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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三

第二部

十三

她勉強吃了幾口,東西堵著喉嚨。於是她攤開飯巾,彷彿查看補綴好了沒有,而且專心致志,當真數起上面的線來。她忽然想到書信。難道她把它丟了?到哪兒找去?可是她覺得自己一百二十分勞累,就連捏造借口,離開飯桌,也沒有這份心思。而且她變得膽怯起來,害怕查理:毫無疑問,他全知道!說實話,他這幾句話就講得古怪:
但是愛瑪醒了,喊道:
他們這樣走到花園盡頭平台旁邊,她慢慢直起身子,手放在眼前眺望。她遠遠望去,朝最遠的地方望;但是天邊只有幾大堆草,在嶺上冒煙。包法利道:
聲音沒有力量,她說:
「命這個字永遠打動人。」
啊!如果您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像常見的那些女人一樣,當然,我就可以自私自利,照眼前的安排做,因為這就不會害您了。您動人的狂熱既形成您的魅力,也造成您的痛苦,且妨礙了您這樣一位令人膜拜的女子看清我們將來處境的險惡。我也一樣,開頭沒有多加考慮。我躺在這種理想的幸福的影子里,就像躺在芒色尼耶樹的影子里一樣,安安逸逸,不管後果有多可怕。
第二天,羅道耳弗起床(下午兩點左右:他睡遲了),叫人摘了一籃杏子,信放在盡底,蓋上幾片葡萄葉,馬上吩咐犁地的吉拉爾,小心在意,送給包法利夫人。他平日就是用這個方法和她通信的,依照季節,送她水果或者打獵得來的野味。他說:
「是的,她現在安靜多了!可憐的女人!……可憐的女人!……她又病啦!」
「其實,真是這樣。我這是為她好:我這人再厚道不過。」
可是她使勁一掙,這陣痙攣也就過去了。她道:
「太太,老爺等您,湯端上啦。」
杏子散在擺設架上,全福又全收到籃子里。查理沒有注意太太臉紅,叫她端過籃子,拿起一個咬著,還說:
他又念了一遍信,覺得很好。他帶著感情,尋思道:
她靠著窗檯,拿起信來又念,氣得直發冷笑。不過她越用心看信,心越亂。她恍惚又看見他,聽他說話,兩隻胳膊還摟住她。心在胸脯里跳得像大杠子使勁撞城門一樣,不但不勻,而且一次緊似一次。她向四周掃了一眼,恨不得地陷下去。為什麼不死了拉倒?誰攔著她了?只有她一個人。她朝前走,望著石板路,向自己說:
口吻尖利,他聽了有點吃驚,回答道:
他遞籃子https://read.99csw.com給她,她輕輕推開了。他一連在她鼻子底下遞了幾回,說道:
因為她就怕他盤問她,照料她,不離開她。
她惶惑了,一面在衣袋摸零錢,一面瞪圓眼睛打量農夫,同時他納罕這麼一件禮物怎會使人那樣感動,望定了她,也在吃驚。他終於走了。全福還在身邊。愛瑪憋不住了,跑進廳房,模樣像要去放杏子。她倒翻籃子,抓去葉子,找到書信,拆開了,好像背後起了大火一樣,愛瑪驚惶失措,朝她的卧室逃跑。
「對。」
羅道耳弗一回到家,就急急忙忙坐到書桌面前,正好就在牆上戰利品似的公鹿頭底下。可是他拿起筆,想不出詞,只好支著兩個胳膊肘思索。他覺得愛瑪彷彿退到遙遠的過去,好像是他方才下的決心把他們忽然隔得老遠一樣。
「簡直扯淡!」
「不,不,……什麼人也不要!」
必須下樓!必須用飯!
