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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五

第二部

十五

包法利道:
「您如今回到家鄉了,我希望,您隨時會來舍下用用便飯吧?」
她回到童年的讀物中間,活在司各特小說的氛圍里。她隱約聽見蘇格蘭風笛的聲音,透過濃霧,飄過映山紅,反覆回蕩。她有對小說的記憶,很容易了解唱詞,一句又一句,跟著唱詞往下聽。她那些朦朧的回憶,經不起音樂急吹猛打,沒有多久,也就不知去向。她隨著旋律搖曳,覺得自己全身心都在顫動,彷彿提琴的弓弦在拉她的神經一樣。服裝、風景、人物,還有人一走過就震動的畫出來的樹木,五光十色,使她應接不暇;小絨帽、斗篷、寶劍:所有這些虛構的事物,在音樂之中動蕩,就像在另一個世界的氛圍之中。一個年輕女子走向前來,拿錢包丟向一個穿綠衣服的侍從。然後舞台上留下她一個人,只聽一支長笛在響,彷彿泉水潺潺,或者飛鳥啁啾。呂西神色嚴肅,唱著她的G大調短歌:她抱怨愛情,希望生長翅膀。愛瑪同樣希望離開人生,在相抱之中飛逝。突然拉嘉爾狄扮演的艾德嘉爾出現了。
「真的,您不該付……」
「這兒熱得……」
「我的上帝,不!不怎麼愛看。」
「出去講話!出去!」
「除非是你願意一個人留下來,我的小貓?」
呂西半倚著侍女們,走向前來,頭上戴一頂橘花冠,臉色比她的白緞袍子還白。愛瑪想起她的大喜日子,恍惚又看見自己在麥田當中,沿著小徑,走向教堂。為什麼她當時不像呂西,又是拒絕,又是哀求?正相反,她當時興高采烈,根本不領會她在投入深淵……啊!在她如花似玉的年齡,尚未跌入婚姻的泥淖、陷進通姦的幻滅之前,她要是能把終身許給一位心地堅定的偉大靈魂,而貞操、恩情、歡愉和責任也集於一人之身,她決不至於從那樣高的幸福之巔摔了下來。毫無疑問,這種幸福只是一種謊言,編排出來撫慰人心的。藝術誇大的熱情,她如今知道何等渺小了。於是愛瑪努力不朝這方面想。她自身痛苦的這種再現,她一意看成遊戲之作,僅供耳目之娛,她甚至懷著鄙夷和憐憫的心理笑了起來。這時就見舞台盡里,絨門帘底下,走出一個披黑斗篷的男子。
有些人看完戲,走過人行道,不是哼唧,就是亂喊:「美麗的天使、我的呂西!」於是賴昂表示他是行家,談起音樂。他看過唐比里尼、呂比尼、佩爾西阿尼、格里西,拉嘉爾狄雖然熱情奔放,同他們一比,也就不值一文了。查理一小口,一小口啜飲冰鎮甘蔗酒,打斷道:read.99csw.com
但是從這時候起,她就聽而不聞了:來賓的合唱、阿什屯和他的跟班的場面、偉大的D大調二重唱,在她看來,都離得很遠,就像樂器不夠響亮,人物退到遠處一樣。她想起藥房鬥牌、去奶媽家散步、花棚底下讀書、爐邊談話,那可憐的戀愛,又安靜,又悠長,又矜持,又溫存,然而她全忘光了。他為什麼回來?是什麼機緣,他又走進她的生命?他站在背後,肩膀靠住板壁,鼻孔呼出的熱氣正好撲進她的頭髮,她不時感到一陣戰慄。他朝她俯下身子,髭尖幾乎觸到她的臉,問道:
「原因是,你知道,我喜歡了解透徹。」
