點鐘,在禮拜堂。」
她住了口,隨後,彷彿想到什麼:
賴昂一面慶幸自己跳過難關,一面乜斜著眼睛,觀察她的臉色。
他滿臉笑容,和善狡黠,彷彿教士盤問小孩子,走向賴昂:
她站起來,點亮五斗柜上的兩支蠟燭,回來坐下。賴昂道:
愛瑪在禱告,或者不如說是努力在禱告,希望上天迅速幫她做出決定來。她為了得到神助,就望著光輝的聖龕,吸著插在大瓶里的開白花的南芥菜的香味,感受著教堂的一片靜默:結果心倒越發亂了。
她仰起眼睛望天花板,眼裡包著一滴眼淚,接下去道:
「別停,一直走!」
它下了大橋街,走過藝術廣場、拿破崙碼頭、新橋,在彼埃爾·高乃依的雕像前面停住。九_九_藏_書
他回答道:
「旁邊這個女人,跪在地上哭,是他的太太黛安娜·德·普瓦蒂埃,勃雷澤伯爵夫人、瓦朗蒂諾公爵夫人,生於一四九九年,死於一五六六年。左邊抱孩子的這個女人,是聖母娘娘。請看這邊:這兒就是昂布瓦斯家的墳墓。這兩位是魯昂的紅衣主教和大主教。那一位是國王路易十二的一位大臣。他給了禮拜堂許多好處。他在遺囑里給窮人留下三萬金埃居。」
「那麼,您決定待下來啦?」
她急忙縮回手,走進聖母堂,靠住一張椅子跪下來,開始禱告。
「我們去什麼地方啊?」
「我的上帝!我們凈說話,可不早啦!」
「先生不該不看!鐘塔有四百四十尺高,比埃及的大金字塔才低九尺。整個兒是鐵鑄成的,鐘塔……」
年輕人惱恨她這心血來潮的虔誠,然而見她在幽會地點,彷彿安達盧西亞的一位侯爵夫人,一心一意在祈禱,倒也感到有趣,沒有多久,卻又不耐煩了,因為她禱告下去,沒完沒了。
包法利夫人轉過頭去,因為她擋不住自己微笑,卻又不希望他看見。他接下去道:
「我們可憐的仙人掌怎麼樣了?」
「當真?」
愛瑪面無血色,快步走來。她遞給他一張紙道:
一個野孩子在廣場玩耍。
愛瑪道:
但是石板路上響起了絲綢窸窣的聲音,半空露出一頂帽子的邊沿、一件小黑披風……是她!賴昂一躍而起,奔了過去。
他於是拿頭探過她的肩膀,彷彿從她的眼睛徵求同意一般。她的眼睛望著他,冷冰冰的,充滿莊嚴。
「那麼,有什麼阻攔我們重新開始呢?……」
因為眼看貞節要守不住,她只好求助於聖母、雕像、墓冢、任何機緣。
「不要。」
「哎呀!心想不來的,因為您呀,您不是女人。」
他接著就說:
「我從前也一直這麼覺得……」
「右面這位貴人,全身鎧甲,騎著一匹前腿舉起的馬,是他的孫子路易·德·勃雷澤,勃雷瓦爾和蒙紹韋的領主、莫勒弗里耶伯爵、莫尼男爵、御前大臣、功勛騎士,也是諾曼底總督,碑文寫著:死於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個星期天;下面雕的這個男子正要葬入墓穴,面孔和他本人一模一樣。死人雕塑得這樣逼真,世上找不出第二份了,是不是?」
於是他們談起過去發生的那些瑣細事件,其中或苦或樂,他們方才已經用一個字眼總括過了。他想起鐵線蓮的架子、她往常穿的袍子、她的卧室傢具、她的整所房子。
「什麼?……」
「先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有意觀光觀光教堂?」
它往回走,漫無目的,由著馬走。有人在聖波、萊斯居爾、嘉爾剛嶺、紅塘和快活林見到它;有人在癩病醫院街、銅器街、聖羅曼教堂、聖維維安教堂、聖馬克盧教堂、聖尼凱斯教堂前面、海關前面、下老三塔、三煙斗和紀念公墓見到它。車夫坐在車座上,不時望望小酒館,懊惱萬狀。他不明白,這兩位乘客犯了什麼轉運迷,不要車停。他有時候想停停看,馬上聽見背後狂吼怒叫。於是他不管兩匹駑馬流不流汗,拚命抽打,也不管顛不read.99csw•com顛,心不在焉,由著它東一撞,西一撞,垂頭喪氣,又渴,又倦,又愁,簡直要哭出來了。
