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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四

第二部

十四

郝麥道:
「這話對!這話對!」
藥劑師問道:
「我知道,世上有好作品、好作家;可是不分男女,聚在一個光怪陸離的房間,陳設浮華,人又打扮得妖形怪狀,搽粉抹胭脂,點著燈,嗲聲嗲氣,結局必然使人想入非非,心思不正,受到非禮的誘惑。至少聖父們全是這樣說的。」他忽然換成神秘的聲調,同時大拇指搓著一撮鼻煙,接下去道:「總之,教會譴責戲劇,有譴責的理由,旨令下來,我們就該服從才是。」
全福臉紅了。她不等全福回答,就顯出一副憂悒的神情,說下去道:
「不管怎麼樣,一種精神娛樂,無害於人,而又勸善懲惡,有時候甚至還對衛生有益,到了我們今天這個光明的世紀,還有人執意禁止去看,我覺得奇怪。不是嗎,博士?」
畢耐道:
郝麥繼續道:
「您先前有點迷過了頭!」
「我不過是說,寬容才是使人信教的最穩當的方法。」
布爾尼賢逆來順受,只好道:
布爾尼賢先生,像往常一樣,上過教理問答,每天必來。他喜歡待在外邊林陰中間,吸吸新鮮空氣:他這樣稱呼花棚。查理正在這時回家。他們覺得天熱,一道喝著新蘋果酒,預祝太太完全康復。
開春前後,她不聽查理勸說,叫人前前後後,把花園翻騰一遍。查理見她終於有了振作的表示,倒也高興。她一天比一天見好,也就一天比一天振作。在她養病期間,奶媽羅萊女人,肆無忌憚,帶來兩個奶孩子,經常待在廚房,另外還帶著一個寄居的孩子,吃起飯來,狼吞虎咽,一掃而光。她先想辦法把她攆走,然後擺脫郝麥一家大小,再陸續辭謝眾人的看望,甚至教堂,她去得也不怎麼勤了。藥劑師大加稱道,立時表示好感,對她說:
「我——就——認識。」
「我從前看過一齣戲,名字叫《巴黎的野孩子》,裏面有老將軍那麼一個人物,簡直絕妙!一位少爺勾引一個女工,挨了他一頓教訓,女工後來……」
他的確是一個老好人,甚至有一天,藥劑師勸查理帶太太散散心,到魯昂劇場去聽有名的男高音拉嘉爾狄,他也並不大驚小怪。郝麥見他默不作聲,反而詫異了,問他有什麼意見。教士講:在他看來,音樂不像文學那樣傷風敗俗。
藥劑師隨時可以離開永鎮,不過他自以為有事在身,離開不得,所以看見他們走,邊嘆氣邊道:
驛車停在芳鄰廣場的紅十字旅館。這家客店類似外省所有的城郊客店,馬棚大,卧室小,站在屋裡往外望,就見院子當中,放著推銷員的輕便馬車,渾身是泥,母雞在車底下啄蕎麥吃。舒舒服服的老屋子,蟲蛀的木欄杆,冬季夜晚風吹著,嘎吱直響;裡頭總住滿了人,喊聲喧天,要東要西;黑飯桌子黏黏的,沾滿了光榮酒;蒼蠅叮黃了厚玻璃窗;潮濕的飯巾,斑斑點點,都是廉價酒的污跡。客店總有鄉村氣息,好像田莊的夥計穿上過節的衣服一樣,靠街有一座咖啡館,田野那邊有一座菜園。查理一下車就去了劇場。他分不清花樓和樓座、前廳和包廂,請教完了,還是莫名其妙,票房請他去問經理室,回到客店,又去劇場,這樣來回跑了幾趟,從劇場到馬路,跑熟了城南城北。九*九*藏*書
但是在他講解中間,蘋果酒常常濺他們一臉,於是教士格格笑著,重複一遍這句趣話道:
「您標緻得活像一朵鮮花!您要轟動魯昂啦。」
「我的天使,你的肚子還疼不疼?」
「瞎扯!」
太太買了一頂帽子、一副手套、一把花。先生直怕錯過開場戲,他們來不及喝湯,就趕到劇場門前。門還關著。
但是他只待了兩分鐘就走了。他一走開,郝麥就向醫生道:
婆婆判事正確,舉止端莊,給了愛瑪一點力量。除去婆婆做伴之外,她幾乎天天有人相陪。其中有朗格洛瓦夫人、卡隆夫人、杜勃勒伊夫人、杜法赦夫人;還有善心的郝麥夫人,兩點到五點,一定來看她,從來不肯相信任何關於女鄰居的閑話。小郝麥們也來看她;朱斯丹陪他們來,一同上樓,走進她的房間。他站在門外,不言不語,安安靜靜。包法利夫人常常不在意,當著他梳頭打扮。她猛一搖頭,先取下梳子;他頭一回看見她這一圈一圈的黑頭髮散開,全部垂下來,一直搭到膝蓋,彷彿忽然走進什麼新奇的世界,富麗堂皇,嚇壞了這可憐的孩子。