樂池的蠟燭點亮了;天花板上掛的多枝燭台也放了下來,上面的小玻璃片光芒四射,劇場忽然顯出一片快活氣象。樂師接著魚貫而入,先是低音嗚隆,跟著是小提琴吱喳,小銅號滴滴答答,長笛和短笛咿咿唔唔,亂響了一大陣。但是舞台上連響三聲,定音鼓冬冬敲了起來,接著就是銅樂合鳴,幕升上去,露出一片風景。
他回答道:
文書說他會打擾的,而且事務所有一宗業務,他也非去永鎮不可。他們在聖艾爾柏朗夾道前面分手,禮拜堂的大鍾正敲十一點半。
劇場漸漸坐滿。有人取出望遠鏡。長期觀眾,遠遠望見,互相致意。他們整日操心買賣,此刻到藝術中來消除疲勞,但是並沒忘記生意,談的照樣是棉花、酒精或者藍靛。其中有些老人,臉上沒有表情,模樣安詳,灰白頭髮,灰白皮膚,好像銀質獎章矇著一層鉛氣,失了光澤一樣。包法利夫人往下望,欣賞前廳一些美少年:他們洋洋自得,背心領口露出玫瑰紅或者蘋果綠領帶,黃手套繃緊手掌,身子靠住金頭手杖。
她顯出一種奇怪的微笑,期期艾艾道:
「不對,他是她的情人。」
他一進場就激起九*九*藏*書觀眾的熱情。他擁抱呂西,離開了,又回來,像是難過到了極點。他一時暴怒,一時又無限溫柔,唱輓歌似的呻|吟:他光著頸項,音符從裏面逸出,一個又一個,像是充滿嗚咽和熱吻。愛瑪看他,身子向前,指甲抓撓包廂的絲絨。這些抑揚動聽的哀歌,伴奏的低音提琴加以延長!就像狂風暴雨之中翻了船的人呼救一樣。她心中充滿這些哀歌,而且原本就熟悉這種種沉醉和焦慮的感情,且幾乎為之死去。女音在她聽來,似乎只是她內心的回聲;她著迷的形象,也似乎只是她生命的某一部分。可是世上就沒有人這樣愛過她。他們最後一晚,月色溶溶,互相說起:「明天見!明天見!……」他就不像艾德嘉爾哭得這樣傷心。劇場一片喊好的聲音。末一節全部又唱了一遍:一對情人說起他們墳上的花、誓言、流放、厄運、希望,唱到最後告別,愛瑪尖叫起來,和煞尾的音樂響成一片。包法利問道:
她不耐煩道:
「您愛看這個?」
「是啊,我出不來氣。我們走吧。」
幕落了。
他費了老大氣力,回到原來地方;因為他兩手捧著杯子,每走一步路,都有人碰他的胳膊肘,甚至於有四分之三,他倒在一位穿短袖袍子的魯昂女人的肩膀上。她覺得冷水往腰裡灌,叫得活像一隻孔雀,如同有人殺她一般。丈夫是一個開紗廠的,對笨蛋大發脾氣。她拿手絹揩著她漂亮的櫻桃紅緞袍的水漬,他粗聲粗氣,咕咕噥噥,說起賠償、開支、歸還這些字眼。查理好不容易來到太太身旁,喘著氣道:
年輕人想不到有這樣一個機會迎合他的希望,改變策略,恭維拉嘉爾狄末一幕的成就。簡直是出神入化,難以言傳!查理一聽這話,堅持道:
「受不了!真是這樣。」
觀眾站在欄杆當中,靠牆排成兩行。鄰街拐角地方,大幅廣告寫著奇形怪狀的字體:「《呂西·德·拉麥穆爾》……拉嘉爾狄……歌劇」等等。天晴氣暖,頭髮里熱汗直淌,人人掏出手絹擦紅額頭。有時候,河上吹來一陣熱風,輕輕吹動小咖啡館門口細布涼棚的外沿。再往下走,又來一股涼風,夾帶著脂肪、皮和油的味道。這是大車街的氣味,那條街滿街都是黑洞洞的大貨棧,大桶在裡頭滾來滾去。九_九_藏_書
文書做了一個無所謂而又親熱的手勢,拿起他的帽子:
他伸出手來,貴人一樣爽快;包法利夫人不由自己,也伸出了手,不用說,由於一種更強有力的意志的吸引。自從春季那天黃昏,雨打著綠葉,他們站在窗邊道別以來,她沒有再碰到這隻手。可是她很快就想到不該這樣出神,努力從回憶之中擺脫出來,期期艾艾,說出一些簡短的字句:
「啊!別就走!待下來吧!她的頭髮散開啦,看樣子要演苦戲了。」
大家朝他們望,他們只好住口。
「原因是……我不太知道……」
「你猜我在上頭遇到誰了?遇到賴昂先生!」
他做了一個手勢,他戴的寬邊西班牙式帽子就掉下來了,樂器和歌手馬上開始六重奏。艾德嘉爾大怒之下,聲音分外嘹亮,壓倒全場;阿什屯音調低沉,唱著凶話激他;呂西尖聲哀訴;阿爾色閃在一旁,用中音歌唱;牧師的次中音,唔咿唔呀,好似一架風琴;侍女們的聲音,合唱一般重複他的語言,十分悅耳。他們全都站在一排做手勢,半張著嘴,同時傾吐憤怒、報復、忌妒、恐怖、慈悲和驚懼的語言。情人氣憤不過,拔出寶劍揮舞;胸脯一動,花邊領披就跟著上下起伏;他邁開大步,左走走,右走走,軟皮靴在踝骨地方開口,朱紅刺馬距打著地板直響。她心想他的愛情一定用之不竭,才會這樣向觀眾大量傾瀉。角色的詩意感染了她,揶揄的心理完全消失,劇中人的假象使她對演員本人產生好感,她試著想象他的生活——那種轟動遠近、世間少有的輝煌生活,機緣湊巧,她興許也能過它一過。這樣一來,他們就會相識、相愛了!她同他在一起,游遍歐洲的王國,一個京城又一個京城,分享他的疲勞和他的驕傲,拾起那些朝他丟過來的花,親自刺繡他的服裝;然後每天夜晚,坐在包廂盡里,待在金柵欄後面,如醉如痴,領會這隻為她一個人歌唱的心靈的傾訴:他在舞台上也邊演邊望她。但是她起了一種怪念頭:他如今就在望她,一定的九_九_藏_書!她真想撲進他的胸懷,受到他的力量的庇護,如同受到愛情化身的庇護,對他說,對他喊:「把我搶走,把我帶走,一同走!我是你的,你的!我的熱情、我的夢想,全都屬於你!」
第三幕開始了,后廳有人喊道:
但是愛瑪對發瘋的場面不感興趣,她嫌女歌手的表演過火,轉向正在聽戲的查理道:
「你熱得難過?」
「有什麼關係?別說啦!」
臨到宣敘調二重唱,吉爾拜特對他的主人阿什屯講起他狠毒的計謀,查理看見欺騙呂西的假訂婚戒指,任愛瑪左解說,右解說,他還是說成艾德嘉爾送來的愛情紀念品。他承認他聽不明白故事,——由於音樂的緣故,對話不大聽得出來。愛瑪道:
「這位貴人為什麼欺負她?」
煤氣燈的氣味和人呼出的氣息混在一起;扇子的風反而增加空氣的窒悶。愛瑪想出去走走;群眾擁在夾道,堵住了路。她倒進扶手椅,心跳得氣也喘不過來。查理怕她暈倒,跑到茶食部,給她弄來一杯杏仁露。
他俯向她的肩膀,又道:
「別說啦!別說啦!」
他的膚色白皙,神采奕奕:一般說來,氣質熱情的南方人有了這種皮膚,看上去便像大理石雕像一樣尊嚴。一件棕色緊上衣裹著他強壯的身體;左臀掛著一把雕鏤的小刺刀。他露出一口白牙,同時旋轉眼睛,懨懨無力,彷彿在愛情上受盡折磨。據說一位波蘭公主,有一天黃昏,聽見他在比阿里茨海濱唱著歌修理小艇,愛上了他。她為他拋棄一切。他卻拋棄了她,另愛別的女人:愛情上的名氣越發提高了他藝術上的聲譽。擅長外交手腕的戲子,甚至留意廣告,經常添上一個詩意的句子,誇耀自己形象動人,心靈善感。一副好嗓子、一顆冷靜的心,情緒多於理智、誇張多於詩意,做成這位有理髮師與鬥牛士氣質的江湖藝人的叫座本錢。