藥劑師顯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氣,笑吟吟道:
他來到包法利夫人家,見她正和全福在廚房桌子上料理一包要洗的東西。夥計說:
說實話,這些女人同時跑進他的思想,互相妨礙,彷彿拘在同一愛情水平底下,截長補短,統統變小了。所以右手抓起一把弄亂了的書信,他好幾分鐘,看它們瀑布似的往下傾瀉,再用左手接住玩。最後,羅道耳弗膩了,困了,又拿匣子放進衣櫥,自言自語道:
為了追回一點她的印象,他走到床頭,從衣櫥取出一個蘭斯餅乾舊匣子,裏面平日放著女人的書信。一股受潮的塵土和凋謝的玫瑰的氣味散了出來。他首先看到一條有小暗點的手絹。手絹是她的:有一回散步,她流鼻血用過。他已經忘記這回事了。旁邊有愛瑪送他的小像,四角統統破損了——他嫌她裝束不得當,斜眼看人的效果也極糟糕——他想多看兩眼肖像,幫他回憶本人的模樣,可是他想起來的愛瑪的面貌,反而越來越模糊,好像活人的臉和畫出來的臉,彼此對稱,就這樣抵消了似的。最後,他念她的信:信上全是關於他們旅行的解說,簡短、實際、急促,倒像生意人的單子。他希望看看長信、先前的信。羅道耳弗到盡底找,翻亂所有的信。他在這堆紙張和什物裡頭,伸手亂摸,七顛八倒,摸出了幾把花、一隻襪帶、一個黑面具、幾根別針和幾縷頭髮——頭髮!棕色的、金黃色的,有的掛在鐵片上,開匣子的時候絞斷了。
查理聽話,又坐下來了。他把杏核吐read.99csw.com在手心,再擱到他的盤子里。
羅道耳弗於是倒了一杯水,沾濕手指,在半空丟下一大滴水,沖淡一個地方的墨水。隨後,他找印章封信,摸到的印章偏偏就是那顆「心心相印」。
「啊!好吃極啦!來,嘗嘗。」
她抽噎了一下。
「坐到這條長凳上,你就適意了。」
小女孩子朝母親伸出胳膊,想摟她的脖子。但是愛瑪轉開了頭,聲音一喘一喘的:
您下決心以前,可曾好好想過?可憐的天使,您知道我把您拖到怎樣的深淵嗎?不知道,對不對?您滿懷信心,不顧一切,只是相信幸福、未來……啊!我們真不幸!也真不懂事!
她又暈過去了。大家把她抬到床上。
查理喊著:
「看樣子,我們有一陣子,要見不著羅道耳弗先生了。」
她覺得頭暈。當天黃昏,病又犯了,而且情形曖昧,顯見複雜了。她一時心裏難過,一時胸口難過,一時頭裡難過,一時四肢難過;她添上了嘔吐:查理以為這是癌症的早期癥狀。
「啊!不,這兒就好。」
隔著房頂,就見對面的原野,一望無際。下面廣場空空落落,人行道的石子閃閃爍爍,房上風標一動不動,街角有一家二樓傳出嗚隆嗚隆的響聲,還夾雜一些刺耳的音響。那是畢耐先生在旋東西。
蓋過章,封好信,他吸了三煙斗煙,睡覺去了。
「好,開始吧!」
隨後,她聞著小醋瓶,睜開眼睛。他道:
最後又來了一個「永別了」,分成兩截:「永——別了!」認為十分得體。他自言自語道:
「說話!說話!醒醒!是我,愛你的查理!你認得我嗎?看,這是你的小女兒。親親她!」
郝麥於是問起發病的原委。查理回答,她正吃杏子,病就突然發作了。藥劑師道:
「她要是問起我的消息,你就回答,我出遠門去了。籃子一定要當面交給本人……去吧,當心!」
十月中旬前後,她可以靠著枕頭,在床上坐起。查理看見她第一次吃一片麵包抹果醬,哭起來了。她有了氣力:下午她起來幾小時,有一天她覺得大好了,他試著讓她挎起他的胳膊,兜著花園散步。枯落的樹葉蓋著小徑的沙礫,她穿著拖鞋,悠悠走去,肩膀貼緊查理,一直笑容滿面。
包法利道:
說實話,羅道耳弗考慮再三,決計還是到魯昂去。可是從於歇特去比西,除去永鎮這條路之外,就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只好穿過村子。天色昏黑,車燈如電,一閃而過。愛瑪借燈亮認出了他。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是神經作怪!坐下吧,吃你的!」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動不動就出門找消遣去read.99csw.com,真的!我贊成。一個人有錢,又是單身漢!——再說,他也善於尋歡作樂,我們的朋友!他是一個浮浪子弟。朗格洛瓦先生告訴我……」
她跳起來道:
查理道:
「她也許以為我是捨不得花錢才不出走……啊!管它吶,她愛怎樣想就怎樣想,反正得散夥!」
她站住了。
羅道耳弗寫到這裏,停住筆,尋找漂亮借口。
羅道耳弗尋思:
告訴她我破產了,怎麼樣?……啊!不好,再說,這不頂事。過後又要重新耍這一套。難道同這樣的女人能談得通嗎?