「教會為什麼驅逐演員出教?他們從前是公開參加宗教儀式的。是的,他們在唱經堂當中搬演叫作聖跡劇的一類鬧劇,戲里一來就奚落禮法。」
「我就認識有些教士,俗家打扮,去看舞|女跳舞。」
「布爾尼賢先生,『在笑中移風易俗』!例如,看看伏爾泰大部分的悲劇:他用巧妙的手法,把哲學見解撒在戲里,九_九_藏_書因而這些悲劇就成了人民在道德上、外交上,真正受教育的地方。」
「啊!你同意吧,這不是一本女孩子應該看的書。我會難過的,我要是看見阿塔莉……」
醫生的想法也許和他一樣,然而不願意得罪人,要麼就是什麼想法也沒有,所以勉強回答了一句:
這種壯麗的景象,留在她的記憶中,就像難得夢見的最美的夢一樣。現在感覺繼續存在,她努力追尋,味道照樣雋永,不過不那樣瀰漫心靈。愛瑪一向好勝,如今終於領會基督的謙遜精神,心平氣和,體味凡事退讓的愉快,欣賞意志在內心摧毀,騰出一片空地,迎接上天憐憫。原來幸福之外,還有更大的福祉,還有一種愛,凌駕世俗之愛,不間斷,不結束,永遠增長!希望給她帶來幻境,她隱約看見她憧憬的極樂世界,浮遊半空,和天成為一體。她願意變成一位聖者。她買念珠,她戴符咒;她希望床頭掛一個鑲翡翠的聖骨匣,每天夜晚吻著。
堂長道:
畢耐也在那兒,就是說,稍靠下,在平台牆外,打撈蝲蛄。包法利請他喝酒,開罈子他完全在行。他望了四周一眼,心滿意足,一直望到天邊,然後道:
她於是大行善事。她給窮人縫衣服,給產婦送木柴;查理有一天回來,看見三個無賴漢坐在廚房喝湯。她生病期間,丈夫把小女兒送到奶媽那邊照管,她如今又接回家來。她想教她認字,白爾特再哭,她也不發脾氣。她打定主意凡事退讓,一概寬容。隨便什麼事,她說起來,也充滿了理想的詞句。她問她的小女兒:
隨後看見愛瑪穿一件有四道緄邊的藍緞袍,就說:
郝麥先生藥房的葯,他用了許許多多,先就不知道怎麼樣補報才是——他是醫生,固然可以不付錢,但是過分承情,他這方面到底有些難堪。其次就是家裡如今由女廚子當家,開銷大得驚人:賬單漫天飛來,生意人閑言閑語,直不滿意,勒樂先生尤其糾纏不清。說實話,愛瑪病危期間,後者利用機會,濫開賬單,急忙送來斗篷、旅行袋、箱子兩隻(原定一隻),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查理白說他用不著這些東西;商人盛氣凌人,還口道:全是訂貨,他拿不回去;再說,太太知道了,或許妨礙身子復元,先生再考慮考慮看。總而言之,他下定決心,寧可起訴,也不放棄權利,收回貨物。查理事後吩咐全福,給他送回商店去,偏偏全福忘了,他愁著別的事,也沒有往這上頭想。勒樂先生又討賬來了,一會兒嚇唬,一會兒訴苦,逼來逼去,包法利最後只得寫了一張半年借據。但是他還沒有在借據上籤好名,就起了一個大胆的念頭,向勒樂先生借一千法郎。他於是一副窘相,問他有沒有方法弄到這筆錢,又說一年為期,利息聽便。勒樂一聽這話,跑回商店,取來現款,要他再寫一張借據,包法利在這上面寫明:來年九月一日,付清一千零七十法郎,加上先前議定一百八十法郎,正好一千二百五十法郎。這九九藏書樣一來,六厘利,外加四分之一傭金,貨物起碼有三分之一賺頭,一年下來,他有一百三十法郎利息,而且他並不指望就此結束:借據到期不付,就會延期,於是他的小小資本,在醫生家就像在療養院一樣,足吃足喝,有一天,回到身邊,肉嚲嚲的,撐破錢口袋。