「啊!您好……怎麼!您也在這兒?」
他接下去道:
「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聽見這話,提議到劇場外頭飲冰水去。
但是查理回答,他們明天就走。他轉向太太,又道:
她信口應道:
「是的……也許……有一點。」
文書接下去道:
「您又回魯昂啦?」
「好吧!你再想想看,睡上一夜,也許你就改變主意了……」
他一方九*九*藏*書面覺得真有意思,一方面又尊重太太的意見,說起話來,未免模稜兩可。賴昂接著就嘆息道:
「正是!他這就過來看你。」
「別說話!」
「你星期天回去。好,決定了吧!你只要覺得對你有一點點好處,你就不該不看。」
愛瑪怕人笑話,要在進去以前,先到碼頭散散步。包法利小心翼翼,手捏住戲票,插在褲袋裡,頂住他的肚皮。
然後轉向陪伴他們的賴昂:
她一進過廳就心跳,看見觀眾急急向右,走進另外一條過道,自己卻踏上包廂的樓梯,不由得眉飛色舞,有了笑容。門寬寬的,掛著幔子,她像小孩子一樣,推開了門,覺得快樂。夾道的灰塵氣味,她使勁往裡吸。她坐在包廂里,微微前俯,瀟洒自若,宛然一位公爵夫人。
包法利問道:
查理依然說起他不能久離,不過愛瑪沒有理由不……
「老天!我以為我過不來了!到處是人!……是人!……」
她回答道:
「是的。」
這是一座樹林的十字路口,左邊橡樹濃蔭下,有一股噴泉。農民和領主,肩膀搭著蘇格蘭式斗篷,不分貴賤,一同唱著獵歌;隨後上來一位隊長,朝天伸出胳膊,呼籲惡魔下凡;又來了一位;他們一走,獵人們就又唱起歌來。
「可是他賭咒復讎,害她一家人,而另一位,方才來過的那一位,又說:『我愛呂西,我相信她也愛我。』再說,他和她的父親,胳膊挎胳膊,一道走出去。因為那是她的父親,那個丑矮子,帽子插一根雞毛,對不對?」
「不過人家講,他末一幕特別好。我後悔沒有看完就走,因為我開始覺得好玩起來。」
「明天六點鐘,講定了,是不是?」
賴昂先生拿起她的長花邊披肩,輕輕放在她的肩頭。他們三個人走到碼頭,坐在一家咖啡館外面的空地上。起初談她的病,愛瑪不時打斷查理的話,她說,怕賴昂聽了膩煩。後者告訴他們,他來魯昂,在一家大事務所熟習兩年,因為人們在諾曼底處理業務,和巴黎大不相同。他接著問起白爾特、郝麥一家大小、勒弗朗索瓦太太。他們當著丈夫,沒有多少話講,談話不久也就斷了。
「賴昂?」
「她叫得太厲害。」
可是周圍的桌子撤空了,過來一個夥計,意在言外,站到他們旁邊。查理明白是催他們走,掏出錢包;文書拉住他的胳膊,甚至沒有忘記外賞兩枚銀幣,得朗朗扔在大理石桌面上。包法利呢喃道:
他才說完話,永鎮往日的文書就進了包廂。
「其實,他不久還要再演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