賴昂拔腳就跑;因為兩小時以來,他覺得他的愛情,眼看在教堂就要變成石頭,現在又要化成一道煙,穿過那個半截管子似的、長方鳥籠似的、有孔煙筒似的東西(居然不嫌難看,架在禮拜堂上頭,倒像一個異想天開的鍋匠,在做什麼古怪試驗),不知去向。她道:
賴昂道:
他待在房間讀書,或者黃昏坐在盧森堡菩提樹底下,想起愛瑪,他的法典常常掉在地上。但是日久天長,情感也就漸漸淡了,他有了別的慾望;不過儘管上面壓著別的慾望,這種情感照樣活了下來,因為賴昂並不死心,就像一線希望,在未來搖搖晃晃,又像一枚金果,掛在怪樹枝頭,還有到口的可能一樣。
「什麼事?」
她回答道:
「因為我愛您啊!」
「哎呀!您還取笑人!夠啦,夠啦!您就可憐可憐我,讓我和您再見一面……一面……只一面。」
她似乎打定主意,由他說去,並不打斷。她交叉胳膊,垂下臉來,望著拖鞋的鞋花,偶爾腳尖在緞面裡頭微微一動。不過她嘆了一口氣:
「是的。我真不應該。手邊一大堆事,忙都忙不過來,真不該尋什麼不切實際的娛樂……」
但是它猛然加快速度,馳過四塘、掃特鎮、大壩、艾耳伯夫街,在植物園前第三次停了下來。聲音越發暴躁了,喊道:
他喊道:
包法利夫人聽他講,驚訝自己竟這樣老了。這些花花絮絮的事情,彷彿擴展了她的生命,形成一片感情的海洋任她遨遊。她半閉著眼,不時低聲道:
「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人對我表示過這種感情,又是什麼緣故?」
所以別離三年,他再看見她,熱情又蘇醒過來了。他尋思道:事不宜遲,現在必須決心下手。再說,常和輕浮子弟廝混,畏怯之心早已不知去向,回到內地,高視闊步,他根本就看不起那些沒有穿過漆皮鞋、沒有走過瀝青馬路的人們。倘若在一位名聞四海的博士(得過勳章,出門有車的人物)的客廳,挨近一位遍體綾羅的巴黎女子,毫無疑問,可憐的文書,會像小孩子一樣打哆嗦;不過如今是在魯昂碼頭,眼前是這小醫生的太太,他先拿穩了,勝利在握,自然也就覺得行若無事了。信心因際遇而異:人在大廳說話,和在閣樓說話不同——闊太太保護貞操,在他看來,似乎胸衣襯裡放滿了鈔票,如同披上了鎧甲一樣,無從下手。
「先生去什麼地方?」
頭天夜晚,賴昂和包法利夫婦分手之後,遠遠跟著,看見他們走進紅十字旅館,他才轉身回去,整整一夜,思索進行的計劃。
年輕人買了一把:他這是頭一次為女人買花。他聞著花香,傲形於色,胸脯也挺起來了,倒像他這花不是送別人而是送自己的。
「我常常給您寫信,寫好了,又撕掉。」
有一回,時當中午,馬車來到田野,太陽直射著包銀的舊燈,就見黃布小簾探出一隻光手,扔掉一些碎紙片,隨風散開,遠遠飄下,好像白蝴蝶落在絢爛一片的紅三葉田上一樣。
這句話彷彿無可駁辯的論據,說服了她。
文書指出:人的精神活動是不容易理解的。他愛她就是一見鍾情。如果天假良緣,他們得以早日相逢的話,彼此一定好合無間,恩愛到老,所以他一想到他們實現不了這種幸福,就萬分痛苦。她接下去道:
斷了的談話,他正尋思怎樣才能接上,就見她對他道:
「其實,您話說得很清楚。」
「為什麼?」
她朝他伸出手去,賴昂連忙湊上嘴唇,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道:
「再怎麼也該走北門出去!看看《復活》《最後的審判》《天堂》《大衛王》和《火焰地獄的罪人》。」
「嗐!男子就沒有這一類神聖使命,我就看不出我有什麼事好做……除非也許是,做做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