查理幾次問自己,偌大的債,來年他拿什麼還,左思右想,一籌莫展。求父親幫助,父親不會答應;賣東西,他又沒有東西可賣。他一看束手無策,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越想越不愉快,很快也就丟開不想了。他責備自己分心外務,忘了愛瑪,好像他的思想全部屬於這個女人,不往她身上想,等於偷她什麼東西似的。
布爾尼賢先生就在這時過來看她。他問起她的健康,談起一些新聞,勸她信教,娓娓道來,倒也委婉動聽。單單看見他的道袍,她就感到安慰。
婆婆無話可說,除非也許嫌她家事不理,一味給孤兒編織衣服。但是老太太在家吵嘴受氣,卻也喜歡兒子這邊清靜,她一直住到復活節,免得回去聽包法利老爹挖苦,他不管齋戒不齋戒,每逢星期五,就要香腸吃。
老實人又坐下來,讓步道:
至於羅道耳弗,她已經不思念他了,他停在她的心靈深處,比一位國王的木乃伊在陵墓里還要尊嚴,還要安靜。這偉大的愛情如同加了防腐香料一般,散出一股氣味,透過一切,甚至她願意在裏面過活的聖潔空氣,也香噴噴的,有了柔情蜜意。她從前醉心奸|情,甜言蜜語,唧唧噥噥,說給她的情人聽,如今她跪在哥特式跪凳上,一絲不走,向救主重複。她這樣做,為了滋生信念。可是不見天上有任何快樂來到心頭,她又站了起來,四肢疲乏,隱隱約約覺得像是上了當。她想,她這樣苦心向道,一定會有好報。於是愛瑪自負信仰虔誠,拿自己和過去那些貴婦相比,她先前對著一幅拉瓦利埃爾的畫像,緬想她們的光榮:她們顯出不可一世的莊重氣派,曳起長袍花團錦簇的后擺,謝卻榮華,遁入空門,把一顆受傷的心的滿腔眼淚,傾瀉在基督腳前。
「好酒打眼!」
而且他一帆風順,凡事如意。他和新堡醫院訂立合同,由他供應蘋果酒;居由曼先生答應賣給他格呂梅尼泥炭礦的股票;他打算在阿格伊和魯昂之間再開一班公共馬車,走得更快,票價更低,行李載得更多,這樣一來,永鎮的商業便完全落入他的手心,不用說,金獅的破車也就跟著完蛋。
「傢伙!他們還有別的花樣!」
藥劑師喊道:
冬季凄楚,太太慢慢悠悠復元,趕上天晴,她坐在扶手椅里,推到窗口,張望廣場,因為她如今厭惡花園,那一面的百葉窗一直關著。她要人把馬賣掉:往常她喜愛的東西,現在她樣樣討厭。她一心似乎只是想著料理自己。她坐在床上用點心,撳鈴叫女九-九-藏-書用人來,問湯藥煎好沒有,或者就為和她聊聊家常。菜場棚頂的雪,朝屋裡反射過來一片雅靜的白光。過些日子,又是下雨。有些小事,到時必然重複,雖然同她毫無關係,她也彷彿望眼欲穿。最重大的事是燕子黃昏來到,女店家喊叫,別的聲音回應,伊玻立特在車篷上尋找箱籠,手提燈在黑夜如同一顆星星。查理中午回來,接著就又出去;然後她喝點湯,五點鐘左右,日落西山,孩子們放學回家,在人行道上拖著木頭套鞋,個個拿著尺,一扇又一扇地敲打窗板鉤子。
但是藥劑師為文學辯護。他認為戲劇有益,不但責難偏見,而且利用娛樂,啟迪道德。
「《聖經》也一樣,裡頭……您知道……不止一個地方……挑逗人心……簡直……色情!」
「好吧!他們不對。」
「好,一路平安!你們真有福氣!」
「好,快跑!開心去吧!」
包法利夫人的智力沒有完全恢復,還不能認真讀書;再說,她看這些書,也未免過於急促。她嫌教條苛細;她厭惡論戰文字高高在上,攻擊她不認識的那些人,毫不容情;宗教氣息濃厚的世俗故事,在她看來,根本就不了解人生。她原來希望看到真理的具體事實,但是這樣一來,她反而不知不覺離開了真理。可是她照樣堅持下去,甚至於書離開手,一個純潔的靈魂可能感到的最優美的正當憂鬱,她也以為自己有了。
「可是勸人讀《聖經》的是耶穌教教徒,不是我們天主教教徒!」