「啊!不,不去那兒,不去那兒!」
藥劑師繼續道:
愛瑪推開門,走進閣樓。
吉拉爾穿上新工人服,拿手帕兜住杏子挽了一個結,蹬起他的鐵釘大木底皮鞋,邁開大步,從容不迫,去了永鎮。
兩支蠟燭心子直搖晃。羅道耳弗站起,過去關上窗戶,又回來坐好了,道:
您的朋友
她躺著動也不動,嘴張開,眼皮閉住,手放平,臉白白的,活像一座蠟像。兩道眼淚慢慢流到枕頭上。
一連四十三天,查理不離開她。別的病人他全不看了,覺也不睡,總在聽脈,貼芥子膏,換冷水布。他差朱斯丹到新堡去找冰;冰在路上化了,他差他再去。他約卡尼韋先生會診;他派人到魯昂請他的老師拉里維耶爾博士來。他萬分焦急,最擔心的是愛瑪萎靡不振;因為她不說,也不聽,看樣子也並不痛苦,好像她的身體和她的靈魂先前激動夠了,現在一同進入休眠狀態。
「我看,也就是這些了。啊,添兩句話,免得再來找我搗亂。」
「聞聞看:真香!」
「跳吧!跳吧!」
她這時打算靜下心來。她想起了信:應該念完信,可是她不敢。再說,到什麼地方念?怎麼念?人家會看見她的。她想道:
除此以外,可憐人還愁錢不夠用!
想起自己險些死掉,她一害怕,幾乎暈倒。她閉住眼睛。有一隻手拉她的衣袖,她發抖了:原來是全福。
包法利低聲道:
女用人進來,他只好住口不講。
空氣悶熱,熱氣筆直從石瓦下來,壓抑太陽穴,阻塞呼吸。她好不容易走到天窗跟前,拔去窗閂,打開窗戶,陽光一涌而入,照花了眼。
「怪事!……不過也很可能就是杏子引起昏迷的!有些人對某種氣味,生來非常敏感!就病理學和生理學而言,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有趣題目。教士懂得香味的重要性,舉行儀式,總要摻和香料。這也就是麻醉智力,使人入迷而已,其實,女性比男性脆弱,收效也並不難。有人引證,婦女聞見燒過的鹿角氣味、新鮮麵包氣味……就暈了過去https://read.99csw.com。」
他就這樣回憶過去,查看書信的字體和風格:它們和拼寫一樣錯綜複雜,意思溫柔,要不就是愉快、滑稽、憂鬱;有的書信要愛情,有的書信要錢。可是有時候,他什麼也想不起來。
「不光人有這種反常現象,走獸也有。比方說,您一定知道,有一種花草,學名荊芥,俗名貓兒草,對貓類動物,具有強烈春|葯效果;另一方面,不妨舉一個我保證確實的例子,布里杜(我的一個老同學,眼下住在馬耳巴呂街)有一條狗,一見人掏鼻煙盒給它聞,就倒在地上抽搐。在他的紀堯姆樹林的別墅,他常常當著朋友做實驗。誰相信普通一副催噴嚏的葯,居然會對四足動物的機體起這樣大的破壞作用?真是奇聞,對不對?」
這句話說明他的見解。他是風月老手,歡娛在他的心頭踏來踏去,好像小學生在學校院子把地踏硬了,弄得寸草不生,女人經過他的心頭,比孩子們還漫不經心,連名姓也沒有留下一個,不像孩子們,還把姓名刻在牆上。他向自己道:
大家以為她精神錯亂。從半夜起,她果然精神錯亂了:她的腦神經有了病。
「放心好了,我想危險過去啦。」
「啊!問題就在這兒!這正是問題所在:That is the question!像我新近在報上讀到的。」
他輕輕推她走到花棚底下:
查理看著她睡,回答道:
他自言自語道:
她戰慄著問:
忽見一輛藍色提耳玻里,馳過廣場。愛瑪喊了一聲,直挺挺仰面倒在地上。
「誰告訴我的?是吉拉爾呀。我方才在法蘭西咖啡館門口遇到他。羅道耳弗先生旅行去了,要不,也快去了。」
「你在哪兒?來呀!」
「這證明神經系統的不規則現象,數也無從數起。至於嫂夫人這方面,我承認,我一直覺得,屬於真正的敏感型。所以,我的好朋友,那些自命不凡的方子,我一個也不勸您用,說是對症下藥,其實是傷害體質。不,別亂吃藥!注意飲食,就是這個!用鎮靜劑、緩和劑、糖劑就成。然後,也許需要刺|激一下想象,您看怎麼樣?」
他想了想,續下去道:
您讀這封憂鬱的信的時候,我已經走遠了;因為我要儘快逃走,免得心思不定,再去看您。不要軟弱!我會回來的。說不定將來有一天,我們會在一起,心如古井,談起我們的舊情。永別了!