她有一天,病勢危急,以為自己要死,請領聖體。大家在她的房間布置聖事,堆滿藥瓶的五斗櫃改成聖壇,全福在地板上撒了一些大麗花,愛瑪這期間,覺得就像有什麼強有力的東西,飄過身體,幫她解除痛苦、一切知覺、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輕鬆愉快,不再思想,開始新的生命;她覺得她的靈魂奔向上帝,彷彿香點著了,化成一道青煙,眼看就要融入天上的愛。床單灑了聖水;教士從聖盒取出麵餅,送到她的嘴邊;她努出嘴唇,領受救主身體,感到無上的愉悅,停在昏迷的狀態。床幃輕輕飄起,環繞四周,如同浮雲;五斗柜上點著兩支蠟燭,在她眼裡,彷彿耀眼的圓光。於是她又倒下頭去,恍惚聽見空中仙樂鏗鏘,隱約望見天父坐在碧霄的金座,威儀萬千,諸聖侍立兩側,拿著綠棕櫚枝,只見天父擺了擺手,就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飛下地來,伸出兩隻胳膊,托她上天。
愛瑪當然不注意他的默默的殷勤和他的懦怯。她一點也沒有想到,花容月貌,風魔人心,愛情走出她的生命,卻又來到近旁,穿著粗布襯衫,在這少年的心頭跳動。而且她如今凡事漠不關心,言詞親熱,目光冷淡,姿態多變,以致人們區別不出是自私還是慈悲、是惡行還是美德。譬如有一天黃昏,女用人請假出去,期期艾艾,尋找借口,她先在生氣,忽然問道:
「當然,有壞文學,就像有壞藥房一樣;不過,不問青紅皂白,一筆抹殺最重要的藝術,我覺得是一種蠢事,一https://read.99csw•com種落伍的想法,可憎可恨,不亞於監禁伽利略的時代。」
堂長反駁道:
他見布爾尼賢先生做了一個惱怒的手勢,就說:
「還用說。」
「先生!……」
「啊!我就認識!」
教士站起來道:
「應當像這樣,在桌子上拿直瓶子,繩子剪斷以後,一點一點拔軟木塞,輕輕地,輕輕地,就像人在飯後開塞茲水一樣。」
教士不耐煩了,喊道:
「你真就愛上了他?」
看戲這個意思,很快在包法利心裏生了根,他沒有多久就說給太太知道。她起初反對,理由是疲倦、麻煩、花錢;但是出乎意料,查理並不讓步,他以為看戲散心,對她有好處。他看不出有什麼障礙:他已經不指望母親給他們匯錢了,可是還匯了三百法郎來;眼前的債又不怎麼大,勒樂先生的借據離到期還遠,不必為這擔心。尤其是,查理以為她不去看戲,只是為了他好,更堅持要去了;她最後經不起再三麻煩,只得答應。於是第二天,上午八點,他們上了燕子。
談話似乎結束了,但是藥劑師覺得不妨最後再踢一腳:
愛瑪這些心情,堂長看成奇迹,驚異不止,雖然他也嫌她的信仰熱心過分,有一天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做出荒唐事。但這方面,自己不太瞭然,把握不住,所以他寫信給主教的書商布拉爾先生,請他寄來「一些大作,供一位絕頂聰明的女子讀」。書商漫不經心,就像給黑人寄銅鐵器皿一樣,把當時流行的善書,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寄了過來。其中有問答手冊、像德·邁斯特先生那樣口氣傲慢的佈道小書,還有一些類似小說的東西,玫瑰紅封皮,風格近似且俗,不是初級修道院學生詩人的手筆,就是洗心革面的所謂女作家的手筆,例如《三思而行》、曾得各種獎章的德……先生寫的《社交男子拜倒在聖母腳下》、少年讀物《伏爾泰的謬誤》等等。
同時眼睛冒火,連藥劑師也害怕了,聲調放柔,解釋道:
郝麥一字一頓,重複道:
「這就叫作鬥嘴!您看見的,我老實不客氣,咬了他幾口……話說回來,聽我的話,帶太太去看看戲吧,哪怕單為您這輩子,氣一回一隻這樣的黑老鴰,也是好的!要是有人能替我的話,我願意親自陪你們走走。快!拉嘉爾狄只演一場:英國出高薪聘了他。據說,很有兩下子!發了大財!他隨身就帶三個姘頭、一個廚子!大藝術家個個拿錢不當錢花,他們需要生活放蕩不羈,刺|激刺|激想象。臨了他們死在救濟院,因為他們年輕的時候,不懂得攢錢。好,祝您晚飯用得好。明天見!」
教士做聲不得,只好嘆氣了事。藥劑師繼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