「這不很協調……啊!算啦!有什麼關係!」
拿出勇氣來,愛瑪!拿九九藏書出勇氣來!我不希望害您一輩子……
他寫道:
「現在,落什麼款好?『您最忠心的』?……不好。『你的朋友』?……對,就是它。」
「誰告訴你的?」
「我到我的實驗室找一點香醋來。」
藥劑師聽見醫生家亂成一團,跑了過來。桌子連同盤子,統統打翻了;醬油、肉、刀子、鹽瓶和油瓶,扔了一地;查理連聲喊救;白爾特嚇得直哭;全福手在哆嗦,給太太解衣服;愛瑪渾身上下都在抽搐。藥劑師道:
查理沒有聽,信口答道:
「這是我們主人送您的東西。」
她望見查理在裡頭。他同她說話,她一句也聽不見,急急忙忙,繼續走上樓梯,氣喘吁吁,慌裡慌張,顛三倒四,總拿著那張可怕的信紙,信紙彷彿一張鐵皮,,在手裡直響。她上到三樓,在閣樓前面站住。門關著。
請相信:我忘不了您;我對您將永遠忠誠。不過遲早有一天,不用說,這種熱情(人間的事註定是這樣的)要冷卻的!我們會厭倦的。誰知道我會不會痛苦萬分,看到您有一天後悔,也看自己後悔,因為我是您後悔的原因。單單想到您要難過,愛瑪!我就如坐針氈!忘了我吧!為什麼我偏認識了您?為什麼您生得這樣美?難道這是我的錯?我的上帝!不,不,怨也只好怨命!
愛瑪,人世冷酷,我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我們。您得忍受無禮的盤問、誹謗、蔑視,甚至於侮辱。侮辱您!哦!……而我卻要您坐上寶座!而我卻在心目中把您看成護符!因為我要亡命異鄉,這樣來懲罰我帶給您的一切禍殃。我走。去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我瘋啦!永別了!願您永遠善良!想著失去您的不幸男子。把我的名字告訴您的孩子,讓她為我祈禱吧。
「親愛的,你要累了。」
「太太!太太!」
「用什麼刺|激?怎麼刺|激?」
查理直挺挺待在靠里床頭,藥劑師站在一旁,保持著人在重要關頭應有的思維的靜默。他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道:
明晃晃的陽光,從底下筆直反射上來,裹住她的身體,往深淵拉。她覺得廣場土地晃晃悠悠,齊牆凸起,地板向一邊傾斜,好像船隻前後擺動一樣。她站在窗口,彷彿掛在半空,四周一無所有。碧天近在身邊,空氣在她空洞的腦袋裡流來流去,她只要就勢一跳,朝前一縱,也就成了。旋床嗚隆嗚隆,並不中斷,活像一個發怒的聲音在叫她一樣。
「我出不來氣!」
「我拿穩了有用:死人也能一聞就醒。」
「當心吵醒她!」
「可憐的小女人!她以為我的心腸比石頭還硬了。應當來幾滴眼淚才對;不過我呀,我哭不出來:這不是我的錯。」
「信呢?信呢?」